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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
那是房屋和尸体被焚烧时散发的味道。
府邸中房屋在熊熊大火中接二连三的倒塌,耳边充斥着无助的哭喊和惨叫。
触目所及,视线里只有三种颜色。
阴郁的黑色、惨淡的白色还有触目惊心的红色。
聂牧谣抹了一把脸,满手的血,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
府邸四周的大门被铁链牢牢锁住,留有精干的黑衣人把守,诺大的庭院变成无处可逃的囚笼,惊慌失措逃窜的下人被一一扑杀,还有几个护卫在零星的反抗,但很快就被屠戮。
聂牧谣茫然的环顾四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眼前这些人是谁,在她的视线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脸。
烈焰、哀嚎、屠杀、死亡……
麻木的漫步在庭院中,聂牧谣目睹着血腥的杀戮,感觉自己行走在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院心的天井已失去了静逸和雅致,四周的水渠蓄满触目惊心的鲜血,在青石板的苔藓上勾画出细碎而密集的纹路。
十来个人并排跪在天井中,这里原本是府邸光线最好的地方,可如今阳光也无法穿透死亡的阴霾。
跪着的是这座府邸的主人,站在后面的黑衣人来回走了一圈,像是在清点人数,然后拔出剑,一个接一个砍去他们的头颅,动作利索干脆,如同在宰杀一群牲口,娴熟的让人不寒而栗。
喷溅的鲜血溅落在聂牧谣脸上,有一种潮湿的温暖,她甚至都没有抹去,仿佛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最后跪着的应该是一名孩子,夺路而逃时摔倒在聂牧谣的脚边,孩子抓住她的衣衫,发出绝望的求助,黑衣人慢慢走过来,当着她的面割开孩子的脖子,喷涌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聂牧谣那双米色的莲花软缎靴。
眼前的血腥仿佛变成定格的画卷,火苗如同墨汁般在上面肆意的扩张,瞬间将一切付之一炬。
又换成另一个场景,聂牧谣依旧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感觉还是那样熟悉,耳边响起呼啸而过的风声,回头见到自己站在悬崖峭壁边,身下就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之前那群在府邸里屠戮的黑衣人将自己逼到绝境,聂牧谣半只脚悬在深渊上,转身时,迅猛的剑尖已穿透她身体,接着重重一掌将她推了下去。
身体不断的下坠,但聂牧谣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甚至也没有害怕。
这个冗长的梦魇已经伴随她很久,梦中的一切,聂牧谣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下一次睁开眼时,她会看见一个正在悉心照料自己伤势的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张冷峻而坚毅的脸,那双犹如浩瀚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始终让聂牧谣记忆犹新。
聂牧谣不记得这个梦里所有的事,唯独记得这个男人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
秦无衣。
聂牧谣睁开眼,可这一次她看见的却是顾洛雪,还有她手里端着的那碗热气腾腾的薏米红豆粥。
顾洛雪一脸乖巧,见聂牧谣醒来,身子向前挪了挪:“聂姐姐,我听你口音也是南方人,特意熬了红豆粥,你尝尝可和你胃口。”
严冬的清晨格外幽冷,一碗热粥蒸腾的热气倒是让聂牧谣暖和了少许,将被窝里的匕首藏回枕头下,聂牧谣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握着匕首才能安睡:“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敲了半天门见没人应,担心聂姐姐是不是昨晚受到惊吓,所以才进来看看。”
聂牧谣若有所思点头,或许真是因为昨夜在宋家见到的那些事,让自己惴惴不安,才会又做那个离奇的噩梦。
聂牧谣尝了一口红豆粥,火候恰到好处,粥米甜香松软、沁脾暖胃,没想到顾洛雪还有这般厨艺,可怎么细品,也品不出乡愁,顾洛雪能听出自己口音,可聂牧谣却始终无法想起自己是谁,家乡何处。
抬头见到顾洛雪双手托腮,嘴角扬起浅笑望着自己,经过昨晚的事,聂牧谣对顾洛雪平添了不少好感,可聂牧谣对这笑意再熟悉不过,低头看了看红豆粥,有一种被算计的无奈。
“大清早就端着热粥在床边候着,我自己的婢女都没你这般勤快。”聂牧谣轻轻搅动瓷勺,苦笑一声问,“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顾洛雪眨着眼睛笑了笑,“听秦大哥说,聂姐姐消息灵通,想向聂姐姐打听个人。”
聂牧谣:“以后别叫我姐姐,我还没那么老,听着别扭,咱们年纪一般大,你就叫我牧谣好了。”
“我还是叫你牧谣姐吧,叫着亲切。”
聂牧谣无奈笑了笑:“随你。”
“我知道牧谣姐的规矩,也不是白打听。”顾洛雪一边说一边钱袋推过去,“这是我当捕快攒下来的俸禄,牧谣姐可别嫌少。”
“谈钱就是买卖。”聂牧谣拨开钱袋,里面是少许碎银和几贯通宝,在手里掂量几下,眼角泛起精明的淡笑,“想必这里是你全部家当,就为向我打听一个人,看起来这个人对你挺重要。”
顾洛雪试探着问:“这么说,牧谣姐是答应了?”
