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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1960年挨饿的原因,稀奇古怪的观点很多,也幸好那年下了几场大雨,让大自然来顶罪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反正大自然又不会反驳。别的地方怎么闹的饥荒田震说不上来,但胶东的饥荒他是历历在目的。上一年,也就是一九五九年,粮食长势还算不错,算个丰产年吧,可由于兴办集体食堂,吃大锅饭,人们不爱惜粮食,造成了很大浪费,掏空了集体的底子,同时,由于去年秋收时,大兵团作战,粗粗拉拉,遗留太多,导致了丰产不丰收。这两大原因,才导致了青黄不接,大部分农民发生了断粮现象。万幸的是,侨乡公社并不在这大部分之列,虽然他们的集体食堂也有浪费,但他们秋收收的细致,群众的生活马马虎虎还能过得去。
面上闹饥荒,粮食也就成了宝贝。县里开会,总是离不开粮食二字,基层组织向上级要粮、平级调粮、相互借粮成了家常便饭,县里成立了粮食协调小组,由张部长挂帅,哪里粮食富余,他就朝哪里跑。周忠贵和田震虽说性格不合,观点不同,但在粮食问题上两人竟然高度一致。他俩找来肖大嘴,责令他想方设法把五万斤机动粮隐藏起来,同时把全公社的二百个烈属和五保户请到医院里,由公社集中供养,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照顾优抚对象,保护弱势群体,再就是保住五万斤机动粮,来了要粮食的,烈属和五保户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但是,尽管周忠贵和田震绞尽了脑汁,那五万斤机动粮还是让张部长给盯上了。张部长来给缺粮的公社借粮,周忠贵说没有多余的粮食,张部长笑着对他说:“信不,你的机动粮藏在几号库我都知道。”
周忠贵蔫了,田震又闪出来跟张部长交锋:“节余的那点机动粮还得照顾烈属和五保户啊。”
张部长狡黠地看着田震,说道:“二百个优抚对象,五万斤机动粮,你用的过来吗?”
没办法,周忠贵只得答应借给张部长一万斤粮食。
但借走粮食不久,张部长又来了。他这次没提借粮的事儿,而是跟周忠贵讲起了县委委员的换届选举问题,讲到了一半,周忠贵就主动表态说:“张部长,在群众生活遇到了困难的情况下,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也应当替县委解愁,为县委分忧。”
“啊呀呀,有你这么个态度,我就放心了!”张部长激动地走到周忠贵跟前,握着他的手说。“你知道吗,县委让我分管群众生活问题,我的压力有多大啊,你只要再借给我三万斤粮食,我就能解决六个断粮村的困难问题,到时候,我要在县委常委会上积极推荐你!”
“好吧,我这就去跟班子成员商议。”周忠贵的态度很鲜明。
当天下午,周忠贵约着田震到自己家里吃晚饭,田震听了,颇有几分惊喜。眼下生活困难,机关干部定量本来就少,还要每天节约二两粮食支援国家,大家普遍吃不饱,所以一般是不请客人吃饭的。田震按时来到了周忠贵的家,看到尤蕴含做了三碗萝卜缨子的菜豆腐,还备了半瓶散装的烧酒,田震挨着周忠贵在小饭桌旁坐下后,首先拿起了那半瓶酒,敞开盖子贪恋地闻了闻,却没感受到酒香,他毫不客气地倒了一小杯,一咂,却痛苦地吧嗒了一下嘴,这酒又苦又辣。尤蕴含递给他一双筷子,问道:“这酒怎么样,我从供销社打来的。”
周忠贵苦笑道:“估计好不了哪里去,粮食紧张,酿酒用的是霉烂的地瓜干,出不了正味。”
“将就着吧。”田震却乐呵呵地端着酒杯说。“自从粮食紧张了,有三四个月没喝酒了。”
“也喝不起了。这等糟烂的散酒,都四五块一斤了。”周忠贵说。
“那我的多喝。”田震的话还没落地,一杯烧酒已经灌进了肚子里。
喝着酒,周忠贵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了眼下这场饥荒上,并特别强调了张部长所说的六个断粮的村庄。田震的眼珠儿轻轻闪了一下,沉重地分析道:“上级要尽快想办法,不然断粮的村庄会越来越多。”他又掏出了个小本子,对周忠贵和尤蕴含说:“这些天,我跟民政助理赵尔芳跑遍各个大队,我们公社去年秋收搞得彻底,虽然没有粮食烂在地里,但是群众的余粮普遍不足,尤其是让集体食堂糟蹋的太多,如果再不解散集体食堂,估计今年秋粮收割前,将会有百分之二十的群众断粮。二千户,可不是个小数啊!”
