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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澈今天一身细碎伤痕,在酒铺那边喝着酒,怔怔出神。
陈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不少。
说好的五人合力,在宁府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当中,围杀剑仙纳兰夜行。
结果除了陈平安,陈三秋,晏琢,董画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逛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反正所有的账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为金丹剑修了。成了金丹,就不会有剑师扈从。”
陈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钱有人,哪怕成了金丹,还是有家族剑师帮着护阵。开心,真开心,我先喝一个。”
陈三秋果然自己举碗喝了一口酒。
陈三秋如今也发现了,与范大澈这种心细如发的朋友,言语不如直截了当些,不用太过刻意照顾对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着笑起来,道:“陈平安答应下次大战打起来,我就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城头,那么他陈平安就是我的剑师嘛。”
这么多次的演武练剑,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陈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帮着范大澈砥砺境界,还要让所有人娴熟配合,争取在下一场厮杀当中,人人活下来,同时尽可能杀妖更多。
陈三秋举起酒碗,磕碰了一下,“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这待遇,能让陈平安当扈从。”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把嘴,“这么一想,就又愿意当金丹剑修了。”
范大澈压低嗓音道:“陈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刚好在咱们剑气长城破的境,为何他自己不来酒铺嚷嚷?”
陈三秋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宣扬吧,毕竟尚未洞府境。”
范大澈摇头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这边喝酒,陈平安站起身敬酒所有客人,语重心长来了一番言语,诸位剑仙啊,你们怎么还不破境,别与我客气啊,这有啥好客气的,喝着咱们剑气长城最便宜的酒水、吃着最好吃的阳春面、不收钱的酱菜,却迟迟不破境,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们对得起我铺子的酒水吗,对得起酒铺楹联和横批吗?你们再不争气点,以后光棍来此喝酒,一律加钱!
当时所有酒客都给说懵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好像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还是自己吃亏。
其实这些还好,最让人跳脚骂娘的,还是押注董画符主动掏钱这件事,大小赌棍们,几乎就没人赢钱,一开始大家还挺乐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着赔钱极多,后来唯一在明面上赢了钱的庞元济,来酒铺这边笑眯眯喝酒,于是就有人开始逐渐回过味来了,加上那个坐庄的元婴老贼,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写出了一首诗词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数!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没跟着陈三秋和范大澈去铺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去的路上,分账后还挣了好几颗谷雨钱的陈平安,打算下一次坐庄之人,得换人了。例如剑仙陶文,就瞧着比较憨厚。
在城头那边,陈平安没有直接驾驭符舟落在师兄身边,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期间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剑修,在那边跟随一位元婴剑修练剑。
旁观这类练剑,并无忌讳。
陈平安就坐在城头上,远远看着,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小屁孩趴那儿吵架,刚好在争吵到底几个林君璧才能打得过一个二掌柜。
能够登上城头玩耍的孩子,其实都不简单,非富即贵,或是天生有那练剑资质的。
像妍媸巷、灵犀巷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会来这边,一来城池离着剑气长城太过遥远,寻常市井孩子,脚力不济。再者城头之上,剑意沉重,剑气浓郁,体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这份煎熬。这就是人生,有些人,从小如鱼得水,有些人越长大,越水生火热。
有个孩子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二掌柜,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够打五个林君璧。你要是点个头,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滚蛋。
那个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屁孩,不愿死心,继续问道:“三个呢?三个总可以吧?!”
陈平安笑道:“没打过,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帮你下一封战书?就说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单挑林君璧、严律和蒋观澄在内的所有人!”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那个双手叉腰的孩子身边,愣了一下,竟是个假小子,按住她的脑袋,轻轻一拧,一脚踹在她屁股上,“一边去。你知道写字吗,还下战书。”
元造化站稳后,恼火道:“我识字可多!比你学问大多了!”
陈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这几个字,会不会写?”
