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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除宫。</p>
岸边鹳雀楼，水中歇龙石。</p>
吴霜降亲自待客，出门迎接师徒三人，他们悄然而至。</p>
飞升境剑修，女子鬼仙宝鳞，青冥天下候补十人之一。</p>
一起走在江畔，吴霜降已经施展了隔绝天地的手段，防止隔墙有耳，当然这堵墙有点厚就是了，一边是岁除宫一边便是白玉京。</p>
宝鳞神色淡然道：“吴宫主，他们是我新收的弟子，吕蚁，邱寓意。这么多年，就只收了他们两个弟子，以后就交付你们岁除宫了。”</p>
两位年轻剑修，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岁除宫宫主，眼中都充满了好奇。</p>
倒是没什么畏惧脸色，毕竟他们是宝鳞的嫡传弟子。</p>
师父都敢与那位真无敌问剑一场接一场，做徒弟的，总不能只是见着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就畏畏缩缩吧。</p>
吴霜降笑着点头道：“我会亲自为他们传道，将来等到他们拥有自保的本事，就可以去开宗立派了，会分出两座山头两条道脉，一脉剑修，一脉符阵。符箓阵法一道，我勉强能算登堂入室，比起那一小撮靠这个吃饭的山巅道官，我当然逊色不少，但要说跻身天下一流之列，还是可以的。相较而言，邱寓意更适合兼修符阵，吕蚁可以专心练剑。”</p>
宝鳞从袖中摸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秘笈，说道：“一定要教会邱寓意这些。”</p>
吴霜降接过手，笑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能教，可以保证不比某人亲自传授差，但是问题在于以邱寓意的资质，他穷其心智和山中岁月，都未必全部学得会，估计就是七八成的火候。不过等到以后开山立派了，邱寓意传下的符阵一脉香火，收个好徒弟就是了，亲传弟子不行，就寄希望于再传弟子。”</p>
在白玉京还只有三城六楼的岁月里，青冥天下曾有四位挚友，一起行走天下。</p>
余斗，精通符箓的“垢道人”刘长洲，道号“天墀”的阵师邢楼，女子剑仙宝鳞。</p>
结果就是余斗成为道祖的二弟子，最终进入白玉京担任二掌教。而如今紫气楼楼主姜照磨的前身，就是刘长洲。</p>
那么今天宝鳞送给吴霜降的那本秘籍，所载道法，自然就是阵师邢楼的毕生心血了。</p>
宝鳞以心声问道：“吴霜降，你上次说，要想动摇白玉京的根基，至少需要三个杀力足够的十四境修士，而且必须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现在是不是可以与我照实说了，除了你，还有玄都观孙怀中，最后一人是谁？华阳宫的高孤？他与你一样，在必要时候就可以跻身十四境？”</p>
吴霜降摇头道：“孙观主并不在三人之列。”</p>
言外之意，那位道号“巨岳”的高孤，就在这三人之列。</p>
宝鳞幽幽叹息一声，问道：“我与他是私仇，你也算，孙观主和高孤……好像还是。”</p>
吴霜降摇摇头，“只有你我是那种纯粹的私仇，孙道长和高宫主则并非如此。”</p>
宝鳞也懒得刨根问底，既然心意已决，就不计较这些了。</p>
高孤虽然弟子众多，但是他此生无道侣子嗣，而他最寄予厚望的那个小弟子，出身幽州弘农杨氏，高孤一直将其视为己出。</p>
而玄都观孙道长的师弟与师侄，</p>
尤其是师姐王孙与她那个师弟的关系，就连宝鳞这种最不喜欢打探山上消息的剑修，都有所耳闻。</p>
虽然天地隔绝，但是江风依然扑面，轻轻拂动女子剑仙的鬓角发丝，一双秋水长眸，眼神异常坚毅。</p>
这位飞升境巅峰的女子剑仙，就算做了鬼，依旧深爱道侣，此心不移，千年复千年，此情不减丝毫。</p>
吴霜降转头望向江水东流。</p>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p>
当天下再不是一人的天下。</p>
那么接下来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就不好说了。</p>
道祖散道，大掌教寇名未归，真无敌余斗住持白玉京事务一百年，陆沉尚未梦醒，道祖关门弟子青山短时间内无法服众。</p>
缺一不可。</p>
吴霜降笑道：“余斗若是不足够无敌，我如此大费周章，谋划了这么多年，如此处心积虑针对他，但是始终不敢与之正面厮杀一场，岂不是比跳梁小丑还不如？”</p>
天下人，处处拿“真无敌”说事，只因为唯一能够诟病余斗的，就只有这件事了。</p>
何况真无敌这个绰号，本就是当年外界送给余斗的说法，并非余斗自封。</p>
察觉到天外的异象，宝鳞神色复杂，好奇问道：“我知道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很厉害，但是他真有这么厉害吗？”</p>
“郑居中到底有多厉害，不成为他的大道之敌，是永远不知道那个真相的。”</p>
吴霜降没有抬头，笑道：“道心，道法。斗心，斗力。郑先生都很擅长。”</p>
宝鳞唯有沉默。</p>
吴霜降说道：“宝鳞道友，既然是精诚合作的盟友了，我就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岁除宫里边，这么多年以来，好像除了小白，还没有谁去过，比起祖师堂和鹳雀楼，此地的门槛要高出很多。”</p>
宝鳞点点头，“长长见识也好。”</p>
吴霜降率先跨出一步，宝鳞跟着挪步，白雾茫茫中，来到了一处山水秘境，小天地内竟然没有一丝灵气。</p>
至于宛如一双璧人的两位年轻剑修，就被留在了原地。</p>
