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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伏在一个早已失去了本色的垃圾筒的后面,眼前是一大片灰色的建筑群,矗立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脚下是一大片枯黄的野草,很有点秋天的肃杀光景,但事实是,现在是夏季。
天色灰暗,好像是早晨或者傍晚的样子,他看了一下腕上的全自动机械手表,中午12点,感到有点饿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块压缩饼干,小心地揭开包装纸,掀开口罩,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又小心地将它重新包好,放回口袋,这可是他一天的口粮。
他满足地咀嚼着略带霉味的压缩饼干,习惯成自然地瞄了一眼佩带在胳膊上的核辐射测量计,读数正常,他像一个正在减肥的人看到自己的体重得到控制那样松了一口气,盘算着要不要进入这片陌生区域掘荒。
这时,几个黑点映入眼帘,他头皮一紧,将身子在垃圾筒后伏低,聚起目力望过去。其实他不用望也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和他一样的掘荒者,因为掘荒者极少结伴同行,敢于如此毫无遮掩、成群出没的只能是……
那几个黑点漫无目的、大摇大摆地踟躇在荒无一人的马路上,他知道这句话有语病,但“踟躇”是他能找到可以形容他们行走特点的最好词汇,而且,他们不能算人,确切地说,他们曾经是人。
他举起了望远镜,将他们一下子拉到近前,近得看清脸,他们的脸有着共同的显著特征,那就是脸上缀满无数的大疱小疱,全是水灵灵的疱,鸡蛋清似地挂着,非常的吓人和非常的恶心,其中一个似乎有所感觉似的,从水疱中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他的方向……
他顿时像看到猎人的猎物一样,吓得缩回头,将身子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位二十世纪著名科学家的预言,这位科学家说:“我不知道人类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用的是什么武器,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用的一定是石头和木棍。”
他知道这位科学家错了,错得非常离谱,因为人类第四次世界大战的武器不是石头和木棍,而是牙齿和舌头。
他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牙齿和舌头,即便已经看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场面,即便他的眼球已经麻木了,他的心灵还是不寒而栗。
他们吃人,用牙齿和舌头,像野兽一样地生吃活吞,但他们不是野兽,也不是科幻电影中的僵尸,他们只是遭遇了核辐射或核污染的人类,他们依旧具有人类的意识和思维,但他们吃人,吃正常的人类,类似历次人类社会发生战争或剧变时发生的常事: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清算、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灭绝。
人类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了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所在城市的遭遇绝对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级别的。
他所在的城市位于黄海之滨,一座美丽的千年古城,但它的美丽,只停留在他儿时的记忆和父亲的描述当中。他现在触目所及,只是一片满目创痍的废墟和游荡其中的失去灵魂的躯体。
而这该死的一切,都发生在十年前那该死的核爆炸之后,或许更深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核电站。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读二年级的他,正在学校的操场上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追逐打闹,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在大地的东北角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半个天空都黑了。
然后学校的秩序大乱,家长们以疯狂的速度驾车从四面赶来,在尖锐的警报声、汽车的喇叭声和孩子的哭叫声中找到各自的子女,又带着他们以疯狂的速度逃离。
他至今仍记得拥挤在道路上的车流人群和人们脸上惊恐的表情,父亲可能是唯一保持镇定的人,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
他至今不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发生了一场核爆炸。有人说,是核电站发生了重大事故。也有人说,核电站遭到了恐怖袭击。还有人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父子俩避开交通堵塞的大路,驱车穿行在偏僻的田间小道上,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出于对核灾难的恐怖,做出的第一选择是逃离这座城市。
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已中断,公汽、火车、飞机和轮船等全部停摆。所有跟外界的联系也中断了,包括手机、网络和各种媒体,除了广播。
父亲一路听着收音机,他则在颠簸的车上时醒时睡,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只记得第三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往回走,前后的一些车辆也是如此,没有开始时那样争相夺路而逃的情景,大家似乎都恢复镇定了,或者说,是一种绝望的镇定。
他记得父亲表情严峻地告诉他:“儿子,世界和以前不一样了,但爸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那时,他才八岁。