聂牧谣将钱袋推了回去:“我这里的消息很贵的。”
顾洛雪失望的抿着嘴:“我就只有这么多,要不我再攒攒。”
“我和朋友之间从不谈钱,你这碗粥倒是熬的不错,吃人口短,看来我不答应都不行。”聂牧谣喝了一口粥淡笑道,“说吧,想打听谁,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顾洛雪笑颜逐开,倒不是聂牧谣答应了自己,而是她口中那句朋友让顾洛雪心里一暖,连忙从身上拿出一张通缉榜文,上面的人没名没姓,甚至连样貌都没有,戴着一副诡异的面具。
“牧谣姐,我想打听的就是这名重犯,此犯恶贯满盈,心狠手辣,受害者皆是满门被杀,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我从当上大理寺捕快后,就一直想要将此犯缉拿归案。”顾洛雪义愤填膺说道,“只是此犯行踪飘忽,而且从不留活口,所以没有人见过这人的面目。”
聂牧谣瞟了一眼,瓷勺悬停在嘴边,脸色一沉:“你知道庙里供奉那些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为什么是泥做的吗?”
顾洛雪一愣,茫然摇头:“不知道。”
“菩萨不怕死啊,被人削掉头颅或者砍去手脚,再重新塑一个就是了。”聂牧谣看了顾洛雪一眼,“你就不同了,你只有一条命,丢了没人能帮你续上。”
顾洛雪还是没听懂。
聂牧谣加重语气,指着桌上榜文上的人:“这个人你招惹不起,有多远离多远,你打探这个人的消息,会搭上自己性命的。”
顾洛雪恍然大悟,脸无惧色:“洛雪不敢与大慈大悲的菩萨相比,但身为捕快,惩恶除奸是我职责所在,即便前途凶险也义无反顾,洛雪一心只想除暴安良,为民请命。”
“你只是一名小捕快,大理寺人才济济,就算要送命也轮不到你。”
顾洛雪大义凛然:“此人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不绳之以法是为大患,洛雪心意已决,还望牧谣姐成全。”
聂牧谣重重将瓷勺扔在粥碗里,顾洛雪落在她眼里,傻的已经无可救药,也不知道顾洛雪到底在图什么,本想一口回绝,可想起昨晚在宋家,顾洛雪为救乐阳公主,明明毫无胜算都胆敢与妖龙抗衡,真搞不懂她是嫌自己命长还是真不怕死。
即便自己不告诉她,以顾洛雪的执着,一样会自己四处打听,早晚都会让她捅出篓子。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聂牧谣无奈摇摇头。
顾洛雪抿嘴应了一声:“哦。”
“我是真不知道,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聂牧谣见顾洛雪一脸失望,长叹一声说道,“可听闻过陈郡吴氏?”
“陈郡吴氏家族显赫,兴起于曹魏,吴家子嗣在朝中都出任高位,至初唐虽有衰败,但依然是名满天下的名门望族。”顾洛雪点点头,眉间微皱,“可,可陈郡吴氏在祭祀先祖时,全族死于一场大火。”
“是灭门。”
“灭门?!”顾洛雪大惊。
“上元元年,陈郡吴氏在宗祠祭祀先祖,满门被杀,全族无一幸免,死后被锁在宗祠焚尸,家中财帛被洗劫一空,当地官员查明有异,兹事体大不敢贸然决断,遂向朝廷承报,朝廷派人严查,但却毫无线索,久查无果为避免事情宣扬,只能以失火草草结案。”
顾洛雪低头看了一眼通缉榜文,心头一震:“难道陈郡吴氏灭门惨案,就是这个人干的?”