一座小山，不高，云遮雾绕，山脚有一座铺子，有个容光焕发却眼神黯淡的老人坐在桌旁，晒着日头，抽着旱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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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霜降笑着与宝鳞解释道：“此山名撮合，这间铺子叫定婚店，还是人间第一座，很有些年月了。”</p>
屋内有一张做工精美、繁琐至极的架子床，吴霜降每年亲手打造出一个小部件，悉心雕琢，急不来。</p>
是他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之一。</p>
吴霜降笑着打招呼，“蔡先生，我身边这位贵客，是剑修宝鳞。”</p>
姓蔡的老人瞥了眼宝鳞，轻轻叹息一声，眼神怜悯，缓缓道：“如你这般情根深种的女子，不多见的。”</p>
宝鳞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p>
她不是那种博闻强识的修道之人，一辈子就只是专心练剑而已，所以什么撮合山定婚店，姓蔡的老人，知道了跟不知道没两样。</p>
吴霜降从袖中摸出一只宝光流溢的绸缎袋子，轻轻放在桌上，“白玉京那边，近些年盯得紧了，所以收成一般。”</p>
老人瞥了眼袋子，点点头，“无妨，有五彩天下的女子头发，就成。青丝一物，从来不在数量。”</p>
说到这里，老人便抬起眼帘，望向宝鳞的发髻。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神，霎时间熠熠光彩起来，如见至宝。</p>
吴霜降笑道：“宝鳞道友，你是否愿意裁剪下一缕青丝赠予蔡先生？”</p>
宝鳞竟是半点不怀疑吴霜降的用心，也不询问对方索要自己头发的用处，直接双指并拢，割下一缕青丝，放在桌上。</p>
需知修道之人的魂魄与血肉，甚至是发丝和指甲，一旦落入仇敌之手，很容易就会招来一场防不胜防的飞来横祸。</p>
吴霜降与宝鳞坐在桌旁，老人已经收起装满女子发丝的那只绸缎袋子和宝鳞的一缕青丝。</p>
吴霜降微笑道：“蔡先生曾是掌管人间姻缘簿子的远古神灵，神位不算高，但是蔡先生所职掌的，就是或牵起那根红线，于我们人间男女而言，重不重要，不言而喻。而女子青丝即是情思，是蔡先生坐镇撮合山定婚店，用来炼制红线的几种关键材料之一。女子动情越深，青丝品秩越高，炼制出来的红绳当然就更好。”</p>
其实吴霜降说得还是不够详细，世间的痴男怨女，或是由爱转恨，头发都可以炼制为红绳，只不过男子发丝的品相不如女子。</p>
此外“情思”，是有年份的，用情越深、年份越久，品秩就越高。</p>
不过这里边存在一个悖论，首先，山下俗子的百年阳寿，就是罕见的高龄了，再者如何保证一份情爱眷念，不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而由浓转淡？其次，山上的练气士，往往清心寡欲，结为山上道侣的男女，用情深与浅，并不因为当了神仙就更深沉，甚至反而不一定比得上市井男女，故而如宝鳞、还有如今就在歇龙石练剑的程荃这般的，实属罕见。</p>
蔡先生欲言又止。</p>
吴霜降点头笑道：“如果能够早点获得宝鳞道友的青丝，当年那桩牵红线，神不知鬼不觉，说不定真就侥幸做成了。”</p>
宝鳞疑惑道：“吴宫主和蔡先生，原本是想要帮那两位大修士牵红线？”</p>
吴霜降面带笑意，以心声说道：“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与道号‘纯阳’的道士吕喦。”</p>
一个青冥天下以杀力著称于世的十四境女修，一个是自己退出十四境的外乡云游道士。</p>
蔡先生瞥了眼宝鳞的发髻，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p>
吴霜降忍俊不禁道：“若是真要如此涉险行事，恐怕就要委屈宝鳞道友，至少十几年不用出门了。”</p>
宝鳞没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好奇问道：“为何当年不与我直说？”</p>
吴霜降说道：“一来是涉险行事，我方才说了‘侥幸’，一着不慎就会树敌，落个弄巧成拙的惨淡下场。吾洲跟吕喦，招惹了谁，都不好受，何况还是同时两个。再者当年你我还不是盟友，我不愿意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何况你是剑修，城府又浅，加上隐蔽天机的手段一直是短板，我和岁除宫很容易因小失大。”</p>
宝鳞笑道：“吴宫主直接说我愚笨就是了。”</p>
吴霜降点点头，“剑修不用太聪明，太聪明的成为不了纯粹剑修。”</p>
宝鳞感叹道：“吴宫主，你真敢想！”</p>
那位道号纯阳的吕喦，她只是听说过一点未经证实的传闻。可是吾洲这个婆姨，脾气如何，举世皆知，你吴霜降也敢算计？真不怕岁除宫被法宝如雨落给直接砸没了？</p>
吴霜降微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偶有例外，只要不成为例外就行了。”</p>
若是果真木已成舟，后知后觉的纯阳吕喦，道心坚韧，兴许还可以慧剑斩情丝，与吾洲不当什么道侣。</p>
但是女冠吾洲，却未必舍得亲手断去这桩姻缘，说不定还要捏着鼻子感谢吴霜降的当月老，牵红线。</p>
宝鳞无奈道：“这种话，你说还行。”</p>
吴霜降说道：“余斗只是因为道力太高，根本不屑与谁勾心斗角。”</p>
宝鳞感到一丝别扭。</p>
吴霜降微笑道：“都说久病成医，那么长久为敌，双方便成知己。”</p>
一般练气士，可能事后听闻郑居中与余斗问道一事，兴许还会调侃一句，背剑穿羽衣的真无敌，好不容易出门远游一趟，就这么没有牌面嘛，当年停步于倒悬山捉放亭，不敢去往剑气长城见陈清都，如今连郑居中这么个山上晚辈，道龄相差了足足三千年，都敢挑衅一番、斗法一场了。</p>
但恰恰是吴霜降这种注定要与余斗不死不休的山巅大修士，同样是十四境，反而小心再小心，谋划已久。</p>
