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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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林城是位于湘鄂边界的一座小县城,前临长江,后靠绣林山,水陆交通发达,江中舟帆云集,岸边市井喧嚣,一条长街沿着江堤一溜儿排开,临街的买卖统统开张,叫买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极是热闹。
在长街中间的黄金地段、水陆码头旁边,开着一家医馆,叫作回春堂。老板兼坐堂大夫姓范名其道,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今年刚刚做完五十大寿,身上常穿一件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的,脸带笑容,眼睛里却射出生意人独有的精明目光。
范其道祖上三代悬壶,他幼习中医,医术确实精湛,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再加上有个在县上做警察局长的儿子范安平,明里暗里地使些手段,城里原本还有的其他几家诊所就纷纷倒闭,整个绣林城里,把脉看病的地方,就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了。范其道坐地起价,趁机抬高诊金,几年时间下来,他一个把脉郎中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
这一日下午时分,大街上人潮涌动,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忽然间,从回春堂传出一阵呵斥之声:“没钱?没钱来看什么病?快滚快滚!”随着这一声呼喝,一位身体羸弱面色苍白手捂腹部痛得哼哼唧唧的老妇人被人从回春堂抬了出来,扔在大街上。
原来这位老妪因气短胸闷,肚腹剧痛,身体不适,前来看病。范其道按其胸胁,察其右胁胀痛,胁下结块,切其脉,脉弦细而涩,诊断她为正气虚衰,肝气郁结,血行不畅,血瘀经络,邪毒结聚,日久成瘤,非要老妪按照回春堂惯常的规矩,先交三个大洋才肯下笔开方。老妪丈夫早亡,只有一个独子在长沙做工,虽已闻讯赶回,不巧湖南闹日本兵,他被堵在了路上,一时赶不回家。范其道见老妪拿不出诊金,当即翻脸,将她赶了出来。
老妪疼痛难忍,在门外哀求半日,也没让这位要诊病先交钱的范大夫心软破例。
正在这时,从大街上走来一个人,向老妪问明原委之后,那人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让老妪自己用右手手指蘸上瓷瓶里的药水,轻轻涂抹到左手手心里。
正在堂前坐诊的范其道听见有人理睬被自己轰走的穷鬼病人,信步走出来一看,只见来人三十来岁年纪,身形瘦削,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满身风尘,但一双眼睛却光彩湛然,极是有神。再一看那人在老妪手心涂抹的药水,不由得神情一变: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显影水?
显影水是一种神奇的药水,据说只要将这种药水涂抹于患者掌心,稍候片刻,通过观察掌心色泽及皮肤的变化,就可以准确诊断出患者是不是患了肿瘤,以及肿瘤之大小,病情之轻重,良性抑或是恶性,早期抑或是晚期。显影水的炮制过程非常复杂,其配方早已失传,范其道也只是在幼年时听祖父讲起过,想不到今天竟在一个陌生人手中见到了这种传说中的神奇药水。
范其道没看走眼,这长衫汉子拿出的药水确实就是中医传说中的显影水。这种神奇药水的配制过程非常复杂,先取无名异、白石英、紫石英、真磁石、米醋、60度白酒、天山雪水等若干,混合在一起,放入水缸内搅匀,称为“大八仙水”,去药渣后备用;再取蜈蚣头、蝼蛄、白花蛇、大将军头若干,用白酒浸泡40日,去渣后备用;最后取红花、丹参、白蒺藜、苍耳刺若干,用白酒和冰块水浸泡一月,去渣后备用。以虫类4味药为主的配方二与以草类4味药物为主的配方三所制成的药水称为“小八仙水”,大八仙水与小八仙水以2:1的比例调配后,称为“双八仙水”,也即显影水。用时患者以自身手指蘸取药水,涂抹于掌心,稍候片刻,医者即可通过患者手掌的色泽改变,分析诊断病情。
果不其然,那老妪手掌涂抹过药水之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手心里的颜色就起了变化,由苍白渐渐变成了青色。长衫汉子仔细验看,见她掌心青色之中带着些许淡白斑点,不由得眉头一展,温言对那老妪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您得的并非肿瘤,只是肝火虚旺,积聚痞块,胸胁胀满,导致胸闷气短,肚腹疼痛。”
“真、真的?”老妪犹自不信。
长衫汉子指着她的手心耐心解释道:“在显影水的检验下,五脏属色分别是:心以红色为正色,肝以青色为正色,脾以黄色为正色,肺以白色为正色,肾以黑色为正色。您看,你的手心变成了青色,说明您病在肝脏,若见其色淡紫,且有青色加褐色斑点,则肝有实热,乃属肿瘤之征兆。您掌心青中见白点,属肿火虚旺,痞块积聚之兆,并非患有肿瘤。我这里有一帖神仙化痞膏,您贴到胸口。我再以针灸施于您期门、阳陵泉、肝俞、肾俞、三阴交等穴,应该可以治愈。”
老妪见他神态真诚,且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半信半疑,拿起膏药贴到胸口。这神仙化痞膏乃用大蒜、香附、穿山甲、樟脑、肉桂等炼制而成,具有消积化痞祛瘀通络之良效,主治痞块积聚,胸胁胀满,肚腹疼痛,以及肝脾肿大等症。老妪刚把膏药贴到身上,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胸腹之间,憋闷在胸中的一股郁闷之气顿时消散无踪,仿佛胸口压着的一块巨石骤然移走,心头顿觉轻松不少。
长衫汉子又拿出银针,轻轻刺在她期门、阳陵泉、肝俞、肾俞、三阴交等穴,稍歇片刻,取出针来,老妪只觉疼痛立减,一身轻松,立时便能起身走路。
“真是神医啊!”
围观的路人看客见到长衫汉子一帖膏药几根银针就治好了已被范大夫判了“死刑”的肿瘤病人,只觉神奇无比,不约而同地鼓掌叫好起来。
2
长衫汉子原本是一位行踪漂泊的风尘旅人,偶然在绣林城街头路见不平,仗义援手,救了那病危老妪之后,耽误了赶路时间,天色已经晚下来,只得在绣林城里找了家旅店,权且住下。
当晚,长衫汉子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正要上床安歇,忽然房门被人急急敲响,他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矮黑汉子和一个十来岁的面容消瘦精神萎靡的小男孩。见他开门,那矮黑汉子忙推了一下小男孩,道:“快给神医磕头。”自己和那孩子都“扑通”一声,跪在了长衫汉子面前。
“你、你们……这是干什么?”长衫汉子吃了一惊,急忙将两人扶起,细问缘由。
原来这两人是一对父子,矮黑汉子叫刘有根,那孩子叫阿鑫。阿鑫原本是一个体质素健发育正常的孩子,但从半年前开始就渐渐变得精神萎靡,智力迟钝,寡言沉默,继而出现四肢抽搐的症状,起初三至四日发作一次,到后来越发频繁,多时一日竟发作三四次。他父亲意识到情况不妙,带他求诊于回春堂范大夫。范大夫施以止痉诸法,不但无效,且病情逐渐加重,抽搐频繁,肚腹胀大,时有呕恶。在回春堂复诊数次,花了不少诊金,就是不见好转,后来范其道见他再也出不起高昂诊费,竟拒绝继续为阿鑫诊治。为了筹钱给儿子治病,家中早已一贫如洗,再也拿不出一个铜板,刘有根无奈之下,只好带阿鑫回家等死。今天偶然听说绣林城里来了一位神医,住在这家旅店,特地带着儿子冒昧前来,登门求治。
刘有根话未说完,那个叫阿鑫的孩子忽然“啊”的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两眼上视,四肢拘急,项背强直,痛苦抽搐起来。
长衫汉子急忙把孩子抱进屋内,用心诊视,见患儿腹胀如鼓,扪按有积块,脉虚无力,问大便,已两日未解,再细察其面,隐有虫斑。长衫汉子心中已经有数,点头道:“这是虫积肠道所致,寄生之虫积于腹中,虫不安位,或缠绕成团,阻滞气机;或上下乱窜,影响气机升降,气机失于通利则腹胀腹痛,气机失于和降则呕恶。虫积腹中消耗气血精华,故贪食易饥,体瘦乏力,面色萎黄。”
刘有根急切地问:“可有得救?”