元造化说道:“会写,我偏不写。其实是你自己不会写,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显是个孩子王,其余孩子们都同仇敌忾,纷纷附和元造化。
陈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边的那座城池,手腕拧转,取出一片竹叶,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听过之后,不以为然道:“不好听。”
其余孩子们只好一起小鸡啄米。
元造化见陈平安不搭话,反而有些失落,他只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眺望北方,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贸繁荣、鱼龙混杂的海市蜃楼。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今是哪十位剑仙最厉害?不用有先后顺序。”
元造化白眼道:“没有个先后顺序,那还说个屁,没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陈平安打算起身,练剑去了。
如今跟师兄学剑,比较轻松,以四把飞剑,抵御剑气,少死几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陈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机。”
陈平安笑道:“算盘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开双手,阻拦陈平安离开,眼神倔强道:“赶紧的!一定得是字写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陈平安原本不想理会,突然记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讲,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就这十个了!折扇拿来!”
陈平安站起身,还真从咫尺物当中拣选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这个假小子的手掌上,“记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钱的。”
元造化打开折扇,挺喜欢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认不得几个,便怒道:“换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陈平安又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拧,将她的脑袋转向一旁,笑道:“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见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拢得手的那把折扇,绕到身后,又伸手,“那我再跟你买一把字数最多的折扇!”
陈平安笑问道:“钱呢?”
元造化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从今天起,再加上一个二掌柜陈平安!这就是我们剑气长城的最强十一大剑仙!”
陈平安乐得不行,又给了她一把字数确实很多的折扇,笑眯眯道:“小丫头可以啊,能够从我这边坑走钱的,你是剑气长城头一号。”
元造化哪里会计较这种“虚名”,她这会儿两手皆有折扇,十分开心,她突然用打商量的语气,压低嗓音问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数少点没得事,我可以把你排进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个傻乎乎的二掌柜笑着走了。
不过走之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让元造化将那把字数少的折扇交给她,轻轻钤印,这才将折扇还给小丫头。
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觑。
那位元婴老剑仙传授剑术告一段落,在陈平安走远后,来到这帮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墙头上,眼前摊开两把折扇,在那边使劲认着字,她当然是喜欢那把密密麻麻写满扇面的那把扇子,瞧着就更值钱些。
老人却弯腰打量着那把字数更少的折扇,哑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还复来,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边那句,是浩然天下极其有名的诗句。
后边的,狗尾续貂,都什么跟什么,前后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胡乱编撰的。
不过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颓然悲苦意味,只能说用心不错,仅此而已了。
老剑修咦了一声,蹲下身,看着那方不太显眼的朱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印文是那“人间多离散,破镜也重圆”。
一想到元造化这丫头的身世,原本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父亲战死于南边,只剩下母女相依为命。老剑修便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年轻人的远去背影。
不管怎么说,与以往那些学宫、书院的读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不是说前者不愿做些什么,可几乎都是处处碰壁的结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到了左右那边。
左右问道:“这么快就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是练气士第五境了。”
左右说道:“治学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这种师兄,不担心自己师弟境界低,反而担心破境太快。
陈平安无奈道:“有师兄盯着,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么不说‘哪怕想要在剑气之下多死几次也不能’?”