“上元元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就屠戮了吴氏满门。”聂牧谣点点头继续说道,“上元二年,太原陈氏,同样也是满门被杀,官府在陈家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中,一共找到七十三具尸骸,和吴氏一样,所有死者伤口都是在脖子上,全是一刀毙命。”
“又,又是这个人!”顾洛雪一脸惊愕,“我,我以为这个人只是打家劫舍的普通恶匪。”
“普通?这个人一点都不普通。”聂牧谣深吸一口气,“上元二年九月,云麾将军廖岳齐,举家迁徙边陲鄯州,有兵甲过千沿途护卫,岂料行至兰州都府官道时遭遇劫杀,廖家上下无一活口,就连襁褓中的幼婴也不例外,连同兵卒,在官道上一共清点出一千三百二十六具尸体。”
“云麾将军廖岳齐……廖将军是琅琊廖氏后裔,也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顾洛雪越听越震惊。
“你现在还认为这个人只是在打家劫舍吗?被杀的全都是举足轻重的门阀家族。”聂牧谣神情严峻,稍作停顿后说道,“这个人从未露过行踪和破绽,直到劫杀廖家后,官府才知道了关于这个人的一些消息。”
顾洛雪追问:“什么消息?”
“在清理尸体时,发现一名奄奄一息的兵士,断气前说出劫杀他们的只要七个人,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不同的面具,并且用血画出首领面具的样子。”聂牧谣指着通缉榜文上的画像,“事后才根据兵士所画,查探出面具是出自于《山海经》中的异兽,从此这个人有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烛阴。”
“烛阴!”顾洛雪目光凝视在通缉榜文上,嘴张的很大,半天才说出话:“七,七个人……”
“廖岳奇是身经百战的武将,负责护卫的兵甲,是他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可最终他们都死在那七个人手里。”聂牧谣语重心长说道,“你是认为自己比那千余名兵甲还厉害?还是认为自己比他们多几条命?”
顾洛雪面色错愕:“官府的通缉榜文上,只说这人烧杀抢掠,没想到居然背负了三个家族的灭门命案。”
“官府的话有几句是真的。”聂牧谣长叹一声,沉默了片刻,“不是三家。”
“还,还有?!”顾洛雪从椅子上站起来。
“太原宁氏、范阳王氏、清河叶氏、赵郡越氏、岭南萧氏……”聂牧谣深吸一口气,“还有很多,从上元元年,这个人第一次出现至今,被灭门屠杀的人命,多的你难以想象,朝廷派人追查,可除了知道这个人戴着烛阴面具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朝廷担心事态恶化,只能封锁消息。”
顾洛雪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义愤填膺说道:“此人不除,天理不容。”
“喝你一碗粥,不想欠你这份情,留句忠告给你,听不听在你自己。”聂牧谣语重心长说道,“你的赤子之心在我看来愚不可及,让你找到这个人又能怎么样?你既然没有能力除暴安良,那就是自寻死路,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一腔热血和抱负。”
“牧谣姐姐忠言,洛雪一定铭记于心。”顾洛雪一身正气答道,“但若因为艰险而人人都不作为,那此等恶匪只会一直逍遥法外,还有无数生灵涂炭,长此以往,我泱泱大唐也会岌岌可危,洛雪并非自不量力,而是昨夜见秦大哥独抗妖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正的英雄气概,洛雪不才,愿效仿秦大哥,即便粉身碎骨,洛雪也责无旁贷。”
“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你一只傻兔子跟着一头狼能学到什么。”聂牧谣摇头淡笑,自知多劝无益,也不再多言,低头看了眼面前的粥,若有所思问,“你刚才说,听我口音是南方的?”
“岭南道的雷州口音,和我家乡挺近,说不定我和牧谣姐还是同乡呢。”
“雷州。”聂牧谣神色惆怅,“好远的地方……”
“牧谣姐真是雷州人?”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听你提到我乡音,一时好奇才问你。”聂牧谣解释。
顾洛雪托腮问道:“为什么会忘记以前的事呢?”