长衫汉子再瞧瞧孩子,点点头说:“虽迁延日久,症状加重,但若先驱杀积虫,再用毫针施以泻法,应无大碍。我这里有一种强力化虫膏,乃是用鹤虱、苦楝根皮、槟榔等煎煮浓缩而成的膏滋,供内服用,可以杀虫。”
刘有根急忙撬开儿子牙关,用温开水将化虫膏冲服入喉。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长衫汉子再对其施以针灸,先迎香透四白,鸠尾透右日月,再在中脘、足三里、太冲下针。施针完毕,阿鑫腹内忽如鼓响,大便即通,竟泻下百余条蛔虫,抽搐立止,腹大尽消,病消大半,只是精神不振。长衫汉子嘱咐刘有根注意日后饮食调补康健,孩子不日即可痊愈。
刘有根拉住他的手,连声道:“神医,神医!”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把早已准备在门边的半袋大米和两只生蛋的大母鸡提了进来,硬要送给长衫汉子以充医资。长衫汉子态度和蔼,执意不收,父子俩更是感激涕零,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千恩万谢,洒泪而去。
送走这一对父子,夜已深沉,长衫汉子洗了手,打个呵欠,上床睡了。谁知刚刚入睡,房门又被人敲响,开门一看,居然又是一对慕名前来求诊的穷苦病人。长衫汉子虽是疲倦,但还是热心接待,耐心诊治。
这长衫汉子尚且不知,他白天在回春堂门口义救老妪且不收分文诊金的事早已在绣林城里传得神乎其神,这一个晚上,打听到他歇脚之处,慕名前来求治的病人竟络绎不绝。他都来者不拒,一一接待,或赠以自己携带的秘方膏药,或施以针灸之术解除患者病痛,或开出药方指明医治之法,总之令每一位病人都满意而去,有钱的放下几张纸币作为诊金,没钱的说声“谢谢”,他也不甚在意。一连接待了好几拨病人,直到鸡鸣时分,房间里才渐渐安静下了,他也才得空在床上合了一下眼。
这家旅店的老板姓杜名奇,是个性情豪爽、极喜交结之人,目睹了昨夜长衫汉子通宵为病人诊治忙碌之事,心中对这陌生汉子甚是敬重。早饭时分,特地给他多加了两碟小菜一壶温酒,借机过来与他攀谈。
通过交谈得知,这长衫汉子姓江名暮雪,是个中医郎中,擅长炼制各种膏剂,治疗各种疾病,同时还精通针灸绝技。他老家在四川泸州,前段时间家乡闹日寇,父母妻儿都遭了日本鬼子的毒手,他得幸逃脱大难,为避战祸,只得背井离乡,四方漂泊。
杜老板明白他的身世之后,甚感同情,感慨地长叹了一声,问:“江先生,你准备去往何方?”
江暮雪神情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哪里没有日本鬼子,我就去往哪里吧。”
杜老板心中一动,说:“江先生,既然如此,在下倒有个提议。”
江暮雪道:“哦,杜老板请讲。”
杜老板道:“如今国难当头,日寇横行,湘鄂两省俱遭兵灾,绣林城并非军事要地,估计日寇一时之间还不会过来骚扰,这里倒也不失为一块安身立命的世外桃源。先生医术精湛,着手成春,何不就在绣林城开一爿诊所。一来咱们绣林城的穷苦百姓也好有个看病的地方,二来您也有个安身之所,不必遭受流离颠沛之苦。”
“这……”江暮雪低头略略一想,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杜老板一揖到地,道,“多谢杜老板盛情,若能得到杜老板的帮助,使江某在这乱世之中有一处立足之地,江某真是感激不尽。”
杜老板是个爽快人,见他答应了,哈哈一笑,举杯道:“好说好说,来,江兄,咱们干了这一杯。”
江暮雪主意一定,在杜奇的帮助下,很快就在街尾租了一套带天井的房子,外面临街的一间正好开店,里面一间住人。江先生又雇了一个机灵少年做伙计,三日之后,在街面上挑出一面幌子,江氏膏药店就正式开门营业了。
3
毕竟是外地人开店,加之人们对江暮雪一帖膏药、几支毫针能治百病多少有些心存疑虑,开业之初,只有一些在回春堂付不起诊金的穷苦病人前来,生意显得有些清淡。江暮雪也不甚在意,闲暇时刻,或攻读医书,或炼制膏剂,或与杜奇品铭闲聊,却也不是无事可做。
江先生雅好丹青,兴趣来时,就在铺子里摆一张方桌,铺一层宣纸,悠闲自得地画上一阵。他画山水,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斫,崚嶒峻峭,粗涩的石灰岩质,仿佛伸手可触,雄奇峻拔、咄咄逼人,极具气势;画人物,构图饱满,用笔用墨洒脱自如,表情丰富,栩栩如生。
江先生爱画虎。虎乃百兽之王,好画难精。江先生画虎,喜用生宣纸,先用狼毫毛笔蘸淡墨把虎的轮廓和毛感勾出,用赭石渲染几遍黄毛,再用淡墨色勾出斑纹毛,把画纸濡湿,继续渲染肌肉和各部位的深浅色调。虎毛颜色复杂,黑、白、黄毛都有,要画好不容易,江先生松散用笔,反而流畅自如,杂色相间,相互呼应,被风一吹,竟有随风而动的感觉。再笔走侧锋,或浓或淡,画出背景,虎与背景融为一体,画面苍老有劲,笔墨淋漓浑雄,隐然有大家风范。
一日午间,江暮雪捋衣挽袖,画兴正浓,一气呵成,妙笔挥就一幅《八虎图》。掷笔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喝彩:“好,好一幅《八虎图》。”
江暮雪回过神来,转头看时,杜奇不知何时已进了屋子,正站在身后用心看他作画,慌忙拱手相迎。杜奇指着桌上墨迹未干的《八虎图》连声赞道:“好,好画,母虎背上卧着一只小虎,神态亲昵,此乃静景。远处两只幼虎正在相互撕咬玩耍,此为动态。多虎穿插叠压,互为呼应。虎与景相融洽,处理得恰到好处。意在笔先,随心所欲,无法而法,乃为至法。清黄钺撰《二十四画品》云:六法之难,气韵为最。意居笔先,妙在画外。好画,好画。”
江暮雪见他指点图画,言之成据,绝非外行信口胡诌,顿起钦敬之心,忙道:“杜兄谬赞。原来杜兄也是此中高手,‘意居笔先,妙在画外’这八个字,小弟愧不敢当。”
杜奇道:“实不相瞒,在下也算得上是书香之后,幼读诗书,少习丹青,只是遭逢乱世,家道中落,读书无用,就着祖上留下的一点房产,做起了旅馆营生,以求混个温饱。”
江暮雪抱拳道:“原来如此,小弟倒是失敬了。”
杜奇一笑而道:“好画难求,这幅《八虎图》请打上印章,赠予在下如何?”