陈平安便知此次练剑要遭罪了。
――――
桂花岛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实则是桂夫人的唯一嫡传弟子,十年前是什么境界,如今还是,毕竟瓶颈难破,所以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桂夫人故意让她在倒悬山多散散心,山海相依,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还给了金粟一颗谷雨钱作为零花钱,与弟子笑言,见到那些惦念了将近小二十年的心爱物件,就莫要犹犹豫豫了。让金粟吓了一大跳,想要拒绝,桂夫人却摆摆手,同时叮嘱了金粟一句,齐先生与他弟子两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悬山,记得尽量帮衬。
金粟也没多想。
那齐景龙与弟子白首,并没有报上师门,金粟便当作是出门游学的儒家门生与书童。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但是师徒二人都无佩剑在身。
此次他们乘坐桂花岛远游倒悬山,因为听说是陈平安的朋友,就住在早已记在陈平安名下的圭脉院子。金粟与师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尔会陪着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个茶什么的,金粟只知道齐景龙来自北俱芦洲,乘坐骸骨滩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骊龙泉郡停留,然后直接到了老龙城,刚好桂花岛要去倒悬山,便住在了一直无人居住的圭脉院子。
师父桂夫人不说对方修为,金粟也懒得多问对方根脚,只视为那种见过一次便再不会碰头的寻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为人如何,与她金粟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桂花岛此次停泊处,依旧是捉放亭附近,她与齐景龙介绍了捉放亭的由来,不曾想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见过了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后,便没了去小亭子凑热闹的兴致,反而是齐景龙一定要去凉亭那边站一站,金粟是无所谓,少年白首是不耐烦,只有齐景龙慢悠悠挤过人群,在人头攒动的捉放亭里边驻足许久,最后离开了倒悬山八处景点当中最没意思的小凉亭,还要抬头凝视着那块匾额,好像真能瞧出点什么门道来,这让金粟有些微微不喜,这般惺惺作态,好像还不如当年那个陈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加上身边还站着几位关系亲近的桂花小娘,此后三天会结伴游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颗谷雨钱,便有了些笑意。
那个白首倒是实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牢骚,埋怨“姓刘的”耽误自己去那座雷泽台了。
少年不尊称齐景龙为师父,也不喊齐先生,偏偏一口一个“姓刘的”,其实挺奇怪。
带了这么个不知尊卑、欠缺礼数的弟子一起远游山河,金粟觉得其实这个齐景龙更奇怪。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询问齐先生是否有心仪的客栈,灵芝斋客栈风光最好,就是贵,所以许多桂花岛的熟客,一般都会住在那座鹳雀客栈,之前陈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栈不大,位于陋巷深处,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栈,好在价格实惠。齐景龙笑着说劳烦金粟姑娘领我们去鹳雀客栈。
白首一百个不乐意了,刚要瞎嚷嚷,给齐景龙转头看了眼,少年便将跑到嘴边的言语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诽。
一行人到了那座果真躲在陋巷深处的鹳雀客栈,白首看着那个笑脸灿烂的年轻掌柜,总觉得自己是给人牵到猪圈挨宰的货色,所以与姓刘的在一间屋子坐下后,白首便开始埋怨:“姓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修到了倒悬山,不都住在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吗?住着小破地儿做啥嘛。咋的,你觊觎那几位桂花小娘姐姐们的美色?”
齐景龙倒了两杯茶水,白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继续絮絮叨叨:“姓刘的,我真要与你说几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个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对你痴心一片的卢仙子吧?哦对了,春幡斋的主人,听说早年与水经山卢仙子的师祖,差点成了神仙道侣,你怕有人给卢仙子通风报信,赶来倒悬山堵你的路?不会的,这位卢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孙府主,不过要我说啊,喜欢你的女子当中,姿色,当然是卢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欢孙清,大大方方的,却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庙那位,实在是过于热情了些,眼神好凶,见了你姓刘的,就跟酒鬼见着了一壶好酒似的,我一看你们俩就没戏,根本不是一路人。”
齐景龙笑道:“将来返回太徽剑宗,要不要再走一趟龙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闭嘴,装聋作哑,似乎依旧觉得不稳妥,还拧着性子,客客气气给姓刘的倒了一杯茶。
么的法子,白首现在一想到某个心狠手辣还爱装蒜的黑炭,他就头皮发麻肝儿疼。
不曾想我堂堂白首大剑仙,第一次出门游历,尚未建功立业,一世英名就已经毁于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去了。
狗日的陈平安教出来的好徒弟!
落魄山这地儿,与他白首估摸着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何况一听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不去了。
齐景龙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无奈和伤感。
此次离开北俱芦洲,既是齐景龙暂时无事,三位剑仙的三次问剑太徽剑宗,他都已顺利接下,所以就想要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而且也有师祖黄童的暗中授意,说是宗主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剑气长城,宗主有话要与他交代。齐景龙岂会不知宗主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让他齐景龙在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赶紧走一趟剑气长城,甚至会直接将宗主之位传给自己,那么随后最少百年,就不用再想以齐景龙自己的名义、纯粹以北俱芦洲新剑仙的身份,参加剑气长城的杀妖守城。
太徽剑宗其余事,都交予韩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说那男女之事,识趣换了个话题,“咱们真不能去春幡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亲眼瞧瞧那条葫芦藤的。在山上,我与好些师弟师侄拍过胸脯,保证替他们见一见那些未来的养剑葫,见不着,回了太徽剑宗,我多没面子。难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没面子,说到底,还不是你没面子?”