聂牧谣神色黯然,久坐回思,可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零星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下意识摸到自己左肩,每逢变天,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那些不连贯的记忆画面中,她依稀还记得,有人刺过自己一剑,剑伤很深,直透后背,差一点就伤到要害。
“我,我……”聂牧谣想给顾洛雪讲述,这么多年,她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往事,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想起丁点过去的事,“我受过一次伤,想来,伤势应该很重,他说我昏迷了十多天,醒来后,醒来后我就记不起自己以前的所有事,唯独还能记得,救我的人叫秦无衣。”
“是秦大哥救了你。”
“那段时间,他一直陪着我身边,等我伤好之后,他就带我来长安,很奇怪,我遗忘了过去,但我却记得琴棋书画,记得如何向不同的人打探消息,然后,然后我就成了流杯楼的花魁。”
顾洛雪一脸天真:“为什么不直接问秦大哥啊,他应该知道牧谣姐的过去。”
“人干嘛要活的那么通透,有时候糊涂一点岂不是更好,他不想说的事,我从来都不会问。”聂牧谣轻笑说道,“再说,前尘往事不一定都值得去追忆,既然能忘掉何必要执意去找回。”
顾洛雪理解不了聂牧谣的洒脱,如果换成是自己,要是找不回遗忘的过去,一定会被活活憋死:“牧谣姐,我以后多给你做点家乡菜,指不定你吃着吃着,兴许就能想起些什么。”
“我可不敢把大理寺的掌狱捕快当婢女使唤。”聂牧谣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期许,“你厨艺倒是不错,要是不嫌麻烦,做些你家乡菜肴我尝尝鲜也好。”
顾洛雪满心欢喜的点头答应,身体微微前倾,神神秘秘问:“牧谣姐,你认识秦大哥时间长,你知道秦大哥到底是什么官吗?为什么我对秦大哥一点耳闻都没有。”
“我不知道。”聂牧谣摇头,生怕顾洛雪不信,“我是真不知道,他的事我从来不问,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你最好也能学会这一点,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顾洛雪似懂非懂吐吐舌头,自言自语嘀咕:“朝中百官我应该都有听闻,秦大哥绝对不是朝堂上的官员,他能持有紫金鱼符,难不成是皇室宗亲?!”
聂牧谣哭笑不得:“你见过穿破皮袄的皇室宗亲吗?”
“指不定是为了掩饰身份,是的,一定是这样。”顾洛雪越想越坚定自己的猜测。
聂牧谣忽然发现自己愈发喜欢面前这不谐世事的兔子:“难怪他会把你留在身边,闲暇无事还有一个逗趣解闷的。”
顾洛雪和聂牧谣熟络起来,没有之前拘束,落落大方不显生分,还想多问问关于秦无衣的事,婢女端着水盆进来服侍聂牧谣梳洗,聂牧谣让顾洛雪也回房收拾,今天还要去西市打探水晶瓶和西域龙涎香的消息。
等顾洛雪离开,聂牧谣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让婢女先行退下,自己一人独自,若有所思搅拌粥碗,直至粥凉才起身坐到梳妆台前。
灵巧的纤指,轻染少许滑涩的口脂,细细在唇边描画出娇艳欲滴的洛儿,却不知何故,画眉的手不如往日稳健,娴熟的青黛眉,不知不觉画成柳眉,徒添几分愁容,聂牧谣看着镜中自己妆容,更是心烦意乱,手指一曲,硬生生折断眉笔。
分不清是初醒前亦幻亦真的梦魇,还是顾洛雪和自己攀谈的那些事,让聂牧谣心中诸多杂念,难以静心,扔掉手中眉笔,拉开妆台箱匣,雕镂精绝的各色画眉石、眉砚、眉笔、调露耀花人眼。
寻了半天也不如意,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箱匣下露出的暗格。
起身插上房门,重回妆台久坐不语,暗格里像是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让聂牧谣神色彷徨,迟疑了良久还是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漆黑的木盒。
聂牧谣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慢慢启开木盒,从里面拿起一样东西戴在脸上。
镜中不再是那朵长安城最艳丽的花,泛黄的铜镜中,一张赤红的狰狞的脸,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头上生有两角,额间还有两只上下并排的眼睛,一睁一闭。
那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具,诡异凶猛的图案极为少见,每一笔粗粝的线条中似乎都透着嗜血的杀戮。