周忠贵端着酒杯,望着田震说:“我们是面临困难,但是还有比我们更困难的地方。”
敏锐的田震翻眼看了他一下,努努嘴巴,却没说话。
周忠贵跟田震碰了碰杯,待互相喝下酒后,仰起头来,郑重地说:“老田,现在我们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领导干部越应当树立大局思想,发扬共产主义风格,主动为党排忧解愁啊!”
田震猜测到周忠贵要搞名堂,端起一大碗菜豆腐,一边“出溜出溜”喝着,一边翻眼瞅着周忠贵。
周忠贵撂下手里的筷子,迎着田震那怪异的目光说道:“老田,我请你来,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上次张部长来我们公社,说山区的担山公社有六个大队断粮了,我们是不是从机动粮里借给他们三万斤啊。”
一听这话,田震不喝菜豆腐了,轻轻撂下碗,眼瞪着周忠贵,就是不开口。而尤蕴含却质问周忠贵:“住在我们那里的烈属和五保户,一个月至少需要六千斤粮食,你把粮食借出去,将来他们吃什么?”
“到时我们再想办法嘛。”周忠贵对尤蕴含说。
“办法,没了粮食,如何想办法?”田震责问周忠贵。
周忠贵没想到尤蕴含也加入到了反对自己的行列,有些生气地对他俩说:“救危救急,世间情理。眼下,我们还能说得过去,可担山公社就要断粮了呀!”
尤蕴含见周忠贵上了犟脾气,端着饭碗,站起来去了厢房。看到她闭上了房门,田震伸手弹了两下桌子,小声问周忠贵:“是不是县委要换届啊?”
周忠贵看着他那别有意味的眼神,有些慌张地说:“别瞎牵扯,我这是服从大局!”
他又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独断专行的,对每个党委成员,我会逐个征求意见的。”
书记跟党委成员谈话,是有讲究的。要按照排名先后来。肖大嘴是粮管所长兼党委委员,排在最后,当周忠贵跟他谈话时,已经快吃午饭了。所以周忠贵也就加快了节奏,当肖大嘴走进他的办公室,周忠贵开门见山地说:“老肖,担山公社六个大队快断粮了,县委张部长希望我们借给他们三万斤粮食,你是什么意见啊?”
“有粮食当然应当借了,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嘛。”周忠贵没想到肖大嘴这么痛快,兴奋地说道:“党委大部分同志跟你的意见是一致的。既然这样,那就麻烦你了,把机动粮给担山公社送过去。”
肖大嘴却皱着眉头说:“周书记,我们哪有这么多机动粮啊。”
周忠贵觉得不妙,诧异地望着肖大嘴。
于是,肖大嘴解释道:“周书记,剩下的四万斤机动粮,刚刚被尤院长领走了三万斤啊。”
周忠贵并不是那种遇事惊慌失措的人,他清楚这种突变虽然发生在尤蕴含身上,但绝非是她一个人所为,因此,他波澜不惊地朝着肖大嘴“哦”了一声,然后挥挥手,让肖大嘴走了。
中午吃饭时,周忠贵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家,守着火炉熬制高粱粥的尤蕴含见他回来,神经质地低下了头,注意力完全用在了熬饭的铁锅里。
而周忠贵却找来个小马扎,坐在小饭桌前,聚精会神地翻阅开了从办公室里带来的报纸。
等一碗热乎乎的高粱粥端到了他跟前,周忠贵才开着玩笑说:“这不会是机动粮里的米吧?”