春幡斋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气最大的,当然还是皑皑洲刘大财神爷的那座猿揉府,纯粹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金山银山,猿揉府刘氏家主年轻时与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传广泛的一桩笑谈。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园子,传闻园子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当年园主为了将那棵祖宗梅树从家乡顺利搬迁到倒悬山,就直接雇佣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钱财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斋,是北俱芦洲一位失意剑仙打造而成,经常接待家乡剑修,只是斋主却从来不会抛头露面。
最后一座水精府,是一座海上宗门仙家的别院,听说这些年靠着近水楼台,收拢了那条蛟龙沟的残余底蕴,宗门声势暴涨。
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祖师堂掌律祖师黄童,以及之后赶赴倒悬山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都曾下榻于春幡斋。春幡斋内种植有一条葫芦藤,经过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终被春幡斋主人得了这桩天大福缘,继续以灵气持续浇灌千年之久,已经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养剑葫的大小葫芦,只要炼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宝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芦,一旦炼化成养剑葫,传闻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宝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宝,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极为悬殊的云泥之别。
一件半仙兵的养剑葫,几乎可以媲美道祖当年遗留下来的养剑葫,故而当以仙兵视之。
那位北俱芦洲剑仙远离家乡,带着那株葫芦藤,来到此处扎根,春幡府得到倒悬山庇护,不受外界纷扰的影响,是极其明智之举。
只不过十四颗尚未彻底成熟的葫芦,最终能够炼化出一半的养剑葫,就已经相当不错,春幡斋就足以名动天下,挣个钵满盆盈,最关键的还可以凭借七枚或者更多的养剑葫,结交最少七位剑仙。说不定凭借这些香火情,春幡斋主人,都有希望直接在浩然天下随便哪个洲,直接开宗立派,成为一位开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会对春幡斋如此心心念念。
何况陈平安那只朱红色酒壶,竟然就是一只传说中的养剑葫,当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馋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与陈兄弟一般无二,拿一只养剑葫装酒饮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儿?
只不过陈兄弟到底还是脸皮薄了些,没有听他的建议,在那酒壶上刻下“养剑葫”三个大字。
齐景龙点头道:“会去的,先逛过了其余七处景点再说。如今外乡人想要从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极难,我们需要春幡斋打点关系和帮忙担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听说有戏,立即还魂几分,兴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帮我预定一枚春幡斋养剑葫,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当是你的收徒礼了?太徽剑宗这么大的门派,你又是玉璞境剑修了,收徒礼,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陈兄弟,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送东送西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姓刘的,你好歹跟我陈兄弟学一点好吧?”
其实少年也就是瞎扯,没想着刘景龙真会答应,养剑葫这种千金难买的剑修至宝,尤其是品秩够高的养剑葫,剑仙都未必拥有。因为养剑葫这类凤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更加尴尬,剑修境界高了,养剑葫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误本命飞剑的温养,可能够让剑仙都瞧上眼的养剑葫,何等可遇不可求。
但是白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慢慢饮茶的家伙,点头道:“我开个口,试试看。成与不成,我不与你保证什么。若是听了这句话,你自己期待过高,到时候大为失望,迁怒于我,结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觉到迹象,就是我这个师父传道有误,到时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头一回不反感姓刘的如此絮叨,大喜过望,惊讶道:“姓刘的!真愿意为我开这个口?”
姓刘的,浑身的臭毛病,只有一点好,言出必行。
齐景龙反问道:“在祖师堂,你拜师,我收徒,身为传道之人,理该有一件收徒礼赠送弟子,你是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拥有一件不俗的养剑葫,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养剑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阴去修心,我为何不愿意开口?我又不是强人所难,与春幡斋硬抢硬买一枚养剑葫。”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这不是见你出门都不带钱的,根本不像是个大方的人嘛。”
齐景龙笑道:“一个人大不大方,又不只在钱财上见品性。此语在字面意思之外,关键还在‘只’字上,世间道理,走了极端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这不是为自己开脱,是要你见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错过一些不该错过的朋友,错交一些不该成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斋不会卖你养剑葫,只是借此机会,跟我唠叨这些大道理!”