吴霜降笑道：“修道之余，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曾经做了几场加减法的小游戏。”</p>
宝鳞说道：“洗耳恭听。”</p>
吴霜降没有卖关子。</p>
说在那蛮荒天下，最被山上练气士认可的存在，排第一的，当然是白泽。</p>
但是第二位的，就比较有意思了，不是任何一位旧王座大妖，也不是共主斐然，而是剑修绶臣。</p>
但因为崇拜白泽的多，恨白泽的也为数不少，故而两者加减之后，那个作为结果的数字，或者说比例，未能与绶臣拉开距离。</p>
至于浩然天下，山上练气士，获得最多“人心”的，更是有趣至极。</p>
甚至不是礼圣，而是白帝城郑居中！</p>
只说人间多少不在谱牒之列的山泽野修，在各自心中，由衷将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唯一的圣地？</p>
恨郑居中的练气士，整座浩然天下，寥寥无几，甚至真正意义上反感白帝城和郑居中的谱牒修士，还是不多。</p>
但是礼圣，谈不上恨，可是厌恶那些繁文缛节和重重规矩的练气士，自然不在少数，这种对规矩、对文庙的内心排斥，当然都得算在礼圣头上了，这就导致排在第二的礼圣，就与郑居中差距很远了。</p>
青冥天下这边，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就没有哪位道官，拥有郑居中或是白泽这样一骑绝尘的人心所向。</p>
陆沉能排第一，但是与之后的九人，差距不会太大，只说后者加在一起，大致也能敌一个白玉京陆掌教。</p>
宝鳞疑惑道：“计算这个，有什么意义？”</p>
吴霜降笑道：“所以说只是个打发光阴的小游戏。”</p>
蔡道煌虽然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情复杂至极。</p>
小游戏？！</p>
当年半个家乡的骊珠洞天，就是这么个差不多的小游戏，最终决定了谁是那个一！</p>
决定了青童天君摆下那张赌桌留下的最后一人。</p>
但是那会儿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老人，哪敢在青童天君的眼皮底子，为孙子胡沣泄露这份天机，一切福缘造化，只能自取。</p>
小镇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龙窑都会烧造出一件本命瓷器物。</p>
先抓阄。</p>
这就已经有了命好命坏之分。</p>
但这并不能决定最终的结果。</p>
还得命硬。</p>
骊珠洞天坠地之前，是一场小考。</p>
坠地之后，与天地通，才是大考。</p>
人间得道的练气士，可以道化无数术法神通和奇景异象，以“道力”不同程度影响世道人心。</p>
那么人心当真不会逆推回去再“合道为一”吗？</p>
若是当真不会，这边的闰月峰辛苦，蛮荒天下的“女子晷刻”，浩然天下昔年那位与至圣先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摆渡客，为何存在？</p>
宝鳞问道：“合道十四境之后，风光如何？”</p>
吴霜降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p>
宝鳞再问，“合道之路，唯有一条？”</p>
吴霜降指了指高处，反问道：“现成的例子就摆在天外，你觉得呢？”</p>
宝鳞又问，“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至多是同时走三条登顶大道？”</p>
吴霜降摇头道：“只能说明至多是三个十四境的‘自己’，单独来看，若是两条大道之间架起桥梁，同样可以合道，也可以形容为两条江河的汇流‘合龙’。我甚至一直怀疑，这就是‘合道’之说最早的意义所在，所以与道契合之路，肯定是多多益善。比如那位碧霄洞主，合道之路，就不能划入某个单一的范畴。合道地利，之所以被视为三种合道方式中最下乘的，除了受限最多，还有一点最为致命，就是再难转去合道天时、人和了。”</p>
“反之则不然。”</p>
“但是每个十四境修士，脚下可走的道路，数量多少，与修士合道之后的杀力高低，并无绝对关系。”</p>
“合道之路，也分新旧。”</p>
远古天下十豪之一，有女修兰锜，她是天下炼师的开山祖师。故而后世便有了一个“武库禁兵，设在兰锜”的说法。</p>
兰锜是女修，吾洲也是。这位女冠，竟是最终将自己都炼成了一件本命物，“人貌而天虚”，形态介于至人与神灵之间。</p>
而十豪之一，犹有一位率先修行鬼道的练气士，他是人间第一头阴灵鬼物。</p>
而徐隽就是鬼物。吉人自有“天相”。</p>
就像某条道路的尽头，就有一个空悬出来的位置，在等着后世的某位练气士落座。</p>
再比如周密主动让位于离垢。</p>
宝鳞问道：“蔡前辈，冒昧问一句，你们当年是如何看待这座天地的？”</p>
哪怕是一位跻身天下候补之列的女子剑仙，今天的宝鳞，更像是一个终于碰见两位老学究的蒙童，充满了疑问，想要解惑，得到答案。</p>
“没什么冒昧不冒昧的。”</p>
老人自嘲道：“可惜道友此问，跟问道于盲没什么两样。”</p>
宝鳞愈发疑惑不解。</p>
老人只得解释道：“我当年神位低微，根本看不到那个无限。”</p>
宝鳞倍感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无限’，也能看全？”</p>
吴霜降笑道：“我们应该首先庆幸整座人间，并非是某本‘一字千金’的书。”</p>
谁能改动一字，便可获赐千金。</p>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能说是神位越高，所思所想，眼界所见，越接近无限。但是……”</p>
吴霜降提醒道：“蔡先生，就别‘但是’了，今日处境，多说无益。”</p>
老人点了点头。</p>