他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只记得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后来父亲曾经带回过一个漂亮的女人,让他喊她小妈,小妈对父子俩都很好,有一阵子,他都把她当作亲妈了。但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和小妈最终没有在一起,小妈离开后,父亲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曾在半夜看到父亲对着电脑上小妈的照片偷偷落泪,父亲是个感情细腻的男人。
在返回的路上,天上下了一场奇怪的雨、他从未见过的雨——黑雨,黑色的雨滴从天而降、倾盆而下。
路上也有不少逃亡的人群,他们像炸了窝的蚂蚁一样四散奔逃,寻找避雨的地方,有一些则向开车的人求助,但几乎没有人停车,那些被淋湿了全身的人群变得狂躁,拣起路边的石块砸向行驶中的汽车,试图让它们停下。
他记得有一个湿透了的行人冒着被撞倒的危险,扑在车窗上,镶嵌在黑头黑脸当中的双眼带着无比的绝望,而父亲也第一次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父亲也没有停车,一路没有停车,除了加油,就这样回到了家,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带给他无数欢乐的学校,再也没有见到那些熟悉可爱的同学。
每家每户都是如此,逃亡归来的人们足不出户,大街上空无一人,整个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天空从此变得灰蒙蒙的,他记忆中的蓝天白云从此一去不返,地面的植物也只能依靠穿过厚厚云层的微弱的光合作用,勉强生长。
对外交通和通讯依旧中断,父亲几乎每天都守在收音机旁,广播里反复播送着一条信息,听得他都倒背如流,信息内容是:
1、
不要轻信谣言,以政府发布的信息为准。
2、
不得进入爆炸区。
3、
人员轻易不要外出,关闭门窗,堵塞通气孔,停止一切非必要的户外活动。
4、
非要外出时,戴上防毒面具,穿上防护衣,减少暴露部位。
5、
外出回来时,对身体用水和肥皂进行清洗。
6、
注意保护皮肤,千万不要让皮肤有破损。
7、
在受污染前,及时把食品和水收藏在室内。
8、
在有必要时服用碘片。
当家里的食物吃完后,父亲不得不出门,
他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大街上逐渐有了人,有了一些生气,
有一阵子出现了军队,带给了人们一丝希望,军人们挨家挨户发军用补给品,包括食物、药品还有防毒面具什么的,但军队很快离开了,只留下了一个救护队和一个救助站。
后来广播也停了,播送的最后一条官方信息是要求幸存者们留在自己的家里,这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有一些人尝试离开,但都没有成功,有的回来了,有的死在了外面,路上太危险,因为根本没有路了。
留下来的人也不再是完整的人,他记得有一位先哲曾说,人活着有几大需要,从低到高,最低级的是生理需要,最高级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而幸存者其实和那些吃人的污染者没什么区别,活着只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
人类会因此觉得痛苦和不幸吗?当每个人周围的同类遭遇同样的不幸时,他们反而不觉得痛苦了,逆来顺受也是人类的天性吧,而心理上的平衡让一个再骄傲的人,也会像狗一样地活下去,因为他周围的的同类都像狗一样地活着。
公平——这个词,成了一个绝望的环境中让人类活下去的最后精神支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至少在死亡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这些知识都是他从电子书中学到了,父亲除了出去掘荒觅食,就是在家陪他学习。
当他十岁的时候,父亲开始带他一起掘荒,那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父亲教给他更多的实用知识和生存法则。
他记得有一次扭伤了脚,疼得在地上像狗一样地乱爬,但父亲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没有过来扶他,他生气得哭叫起来,父亲却冷冷地说:“儿子,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要学会自己爬起来。”
他赌气地自己爬起来,一扭一扭地走着,忽然注意到父亲扭过了脸,从口罩上方的眼中涌出两行泪水,这一刻,他才深深感到父亲对自己的心疼与不舍。
食物越来越少,掘荒找到的东西在黑市上也换不到更多的食品,救助站的救济品少得可怜,连最低的生存线都难以维持。
终于有一天,父亲对他说:“儿子,爸爸可能要出去工作一段时间,报酬很不错,够你几年吃喝了。”
是的,幸存者们还有工作的机会,唯一的工作机会,就是到爆炸区清理核废墟,由救助站负责招募工作人员。
但幸存者们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绝对不会报名参加这个工作,谁都知道这项工作的危险性,几乎就是有去无回,偶有回来的,也患上了各种怪病,很快死去。
他那时十五岁,懂事多了,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拉着父亲的手哭起来:“爸爸不要去,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父亲终究还是去了,陪他度过那一年的新年之后,义无返顾地去了,给他留下的报酬是定期从救助站领取一箱食品。
他第一次吃父亲用生命换来的食物时,号啕大哭,这是他最后一次哭泣,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就是独自一人了。
父亲的报酬领取时限是三年,这让他衣食无忧地长到了十八岁,当他独自度过了第三个新年之后,知道自己从此要靠自己生存了。
在掘荒的日子,他想起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有一个念头一直在他的心头萦绕不绝,那就是父亲还活着,活在爆炸区的某一处,他有机会一定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