尤蕴含也淡然答道:“那是给优抚对象吃的,比这些好。”
“你的动作可真快啊。”他的意思是指她领走机动粮的速度。
“不快不行啊,”在暗斗中,她也不温不火,“二百多烈属、五保户都交给了我,到时候断了粮,出了事,我担不起啊。”
“就这么一点余粮了,让你一勺,挖掉了大半壁江山啊。”
“我只要了属于烈属、五保户的那一份,这是党委会原先确定的。”
“那也得履行个手续啊!”
“党委早就有规定,动用机动粮,必须经过田震社长的签字,程序我们都走了呀。”
周忠贵的嘴角浮起了轻蔑的一笑:“既然党委那样规定了,也可以再另外规定嘛!”他的意思分明是追讨领走的机动粮。
尤蕴含瞅着丈夫说道:“别说气话了,烈属、五保户可都是国家的重点优抚对象,你得罪了他们,恐怕不仅仅是县委委员当不成的问题,你的这个书记也要面临大考。”
周忠贵低头想了想,然后抬头对妻子说:“这不像你的话吧。”
“我不想坏你,才这样说的。”尤蕴含望着他,眼里带有感情色彩。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吃饭。等到吃完了饭,他一抹嘴说:“真香啊!”他站起来要出去,临到房门时,突然转身对妻子说:“你们已经这样做了,我还能怎么样,唉!”
这回轮到田震受难为了。临近南流公社发生了断粮,有些改良的土匪为了填饱肚子,甚至重操旧业,窜到了绵延几十里的百草滩,干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党委书记谭永吉没有办法,来到了侨乡公社借粮,周忠贵随即来了个顺水推舟,让他去找田震。田震清楚周忠贵的心思,也了解谭永吉的心情,可仅有的一万斤机动粮他实在不敢动,因为这是全公社五万群众唯有的救命粮啊!
起初,田震看在交情的份上,从秦国良的农科队要来了一麻袋玉米良种,想把谭永吉打发走了,谁料这个谭永吉就像一块狗皮膏药,黏住了田震就不放松,上了班,他坐在田震办公室里喝茶水,下了班,他跟着田震回家吃饭,不过两天,毕克楠就恼火了,硬是从公社食堂里拎来了半袋玉米面,说是接待谭永吉的补偿,炊事员陈老四没招数了,只好央求田震,因为没了半袋子玉米面,机关干部三天就喝不上粥了。
实在逼草鸡了,田震的办法也有了。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拽着等候在那里谭永吉说:“走,弄粮食去!”
二人骑着自行车一阵奔跑,来到了翠绿的百草滩。田震指着北边一段对谭永吉说:“现在开始拔草,你从你们那一段弄一挎包油草,我从我们这一段弄一包油草,开始!”
谭永吉拨拉着田震,问道:“耍弄人是怎么地?我找你借粮食,你拽我来拔草,搞什么鬼名堂!”
田震指点着他的鼻子说:“我告诉你,只有弄些油草样子,才能换来粮食,你不拔,我拔!”
“说吧,从哪里换粮食?”
“部队,骑兵团,有了油草,才能省下军马的精饲料,精饲料是什么?玉米、大豆啊!”
谭永吉顿然开了窍。
下午,二人带着又青又嫩的油草样子来到了骑兵团,值班参谋把两个人让到了小会议室,泡上了两杯茶就走了。田震和谭永吉在小会议室里左等右等,迟迟不见个人影。田震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没人出面呀?情况不妙。”
比田震老成的谭永吉忽闪着眼睛说:“这并不奇怪。”
“此话怎讲?”
谭永吉解释道:“如今全国粮食短缺,比咱聪明的人不在少数,能想到用草料换细料的人全世界不止咱俩,况且团里大大小小还有很多干部呢。”
“你是说宿团长怕见咱们?”
谭永吉点了点头。
田震站起身,随便走了几步,忽然来到门口,敞开房门朝外喊道:“来人哪!”