宝瓶洲上空，有一座至今无主的秋风祠。</p>
进我秋风祠，入我相思门。</p>
能够成为秋风祠主人的，必然是一双真正的痴情种。</p>
所以这才使得秋风祠现世多年，至今无人可以占据。</p>
而这座秋风祠，其实就是吴霜降与柳七，再加上失去神位、却保留下一本姻缘簿子的“月老”蔡道煌，在一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基础上，合力修缮、打造而成，即便有心人推衍此事，至多只能上溯到柳七就止步。何况柳七又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大妖仰止对此体会最深。</p>
宝鳞大大方方道：“需不需要我剃光头？对我来说，很无所谓的事情。”</p>
摸了摸发髻，觉得这个说法有趣，那般场景更是滑稽，宝鳞自顾自大笑了起来。</p>
她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开怀而笑了。</p>
吴霜降笑着摇头道：“一缕青丝就是完整的一份情思，不在发丝数量多少。”</p>
蔡道煌突然看了眼他。</p>
吴霜降眯眼而笑，双手十指交错，稍作思量，便知缘由。</p>
曾经亲手斩杀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合道所在，却是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p>
桐叶洲。</p>
一处前不久才有访客来了又走的秘境。</p>
秘境之内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顶矗立有一道古老石碑，最为出奇之处，在于古碑，上写“地”字下写“天”。</p>
石碑内容是一行竖写古篆，“永世不得翻身”！</p>
在那石碑顶部，搁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钱剑。</p>
一碑一剑，将秘境内的煞气悉数镇压，困在山坡地界不至于外泻，一旦无此压胜，别说是这座秘境，恐怕秘境之外的桐叶洲万里山河，都会被这股磅礴煞气“一洗而空”，如决堤的汹汹洪水漫过千山万水。</p>
一个身材魁梧却身形模糊的男子，穿着一件粗布麻衣，来到山坡底部，缓缓登山，一步一个脚印。</p>
古碑篆文熠熠生辉，被男子一次次挥袖打散金光，古铜钱剑的剑气激荡不已，开始在石碑顶部蹦跳，同样被男子一抬手再下压，将那把古剑强行贴在石碑顶部的“地面”。</p>
山顶那边，现出一个同样模糊的身影，却是女子，手挽一只竹编篮筐。</p>
就像上次见到误打误撞进入此地的鬼物钟魁，她好像觉得自己应该记起什么，却偏偏就是记不起来了，今天这种萦绕心境挥之不去的古怪念头，依旧让她微微皱眉，还是歪头想了想，依旧无果，她便想要退回去。碑上的文字，没有丝毫漫漶的磨损痕迹，但是其中蕴含的道意，却随着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减流溢了，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铜钱剑，但是做不到。</p>
只要她的指尖触及古剑，天地就会“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p>
当时是一个“书生”，帮忙收拾了烂摊子，还与她说了一句，说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好像是短则半年长则一年？</p>
男人怔怔看着她，她茫然看着男人。</p>
这是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p>
男人尽量让自己的嗓音轻柔些，道：“一直很想你。”</p>
女子摇了摇头，皱了皱眉头，怔怔看着那个奇怪的男人，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伤心和愧疚，喃喃道：“记不得你了。”</p>
男人笑道：“没事，我始终记得了。”</p>
她问道：“为什么不早点来这边找我呢？”</p>
男人轻声道：“以为你不在了。”</p>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握拳，砸在心口，男人嗓音沙哑道：“以为你只能在我这里了。”</p>
女子手挽竹篮，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抚摸男人的脸庞。</p>
男人握住她的略显冰凉的纤纤玉手，攥在手心，轻轻搓暖几分，自言自语道：“待我如何，都没什么。我是你的男人嘛。”</p>
万年之前，技不如人，谋求落空，该是什么下场，就遭什么罪，男人从不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怨言。</p>
顶天立地大丈夫，受点委屈没什么。</p>
被共斩就共斩了。</p>
神志不清，魂魄不全，记忆混乱，肉身分离散落各地，都没什么。</p>
但是被共斩后，他有过很长一段时日的混沌不明，在那之前，他曾经与三教祖师有过约定，不许牵累道侣，他们答应了。</p>
后来恢复一定程度的神魂清明过后，得知她走火入魔，还曾在人间，准确说来是冥间，闯下一场大祸，随后她便自行兵解离世了，他并不怀疑这是三教祖师的什么算计，何况小夫子，和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都可以佐证此事并无任何阴谋，所以他只是询问她的“下落”，但是小夫子也好，三山九侯先生也罢，都没有给出任何答案。</p>
其实他很清楚，境界越高的练气士，兵解离世得越是覆水难收。</p>
男人低头凝视着她，“但是你受苦，我很伤心。”</p>
她嫣然一笑，“想来总有为难处的。”</p>
