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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乙亥日。
白露,鸿雁来。
郑达命人在溪畔草地后的坡上平地打了两个帐篷,属下看到帐篷支起,知道今夜只能在此过夜,心中叫苦却说不出来。
入夜,秋风轻送。
卢治去附近猎户家找猎犬,比郑达预想的时间更久不会,郑达心中焦虑,猎犬鼻子再灵,等气味消散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等不及派出去的手下回来,郑达对黎逢交待了继续勘查的要点,叫双胞胎手下牵过卢治带来的那条猎犬,二人牵狗,早已着急,郑达一声令下,各拿一杆长矛,举着火把便走。
猎犬在有尿渍的被子上细嗅一阵,便拖着执绳的樊品着朝坡上的林子中冲去。
猎犬没有犹豫就选定方向,让郑达心中一喜。
“郑大人,那边!”说话的是双胞胎中的弟弟樊替,指着不远处的林子。
哥哥樊品举着火把,看着猎犬跑的方向,果然是弟弟所指的方向。
樊品心中认同弟弟说的话,心中却不服气这话被弟弟先说出来,让他没能在郑大人面前表现一番,一边跟着跑,一边反驳:“狗子朝这边跑,这边那边还要你说么?”
樊替嘿嘿笑道:“你知道什么,狗子朝外面跑,说明我们要追的人就是跑掉的那个。”
樊品这次却没有抬杠,只将弟弟没能说出来的一口气说了:“还说明尿骚味还在,更说明我们还能循着气味找到跑掉的那个人。”
双胞胎兄弟长得很像,都是大大的一张圆饼脸,圆饼的正中,很随意的糊了一个扁平的塌鼻子,鼻孔朝天,大大地张着,像是随时能喷出什么黑乎乎的异物。
郑达刚到王都时就认识了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父亲靠给人扎篱笆、盖屋顶讨生活,有次在屋顶铺草,不小心摔下来,屋顶虽不高,却摔到腰,从此成了废人。
那一年,他们兄弟才十三岁。虽然每年宗室会支些粮食,够兄弟二人勉强过活,不至饿死,但家境从此破落,若不是靠着族里的接济,他们的母亲几乎没能将他们拉扯长大。
兄弟二人十六岁就成家,两兄弟一起娶了一个隆准碧眼的土方女子,是母亲借钱从城西奴市买来的。
土方女子到家后,兄弟俩宝贝得不得了。
后来靠着郑达的提携,两兄弟都进了弼人府,有了固定收入,家道总算是自此中兴,二人却没有再添一个婆姨。
旁人说起二人共妻之事,两兄弟也不以为忤,并不遮遮掩掩或是老羞成怒。
猎犬东嗅嗅西嗅嗅,一时犹疑着不知该怎么走,一时又冲得兴起,好几次险些带得樊替摔倒。
不记得翻过几座山头,几重密林,到破晓时分,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间半是夯土半是木板的小屋。
小屋外,一个矮而结实的汉子正在劈柴,一斧劈下,人腿粗的柴禾便被劈成两半,汉子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涨,显示出汉子的粗壮。
见有人在,猎犬停了下来,冲着小土屋不住的吠叫。
“就是这里!”樊替指着眼前的小屋,对郑达道。
再次被弟弟抢了先,樊品很是不爽,也说了一句:“狗子不走了,一定就是这里,说不定人就在屋里!”
郑达知兄弟二人夹缠不清,懒得答话,略略走近几步,对仍在劈柴的汉子道:
“我们三人在寻一名女子,不知贵氏可曾见到?”
汉子不理睬狗子吠叫,不理会樊氏兄弟二人说的那些话,听到身后有人对他说话,却不能不答。
汉子转过身,将手中斧子立在劈柴禾的树墩上,以手撑着斧柄:“我只是这里打猎的,无名无氏之人,可不敢称什么贵氏。”
“我们三人在寻一名女子,不知你可曾见到?”郑达再问。
“什么女子?”
郑达将大姐描述的隗烟的相貌衣着转述了一遍:“我们寻了她一夜,贵……你若是见到,请务必相告。”
“你们认识她?”汉子问三人。
郑达点头,樊氏兄弟却齐齐摇头,这种绝不相同的反应让汉子疑窦丛生:“你们想讹我么?明明不认识却说认识。”
“我是弼人府的郑达,她的身上有一桩命案,我们要她去问话。”
“弼人府是什么?”
“王都的……”郑达一时不知怎么对汉子怎么说,专司刺探?负责王都巡查?想了想,郑达说得更直接:
“只要王都有命案,便是由弼人府查案。”
此处距王都不过小半日的步程,但汉子人在深山,王都也好,律令也罢,若不是于己有利,山外的一切与我何干?
更何况汉子年纪已是二十多了,好不容易第一次尝到女人滋味,还是如此美丽的女人,心中如何舍得!
要他就此放手,不仅不舍,亦是不能!
汉子没有放过郑达的片刻迟疑,更觉不对,那美貌的女子说过是禁不住夫家的打,所以才逃出来的,这几个自称来自王都的人却说她有命案在身,不是讹人却是什么?