谭永吉惊奇地望着他。
刚才那个值班参谋跑来了,田震对他说:“你去告诉宿团长,我们是为骑兵团的春季战术训练场而来的,他如果感兴趣,到侨乡公社找我!”说着,拽着谭永吉就走。
可是他俩刚到了军营大门,便被哨兵拦住了:“两位留步,宿团长在小食堂等你们!”
所谓的团部小食堂是用木头板子钉起来的,两个小屋,除了灶间,还有一个简捷明亮的餐厅,四壁贴着洁白的书写纸,中间置放着一张铺了绿色尼龙布的餐桌,四周放着长凳,桌子上有两盆热气腾腾的包子。田震和谭永吉进来时,看到宿团长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地吃包子。见两位客人来了,他并没起身,而是非常实在地指着盆里的包子说:“想跑,上哪里跑?不吃包子别想溜出军营!”
见宿团长这个样子,田震也以实在对实在,拍了谭永吉一把,坐下后左右开弓,抓了两个又白又胖的大包子,逮了一口,津津有味地说:“快来,谭书记,白菜粉条包子,好久没吃这口了!”
谭永吉跟宿团长尚不熟悉,生怯怯地坐在了凳子的一角,也伸手摸起了一个包子。
这时,宿团长拿着一个咬开的包子对谭永吉说:“快吃,不消灭这两盆包子,不谈公务!”
两盆大包子总算“消灭”了,谭永吉摸着滚圆的肚子打着嗝看田震,而田震喝下碗里的半碗醋,清了清口,对宿团长说:“啊呀,总算吃了顿饱饭,空手回去我也值了。”
宿团长却擦着嘴,对田震说:“你空手回,我的训练场怎么办呀?可不能白吃了我的包子。”
田震见他上了钩,便告诉他说:“青云河边的百草滩,水草丰茂,地势开阔,南北长二十二公里,没有庄稼,没有民居,是骑兵战术训练的理想场地,另外,那里拥有茂密的油草、野芦苇,骑兵分队进驻后,既可搭棚宿营,又可就地取材,节省饲料,所以,当年张松是献地图,今天我跟谭书记是来贡献训练场地的。”
宿团长听后,朝门外喊道:“唐参谋,拿百草滩的地图来!”
不会儿,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摆到了宿团长眼前的饭桌上,宿团长查看后,指着地图说:“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又仰头望着田震和谭永吉:“说说吧,说说你们的要求。”
田震也不客气了,对宿团长说:“宿团长,我们这是拖着要饭棍子,来见亲人解放军啊!”
宿团长点头表示理解,对两位客人说:“说实话,我是想见你们,又怕见你们啊。全国闹饥荒,都缺粮食,找上门的地方同志一茬接一茬啊,可是,我们的粮食毕竟有限,所以,我就只好躲起来。不过,你们只要供应我们军马草,提供给我们训练基地,我就给你们挤出一万斤玉米来。”
谭永吉听了,激动地站起来,对宿团长说:“我们一定忘不了亲人解放军军的恩情!”
田震和谭永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军营,但半道上,两个人又产生了分歧,原因是谭永吉想独吞解放军军的一万斤玉米,田震却要二一添作五,谭永吉说:“你个老田,本来是我来向你借粮,你哪能这样敲竹杠!”
田震却寸土必争地说:“谭大书记,百草滩是你我两个公社的,我们还比你们长了三公里呢,这10000斤玉米平半分,是照顾你们了。”
干过铁匠的谭永吉气得下了车子,挽挽袖子对田震说:“来,咱俩摔跤,如果你赢了我,那一万斤玉米就平均分!”
“要文斗,不要武斗,来,划拳,你赢了我,那些玉米我一斤也不要!”
谭永吉接受了田震的挑战。于是,一个书记和一个社长,在乡道上嗷嗷地划开了酒拳:宝拳一对,哥俩好啊,魁是个梧(五),桃园三啊……三个回合下来,田震二比一获胜,正当谭永吉愤愤不平时,田震笑呵呵地对他说:“看你怪可怜的,咱三七分,你七我三,行吧?”
谭永吉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