齐景龙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阴悠悠,只要愿意睁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问吗?我与你说,你便信吗?”
白首双手捂住脑袋,哀嚎道:“脑阔儿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在落魄山那边,少年还是学到好些*俗语的。
齐景龙也不生气,笑着饮茶。
白首突然问道:“姓刘的,以后都要跟着金粟她们一起逛街啊?多没劲,这些姐姐逛街起来,比咱们修行还要不怕劳累,我怕啊。”
齐景龙说道:“老龙城符家渡船刚好也在倒悬山靠岸,桂夫人应该是担心她们在倒悬山这边游玩,会有意外发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认家法就是城规,我们在老龙城是亲眼见过的。我们这次住在圭脉小院,跨海远游,衣食住行,一颗雪花钱都没花,总得礼尚往来。”
白首双手抱胸,说道:“这样的话,那我就多陪陪姐姐们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绊子,可别怪我展露剑仙风采了。”
齐景龙笑问道:“说说看,怎么个剑仙风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靠之前,少年也是这般信心满满,后来在落魄山台阶顶部,见着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颗小脑袋,少年也还是觉得自己一场武斗,稳操胜券。
白首恼羞成怒道:“姓刘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说到这里,少年有些眼神黯然。
那个说话不着调、偏能气死人的黑炭丫头,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自己其实也算姓刘的唯一嫡传弟子。
陈平安如今练气士境界,还远远不如姓刘的。
结果他在落魄山那么惨,自己没了面子,多多少少也会害得姓刘的丢了点面子。
齐景龙轻声道:“我没觉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涨红了脸,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没真心实意把你当师父!”
齐景龙正色道:“与他人争道,总是输赢皆有,与己争胜,只分赢多赢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取舍,白首,你觉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叹不已,真羡慕那个皮肤黑心更黑的小丫头片子,她的师父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会在身边经常唠叨。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赔钱货,临别之际,竟然贼开心,说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剑气长城见师父,关键要看种夫子何时动身。她也不管白首愿不愿意,直接帮着他做好决定了,下次双方只文斗,不武斗啊。
白首一想到这个,便窝火糟心。
――――
宁姚依旧在闭关。
陈平安炼气之余,就在演武场上,放开手脚,与纳兰夜行捉对厮杀。
没有范大澈他们在场,倾力出拳出剑的陈平安,芥子小天地之中,那一袭青衫,完全是另外一幅风景。
白嬷嬷如今习惯了在凉亭那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姑爷就是剑气长城最俊的后生,其次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没有的学武奇才。至于修道炼气一事,急什么,姑爷一看就是个后发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练气士了?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这天在铺子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总算说完了那位喜好饮酒齐剑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冯康乐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便问陈平安关于这位老头儿剑仙,还有没有其它的神怪传奇,陈平安想了想,觉得可以再随便编撰几个,便说还有,故事一箩筐,于是起了个头,说那年轻剑仙夜行至一处老鸦振翅飞的荒郊古寺,点燃篝火,正要痛快饮酒,便遇上了几位婀娜多姿的女子,带着阵阵香风,莺声笑语,衣袂翩翩,飘入了古寺。年轻剑仙一抬头,便是皱眉,因为身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运转神通,便瞧见了那些女子身后的一条条狐狸尾巴,于是年轻剑仙便痛饮了一壶酒,缓缓起身。
说到这里,陈平安便打住,来了一句最惹人烦的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去酒铺依旧没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几个没在,其余那些酒鬼赌棍,如今对自己一个个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个一碗半碗的酒水,难了。没理由啊,我是卖酒给你们喝的,又没欠你们钱。陈平安蹲路边,吃了碗阳春面,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齐景龙,故事似乎说得不够精彩,么的法子,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说书先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