想到此节,汉子再无顾忌,将手中劈柴的斧子更握得紧了些,嘿嘿冷笑:“命案?难道她是杀了她的夫家么?”
说完这话,汉子忽然心中咯噔一下,这美貌女子半夜逃走,莫不真是杀了自己的夫君逃出来的吧。心中想着,却又对自己说,先看这三人怎么答,若不是女子狠毒杀了夫家,自己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不是,她是王都女乐坊的人……”
樊品每次刚要开口总被弟弟抢先,在家中如此,在外面还是如此,这次又不例外,樊品刚要开口,却被樊替抢了先去,边说还边得意地看着哥哥。
汉子见不是夫家来寻,登时放下心来,粗暴打断樊替的话:“我不管她是哪里的人,你要找的人,我这里没有!”
樊品这次却不和弟弟争先,手指在阔大的鼻孔中挖了几下,从侧面绕到屋前,果见有一个半裸女子斜靠在门边,正望着外面痴痴的笑。
女子的衣裳破烂,枝枝条条的无法蔽体,但还是能看出衣裳式样花俏,依稀就是昨日“大姐”所说的女乐坊的隗烟。
“在这里!我就说是在这里!”樊品兴奋地大喊。
汉子见樊品趁自己不注意居然摸到门前,心中不由大怒,举起手中斧子,返身就朝樊品冲去。
樊替平日惯与哥哥抬杠,弼人府的人熟知此事,也屡屡以此玩笑,以挑得二人争吵为乐。众人被郑达骂了好几次“挑起屎臭”,也不以为意,乐此不疲。但郑达却知二人情好,吵吵闹闹却从不红脸。
此时樊替见哥哥受到汉子攻击,援手不及,立即放开手中牵着的猎犬的绳索,口中喝一声“去”,猎犬低吠,朝着汉子冲了过去,在离汉子数步时,后腿一蹬,飞扑着向汉子的腰间咬去。
汉子是山中猎户,身手敏捷,听到猎犬低吼,头也不回,身子微微一顿,单手执斧,斧子带风劈向猎犬,正中猎犬的头。
猎犬哀嚎一声,滚落一边,半伏在地,眼中瞪着汉子,喉中呜呜,含着惊怒。
樊替看时,顿时呲牙瞪目,这猎犬跟着他已经数年,平日里连樊品要牵都舍不得,骤然被汉子一斧砍掉一边耳朵,叫他如何不急。
樊替操起长矛慢慢逼近汉子,:“你何以伤我家三儿!”
另一边樊品回过神来,也持矛对着汉子逼近几步。
“三儿”是樊替给猎犬取的名字,樊品老大,他是老二,这条狗子便是他家的老三。
“我管你三儿四儿,这畜生要伤人,难道我竟要送给它咬伤才是?”汉子奇怪地看着樊替,不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讲理之人。
樊替听来汉子的话,觉得有道理,狗子要咬人,难道还不让人反击?过了片刻才想起,他放狗子咬人的原因。
樊替指着汉子道:“你提着斧子要砍我哥哥,我才放三儿来咬你的!”
兄弟二人与樊替对峙,郑达趁机发话,指着隗烟对汉子道:“她叫隗烟,我有话要问她,你且让我与她说上几句话。”
汉子见郑达并无敌意,身形略略放松:“她已经疯了,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怎么答你的话?”
“疯了?”郑达一怔,看向隗烟,果见隗烟衣不蔽体,脸上挂着痴笑,全不顾门外几人快要为她打起来,痴痴呆呆看着远山,嘻嘻地笑。
“她怎么疯的?”
“我怎么知道,她一来便偷我的东西,被我发现,你先前说你们是王都来的,你给说说,她进我屋内,偷我东西,我该不该留下她给我当奴?”
郑达再次愣住,不想这个连王都已积年不用的律令,眼前这乡野汉子居然知道。
阳甲大王时,连续两年饥荒,遁入山林的人不知凡几,盗抢的也有不少。为防人饥极生盗,阳甲大王颁令,对入室偷窃之人,定了严苛律令,其中一条便是罚入主家为奴。
若是隗烟只是个寻常的女乐坊女子,今后是在这汉子家为奴,还是回王都继续做皮肉生涯,郑达并不关心。
但此女关涉重大,郑达不敢轻忽,便是疯了,眼下问不出话来,也要带回王都,待她慢慢好转,不能就此罢休。
“弼人府差事,你莫要阻着!这女子涉及一桩命案,即便真是疯了,少不得也要带她回弼人府,总要问明白才好。”
汉子闻言,才放松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隗烟——如果来人没有骗他的话,她该是叫这个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是比山下那个村邑之中任何女人都要漂亮的女人,好容易送到他屋里来,不给他生一两个孩子,他怎能轻易放她走?
“你要问话可以,想要带走却不行。”汉子又将手中的斧子攥紧,紧张的看着郑达。
郑达将手中长矛递给樊替,又将腰间短剑解下,一并递到樊品手中,摊开手示意身上没有兵器,并无恶意,也不待汉子同意,缓缓朝隗烟走去。
“你是叫隗烟吗?”郑达蹲在门外,女子视线的对面,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发问。
“嘿嘿。”隗烟笑着。
“我是弼人府郑达,前晚你随王子到溪畔冶游,可曾看到王子为何人所杀?”