比如还能见到你，一个她暂时还是记不起是谁的男人，大概就归功于这座看似杀气腾腾、责罚深重的禁地了。</p>
若无此地可以栖息，人间不管阴阳两界，都不会有她的立锥之地。</p>
男人沉声道：“我不管这些。任他们有万千理由，我都不管。”</p>
女子抬了抬那条挽竹篮的胳膊，柔声笑道：“不知为何，竹篮内始终存有一滴水，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不增不减。”</p>
男人蓦然一震，定睛望去，道行高如男子，依旧需要如此凝神端详，才能发现竹篮内确实存在着一滴水珠。</p>
男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将那滴水珠凝聚在自己指尖，再轻轻点在女子眉心处。</p>
一粒水滴，在女子眉心处，散若一朵莲花开。</p>
刹那之间，她身形一晃，被男子伸手搀扶站稳，让她先坐在地上休歇片刻。</p>
男人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面朝西方，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心怀虔诚，喃喃低语，“谢过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p>
青冥天下，幽州。</p>
地肺山，华阳宫。</p>
山巅祖师堂附近，有一个青年容貌的道士，常年在此结茅修行，闭户著书，道士在年少时一棵手植松树，树皮早已作龙鳞。</p>
今天这个驻颜有术的道士，喊来了三位亲传弟子，道龄大的，已经将近三千年，年纪小的，真实年龄不过百年。</p>
分别名为尹仙，南墙，高拂。</p>
尹仙是一位仙人境，是地肺山除祖庭华阳宫之外最大的翠微宫宫主。</p>
女冠南墙，是大木观的观主，玉璞境瓶颈，剑修。</p>
高拂年纪最小，境界最低，但是在元婴境停滞多年，在地肺山和华阳宫都无任何世俗职务、头衔。</p>
但是高拂在当年结丹之时，就被师父领到山顶，亲手种下一棵年幼松树，那会儿松树才是等人高而已。</p>
除了三位嫡传，还有一个外人。</p>
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道士，他从华阳宫祖师堂另一侧的藏书楼走出。</p>
楼内藏书一万卷，山中览古三千年。</p>
书楼名为万卷楼，是华阳宫初代祖师的读书处，要说藏书万卷，在山下还算藏书丰富，但是在山上，似乎不算什么。</p>
可是楼内所藏皆是山上的灵书秘笈，当然绝大多数都是那种版本有异、内容相同的道书，即便如此，仍是极为可观了，故而悬匾额“天下壮观”，名副其实。</p>
此外万卷楼的顶楼，也是那座第六洞天的入口，所以这个地肺山的陌生面孔，作为看书的回报，就是当个看门人。</p>
可事实上，谁敢擅闯地肺山，就算有人敢，又有几人，能够活着走到山顶，站在书楼外？</p>
由此可见，宫主高孤，一点都没有把这个外人当外人。</p>
石桌松荫下。</p>
四人刚好各坐一方。</p>
尹仙几个，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大道士。</p>
师尊不道破身份，就没谁敢去问询和探究。</p>
一身最普通的棉布道袍，恐怕就连最籍籍无名的小道观，里边那些尚未授箓的所谓常住道人，都穿得起。</p>
高孤淡然道：“旧注虚观道士，化名毛锥，道号‘白骨’。”</p>
三位嫡传弟子顿时悚然，心弦紧绷起来。</p>
虽说这届青冥天下候补十人的人数，确实有点多，但是没有谁觉得任何一位登榜道士，分量不够。</p>
事实上本次的许多候补，在历史上都曾跻身正榜十人，或者说公认有实力入选，只因为各种原因不曾登评而已。</p>
而这次榜单上唯一一个只有道号而无本名的候补，就是白骨真人。</p>
最玩味的，就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所有天下，山上都知道这位白骨真人，就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五梦之一！</p>
高孤开门见山问道：“毛锥，你觉得他们三个，谁适合当下任山主？”</p>
毛锥神色自若道：“山主？不是华阳宫的宫主？”</p>
高孤说道：“是山长。”</p>
“如果只是当个地肺山的山主，南墙相对合适。”</p>
毛锥便直截了当说道：“高拂资质足够，其实要比南墙更好些，但是很可惜，高拂的道心太过孱弱，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落在姓陆的手上，稍微试探一番，就道心崩碎了，或是碰到岁除宫那个姓吴的，更可怜，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p>
尹仙小心翼翼看了眼师尊，外人这么说小师弟，真没事吗？</p>
女冠南墙听到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白骨真人，竟然“举荐”自己担任山主，道心起伏不大，只是好奇一事，这个化名“毛锥”的家伙，可别是想与自己结为道侣吧？否则一个玉璞境，来当地肺山的山主？亏你想得出来！</p>
“至于尹仙，年纪太大，境界太低，除了尊师重道，最少在我看来，一无是处。”</p>
尹仙松了口气，毛锥调转矛头，说自己几句难听话，老天君倒是全然无所谓。</p>
不曾想那个毛锥又开始贬低小师弟了。</p>
“高拂修道如此不堪，得怪你这个师父当得太不称职，总是心不在焉，不愿对他悉心雕琢，板子打得少了，高拂只是听说和见过外边的风雨，年轻气盛，眼高于顶，百年修行，太过顺遂了，旁人对他捧臭脚的又多，忘乎所以，其实年纪不大，就已经满身腐朽气，跟块臭豆腐似的，成天不是觉得白玉京张风海就那样，就是觉得剑气长城的陈隐官未必名副其实，不知天高地厚，真遇到这两个，再结了仇，没了作为高孤关门弟子的身份庇护，在外边狭路相逢，哪怕跟他们境界相当，高拂还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若是能活着返回山中，我可以给高拂磕几个响头，道个歉，以后他走出门，我可以趴在地上，拿双手给他铺路，靴子沾了丁点儿灰尘，就算我道歉的诚意不够。”</p>
