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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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九局
某一年的冬天,路上积雪封霜,岁弊寒凶,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过了山海关,车厢外雪虐风饕。火车刚驶入北京站,烟囱里的余温还没有来得及散去,一个戴着毡帽,衣着灰色大衣的中年人行色匆匆地从人群中走过,他只是埋头赶路,样子极其认真,在他走路的时候,路就是他的全世界。
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赵珏脸上还带着稚嫩,笑呵呵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问:“韩欲同志?”
韩欲满腹疑团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扶了扶眼镜。
赵珏再次伸出手,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介绍说:“二机部的赵珏。”
两个人径直走向了车站对面停靠的一辆解放牌汽车,司机是一位身着55式军服的小战士,神情凝重,车子一刻没有停缓地开往了郊区,直到牤牛桥附近的两栋红砖小楼外才停了下来,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拿着文件步伐轻盈地往返于各个办公室。
赵珏带着韩欲进了办公室,喘了口气,助理倒了杯水,关好门退了出去。赵珏放低了声音,说:“相关领导为了打破核大棒的威胁,回国后迅速组建了九局,在九局筹建之初,九局的同志转战大江南北,翻山越岭,栉风沐雨,终于在三年前的秋天在发现了第一个铀矿之后,陆续又在其他地区发现万吨矿田。”
韩欲听到这振奋人心的事,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拍着大腿骄傲地说:“太好了。”
赵珏一脸苦闷,眉头紧锁,谨小慎微地说:“今天我所说的一切,你权当没有听到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在勘探开发的过程中还是出了点小问题,某勘探小队的同志在矿田开采的过程中,发现了这块矿田有已经被开采过的痕迹。”
“有人泄密?”韩欲疑惑地问。
“我们开始也这么以为,最初远赴矿区的两个小队里有外国的专家参与,可是事情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真正可怕的是我们最不想面对的,也是最意想不到的结果,根据地质学家、考古学家的分析,这些矿田开采的痕迹竟然是几十万年前留下来的,甚至更早,而且在……”
“几十万年前?”韩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他无法想象,石器时代的几个人拿着石刀石斧开采铀矿,画面和事件完全无法联系上。赵珏看出了韩欲的困惑,拿了几份资料递给他,解释说:“前几天有矿田发生了坍塌事件,在山体滑坡坍塌的区域中发现了一座遗失的古城,与当年川滇地区惊现出的地下古城有些相似。这次仓促地邀请您回国,也是迫于事态紧迫,几位古文字专家、考古学家翻遍了史书,查遍了周边地方的县志,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在已有记载的历史上一片空白,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未知文明。”
“你是在讲故事吗?”韩欲搪塞地问。
赵珏焦躁地说:“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这是故事,事实上老天这玩笑开大了。”
赵珏一脸认真的表情,字字掷地有声。韩欲沉思了良久,看着手上的资料,也理不出任何头绪。
那天夜里,临时组建的考察队伍整装出发,一行20余人,4辆解放牌卡车,4辆吉普车,几个战士往卡车上搬了几个箱子,3顶军用的大帐篷折叠好装载上车。赵珏帮韩欲教授准备了一件换洗的衣服,解释说条件艰苦,有些话路上再慢慢解释。
车子驶出北京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韩欲坐在一辆吉普车上,望着漫漫长路,打了个哈欠,看着身边的赵珏已经睡着了。
一路上几经波折,走走停停半月有余。
车队在洛阳龙门外停了两天,并没有进城,支了三顶帐篷,生起了火炉,风餐露宿。第二天早上,炊事班的一个小同志捧着一个装满了热粥的搪瓷杯,探过来头递给韩欲和赵珏,向韩欲低声地打听情况,说:“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错不了。”韩欲遥望着远方,沉吟道。
“我们在这里等什么?”小同志问。
赵珏笑而不语,这笑容有些尴尬,笑得身边的人心里都没了底气。赵珏心中何尝不是没有底气呢?比起心中的彷徨不安,他更愿意选择相信韩欲,他也把目光投向了韩欲。
“等东风。”韩欲笑着说。
赵珏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东风是?”