“嘿嘿。”
隗烟还是痴笑,右手虚握,自下而上斜斜一挥手,口中拟声:“咻!”然后伸出满是泥尘的手朝郑达头上探去。
隗烟的动作不快,看得出并无伤人之意,但郑达还是躲开。
“男儿头,女儿腰。”
这是人身上两处最不可让外人随意摸到的地方,传说中被摸到会有不祥的事发生。
郑达微微后退半步,躲过隗烟的手。斜眼一瞥,见汉子正紧张的看着他。
郑达心念一动,想到隗烟有惧怕汉子在旁,所以不敢开言的可能。郑达压低了声量,以只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隗烟,你若是听得懂我说的,就点点头。”
“嘻嘻。”
回答郑达的仍是一声痴笑,隗烟再次“咻”了一声,右手仍是虚握,自下而上斜斜一挥手,对着郑达的脖子划去。
郑达再退了半步,却似是看到隗烟在嘻嘻笑时在微微点头。
“我要带她走。”郑达起身对汉子道。
“不行!”汉子双手紧握斧柄,示威般侵上半步,态度坚决。
隗烟两次相同的动作,那一下斜斜上划,分明代表着隗烟看到了凶人的那一击。郑达再无迟疑,不管这汉子态度如何,隗烟他一定要带走。
郑达错步向前,口中轻喝:“得罪”,手往汉子持斧的手探去。
汉子冷哼一声,一手松开,要拨开郑达伸过来的手,另一手持斧当胸往郑达劈来。
樊氏兄弟不想郑达一言不合就动手,等发觉时,二人已战成一团,端着长矛不敢刺出,更见汉子手中斧子带着风声朝郑达胸口劈下,都惊叫出声。
郑达这一招原是虚招,正是要带动汉子手中的斧子。
一件有确定目标的武器,永远比未出手时不知会从何处出击、击向何处的兵器好对付。
这是郑达十几岁就知道的事,也正是凭着这一点认识,他才来王都就夺得那一轮角斗的“最”。
“最”便是第一的称号。
郑达待汉子的斧子几乎触身之时,微微侧身,堪堪避过汉子的夺命一击,右肩朝汉子胸口顶去。
汉子收势不住,口中闷哼与樊品、樊替兄弟的失声惊呼同时响起。
郑达没有丝毫迟滞,拳掌相抱,对准汉子的手腕砸下。
汉子闷哼未尽,手腕传来的剧痛又让他“唉哟”叫出声,斧子应声落地。
郑达连击得手,却不停下,再次转身,依旧是两手相抱的姿势,手肘顺势送出,正中汉子喉结。
郑达肩、拳、肘连续三击,一气呵成,招招得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听汉子喉结被击中发出的半声闷哼,郑达缓缓退了两步,看着汉子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郑达,缓缓软倒,委顿于地。
同时瞪大眼睛的还有樊氏兄弟。
“大人,你是怎么做到的?”照例还是樊替抢先说话,语气中兼有吃惊和仰慕。
樊品将长矛立地,挽在手臂内,手掌在衣摆下擦了几下:“亏得大人镇定,那一斧劈下时,看得我手心直冒汗。”
郑达素不喜逢迎,但却知这兄弟二人不善作伪,流露出的紧张与仰慕却是发自肺腑,心中亦有一份自得。
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是大腹便便,但一番打斗正显出他身手仍如从前。
唯一可虑的,就是郑达发现刚刚几个动作下来,身上居然微汗。十年前的自己怎会如此,适才这几下不过刚刚够活动开而已。
还是大不如前了!
郑达心中微叹,看着蜷缩在地的汉子。
最后一下郑达虽然留手,但正中汉子喉结,任谁都一时难复。郑达便不再管汉子,对樊氏兄弟道:
“带上隗烟,我们走,看看卢治、黎逢他们有何发现。”
走了一段路,郑达对隗烟道:“走出这么远,那猎户追不上来了,你不用装了。”
被樊品抓着一只手的半推着前行的隗烟,手含食指乜了一眼郑达,对郑达露出灿烂的笑,虽脸上尽是泥污,却遮不住她的美。
郑达浓眉微皱:“你知道若不是得了疯症,我只问几句话就会离开,所以你就装疯,不过是想我带你一起走,现在我们要回到王都去,你勿需再装了。”
隗烟挣脱樊品的手,眼睛瞄着郑达的咽喉,口中轻“咻”,右掌虚划。
“凶人动手之时,果然被你看到了。”郑达学着隗烟的手势,并指为掌自下而上虚划,眼中仿佛又见到子成脖子上的伤口。
“嘻嘻!”
隗烟微微歪着头,食指含在口中,看着郑达嘻嘻笑着。
“大人,我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樊品又上前轻轻抓住隗烟挣脱的手,对郑达道。
郑达盯视着隗烟的眼,从她笑脸上的这一双美丽眼珠中,他看出了空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难道隗烟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