“太平盛世里边，没什么，只需躲在山中安稳修行，占据一座洞天作道场，得个飞升境了，再出去吃亏，也不算太容易死翘翘。可一旦乱世到来，他来当山长，被人一巴掌打死还好说，就怕连累整座地肺山和华阳宫，都变成一页老黄历。”</p>
“高孤，我就纳闷了，你是怎么想的，你就这么总喜欢拿他跟另外某个弟子作对比，一个大活人，怎么跟死人比？”</p>
毛锥说到这里，笑道：“我说完了，可以回去看书了吧。”</p>
至于那个被毛锥说得比师兄尹仙更一无是处的高拂，并没有生气，只是面朝山外那边，满脸委屈。</p>
是啊。</p>
他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毛锥说师父的那份心不在焉，千真万确，师父就是喜欢拿他跟那个死了的小师兄比，从自己上山修道第一天起，一开始就是这样了。</p>
所以很多的小错，其实是高拂故意的，他就是想要跟师父多说几句话，哪怕挨几句骂也好，但又不至于让师父对他感到失望。</p>
毛锥刚要站起身。</p>
高孤说道：“那就让高拂当山主好了。”</p>
毛锥气笑道：“好个高孤，你既然心中早有定论，浪费我口水么？”</p>
高孤笑道：“一个外人的指手画脚，听听就好了。”</p>
毛锥站起身，朝那高孤竖起大拇指，“姓高的，以后再想让老子放个屁，就算我毛锥是傻子。”</p>
高孤微笑道：“山主人选，已经有了。华阳宫的新任宫主，毛宫主，你就不坐下多聊几句？”</p>
毛锥死死盯住那个高孤，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一屁股重新落座，轻声问道：“何至于此？”</p>
高孤站起身，“你们三人继续聊着，我还有事。尹仙，随我下山，边走边聊。”</p>
尹仙眼眶通红，站起身，打了个稽首，“弟子谨遵师尊法旨。”</p>
师徒两个，一起走下祖峰。</p>
尹仙颤声道：“师尊，都怪弟子愚钝，时至今日，还是未能证道飞升。”</p>
高孤淡然道：“道士只谈境界高低，没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来，地肺山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打点，不对的地方也有，做得好的事情更多，有你这么个弟子，是为师的福分。”</p>
尹仙宁肯听不见这些暖心的言语，哪怕晚几十几百年也好啊，最好是他尹仙这辈子都听不见这种话，哪怕弟子都不在了，师父还在。</p>
高孤笑了笑，伸手轻拍身边弟子的胳膊几下，“为师就是这么个冷脸冷话的拗性子，喜欢跟自己跟外人犯别扭，你们这些当弟子的，就只能多担待些了。”</p>
尹仙霎时间老泪纵横，情难自禁，竟是举步维艰，刚要想要稳住道心，强打精神，陪着师父下山去。</p>
不曾想高孤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然后率先坐在台阶上，微笑道：“尹仙，陪师父一起看看旧风景。”</p>
高孤轻拍膝盖，抬头微笑道：“人身难得，良剑不终朽于匣。眼大如天，月黑风高夜，掩鼻人间臭腐场。”</p>
“尹仙，你们千万别让这座地肺山，沦为这般只会令路人掩鼻的田地。修道的心气，得道的仙气，当然得有，侠气，热肚肠，同样不可缺，肯去山外的烂泥潭里边打几个滚儿的俗气和胆气，你们要多珍惜这样的傻子，好好护道，让这拨华阳宫道士的境界更高些，再高些。”</p>
地肺山是一处公认的绝佳道场，既是七十二福地之首，又拥有一座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第六洞天。</p>
山外灵气汇聚成云海滚滚，一收一放，如人呼吸，不过吞吐的，并无清浊之别，皆是天地间精
粹的灵气和道气。</p>
浩然龙虎山天师府，与青冥地肺山华阳宫齐名。</p>
同样是各自天下独一份的高真辈出，羽流云集。</p>
地肺山中宫观殿阁、楼台法坛、茅庵道院、丹井桥梁各种大小建筑，仅是记录在册的，就多达八百余处，号称屋舍总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间。</p>
每逢庙会期间，来此祈福消灾和烧香还愿的善男信女，多达数十万人。</p>
现任地肺山的山主兼华阳宫的宫主，正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道号“巨岳”的高孤。</p>
其实地肺山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喧宾夺主的事情，曾有道观，力压华阳宫一头，抢去山主头衔。</p>
是等到高孤接任宫主，才重新替自家道脉夺回山主称号。</p>
今日地肺山地界，开了一道大门，步入其中，便是另外一座地肺山。</p>
是高孤施展大神通，心相所化小天地，足可以假乱真。</p>
大门之内的这座洞天福地，就像山中数万道官都已迁徙一空，除了山中各座宫观的祖师堂并不存在，其余建筑、景象，甚至是流转有序的天地灵气，都与真相无异。修道之人若是在此炼气，都是有真实效果的，但是只要走出大门了，就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一丝一毫的灵气，都会一一归还高孤。</p>
地肺山之外的练气士，在今天纷纷过门登山，浩浩荡荡，鱼贯而入，粗略估算，得有数千人之多。</p>
上山之前，门口会有华阳宫道官，给每位外人分发一颗丹药，当然可以不收，但是不论身份和境界，几乎所有远道而来的道官都会默然收下丹药，再打了个稽首，作为对华阳宫的致谢和还礼。</p>