江暮雪道:“杜兄见笑了,小弟作画纯属自娱,难入方家法眼,岂敢厚脸赠人?”言罢挥手将《八虎图》投入桌旁正在烹茶的火炉之中,一幅妙画顿时化为灰烬。
杜奇微微一怔,满脸惋惜之情。
江暮雪热情道:“来,请杜兄尝尝我从老家带来的毛尖茶,那可是正宗的都匀毛尖。”
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只要有一身妙手回春的精湛医技,江氏膏药店的生意自然不会长久清淡下去。
转眼三四个月时间过去了,冬去春回,膏药店的生意渐渐好转,前来看病问诊的人多了起来,不光是贫苦人家,一些有钱的乡绅富户也都情愿舍近求远,绕过回春堂的大门,来请江暮雪前去诊病。
江暮雪治病救人,仍以自己精心炼制的膏剂为主,辅以针灸之法,偶有疑难之症,便开出方子,另行下药。因他医术高妙,收费合理,遇上无钱支付诊金的穷苦患者也热心接待,一视同仁。渐渐地,在偌大的绣林城里,外地医生江暮雪的名声竟超过了本地大夫范其道,江氏膏药店的生意也盖过了回春堂。
这一切,让曾经垄断绣林城医馆生意数年之久的范其道心里很不舒服,他甚至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让江暮雪这个外地人在绣林城把膏药店给开起来了。
“这还不容易。”他那在警察局当局长的儿子范安平对他说,“爹,您看着,我要那个叫江什么雪的家伙明天就卷起铺盖乖乖走人。”
第二天晌午,江暮雪让伙计小周看店,自己在后面院子里炼制膏剂。
所谓膏剂,包括膏滋、药膏、膏药三种。膏滋亦称煎膏,主要供内服,系将药物用水煎煮,去滓后浓缩加蜂蜜或糖呈稠厚半流体状制品;药膏亦称油膏,多供外敷用,制作方法种类繁多,主要以植物油、蜂蜡或其他适宜的物质为基质,加入药物,经加热后,提取药物有效成分,或不经加热,将药物研为细粉或极细粉掺匀;膏药在常温下为半固体或固体,应用时加热,使膏微熔,主要供外贴。膏药种类很多,最常用的是黑膏药,也称铅膏药,由植物油炸取药料成分后,与铅丹化合而成。熬制膏剂适于春秋二季,冬季冷,夏季多阴雨天,油烟不易消散,影响药效,均不便于操作。
院子里垒起了砖石炉灶,有前后两个火眼,灶上架着两口大锅,一供炸料,一供下丹之用。下丹成膏后,江暮雪便开始摊膏——所谓摊膏,就是将膏油分摊于纸褙、布褙或皮褙上,涂膏面积,圆形的占膏药褙三分之一,长方形的约占膏药褙五分之二。摊好之后,微晾,向内对折,再用仿单包严备用即可。
刚摊了几帖黄连败火膏,就听前面店铺里传来一阵嘈杂吵闹声,正要放下手里的勺子出去察看,忽然一阵风似的,四个小伙子穿过前面膏药铺子,直朝后院奔来。小周一边“哎哎”地叫他们,一边跟在后边跑进院子,看见老板,委屈地说:“江先生,他们说要找你看病,没容我阻拦,就直奔后院来了。”
江暮雪看看来者,都是赤膊露肘,脸上带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平的表情,知道来者不善,摆摆手,吩咐小周去外面看店。他洗洗手,问那四个小伙子:“诸位是看病,还是……”
“废话,来你这破地方不是看病,难道还是逛窑子来了。”一个小伙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把几个同伴都逗笑了。
“诸位身上有何不适?”江暮雪问。
第一个小伙子拍着肚子说:“我肚子痛。”
第二个说:“我胸口痛。”
第三个说:“我牙齿痛。”
第四个说:“我昨天搞了女人,今天就撒不出尿来了,你给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说,请伸出手来让我看看。”江暮雪一边点头,一边伸手为四人把脉,见四人脉象正常,并无异兆,心中顿时雪亮。
当把到最后一个小伙子的时候,那小伙子忽然手背一翻,使出一招擒拿手中的“金丝缠腕”,一下就反扣住了江暮雪的手臂,虎口一紧,像铁钳似的钳住了江暮雪的手腕,斜眼瞪着他道:“江大夫,都说你妙手回春赛过华佗,今天你要是治不好我们兄弟四个,你这块金字招牌可就算是砸了,你得立马卷起铺盖滚出绣林城。”
江暮雪瞧着这四人的来路,知道看病是假,闹事是真,当下眉头一皱,也不跟他们客气,右手大拇指扣住食指,往那小伙子手腕神门穴上轻轻一弹。那小伙子“哎哟”一声,像触电似的,虎口一麻,整条手臂都软软地垂了下来。
江暮雪趁机脱手,道:“我看四位肝火上涌,头脑发热,确实病得不轻。我这里刚好有四帖黄连败火膏,是通筋活血,行气止痛,祛肝火的良药,免费赠予各位。”顺手拿起几张刚刚摊好的膏药,直往对方脸上贴去。
四个小伙子都是功夫在身的人,但是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觉眼睛一花,“叭”的一声脆响,各自嘴巴上就贴上了一片膏药。这些膏药刚刚从锅里捞起摊好,未及冷却,四人只觉嘴上一阵火辣辣的烫得发痛,伸手去扯,那膏药粘力极强,一扯之下,几乎连嘴巴皮都揭下来了。
几个家伙算是见识了江暮雪的手段,痛得唔唔直叫,再也不敢胡闹,一个个捂着膏药嘴巴灰溜溜地走了。
范安平正在父亲的回春堂里等着,看见四名手下嘴上贴着“封条”,狼狈而归,知道出师不利未能得手,不由得气得大骂“混蛋、饭桶”。完了,从腰间匣子里掏出手枪说:“真看不出,老江原来还是个会家子,看来这事得老子亲自出马了。”
4
国难当头之际,世上没有世外桃源。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队日军兵分两路,从水陆两道逼近绣林城,县城里的国民党守军未放一枪一炮便弃城而逃。日军中队长尾崎元次率领数百名日本兵挑着一面膏药旗,未遇任何抵抗就顺利地进驻绣林城,占领了县政府大楼。县长李成龙被俘的时候正搂着他的三姨太睡大觉,两天后,李成龙被尾崎元次枪决于北门口码头。
精明狡猾的警察局长范安平却见风使舵,买通了日军翻译,摇身一变,成了绣林城“维持会”会长,整天哈巴狗似的跟在尾崎元次屁股后面,到处抓“抗日分子”,见人就咬,好不威风。
在日本鬼子的高压政策下,绣林人民的反日活动逐渐由地上转入地下,绣林城表面上似乎平静了下来。
范安平抽空回了趟家,听老爹一提,这才记起江暮雪的事。正要找个机会在尾崎元次面前告他一黑状,将他诬陷成“抗日分子”,把他彻底给收拾了,连他那间膏药铺子也要抢过来改做回春堂的分店,不想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同样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支神出鬼没的抗日游击队从长江边泅水潜入绣林城,干掉了十几个日本鬼子的巡逻兵,悄无声息地摸到尾崎元次驻扎的县政府大院,抢走了二十几支步枪和几箱弹药,还顺手点燃了日军的弹药库。
尾崎元次正搂着强占来的李成龙的三姨太睡大觉,惊醒之后见到外面火光冲天,以为八路军大部队来了,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上,光着脚提了挂在床头的手枪就往外跑。
负责戒严的日军全都跑去救火了,他冲到门口,见不到一兵一卒,更是慌张,呜里哇啦地用日本话大叫“来人呀来人呀”。刚叫两声,两条黑影忽然从墙角里跳出来,一支鸟铳指着他的后脑勺:“不许动。”
尾崎元次一哆嗦,手枪掉在了地上。拿鸟铳的游击队员正要开枪,另一个游击队员拦住他说:“别,现在杀他太便宜他了,把他抓回去好好‘招待招待’,说不定还能从他嘴里掏出点情报。”
“好。”那个游击队员点点头,掉转枪头,照着尾崎元次背上就是一枪托子。尾崎元次“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下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完了。”脑袋一嗡,昏死过去了。
两个游击队员拿出一个大麻布袋,正要把死猪一样的尾崎元次往里装,忽然一支手电照过来:“什么人?干什么?”讲的是中国话,接着“叭叭”射过来两枪。一个游击队员身子一震,受了伤,另一个拿着鸟铳朝亮手电的地方轰了一家伙,手电黑了,他也顾不得尾崎元次,背起受伤的同伴迅速隐入黑暗中。
这个阴差阳错救了尾崎元次的人,正是绣林城“维持会”会长范安平。
尾崎元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背上痛得厉害,好像主心骨都被那一枪托打断了一样,而且拉屎拉尿都不由自己控制,腰部以下全都没了感觉,两只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连站也站不起来。
军医一检查,说是脊椎受损。
尾崎元次问:“那会怎么样?”