聂牧谣用混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嘴里轻声低语。
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是谓烛龙。
曲江在长安城东南隅,因水流曲折得名,春花夏柳,秋月冬雪,一年四景都盛于此,名士侍女、贵族官贾在曲中画船笙歌,乐此不疲,再加上曲内宫殿连绵,楼阁起伏的皇家禁苑芙蓉园,便成了大唐盛世的剪影。
每年文人才子金榜题名,都会成群结伴,到曲江杏园大摆筵席,一时间,曲江流饮在城内被传为佳话,文人的宴席少不了风月美色,所以聂牧谣一直都是探花宴上的常客。
懒于往返在流杯楼之间,聂牧谣索性在曲江池边置办了一处宅邸,平日若清闲便回来小住半月,聂牧谣担心流杯楼龙蛇混杂,便将秦无衣和顾洛雪安排在这里。
顾洛雪梳洗完,这才想起整整一个早上都没瞧见秦无衣,去他厢房发现门是开着的,秦无衣还穿着那件破皮袄,神色一如既往的专注,让顾洛雪想起昨夜他持剑指龙时舍我其谁的豪迈。
只不过现在拿在秦无衣手里的是一根针,动作很笨拙的缝补手中那件缎面锦袍,每一针都很仔细,但因为不得其法,每每都戳到指尖。
顾洛雪走进去,忍不住好奇问:“秦大哥,你在干什么?”
秦无衣吮着被戳破的指尖,焦头烂额说:“东屋的小妖精嫌我这身行头丢她的人,给我备了一件新衣,我打算在里面缝一个衬兜,再垫上棉絮,这样绿豆在里面就暖和了。”
绿豆正蹲在果盘上,手里捧着透花糍,吃的不亦乐乎,顾洛雪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绿豆的头,小家伙胆小,丢掉透花糍,瞪大小眼睛一动不动,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顾洛雪发笑。
“针线活我在行。”
顾洛雪边说边接过锦袍,动作娴熟穿针引线,秦无衣还在纠结被戳破的手指,疼的呲牙咧嘴,见到绿豆呆立不动,连忙从果盘里拿起一块红酥,细细掰碎送到它嘴边,一脸痛惜说道:“你瞧你瘦的只剩下一张皮了,多吃点,囤点膘好过冬。”
顾洛雪在一旁看在眼里,秦无衣更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仔细耐心的照顾着自己的宠物,一个能对一只仓鼠如此周道的男人,想来心底一定柔软善良,可顾洛雪却不明白,为何昨夜在宋家,秦无衣却表现出的却是冷酷、决绝和漠然,仿佛在他眼里,堂堂大唐公主和侯爷还不及面前这只仓鼠重要。
顾洛雪声音诚恳说道:“那日在质库,我一时莽撞,坏了秦大哥的安排,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救了秦大哥,殊不知那日若不是秦大哥在场,洛雪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秦无衣不以为然:“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懂,我去质库真是为当刀。”
“秦大哥是不想洛雪欠下这份救命之恩,秦大哥虽然不图回报,但洛雪又怎能全当无事。”
秦无衣捂着额头:“你帮我缝好这件衣服,咱们就算两清了。”
“还不清。”顾洛雪抬头看向秦无衣,双眸清澈,“昨夜在宋家,洛雪不知道天高地厚触怒妖龙,幸得秦大哥力挽狂澜,才让我得以脱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秦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还是两次。”
秦无衣淡淡一笑:“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心头一暖,针尖也戳到指头:“洛雪无以为报……”
“你听我说完。”秦无衣摇手打断她,一本正经说道,“昨夜我在宋家伤了一位侯爷,还轻贱了一位公主,你熟读唐律,应知这都要掉脑袋的重罪,这么大的罪名总得有人背才行,宋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查案的是大理寺掌狱捕快,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谁帮我顶这个罪,所以,我不能让你有事。”
顾洛雪又埋头缝补,言辞凿凿说道:“秦大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任凭你如何推诿,洛雪也不相信你是口蜜腹剑之人。”
“俗人浅见。”秦无衣懒得理会,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喂绿豆。
顾洛雪消停了一会,突然停下手中针线:“我,我还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你的名字?”