地肺山华阳宫自初代祖师开山立派以来，就订立一条祖师堂规矩，后世历代山主，都需要每甲子举办一场道会，修士不拘身份，只要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都可以来地肺山听取华阳宫宫主的传道。</p>
与此同时，每一位进入地肺山地界的外界练气士，都可以无偿获得一枚华阳宫秘制的珍稀丹药。</p>
故而历史上的青冥十四州，许多练气士，尤其是境界不高的山泽野修和小国道官，绝大部分，纯粹就是为了那颗对他们来说堪称价值连城的丹药，专程赶来地肺山。与此同时，也不乏资质不俗、只是欠缺了一桩仙缘的道官，在地肺山聆听华阳宫宫主传道之后，修行路上渡过难关，打破瓶颈，势如破竹，勇猛精进。</p>
等到传到高孤手上，道会规模扩大，且有了分类，为下五境、中五境和上五境练气士，每甲子各有一次道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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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六十年之内，高孤每隔二十年，就会亲自住持一场道会。但是最出奇之处，在于高孤的传道之法，有不近人情的嫌疑。</p>
因为高孤每次为下五境练气士传授道法，却只讲中五境的修行诀窍，为中五境练气士传道，却是说上五境的修行风光，等到为上五境练气士“授业解惑”，就转去说下五境的修道关键处。在高孤成为地肺山主人的初期，就因为这么不着调，给华阳宫招来非议无数，但是久而久之，</p>
加上每一场道会，都会赠送不同品秩的独门秘制灵丹，</p>
所以即便所传道法是虚，于己修行一无是处，可丹药却是实实在在的，哪怕自己用不着，转去折算卖钱，或是赠送给晚辈，都无妨。</p>
亏得高孤是青冥天下公认的炼丹第一人，否则光是这笔丹药损耗，恐怕除了那座白玉京，任何一座顶尖宗门都折腾不起。</p>
当高孤坐在台阶上的时候，</p>
其实犹有一副高孤阳神身外身，就站在万卷楼的顶楼廊道内，与另外一个白骨真人凭栏而立。</p>
因为已是十四境，所以这些年来，高孤偶尔外出，都不是阴神阳神俱全的真身。</p>
高孤说道：“亚圣曾有一句夫子自道，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那个剑客阿良，才能改善出一种剑气十八停。”</p>
亚圣曾经游历青冥天下多年，最后从这边带走了那个元雱。</p>
白骨真人点头道：“单论炼气一道，亚圣是最顶尖的高手，而且就算公开了，儒生之外，修士境界越高越学不到。不知道那个阿良是怎么做到的，让剑修都能学。”</p>
白骨真人好奇问道：“你的合道之法，不是靠炼丹吧？”</p>
高孤说道：“也算，也不算。”</p>
白骨真人轻轻跺脚，疑惑道：“不会真是炼化了这个吧？”</p>
高孤道号“巨岳”。</p>
青冥天下，山运远远多于水运。</p>
以地肺山作为一条祖龙山脉，炼化地肺山以及随之蔓延出去的众多支脉。</p>
高孤笑道：“真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白玉京会听之任之？”</p>
白骨真人见他不愿多说，就不再多问。</p>
毕竟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外界知道得越少越好。</p>
高孤问道：“如果你要断绝陆沉的合道十五境之路，自己能够成为自己，再无半点后顾之忧，你会怎么做？”</p>
白骨真人伸手抚摸栏杆，沉默片刻，缓缓道：“依葫芦画瓢，学蛮荒天下那边的老大剑仙和老瞎子，在闰月峰跻身十四境，依靠武夫辛苦，得到一份可以不讲理的大道庇护，稳步稳固境界，不断道化周边天地，成了气候，形成尾大不掉之局面，如美人脸面，多出一块疤痕。各大宗门，在青冥十四州境内纷纷揭竿而起，不断脱离道官谱牒，自立门户，与白玉京彻底划清界线，凭此……</p>
似乎想要说出一个最恰当的比喻。</p>
高孤接话说道：“切割天下。”</p>
先前在皓彩明月之中，碧霄洞主就曾与“师侄”陆沉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复盘和论道。</p>
要杀陆沉，何其难。</p>
一人道法分出五梦七心相，气象何等壮观。</p>
但是更早之前，陈平安看似无心随意的“校书”一说，恰好命中陆沉的软肋。</p>
三千年来，依托一座白玉京，掌教陆沉却始终超然独立于天地，青冥天下就像一本道书，顺其自然的陆沉，可以随意翻看书籍内容，也可以随意合上。</p>
这就是翻书人的好处，但陆沉一旦必须亲身入局，宛如成为一位笔耕不辍的写书人，陆沉处境，就是一场……被请君入瓮！</p>
就像整座青冥天下，就会是陆沉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一座烂泥潭。</p>
任你陆沉道法再高，手段再多，结果做什么都是错，此死局之无解，无解在即便天下大势可平，唯有陆沉一颗道心不可平。</p>
市井坊间，有些人会有洁癖，或是一种极其强大的、属于自我约束的强迫症。</p>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追求的道心无瑕，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洁癖。</p>
女冠吾洲，高孤，玄都观的孙怀中，岁除宫的吴霜降，剑仙宝鳞，等等，这些与白玉京很不对付的大修士，与陆沉其实都关系不错。</p>
陆沉在这座天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人。</p>
余斗，能够以杀止杀，有错纠错，与其自身道心无碍，大可以穿法衣，背仙剑，或现身十四州，或坐镇白玉京，说不得真被余斗平定大乱，真就凭此功德圆满，跻身十五境了。</p>
但是唯独陆沉不行，最不能行此道路。</p>