军医说:“很可能会下身瘫痪,半身不遂。”
尾崎元次急了,抓住他的衣襟问:“能不能治好?”
军医犹豫一下说:“照目前的情况看,很难完全恢复。”
“八嘎。”尾崎元次一怒之下,扇了军医一个耳光,因为用力过猛,双脚麻木,自己也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范安平本以为自己救了尾崎元次,立了大功,能得到这个日军中队长的嘉奖,谁知尾崎元次遭了游击队的暗算,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一肚子气没处撒,看见他点头哈腰地站在旁边,一口恶气全撒在了他身上,非但没有嘉奖他,还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早干吗去了,为什么这么迟才来救他。他要早来一时半会儿,他也就不会遭了游击队的暗算。尾崎元次学过中文,算得上半个中国通,没有翻译在身边,照样把范安平骂得心惊胆战。
范安平生怕尾崎元次一怒之下掏出手枪把自己毙了,吓得脊梁骨直淌冷汗。尾崎元次这一骂,倒把他脑袋瓜给骂活了,眼珠一转,一个戴罪立功的念头冒了出来。他虽没跟着他老爹学医,却也亲眼见到老爹曾经治好过几个脊椎受损下半身瘫痪的病人,他想向尾崎元次推荐他老爹,可又怕老爹没把握,到时鱼没吃到反惹一身腥,所以决定还是先不跟尾崎元次讲,回去问过老爹再说。
范其道听儿子说了尾崎元次的病情,沉吟半晌说:“他还能够坐起,说明他的脊椎只是部分受损,并未折断,从中医角度看,完全能够治好。”
范安平一听这话,比老爹给他娶媳妇还兴奋,说:“爹,你要是真能治好尾崎队长,那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您一份。我这就去向尾崎队长推荐您这位神医圣手。”
范其道摆摆手,面色凝重地道:“不行,你暂时还不能向尾崎元次推荐我。”
范安平奇道:“为什么?”
范其道说:“你应该先向尾崎元次推荐那个姓江的。”
范安平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您是说江暮雪?”
范其道点头说:“对,就是他。”
范安平说:“爹,您疯了,既然你能治好尾崎队长,以江暮雪的医术,一定也能治好他。”
范其道冷冷一笑,说:“我就是知道他也能治好尾崎元次,所以才叫你让尾崎元次先请他看病。”
范安平完全被老爹弄糊涂了,问:“为什么?”
范其道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说:“你如果向尾崎元次推荐江暮雪,尾崎元次一定急不可待,叫你马上去请他来治病。你去请江暮雪时,以保卫尾崎元次安全为由,要他空手跟你前去,不要让他身上带任何东西,包括一张膏药一口银针。江暮雪治病历来靠他祖传秘炼的膏药,据我所知,在治下肢麻木半身不遂的膏药中,熊油虎骨膏是最有效的。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为尾崎元次诊治时一定会以熊油虎骨膏为主,再辅以针灸之法。”
范安平急了,道:“如果他治好了尾崎队长,那您还有什么面子?”
范其道笑笑说:“傻小子,当然不能让他治好尾崎元次抢了咱们的功劳,等到他在尾崎元次面前夸下海口、回来取膏药和毫针用具时,你再叫人放一把火把他的铺子烧了,把他店里的膏药烧得一张不剩。”
范安平撇撇嘴说:“他没了虎骨膏药,还可以炼制呀。”
范其道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要炼制虎骨膏药,虎骨是必不可少的主药,虎骨本就是珍稀药材,等到他要买虎骨炼制膏药时,就会发现不但本城药铺,就连邻近县市的虎骨都被人抢先买光了。现在兵荒马乱交通不便信息不通,他要搞到虎骨,至少也得在十天半月以后。尾崎元次哪有耐心等上这么久,再加上你在一旁吹风点火,尾崎元次一怒之下,还不把江暮雪给毙了?等到他一死,你老爹我再出手,不但轻而易举拔除了这颗眼中钉,同时也完成了你在尾崎元次面前立功的心愿。”
范安平算是明白过来了,道:“爹,您绕这么大一圈子,不就是想让江暮雪这小子彻底滚蛋吗?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等您治好了尾崎队长,我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一枪毙了他。”
范其道瞪了他一眼,道:“臭小子,你懂什么,你爹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以前姓江的这小子运气好,治好了几个我没治好的穷鬼病人,一下就把你老爹给比了下去。你若依照你老爹的计策行事,他没治好尾崎元次,而你老爹却治好了这个日本佬,那就说明你老爹的医术比他高,咱们从他手里丢的面子也算是找回来了,以后回春堂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你一枪毙了他,干净倒是干净,可有什么用?”
范安平张大嘴巴,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老爹的“良苦用心”。
5
“江先生,这边请。”
江暮雪被范安平请进尾崎元次设在县政府的日军临时指挥所时,步履从容,神态自若,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他不是走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日军军事重地,而是去寻常人家出诊一般。
尾崎元次半躺半倚地坐在床上,正心情烦躁地将手中一把黑幽幽的短枪倒过来翻过去地摆弄着,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对着你的脑袋开上一枪。江暮雪刚撩起长衫跨进门槛,尾崎元次如同惊弓之鸟,把眼一瞪,枪口一抬,对准了他:“站住,你是什么人?”
范安平急忙从后面跑上来,站到尾崎元次身边,赔着笑脸解释道:“尾崎队长,他就是我给您请来的医生,他姓江叫江暮雪,是我们这儿有名的中医。”
“哦?”疑心甚重的尾崎元次仍没有将手枪放下,瞧瞧江暮雪,又瞧瞧范安平,眼睛里充满了戒备。微微使个眼色,旁边一名荷枪实弹的日军立即上前对江暮雪进行搜身。
范安平弓着腰,讨好地道:“尾崎队长请放心,我已经搜过他的身了,他身上连一根针都没有。”
尾崎元次上下打量江暮雪一眼,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国医生充满了怀疑:“你,真能治好我的病?”
江暮雪冷冷地道:“在未亲手诊断之前,我不能下任何结论。”
尾崎元次道:“那好,你快给我检查一下,这两天都快把我痛死了。”
江暮雪道:“我从来不给拿枪指着我的病人治病。”
尾崎元次怔了一下,神情略微有些尴尬,道:“好,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站在患者的角度,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医生。”顺手把枪扔在了枕头下面。
江暮雪对翻译道:“请你让勤务兵给我打一盆水进来。”
戴眼镜的年轻翻译对一旁的勤务兵说了句什么,不大一会儿,他就出去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江暮雪稍稍挽起衣袖,在水盆里洗干净双手,上前两步,示意尾崎元次伸出手来。
尾崎元次伸出左手,江暮雪替他把了把脉,神情有些凝重。尾崎元次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到枕头下握紧了短枪。江暮雪目不斜视,淡淡地道:“把衣服掀起,让我看看你的背。”
尾崎元次犹豫一下,依言将背上的衣服掀起。江暮雪走到他身后,见他背上青紫一块,用手一摸,似有一块硬骨突起,稍微用力按之,尾崎元次“哎哟”一声,痛得龇牙咧嘴,想要翻脸骂人,却也只得隐忍。
江暮雪暗自点了一下头,心中已经有底,又向一旁的日军军医要了一根针,在尾崎元次腿上轻轻刺了两下,均无反应,直到用力刺到第三下,才见尾崎元次的脚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疼痛。
江暮雪诊察完毕,洗了手,一边放下衣袖一边道:“是背部受创,胸椎骨折,双腿肌力减退,感觉迟钝,若不及时诊治,恐有瘫痪之虞,但好在并未伤及椎管内的脊髓和经络,尚不难治。”
尾崎元次似懂非懂,直到翻译将江暮雪的原话翻译给他听了,才面露喜色,问:“真的能治好?”
