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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漾走出大殿,看到姜获、陈如意以及张潜都守在大殿檐下,他又跟姜获、陈如意拱拱手,才带着张潜返回尚书省。
暮色初显,尚书省政事堂内还有不少人在。
看着郑榆与韩道铭坐在公厅里谈笑风生,看到他们走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再看韩道铭的神色完全没有受到刚才殿议的影响,沈漾脸色微微一沉,但他也明白郑氏此时有求于棠邑。
自秦汉以降,中原兵马征伐岭南地区,战场上的伤亡还是其次,更为惨重的还是疫病带来的减员。
千百年来南征战事差不多有十之三四,都是因为难以控制的瘴毒瘟疫蔓延,不得不退兵,甚至被南方蛮族打得大溃、大败。
此时郑晖已经成功率部攻入邕州,目前能肯定叙州充足供应祛瘴酒功不可没。
郑晖所部将卒目前能确认瘴疫感染率,甚至比桂州、邕州当地的兵马还要低,即便有将卒感染瘴疫、痢疾,也能及时得到治疗。
这是以往难以想象的事情。
也可以确认韩道勋、韩谦父子这些年能如此迅速控制住叙州的每个角落,祛瘴酒功不可没。
御医局得到祛瘴酒后,也确认其中内含青蒿等药材,但利用传统的炮制之法进行仿制,所制的药酒,对瘴疫有一定的预防作用,但相比较叙州所出的祛瘴酒还是差得太远。
目前郑氏全力主导对岭南清源军节度使刘隐所占领的地区进行征伐,而在辰州危机之后,韩谦不仅将极擅湿热丛林作战的辰州番营拱手相送,还允许郑氏将酒水榷卖到叙州、淮西,这都注定郑氏短时间内摆脱不了对棠邑的依赖。
盐铁榷税收入归中枢盐使司,而酒茶榷卖通常是藩镇及州县的重要收入来源。
虽然大家都能知道韩谦想要节约棠邑境内的粮食消耗,才会限制地方酿酒,这时候又需要满足棠邑境内的酒水消费,只能允许郑氏或者其他酒商入境牟利。
即便棠邑也会征收一部分市泊税及过税,但郑氏却必须要承韩谦的情。
拿京畿地区来说,虽然郑氏在京畿也有榷卖之权,但同样有资格在金陵及京畿诸县酿酒榷卖的,还有另外十九家。
虽然淮西、叙州的酒水人均消费量要比京畿低一截,却要比普通的州县高出一大截,但关键是棠邑即便对私酿控制谈不上极其苛严,制置府及州县官属衙司,都不直接酿造饮用的酒水出售,淮西的这一块市场目前基本上还是郑氏独享。
虽然尚书省的书吏估算郑氏在叙州、淮西沽酒,过去一年获利应在十数万到二十万缗钱的样子,这差不多已经抵得上郑氏对右龙雀军及邵衡州兵南征额外补贴的逾三分一军资花销。
即便拱手送上辰州番营已经算是过去掉的交情,但沈漾知道,仅榷酒及祛瘴酒两项,都决定在郑晖率部平定岭南之前,郑氏跟棠邑的关系不会发生根本的变化。
沈漾又不禁想,倘若他这时候再提出以杜崇韬或周炳武为首,从侍卫亲军里选拔一批青年将领,组织一部兵马到赣州后,会合赣江上游的诸州兵马南进,从东翼对清源军节度府辖地开辟第二战场,郑氏会怎么想?
即便这样做能极大程度上分摊掉郑晖率部从西翼进攻所承受的军事压力,但郑氏也会认为此举有针对他们的用意吧?
沈漾心里轻叹一口气,看着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决定先去找这两天都没到政事堂应卯的杨恩,看看他对诸多事有什么看法,然后再找寿王杨致堂以及张潮等人试探态度。
沈漾起身离开尚书省的衙署,张潜以及今天在政事堂值守的秦问,也起身离开。
在檐下跟郑榆说话的韩道铭,看到他们经过,张口朝张潜、秦问问道:“今日是道昌六十岁摆寿席,沈相日理万机,怕是没空脱身,张大人、秦大人,可有时间到府里饮一杯水酒?”
张潜微微一怔,颇有慌张的说道:“真是不巧,今夜约好了事情,我等会儿叫家人将贺仪送到府上……”
秦问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吭声,随沈漾往衙署走去。
张潜尴尬的站在门槛前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紧跟着追了出去,看到从溧水县令任上调归御史台任职的薛若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正跟秦问与沈漾在前面边走边说话。
他就听见薛若谷在前头问沈漾:
“调左武骧军回京畿以及起用杜大人或周兵部新编右武骧军沿赣江南下进攻清源军之事,陛下怎么说?”