若说大掌教寇名的无为，是一种最契合道祖以无为大有为的化境，但是陆沉其实与师尊道祖，本身就存在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大道分歧。</p>
只要天下大乱，你陆沉只要自身道法的高度，无法高出作为师尊的道祖，陆沉终究还是一个白玉京道官，天下硝烟四起，十四州红尘滚滚，陆沉必然会浸染因果无数，还怎么合道十五境，如何顺势补缺道祖留下的位置？</p>
明月道场中，碧霄洞主曾经有过一番大道推演，一条条脉络相互牵引，由点及线，由线及面，</p>
如果顺着那位老观主的脉络走下去，陆沉心中的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位原本绝代佳人，一觉醒来，变成了个满脸麻子的女子。</p>
最终一块棋盘之上，除了高孤这拨注定要与白玉京、余斗掰手腕的大修士，还有闰月峰辛苦，鸦山林江仙，山海阁杨倾，徐棉，米贼余孽王原箓，脱离白玉京、自立门户的张风海，还有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号复勘的朝歌……他们都将是白玉京和陆沉的仇寇。再将这块棋盘竖起如墙壁，就是一堵望之生畏且满心厌恶的“疥壁”，就那么挡在陆沉的道路之上，绕不过，陆沉除非打破墙壁，才能继续大道前行。</p>
“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用实力支撑起各自心中某个最大的想法。”</p>
“眼高手低，比如我就是，道友你也是。”</p>
“可以心想事就成的，万年以来，看遍历史，屈指可数，蛮荒周密，思虑缜密，无所不用其极，瘦天下而肥一己之道，再登天离去，竟然还能反哺蛮荒。白帝城郑居中，明明白白以魔道自居，估计他很快就可以做成一桩万年未有的壮举了。绣虎崔瀺，将事功做到极致，如果崔瀺稍有私心，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年轻一辈里边，好像唯有斐然和张风海了，徐隽只能算半个，他更多不靠自身，还是得看运势。”</p>
白骨真人终于插话一句，“不还有个名气很大的末代隐官，陈十一？都不入道友的法眼？”</p>
高孤笑着摇头，“他太过妇人之仁，心慈手软。当然，如此人物，世道之上多多益善。当然了，他毕竟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所以将来他会如何，未来成就到底有多高，道友你倒是可以拭目以待。”</p>
“白玉京，成也余斗，败也余斗。”</p>
“青冥天下，无错也是余斗，有错也是余斗。”</p>
“真是豪杰。”</p>
“以前一万年，以后一万年，道祖，余斗，尚未确定的某人，真豪杰，仅此三人而已。”</p>
白骨真人叹息一声，“余斗确实无敌。如果把陆沉换成余斗，我就乖乖回去白玉京任凭差遣了。”</p>
高孤微笑道：“与他为敌，不枉此生。”</p>
书楼内白骨真人与那松荫中的毛锥，几乎同时说出一句“何必至此”。</p>
高孤却同样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岔开话题，说了一句可算谶语的话。</p>
“毛锥，我帮你选好开山大弟子了，他姓茅，名列前茅、茅草之茅。他暂时还不曾赶来地肺山修道，你耐心等着就是了。”</p>
白骨真人轻轻点头，“高孤，你们一走，人间就愈发寂寞了。”</p>
高孤洒然笑道：“毛宫主，多学学我。今天人不说明天事，除非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心想事就成，美梦可成真。”</p>
白骨真人无奈道：“学不来。我这个人比较悲观。”</p>
高孤说道：“道友你也不是人啊，就是一副白骨架子。”</p>
白骨真人愈发无奈，“高孤，这个笑话并不好笑。”</p>
高孤点点头，“确实非我所长。”</p>
白骨真人低头一瞥，调侃道：“也不短，可惜了。”</p>
此话一出，白骨真人便挨了一袖子，瞬间横飞出去，一架骷髅真身差点当场粉碎，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所有关节咯吱作响。</p>
此次道会，按例是高孤为下五境练气士传授道法。</p>
一讲凡俗夫子与修道之人的魂魄学问。</p>
二讲练气士人身小天地之内，关于那些“储君之山”气府的开辟和搭配。</p>
三讲白玉京掌教陆沉的说剑篇和齐物论。</p>
好像与高孤的以往传道不太一样。</p>
此次道会所说内容，似乎三种境界的练气士，都用得上。</p>
高孤坐在山巅一张蒲团上，身前是一只香炉，高孤在传道之前，身体前倾，在底部篆刻“宣德”二字的铜炉内，点燃一炷山香，香雾袅袅升起。</p>
数千道士只需在地肺山中随便挑选一地即可，身份各异，一座地肺山，聆听高孤传道者，神仙精怪鬼魅奇异皆有。</p>
“山下凡俗，人身蕴藏三魂七魄，宜如胶似漆。夜深不可深思某事，容易夺魄。白昼不可凝视某物，容易伤神。”</p>
“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故而魂不可飞，魄不可降。修道之人，人身小天地，原本与此无异。我辈修道之人，有守心，有炼气，有了登山修行，道不在高，在心中，脚下，路上。之所以与俗子不同，在于反其道行之，故而有心斋，有坐忘，有屏气凝神，呼吸吐纳灵气，炼外物化为己用，勾连两座天地，结金丹，塑元婴，魂飞身外即天外，阴神出窍远游，魄降至脚踵作真人别窍呼吸，阳神与地脉牵连，返璞归真，起桥登天，就有了长生。”</p>
只是今日传道的开头，如一篇文章的楔子而已。</p>
一座虚假的地肺山，数千道士听得全神贯注，一些个原本只是奔着丹药而来的，就都开始聚精会神。</p>
那座真实的地肺山，与弟子并肩坐在台阶上的那个高孤站起身，面带笑意，喃喃低语。</p>
“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