江暮雪点头道:“只要按我的要求去做,三天之后即可下地走路,但要想完全康复,至少也得调养半个月,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半年之内不能碰女人,以免脊椎受力过猛,旧伤复发。”
“八嘎。”尾崎元次脸色一变,从枕头下抽出手抢,直指江暮雪胸口,喘着粗气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骂道,“你是存心跟老子过不去是不是?”
江暮雪冷眼斜视着他手里的短枪,并不答话。一旁的日军军医毕竟是内行,知道这个中国医生所言不假,急忙上前劝阻尾崎元次。
尾崎元次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叫过一名日军,用日语吩咐道:“去把前两天抓的那十几个花姑娘放了,能看不能吃,真倒霉。”
范安平盯着江暮雪问:“你真的能在三天之内治好尾崎队长?”
江暮雪道:“只要他配合治疗,三天之内当无大碍。”
范安平逼近一步,拿出手枪道:“军中无戏言,要是你三天之内医不好尾崎队长,老子就一枪毙了你。”
江暮雪懒得理会这个狐假虎威的汉奸,转过身来,在屋子里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门口那张平整的木板房门上。他让翻译找人把木门卸下来。
翻译满头雾水,找来两名日军,动手卸下门板,照着江暮雪的手势,把门板平放在地上。
江暮雪指着尾崎元次说:“把他抬到门板上。”
两名日军面露难色,期期艾艾不敢动手。尾崎元次说:“磨蹭什么,照他的话做。”
两名日军这才敢把尾崎元次从床上抬下来,放到木板门上。江暮雪将尾崎元次的身体摆弄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拿过一只棉花枕头,垫在他背后骨折的部位。
江暮雪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和高度,最后道:“你先这样躺着,让胸椎逐步复位,我回去拿两帖虎骨膏药来贴在你背上,先活血止痛,再以针灸之法刺激你双脚恢复知觉。”
尾崎元次见他要走,神情微变,急问:“那、那我要在门板上躺几个时辰?”
江暮雪淡淡地道:“如果恢复得好,三天时间也就够了。但如果你乱动,导致胸椎折损程度加深,可能三十天都不够。”
尾崎元次脸色发白,眼中杀机一闪,却发作不得,见江暮雪要走,急忙努努嘴,示意范安平跟去。
6
火是在下午申牌时分烧起来的,火势不算太大,刚好把江氏膏药店柜台后面那个分门别类储藏各种秘制膏药的大药柜给烧着了。
江暮雪在范安平的“陪同”下回到铺子,看见伙计小周正灰头黑脸地坐在门槛上哭鼻子,再一看屋里烟熏火燎一片狼藉,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叫起小周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周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连头也不敢抬一下,说:“江先生,您刚出门不久,前面街上就有人打架,我听打得挺热闹的,就忍不住跑出去看了一小会儿。谁知还没看完,就听有人喊走水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咱家铺子着火了,我急忙拿了木桶打水救火,几个邻居也来帮忙,火总算救熄了,可柜子给烧了,江先生,我、我……”
江暮雪神情一变,急忙进屋一看,果不其然,四壁熏得黑黝黝的,其他器具损失不大,一张红木药柜却烧成了一堆黑炭,里面收藏的膏药自然也被烧得一张不剩。他本是宽厚之人,但遭此突变,也忍不住跺足埋怨道:“小周,你太大意了,我正要用柜子里的虎骨膏药,现在却……唉,你、你怎么能在铺子里生火呢。”
小周委屈地说:“我没在铺子里生火呀。”
江暮雪问:“没生火那怎么会烧起来?”
小周也有些莫名其妙,抓抓后脑勺说:“我也不知道。”他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还是个胆小少年,一见老板的神情如此严峻,不由得吓得脸色发白,又害怕地哭起来。
范安平把头伸进屋里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江先生,您要没把握治好尾崎队长的病直说就是了,也犯不着施展苦肉计,自己在自己店里放上一把火呀。您可别告诉我您的膏药都给烧光了,没法给尾崎队长治病了。”
江暮雪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反过来安慰了小周几句,回头对范安平道:“你回去告诉尾崎,我答应三日之内医好他,就绝不会食言。叫他躺在门板上不要动,三日之内,我必带着虎骨膏药上门治他。他要是离开了门板,一切后果自负。”
范安平道:“行,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范某先回去等候着江先生,反正四门都有皇军把守,也不怕您漏夜跑了。”冲他一抱拳,哼着小曲,甩手甩脚地走了。
待范安平一走,江暮雪立即提笔写了一道方子:虎骨四两,石斛二两,赤芍一两五钱,白芨一两,川芎一两,羌活一两五钱,桂枝二两,川乌一两,杜仲一两五钱,地黄四两,山甲一两,独活一两五钱……一共开了二十八味药,共重四十一两五钱五分。
这正是江氏虎骨膏的配方,这个方子是由《清内廷法制丸散膏丹各药配本》所载熊油虎骨膏的方子加减变化而来,经过精减提炼之后,比原方效果更加显著。
江暮雪把方子开好,检查一遍,交给小周,叫他赶紧去周济药店照着单子把药抓齐,并且一再叮嘱不要耽搁,速去速回。小周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去了。
江暮雪回头把店里收拾了一下,不过盏茶功夫,小周就提着一包药材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江暮雪一看,其他二十七味药都抓齐了,唯独缺少虎骨这味主药。
小周告诉他,周济药店的周老板说店里的虎骨昨天就已经被人包圆儿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江暮雪大出意料,绣林城只有周济药店这一家像样的药材铺子,如果这里找不到虎骨,那就只有去邻县买了。他心存疑窦,亲自跑到周济药店,正好周老板站在柜台边,上前一问,周老板告诉他,店里的虎骨的确卖光了,而且据几个采购药材的伙计今天早上回来说,邻近县市大小药铺里的虎骨几乎都在前天和昨天被人买走了。
江暮雪皱皱眉头问:“那您知不知道买走虎骨的是什么人?”
周老板说:“外县市药店的虎骨是谁买走的我不知道,周济药店的虎骨好像是被回春堂的伙计买走的,昨天我正好在柜台边喝工夫茶,所以见到了。”
回春堂的伙计?
江暮雪心里一沉,隐然明白了什么。
“岂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第二天早上,杜奇听说了膏药店失火的事,特地赶早过来,想看个究竟,听江暮雪说了事发经过,不由得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怒道,“这分明是范家父子设下的阴谋诡计,想借尾崎元次之手置你于死地。”
江暮雪道:“我想也是这样。”
杜奇是个急性子,瞪着他道:“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想办法购买虎骨去呀。”
江暮雪摇头苦笑道:“没用的,我问过周济药店的周老板,他说两湖一带药店的虎骨都是由一个东北大药材商行供货,最近送来的一批药材被日军堵在了路上,最快也得十几天以后才能运抵这里。”
杜奇急了,道:“那怎么办?你已经答应尾崎元次三天之内一定治好他,没有虎骨你拿什么炼制虎骨膏药,拿什么去治他的半身不遂?小日本杀人不眨眼,你把他惹恼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暮雪见他为自己的事急得一筹莫展满屋乱转,心下甚是感动,微微一笑道:“杜兄放心,小弟不才,但范氏父子欲借尾崎元次之手算计我也并非易事。常言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虎骨虽然难买,却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
杜奇闻言喜道:“江兄,你是说你能想办法弄到虎骨?”
江暮雪胸有成竹地点点头道:“时机一到,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杜奇着急道:“江兄,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瞧你这不急不躁的模样,难道会有人给你送虎骨上门不成?”