听薛若谷问及这些,张潜才省得刚才沈漾在崇文殿与陛下密议什么,暗想这些或者都是薛若谷帮相爷出的主意吧?
“陛下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但调左武骧军回京畿事在必行,”沈漾看到张潜跟过来,说话也没有避开他,回答薛若谷的问题,说道,“但新编右武骧军之事,还颇为棘手,郑氏的反应是一回事,杜枢使或周兵部愿不愿意出面,则是另外一回事……”
张潜心想大楚形势已然发生极深刻的变化,即便朝廷能顶住重重阻力,从禁军嘴里夺食,筹出新编右武骧军的钱粮来,但杜崇韬、周炳武还真未必愿意这时候出这个头吧?
“这也容易,杜崇韬、周炳武那么多的部属、子侄,先安排他们进枢密院、兵部及诸卫军府任职便是。”秦问说道。
张潜心想秦问这计也是狠辣。
兵部、枢密院需要填以大量的官员不说,禁军、侍卫亲军体系分开,对应诸都指挥使、都虞侯,屯营军府也设有诸都尉将军、校尉将军等职负责军府的屯田耕种、兵户管理以及编训等事。
也许杜崇韬、周炳武他们想着激流勇退,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趟这浑水,但他们的部属、子侄正值年盛力壮之时,热衷功名利禄、渴望建立功勋、封公封侯,他们有机会进入权力核心,想着推动新建右武骧军,却是要比他们这些“外人”邀请杜崇韬或周炳武出面组建右武骧军,推动力更大。
就像去年中新编左武骧军时,黄化未必就愿意其子黄虑出这个头,却未能阻止得了这事。
人很多时候总是被一股股或大或小的潮涌推动着往前走。
沈漾没有直接赞同或否定秦问的策谋,继续往外走去;秦问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向张潜,笑问道:“今日韩府应该颇为热闹,张大人真不去喝杯水酒?”
“凑不上这个热闹。”张潜嘿嘿干笑了两声,回道。
对张潜不愿意交恶韩府之事,薛若谷却视如无睹,继续跟沈漾说道:
“我派了人到寿春、凤台两地看过,寿州军撤出这两城,并没能将城内民众迁走,想必霍邱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不管是梁帝朱裕的授意,亦或是徐明珍所占的谯颍两州,已经容纳不下三城十万民众,但有一点能够肯定,梁楚这次和议,多半会以人换粮的跟棠邑进行交易……”
去年底招降罗山守军期间,张潜曾实地到淮西走过一趟,见识过淮西安置灾民及流民的速度与效率,而淮西地广人稀,且境内土地多平坦肥沃,得寿春、凤台、霍邱三县再新得十万民口,也仅一百三十余万丁口而已,三五年内只要屋舍建造及开垦屯田的速度能跟得上,再多容纳一倍的人口,也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棠邑此时实际辖管一百五十余万丁口(含叙州),就已经拥有如此恐怖的军事动员潜力,要是再继续从河淮大规模的接收灾民及战乱逃难之民众,实力还将继续膨胀到何等地步?
“沈相以为慈寿宫会如何应对这事?”
“虽然今日殿中争得面红耳赤,但考虑襄北急于消化梁州之地,怕是难以拒绝和议之事,”沈漾说道,“真正会极力反对的,或许就剩淮东了吧?”
听沈漾这话,亲眼见到殿中争吵的张潜更是深有感触。
他们这边要极力推动将左武骧军调回京畿,李知诰在梁州就更不可能拒绝和议,以减轻梁州东翼所承受的军事压力。
梁军在关中的兵马规模实际并不少,主要还是粮秣补给短缺,倘若李知诰及慈寿宫一系拒绝和议,梁军绝对不会介意助赵孟吉、王孝先反扑梁州的。
关中的局势太复杂了,从现实利益角度考虑,李知诰与慈寿宫再见不得棠邑及韩家的好,在这事上也会选择隐忍。
又或者是韩道铭早就料到这点,所以今日才在殿中肆意的信口开河吧?
至于淮东为何会极力反对,这也不难理解。
这两年来局势剧烈变化,不要说棠邑了,郑氏、襄北、黄氏甚至寿王府的实力都得到极大增强,唯有淮东没有得到半点好处,还被迫将石梁县还归滁州辖管。
一旦正式缔结和议,淮东将失去越过淮河往徐泗地区扩张的借口,信王杨元演心里怎么可能会愿意?
然而淮东与中枢的疏离最深,淮东极力反对,又岂能左右朝廷的选择?