秦无衣慵懒的抬起头问:“我名字怎么了?”
“那日在流杯楼,我见秦大哥才情无双,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顾洛雪一脸认真问道,“莫非这个名字有特别的意思?”
“少时家贫,无衣裹身,遂父母取了这个贱名。”秦无衣笑着回答,“你瞧,我到现在还是一身破衣,只怕是触了这个名字的霉头。”
顾洛雪嫣然一笑,自顾手中针线不再追问,心里却暗想,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秦无衣为人磊落洒脱,一身铮铮铁骨无畏天地,这等英雄气概的男子,为何玩世不恭,自己明明坦诚相见,却从秦无衣口中换不来半句实话。
“你现在有新衣服了。”顾洛雪咬断线头,将缝好的锦袍递给秦无衣,回头看看厢房,落落大方说,“牧谣姐还真是大意,都没安排人服侍,秦大哥若是不嫌我笨手笨脚,不如让我帮你更衣吧。”
秦无衣也不推脱,心想不让顾洛雪为自己做点事,这傻丫头始终会觉得心不安,当着顾洛雪的面脱去皮袄,顾洛雪怎么也没想到秦无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健硕的上半身赤裸在她眼前。
顾洛雪脸一红,刚想侧过脸去,忽然瞪大眼睛,神色惊愕注视着秦无衣的身体,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痕,如同纵横的沟渠,深浅不一,令人触目惊心。
顾洛雪愣在原地,不敢去细数到底有多少道伤痕,更不敢去想,要多少次厮杀才会让身体如此伤痕累累,要经历多少次痛楚才能等到伤口复原,最让顾洛雪惊诧的是,承受这么多伤害居然还有人能活下来。
顾洛雪颤巍巍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凹凸不平的伤疤上,仿佛能感受到每一道伤疤带来的剧痛,嘴角蠕动了半天:“还,还疼吗?”
秦无衣翘起的嘴角里蓄满不羁:“冷。”
顾洛雪回过神,连忙将锦袍给他穿上,退了一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拿起桌上长剑转身而去:“我和牧谣姐在外面等秦大哥。”
“你这么好奇的人,怎么就不问问我这些伤疤怎么来的?”秦无衣一边系腰带一边笑问。
顾洛雪想问,但知道得到的答案终究是秦无衣的戏言,渐渐开始明白聂牧谣和秦无衣的相处之道:“秦大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秦无衣笑而不语,捧起绿豆小心翼翼装到内兜里,这一幕刚巧被回头的顾洛雪看见,突然若有所悟,自己只能看见那些愈合的伤疤,却看不到秦无衣经历的过去,或许……
或许,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伤从未愈合过。
所以他宁可对一只仓鼠无微不至,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丝毫。
顾洛雪出了院落,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屋外延伸进来,聂牧谣依在门楣,举手投足依旧风情万种,只不过眼神中多了一丝精明。
“认识你这么久,几时见你关心过他人生死,为什么如此执念要保她周全?”
秦无衣站在镜前整理好锦袍,好似早就知道聂牧谣一直在屋外:“不是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给自己积点德。”
“你若真是一念之仁,昨夜就不会用《勘河纪要》试探她。”聂牧谣温婉的声音透了进来,“假若她为了邀功领赏,将《勘河纪要》上呈三司,你又当如何?”
“追名逐利,视人命如草菅。”秦无衣从镜中与聂牧谣对视,回答干脆,掷地有声,“死不足惜。”
聂牧谣走上前,揉平锦袍上的褶皱,裁剪的尺度刚好,就连袖口长短也分毫不差,她能记住秦无衣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能留意他身体的尺寸,即便没有亲手去丈量,也能精确到毫无偏差,却始终无法猜透这个男人内心在想什么。
“既然你承认在试探她,说明你将她与另一个人在比较。”聂牧谣缓缓抬起头,吐气如兰幽幽问道,“我很好奇,这个人是谁?”
秦无衣轻握聂牧谣的手,松开时,在她掌心留下那枚水晶瓶:“等到妖案水落石出,我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