江暮雪故作高深地笑笑道:“天机不可泄露,现在还不是揭示谜底的时候。总之杜兄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来,我请你喝茶,前些日子托人从岳阳带了些君山银针过来,也不知是否正宗,正要请你品一品。”
杜奇心有不甘,还欲再问,江暮雪却不肯多透露半句,燃起炉子,煮水烹茶,忙碌起来。少顷,水沸茶香,江暮雪将第一碗茶递到杜奇面前。
杜奇初尝一口,但觉香气清嫩,新鲜回甜,不由得点头道:“好茶。”看着水气氤氲的碗底,接着道,“银针产于湖南岳阳君山,由未展开的肥嫩芽头制成,芽头肥壮挺直、匀齐,满披茸毛。你看这茶冲泡后芽尖冲向水面,悬空竖立,宛如银针,果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江暮雪品咂再三,点头道:“银针被誉为十大名茶之一,果然自有特色。”
两人一面品铭一面闲聊,不知不觉间,时已过午,杜奇翘首道:“江兄,时间不早了,给你送虎骨的人怎么还没到?再不到可就来不及了。”
江暮雪哈哈一笑,把他拉得复又坐下,道:“不急不急,时已过午,杜兄留下吃顿午饭吧。”
杜奇道:“也好,我不坐在这儿看见你拿到虎骨我不放心呀。”
江暮雪亲自下厨,做了四样小菜,口味清淡,却清香诱人,甚是精致。杜奇尝过之后,忽然叹口气道:“江兄,我后悔了。”
江暮雪问:“后悔什么?”
杜奇道:“后悔当初怎么没把你留在我店里做大厨,要不然我的生意一定比现在红火得多。”
江暮雪呵呵笑着,满脸得意之色,似乎比夸他医术了得更让他觉得高兴。
吃过午饭,饮了杯淡茶,江暮雪忽然来了雅兴,铺纸蘸墨,挥就一幅《烹茶迎友图》。杜奇一看,图中远山近水,茅檐数椽,屋内一人身形颀长,着长衫,戴方巾,眉目间恰似江暮雪自己,正拱手相迎,门口一人正要进屋,穿着打扮恍如他的模样。屋子深处有一童子涪炉烹茶。画面笔触柔和,情趣盎然,可说是今日二人品茶场景之写照。只是窗外天低云暗,似是山雨欲来之兆。杜奇道:“画是好画,只是情境略嫌消极。”
江暮雪道:“何以见得?”
杜奇指画而道:“只管自己烹茶迎友,不理窗外山雨欲来,独身自好,终不是至善境界。”
江暮雪动容道:“好一句独身自好,终不是至善境界。”一言未毕,忽将此画扔进炉中,再铺一张生宣纸,道,“杜兄,请再看这一幅。”突然抄起一支如椽大笔,蘸足颜料,重重地顿在画纸上,然后猫着腰,执着画笔,在纸上全神描绘勾勒,一袭洁白长衫,随着身体不停地起伏摆动,好像面对弓弦的琴师,完全沉醉在自己弹奏出的迷人乐章中,周围世界正渐渐淡去,直至不复存在……
杜奇看着,欣赏着,感受着,竟也有几分痴了。
……
小周正在院子里研药,天色不知不觉就完全黑了下来,他见江、杜二人待在屋里,既无声息,也不见掌灯,暗觉奇怪,推开虚掩的房门,探头一看,屋里一团漆黑,啥也瞧不着。回头掌了灯,再进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黑暗中,江暮雪手执画笔全神贯注正在画纸上“唰唰”作画,杜奇站在一边看得如痴如醉。天色渐晚,两人竟浑然不觉。
夜渐深沉,万籁俱寂,屋子里只剩下画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江暮雪的长衫背上缓缓显出一团湿影,渐渐向周边扩大,最后整个背上全都被汗水浸透。
杜奇却似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只觉一股虎虎威气扑面而来,眼不敢眨,气不敢喘,人不敢动。
江暮雪轻提笔尖,在画上连点两下,落笔之际,耳畔竟隐隐传来虎啸之声。
长吁口气,掷下画笔。
杜奇宛如刚从梦中惊醒,击掌高呼道:“好一幅《山林夜啸图》,笔墨酣畅,虎气勃发,你看这百兽之王两只钢爪紧紧抠住岩石,虎踞龙盘,虎目圆睁,虎嘴长啸,虎虎生威,大有君临南山之气势。尤其是最后两下点睛之笔,画虎点睛,天地间隐有虎啸之声传来。难得,难得!”
江暮雪作完这一幅《山林夜啸图》,竟没像平常一样,观赏完毕立即付之一炬,而是挂在墙上,自赏不已。
正是忘我之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声鸡啼。杜奇蓦然一惊,跺足急道:“江兄,咱们只顾画画、赏画,险些忘了正事。现在距你与尾崎元次约定的时间已不足两日,给你送虎骨的人呢?到底来了没有?”
江暮雪背负双手,踱到窗前,看看天色,道:“杜兄不必着急,天快要亮了,杜兄还是先回去休息休息,虎骨一到,我立即让小周去叫你,如何?”
杜奇哈哈大笑道:“你这是下逐客令了?”
江暮雪道:“非也,是逐友令。杜兄彻夜不归,再不回去,嫂夫人就要上我这儿来要人了。”
“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杜奇拱一拱手,大笑而去。
江暮雪急忙叫醒在铺子里睡觉的小周,吩咐他赶紧垒灶,架锅,熬药,炼膏……
7
晌午时分,江暮雪背着他出诊时常带的小药箱,坐一辆黄包车来到日军指挥所门口,刚付了车资,就见范安平腰里挎着一杆盒子炮,从大门里边迎出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道:“江先生,您怎么才来呀,尾崎队长等您都等不及了。”
江暮雪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他,一抬腿,就往院门里边踏,不想却被两名持枪把门的日军拦住,先是搜身,然后又打开小药箱看了,见无可疑物品,这才放行。
范安平从后面赶上来,笑嘻嘻地问:“江先生,你的虎骨膏药可曾带来?”
江暮雪不冷不热地道:“带着呢,多谢范会长操心。”
范安平原本以为他没有虎骨制不成膏药,是向尾崎元次告罪来了,谁知他却说带了虎骨膏药来,不由得一怔,半天没跟上他的脚步。
江暮雪不再理会他,大步走到尾崎元次房中,进门看见尾崎元次果然还躺在门板上,不曾有丝毫挪动。
尾崎元次一见到他,火气就上来了,骂道:“八嘎,你怎么现在才来,想冻死老子是不是?”话未说完,连打两个阿嚏,鼻涕流得满脸皆是,看样子是昨晚染上伤寒感冒了。
江暮雪往他身上瞧了瞧,哑然失笑道:“尾崎队长,我教你躺在门板上别动,可没说到了晚上也不能盖被子呀。”
“你……”尾崎元次气得脸色发白,半天作声不得。
江暮雪蹲下身,撩起他的衣衫,在他背上摸了摸,见胸椎折损隆突之处已逐渐复位,恢复良好,暗自点了一下头,打开小药箱,拿出一帖江氏虎骨膏,摊开之后贴到尾崎背上受损之处,尾崎元次只觉背上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感觉。
江暮雪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银针,见日军军医一直站在旁边盯着他的手看,不用细想便已明白他是在监视自己,也不在意,把针具用纱布包好,叫他提进来一只炉子,在火炉上放一锅清水,把针具放入锅中,不大一会,清水煮沸,待针具在开水中消毒片刻,再捞起冷却。洗净了手,拿起银针,先在尾崎元次屁股外侧的环跳穴下针,直入三寸,然后再在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连下数针,或指切进针,或夹持进针,或舒张进针,或提捏进针,或针管进针,或直刺,或斜刺,或平刺,方法不一而足。
施针完毕,尾崎元次下肢寒气逐渐驱除,腰部以下缓缓有了些暖意,但还是麻木无力,不能动弹。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江暮雪收了针,盖上药箱,道:“每隔半日施针一次,三次即可使双腿恢复知觉,下地行走。你千万不要乱动,以免功亏一篑,今晚戊时我会再来一趟。”
尾崎元次见他的治疗奏效,言语间对他也客气许多,躺在门板上道:“范会长,请你帮我送一送江先生。”
范安平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照做。走出大门时,他忍不住悄声问了一句:“江先生,你给尾崎队长贴的真是虎骨膏药?”
江暮雪哈哈一笑道:“要不然你以为还会是什么膏药呢?”