朝廷不仅不会理会淮东的反对意见,为编右武骧军还会缩减给淮东的赈济钱粮吧?
想想这七八年来,信王杨元演的际遇也是够波澜起伏的。
原本极有望从安宁宫里夺下金陵继位,一度兵强马壮逾十数万众,控制太湖北岸诸州及京畿东部地区,却不想被韩谦硬生生率领一支由泥腿子、奴婢组成的赤山军给搅散了。
淮东才百余万丁口,养退回北岸的十数万兵马太艰难了。
不得已只能缩减兵马,然而到延佑二年底淮东好不容易将兵马缩减仅保留六七万精锐,却不料水师大溃洪泽浦,导致江淮大好形势一片糜烂,淮东也无可避免的被拖了进去。
淮东虽然核心地区没有失陷,但数万敌骑插入腹地反复袭扰数月,包括淮河北面的泗州、海州两地,淮东到延佑三年春末,损失人口近三十万,楚州附近的屯垦水利体系被摧毁。
淮东一度连维持六七万兵马都粮秣不继,却又不得不维持如此规模的兵力,以应对北面徐泗地区的敌军的军事压力,被迫选择往棠邑输送灾民,以换取叙州官钱局的借贷,支持最基本的军资开销,丁口一度跌落到八十万左右。
随着韩谦在淮西攻城拔寨、连连大胜,淮东北面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大减,也由于棠邑极速崛起,使得朝廷放松对淮东的压制,淮东在这三四年间将现役兵马压缩到四万左右,各方面总算是缓了一口气。
然而相比较棠邑的崛起以及李知诰在襄北的发展势头,淮东实在是有些失落了。
“韩府既然为韩道昌摆寿,也给你们发了帖子,过去吃酒也没有什么。”沈漾这时候跟张潜、秦问说道。
“我不去凑这个热闹,即便是要打探消息,还是劳烦张大人辛苦一番吧。”秦问拒绝得干脆利落。
张潜乃是小吏出身,为人处世是要比举人出身的秦问圆滑得多,但叫秦问这么说,应与不应都不是那个劲,讪笑道:“韩府这几个月来颇为高调,宅子里动不动就高朋满座,今夜韩府要还是如此,朝中多半这两天就出现拥护和议的声音……”
出皇城之后,张潜便径直回府,他原本想着派家人往韩府送一份贺仪。
同殿为臣,不仅张潜,即便是沈漾、薛若谷,宅子里有什么添丁贺寿之事,韩道铭、韩道昌都会派小辈人物送贺仪过来,表面上都没有恶了情分。
却不想他坐车刚拐过巷子,便看到长子张择与韩端从他家宅子里走出来,站在府门口等着马车驶过来,揖礼道:“刚刚听到马蹄声,我便猜是张伯父回府了——父亲特地要过来请张伯父与张择到府邸饮酒……”
韩端虽然在部司仅任主事,但这两年韩家在朝中除了韩道铭、韩道昌兄弟二人外,就是韩端在外面抛头露面,其他韩家子弟以及陈乔等族的姻亲子弟,则都选择到棠邑或叙州任事,在朝中任事的人不多,这也就突显出韩端的重要性来。
不谈品轶,韩端赶在开席之前在他宅子里等候,张潜也再无理由推脱,匆匆回府换了一身便服,便带着其子张择,随韩端赶往灯火通明、宾朋满座的韩府。
进韩府之时,张潜刚好与韩道铭、郑榆携手而来的车驾遇上,一起跨入府中,看到梁使郭端铎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监护)下,也赶到韩府赴宴。
韩道昌在韩府地位仅次于韩道铭,这两年在盐铁转运使司任郎中官甘之如饴,没有想着转迁,看似品秩不入大臣之列,在大楚却是实权差遣。
大楚盐事分为煮收运销四个环节,盐铁转运使司不设侍郎,张潮以参政知事及户部侍郎领盐铁转运使,再有四个郎中官各执一事,煮收销三个事都由张潮的嫡系掌握,韩道昌就掌握盐场与州县盐铁院监之间的运输之事。
这两年韩道昌在盐铁转运使司任事,顶住压力,兴利除弊,将之前的运盐船队都裁撤掉,将运盐之事托付给赤山会,仅安排押纲监盐吏督管。
仅此一项每年就为朝廷节省四五万缗钱,也没有人敢说韩家将运盐之事交给赤山会是中饱私囊。
赤山会所拥有的大仓船,走长江及湘沅汉赣等支流,运力大、速度快,优势极大,太湖、鄱阳湖、洞庭湖沿岸已有不少州县,都将纲粮押运之事交付给赤山会。
中枢虽然一直想着避免这个局面的出现,但金陵及江东的造船业在金陵事变前后被彻底的摧毁掉,一直都没有恢复过元气来。