范安平怔在门口,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老爹的计谋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晚上戊时,江暮雪来到日军指挥所,第二次为尾崎元次施针,收针之时,尾崎元次双腿血气通畅,已经能够动弹。
第三次施针是在次日上午巳时许,江暮雪走进尾崎元次的住所,忽然感觉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尾崎元次仍然按照他的要求仰躺在门板上,屋子里除了范安平、戴眼镜的翻译和勤务兵等,却还多了两个日本人,看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上,从穿着上看,像是日军的随军军医,再加上以前那个年纪较轻的军医,一共有三名同行,从他进门那一刻起,就一直盯着他的双手。
江暮雪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尾崎元次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忙道:“江先生不必多心,他们三个都是你的同行,都是前来向您学习的。”
江暮雪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也不点破,淡淡地应道:“不敢。”又问,“尾崎先生今天感觉如何?”
尾崎元次抬抬双脚,伸展一下,道:“感觉双腿有劲多了,昨天足尖还有点冰冷,今天从足底到腰间都是暖的。”
江暮雪点点头道:“那就好,看来恢复得很顺利,我现在再给你针灸一次,应该便无大碍了。”
他让那个年轻的军医过来帮手将尾崎元次的裤管卷起,找到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施针完毕。最后轻轻按住位于大腿外侧中线上的风市穴,拿起一枚毫针,正要下针,年轻军医忽然抓住他的手,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日语。
翻译告诉江暮雪,田中医生问您,这次施针穴位为什么与前两次不同?前两次除了在阳陵泉、足三里、悬钟、解溪等穴下针外,还在环跳穴下针,这次为什么弃环跳穴而改刺风市穴?
江暮雪看了年轻军医一眼,对翻译道:“你告诉他,环跳穴位于股外侧部侧卧屈腿时股骨大转子最高点与骶管裂孔连线的外三分之一与中三分之一交点处,从针灸的功能和作用上看,主治下肢痿痹,半身不遂。前二次施针时,尾崎队长双腿处在麻木之中,故加刺环跳穴,以疏通血脉,而现在尾崎队长双脚已恢复知觉,自然不用再刺环跳穴,他下肢麻木已久,久未活动,现在血脉乍通,气血涌动,一时难以适应,会感觉到腰腿处血管经脉胀痛,风市穴主治半身不遂,并腰腿疼痛症,所以加刺风市穴。”
翻译把他的话转译给那名军医,年轻军医似乎不敢自己拿主意,又与两名老军医商量一阵,才点点头,回了一句日语。翻译说:“江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治疗了,请继续吧。”
江暮雪重新拿起毫针,寻到风市穴,先直刺一寸,待得气之后——所谓得气,亦称针感,是针刺入腧穴后所产生的经气感应。得气与否及气至的速迟,不仅直接关系到针刺的治疗效果,而且可以借此判断疾病的预后——再捻转毫针,深刺一寸。
此针一下,尾崎元次顿觉一股酸、胀之气自入针处发出,沿着自己大腿外侧的某根经脉下行下蹿,上达头顶百会,下抵足底涌泉,气到血到,一通百通,浑身上下又酸又胀,却又极是舒服受用。
少顷,江暮雪收了针,对年轻军医道:“你扶他下地试一试。”
尾崎元次将信将疑,道:“我真能下地走路了?”
军医依言过来扶他,尾崎元次先仰起上半身,在门板上坐起,再缓缓将双足平移轻放到地上,感觉到脚下踏实了,才慢慢站起身。江暮雪说:“走两步看看。”
尾崎元次看他一眼,脸上仍有疑虑,小心翼翼试行两步,久未走路,感觉脚板有点酸痛,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又走了三四步,脚步平稳,已无踉跄之态,便推开军医,自行走动,腿上酸麻之感渐渐消除,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圈,感觉与胸椎受损之前并无不同,这才相信自己的伤病真的已被这位中国医生彻底治愈。
江暮雪揭下他背上的膏药,查看胸椎受损后恢复情况,重新贴上一帖江氏虎骨膏药,再拿出三张膏药,道:“这是三帖虎骨膏药,每隔三天更换一张,十日之后,即可痊愈。”
尾崎元次神情一肃,站到他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感谢道:“江先生手到病除,不愧为中国神医,鄙人深表感谢。”
江暮雪微微一笑道:“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中华大地藏龙卧虎,医术较我高明者比比皆是,‘神医’之名愧不敢当。你伤病初愈,尚须好好休养,不可到处奔忙,以免旧伤复发,望你好自为之。”
尾崎元次再次鞠躬,道:“多谢先生。”
范安平见江暮雪真的医好了尾崎元次,心中恨得暗自咬牙,想起自己和老爹当初设下的计谋,真是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原以为向尾崎元次推荐江暮雪,可以借日本人之手置他于死地,重振老爹和回春堂的声威,谁知到头来反而成全了他的神医之名,也不知他到底从哪儿搞到虎骨,制成虎骨膏药的。
正在他瞧着江暮雪的背影暗暗咬牙切齿之际,尾崎元次忽然走到他面前,心情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道:“范会长,江先生是你请来的,现在他只用三天时间就治好了我的伤病,免除我下半辈子半身不遂的残疾之苦,你说我该不该重重地谢谢他?”
范安平急忙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谄媚道:“是是是,该该该。”
尾崎元次道:“那好,今天我就好好感谢感谢他。”猛然转过身来,把脸一沉,大喝道,“来人。”
“咳。”门外有人答应一声,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忽然气势汹汹冲了进来,端着枪,一下就将江暮雪围在了中间。
江暮雪脸色一变,看着尾崎元次道:“尾崎队长,这是何意?”
尾崎元次盯着他看着,两道阴冷锐利的目光就像两把锥子,咄咄逼人,似乎要把他钉穿一般,嘿嘿冷笑一声道:“江暮雪,你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其实你的底细我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你并不是从四川泸州来的,你是八路军冀南军区刘伯承部下的一名随军军医。一年前在一次与皇军的战斗中为了掩护几名伤员转移,你与八路大部队失散,突围之后你独自一人流落江湖,四方漂泊,后来你打听到八路大部队到了湖南湘江一带,于是你就想越过湘鄂边界去寻找自己的部队,但因为此间水陆交通被皇军切断,你无法过关,只好暂时隐居绣林城,明里以行医为业,暗中却一直在想方设法与八路取得联系。江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江暮雪瞧他一眼,眉头一展,哈哈一笑道:“既然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还放心让我为你治病,这份胆识,倒是让江某佩服。”
尾崎元次道:“那也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姑且相信你一次。不过我也并非全无防范,你为我诊治之时,自始至终都有军医在场,只要你稍有差池,他们一个眼色,埋伏在窗外的狙击手就会把你射成马蜂窝。”
江暮雪鄙夷地瞧了三位同行一眼,冷声笑道:“我还以为他们真是来虚心学习中国医术的呢。”
尾崎元次重伤初愈,精力欠佳,不想与他多费唇舌,把脸一沉,挥手道:“来呀,先将这个八路押下去关起来,明日午间在北门口码头公开处决,我要让你们这些冥顽不化的中国人看一看跟皇军作对的下场。”
范安平差点兴奋得跳起来,抢着回答一声:“是。”一推江暮雪,“搞了半天,你还是个八路哇,这回落到皇军手里有你好看,快走!”
8
杜奇心里一直记挂着江暮雪和他的虎骨膏药的事,在家里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小周来通知他。到了第二天,他再也忍不住,径直跑到膏药铺,铺子里只有小周一个人在守着。
小周告诉他,江先生的虎骨膏药早就炼制好了,都已经去给尾崎元次治过两回病了,听江先生说这小日本的重伤已快痊愈了。
杜奇问:“暮雪兄现在何处?”
小周说:“江先生今早又去了尾崎元次那里。”
杜奇奇道:“这么说暮雪兄拿到虎骨了?是谁给他送虎骨来的?怎么送来的?”