岳阳、潭州虽然有两家官办造船场,但缺少足够经费,所造船舶提供给州县地方,总是被嫌弃太贵、速度太慢而被拒收。
其他的地方造船业,在叙州以及近期兴起、物美价廉的东湖船舶打压下,在中大型船舶上没有丁点的竞争力,也就完全不成气候,只能够造一些小型的渔舟及乌篷船混日子,发展还不如前朝中晚期。
而除了长途运输外,跑中短途水运的船帮、商帮势力,则多与叙州、棠邑交好。
一方面是他们要从棠邑购买船只。
另一方面,赤山会在韩谦的支持下,崛起于江湖河海之间,有着半官方的身份,此时已经不会屈服于地方势力的刁难;而之前被压榨在最底层、在官员衙吏以及世家宗阀面前没有什么地位可言的船帮势力,倘若在地方上遇到纠纷,现在多会请赤山会出面调停。
张潜跟在沈漾身边,对棠邑及韩府研究也深,清楚赤山会的事务,目前分为两块,一块是暗中刺探、搜集楚地诸州县的情报,这些事情以及武装护卫等事由郭逍、林江两人负责,都正儿八经的授正六品武官,归入制置府军情参谋司帐前听用。
还有一块事情,就是较为纯粹的船运及会众的经济营生,目前主事人乃是赤山军的旧武官郭全、周柱,也是韩谦的嫡系。
不过,这一年来,郭全、周柱两人频繁出没金陵韩府,张潜怀疑韩谦已经将赤山会的这一块事务,暗中交给韩道昌执掌了。
近年来赤山会的发力方向乃是长江沿岸的大宗货物船运,除了叙州、淮西煤铁、棉布外,以金陵与诸州县的纲粮及盐运规模最大,甚至比叙州、淮西往外的大宗货物输出还要庞大许多,运输规模每年高达六七百万石。
州县及地铁转运使司在纲粮及盐事运输上,征募的运卒、船工水手、船舶以及押纲官的派遣等事上,每年投入总数虽然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但绝对不会低于二百万缗钱。
这还是亏得有长江水路能通,前朝往河洛、长安地区输运纲粮,靡费更巨。
这些也都注定韩道昌在金陵已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更何况六十大寿,又是人生极重要的一刻,稍稍体面的人家都会操办一下。
张潜看到不仅盐铁转运使、户部侍郎张潮及韩道昌的院司同僚,以及韩道铭邀请郑榆、梁使郭端择等人过来赴宴外,寿王府还派人送贺仪过来。
穿过垂花厅,再看府宅之中,韩府今日聚集的姻亲朋宾怎么都有四五百人之多,张潜心想也亏得最艰难两年间缩减近一半的韩府园子还是足够大,才没有叫这么多人登门赴宴觉得有多拥挤吧。
张潜虽然还没有跻身大臣之列,但在朝中也是足够重要。
韩端今日要忙碌一天,还是安排专门的韩家子侄陪同着他。张潜即便想要表现得有些迫不得已、想要表现出冷淡,但在宴请的宾朋之中,他这个层次往上的人物毕竟有限,最后还是凑到韩道铭、张潮、郑榆以及梁使郭端铎身边说话,最后坐席也是安排在一起。
梁楚和议自然是近期朝野关注的焦点,而今夜到韩府赴宴之人,也不会避讳去谈这个问题。
郭端铎代表梁帝朱裕而来,也清楚争取楚国臣吏的支持,梁楚才有可能更快的达成正式的和议,有些话题并不避讳去谈,也可以说需要在这种场合放出风声去。
梁帝朱裕虽然斩获新郑大捷,据新郑城集结梁国南部的人马,计划下一阶段攻下荥州全境,然后与关中梁军两面夹攻河洛、函谷关,彻底打通关中与河淮的联络,但蒙兀人的反应极快,在新郑一战之后,其驻守怀州、卫州的兵马迅速渡过黄河,进入荥州中北部靠近黄河的地区,遏制住梁军的兵锋。
与士气低沉、人心动摇的魏州叛军不同,蒙兀人的兵马战斗力及战斗意志极强,在新郑、荥阳之间,梁帝朱裕率部数度试探性的往黄河沿岸穿插,但都被拦截、无功而返。
虽然没有吃什么亏,但也没有占到便宜。
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梁军最大的短柄就暴露出来了,那就是粮秣兵甲战械等后勤补给严重跟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