小周一问三不知,一个劲地摇头。
杜奇止不住心中好奇,穿过院子,来到江暮雪的房里,希望能发现些蛛丝马迹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可是房间里一切如旧,与他前次来时并无半点变化,江暮雪那幅虎气勃发的《山林夜啸图》仍然挂在墙上。
就在他要转身离去之时,忽然发现图纸上那只老虎的一只虎爪被撕掉了。
他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江暮雪所用的“虎骨”?
……
据说一天中,子时刚过,丑时初至的那一段时间,是人最疲倦、警觉性最低的时间,江暮雪就是在这个时间从嘴里吐出第一枚银针,像变戏法一样打开手铐和脚镣的。两名看守的日军正倚在牢门边打瞌睡,当他蹑手蹑脚经过时,一名看守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睁开惺忪的眼睛,正要张嘴大叫,江暮雪顺手将手中的银针扎进了他脖颈上的大椎穴,于是这名鬼子兵头一歪,连哼也没哼一声,就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关押江暮雪的监牢是由县政府一间仓库临时改建成的,距尾崎元次的住所并不远,江暮雪轻巧地避过几拨巡逻的鬼子兵,轻而易举地就摸进了他的房间。
“什么人?”
尽管尾崎元次已经睡了三天三夜的门板,这一夜全身轻松睡得很沉很熟,但行伍出身的他到底还是保持着军人应有的警惕,一旦觉得床前有人影晃动,立即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枪。枪口还没抬起,就觉手背一阵刺痛,合谷穴上不知怎的就被插上了一根银针,虎口一麻,短枪掉落在地。
他敏捷地翻身跳下床,一条黑影正好挡在他面前。定睛一瞧,只见来人长衫胜雪,目光炯炯,正是白天被他下令关起来的江暮雪。他蓦然一惊,睡意全无,侧身退后一步,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你想干什么?”
江暮雪逼近一步,冷峻地道:“我代表千千万万中国人民取你狗命来了。”
尾崎元次心知不妙,回身去取挂在床头的军刀,双手刚刚举过头顶,两边腋下同时一麻,左右极泉穴上被同时钉上一枚银针,两条手臂顿时失去知觉,举之不起放之不下,就那么僵在半空,模样甚是滑稽。
江暮雪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又从口中吐出三枚银针,闪电般扎进了他头顶百会、额前印堂、喉头廉泉三处大穴。
尾崎元次宛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全身一震,僵在那里,竟再也动弹不得。他不由得心下大骇,张大嘴巴惊恐地盯着他:“你、你使了什么魔法?”
江暮雪道:“这不是魔法,是中国的点穴术。从中国中医的角度解释,人的身体内遍布经络,‘经’即经脉,犹如路径,贯串上下,沟通内外,是经络系统中纵行的主干;‘络’为络脉,有网络的含义,为经脉别出的分支,纵横交错,遍布全身。经络内属于脏腑,外络于肢节,运行气血,濡养周身,构成一个贯串上下沟通内外的体系,将人体联系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穴位则是经络上特殊的‘点’,通过外力适当地刺激这些‘点’,可以达到关闭穴道阻止体内血液流动的目的。”
尾崎元次道:“你是说穴位就像人体血管中的阀门开关一样?”
江暮雪道:“不错,正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关闭了你头顶、额前和喉结处的三处‘阀门’,你全身血液流经这里的时候,遇到阻塞无法继续畅行,血液在‘阀门’处越聚越多,压力越来越大,无可突破,鲜血就会从你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中迸裂而出。”
尾崎元次道:“你、你是说我会七窍流血而死?江先生,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你既然要杀我,当初又何必那么煞费苦心救我?”
江暮雪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救你,是因为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我杀你,是因为我是中国人,你是侵略我们的日本强盗。”
尾崎元次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之心,以为江暮雪不过是故弄玄虚虚张声势,直到他感觉到头脑发涨,似乎有某种东西要从自己脸上爆裂而出时,他才相信江暮雪所言不虚,绝望之际,憋足最后一口气,突然放开嗓门大声叫道:“来人,快来……”
第二声呼喊尚未吐出,只觉喉头一甜,一股鲜血箭一般从他鼻孔中蹿了出来,接着眼睛、口腔、耳孔中也有热热的血液喷薄而出。
他双目圆瞪,面容因痛苦和惊骇而扭曲变形,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心有不甘的咕嘟声,突然双腿一颤,两眼翻白,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江暮雪忽然听到外面哨声大作,呼声四起,推门一看,只见四下里灯火通明,数百名日军士兵手持步枪,正潮水般向这边涌来。显然,尾崎元次垂死的呼声惊动了日军。
江暮雪脸色一变,急忙退回尾崎房中,抓起他掉落在地的手枪,跳出门来,咬一咬牙,正要冲出去拼个鱼死网破,忽然旁边一扇小门吱嘎一声,打开一条小缝,钻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短枪,悄声道:“江兄,别硬拼,快跟我走,这边有一道后门。”
江暮雪只觉声音甚是耳熟,定睛一看,惊道:“杜兄,是你?”
杜奇笑道:“别客气,自己人,我是中共湘鄂边支部的特派员。”
江暮雪喜道:“太好了。”纵身跳进小屋。
杜奇回身关上房门,小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突然,屋里传出“砰”的一声枪响……
9
这是抗日战争时期,发生在作者家乡绣林县(现已更名为绣林市)的一个真实故事。作者通过查阅县志,走访民间老人,掌握相关史料,力图向读者真实再现这个故事的开头结尾、来龙去脉,但是要请读者们原谅的是,关于这个故事最后确切的结局,岳勇查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相关资料,均不见提及。倒是在绣林城街坊民间,广泛流传着有关对这个故事结局的猜测与传闻,作者通过搜集整理归纳,发现民间逸闻传说的结局大体有三种。
第一种。地下党员杜奇接应江暮雪之后,悄然将他送出绣林城,并通过组织的力量,顺利地帮他找到了自己的队伍。这当然是最理想主义的一种说法。
第二种。杜奇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名国民党特务。他通过暗中调查,掌握了江暮雪的身份背景,正要向上级报告,这时日本鬼子进城,国民政府在绣林城的统治崩溃,已无力顾及江暮雪的事,他只好向鬼子告密泄露江暮雪的真实身份,本意是想借鬼子之手害死江暮雪,谁知江暮雪神通广大,非但逃过一劫,还把日军中队长尾崎元次给杀死了。虽然事后惊动日军,江暮雪被日军围杀,但杜奇担心江暮雪可能会再施手段从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突围而出,到那时再要对付他可就不容易了。所以他只好现身假冒我党特派员骗取江暮雪的信任,趁他不备之机,在他背后开了冷枪。最后黑暗小屋里传出的那一声枪响,便是因此而来。
第三种。江暮雪本是心细如发、警觉过人之人,被杜奇带进小屋之后,发现屋子里漆黑一团,并没有杜奇所说的“后门”,他立即明白其中有诈,危急之时不容多想,果断地对杜奇开了枪。于是屋子里便传出“砰”的一声枪响。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第四种结局呢?
就在作者打算结束这篇小说时,作者的好友、在市博物馆工作的老张听说岳勇在写一篇涉及新中国成立前绣林城大地主范其道的小说,便登门来访,顺便为作者带来了一封土改时从范其道家里搜出的书信,给岳勇作为参考资料。
岳勇接过一看,信是写在一张便笺上的,纸张早已发黄,但因为保存得好,上面的字迹还是清晰可辨。
范大夫:
多行不义,必遭天谴。尾崎元次的头颅就埋在你家院子里——地点隐秘,汝如自行寻找挖掘,只会徒劳——如若今后汝继续哄抬诊金、欺侮穷苦百姓,在下必向日本人举报汝为杀死尾崎元次之真凶。就算日后日寇被驱,汝若不知收敛,在下要取汝性命亦易如反掌。此为其一。
其二,在下与汝汉奸儿子范安平接触多次,察其面色,两颧高骨处颜色赤红,有如指印。《灵枢·五色篇》曰:赤色出两颧,大如拇指者,病虽小愈,必猝死。此乃心脏骤停之兆,你还是劝他多行善事,保命要紧。
全文如此,信后一无署名二无时间,不知何年何日,出自何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