“这东风是一个人。”韩欲看着一头雾水的每个人,感慨地说,“万事俱备只欠一个人,我们还要等一个人来。”
“这东风很重要?”赵珏问。
韩欲故弄玄虚地说:“足够重要,不可或缺。”
赵珏百思不得其解,看了看手表,说:“这都两天了,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他一定会来。”韩欲望着龙门关外,笃定地说。
傍晚的时候,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地从夕阳深处踏雪而来,车窗内一缕一缕的雪茄烟飘散出来,车内两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开车的动作飘逸洒脱,车尾甩出的冰碴四溅,两道车辙印在冰天雪地中画出不规则的图案,韩欲喜出望外地看着飞驰而来的车子,激动得攥紧了拳头。
车子一个甩尾调整了方向,打开车门,一只皮靴踏在了雪地上,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拿着雪茄,吐了口烟,摘下了墨镜,那张面带着笑容的脸立即被冻僵了,他迷茫地遥望着远方。
韩欲、赵珏热情洋溢地从营地出去迎接,几个热血沸腾的小同志雀跃鼓舞,韩欲疑惑地看着远方,热血好像被冻僵了一样,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这东风好像是吹跑偏了。
车子上下来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中年男子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来。中年男人下车踢了一脚车子,懊恼地说:“气死我了,没油了。”
“我说老李,出门前没有人看一下油箱吗?”另一个身影下车问。
中年男人说:“老顾着拿雪茄,忘了加油这回事儿了。”
两拨人的热情在这冰天雪地里的一公里距离中,渐渐地冷却下来,两拨人在瑟瑟发抖的情况下,相互握着冻僵的手,寒暄了几句。
几个人簇拥着中年男人,韩欲热情地拉着他的手,介绍说:“这位是洛阳的李沌同志,另外一位同志是……”
韩欲并不认识一同前来的这位中年人,李沌简单地介绍说他是老李,李家的二叔。老李的话不多,一双警觉的眼睛冷静地看着所有人,四周的冷空气并没有让心怀芥蒂的赵珏放下防备,在他身上似乎嗅到了土腥味,疑惑地看着他,冷漠地问:“洛阳淘沙一门的李家?”
几个小战士听得云里雾里,有人感觉到了氛围不对,并且这氛围跟寒冷的天气没关系,李沌一脸的不悦,吐了口唾沫,凑过去不屑地问韩欲:“你的电报我收到了,韩教授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义不容辞。不是我们的事儿,态度很明确,爱莫能助,这青瓜蛋子是谁啊?”
“自己人,自己的事儿!”韩欲连忙拉开两个人,这局面他完全没有想到。
“这是哪门子事儿?”李沌叫嚣着说。
赵珏正义凛然地说:“这个世界非黑即白,我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那是因为你色盲。”李沌跛着脚,气急败坏地反驳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为建设社会主义添砖加瓦的好同志,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身边的同志,更不要因为小矛盾而破坏革命大家庭最纯洁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和团结。”韩欲拉扯着李沌和赵珏的手,继续说,“赵珏是根正苗红的好同志,李沌和洛阳李家当年在抗日战争中也是踊跃响应号召,投身革命的好同志,大家实事求是,不计前嫌,共同努力做好社会主义的螺丝钉。”
“能不能当好社会主义的螺丝钉咱们以后再说,既然不知道扯到了哪门子的事儿,咱们就扯一扯这事儿,我们淘沙一门怎么招你们赵家了,是杀了你们赵家全家,还是挖了你们赵家祖坟?”李沌撸起了袖子,理直气壮地说。
说到这事儿上,赵珏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喘着粗气,暴跳如雷。李二叔劝住了李沌,看这情形是做贼心虚,挖坟无数,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事还真说不好,好像还真被李沌说中了,往上数十几代,从唐宋以来,好像还真挖过赵家的祖坟。
李家二叔忙着打圆场,息事宁人。李沌咄咄逼人地说:“这事还是算了,小爷还真不伺候了。”
韩欲心急如焚,好说歹说终于又把双方撮合在了一起,来者皆是客,赵珏做出了短暂的妥协,曲线救国,气馁地说了几句夹杂着歉意的话,各自貌合神离。李沌看着一公里外抛锚的汽车,也做出了让步,给足了韩欲面子,勉强匆匆上路。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装载物质的卡车突然抛锚,一股寒流袭入车内,车窗外结满了冰晶,韩欲在摇曳的车子中醒来,昏暗的灯光下人影攒动,几位战士在打着手电筒更换轮胎,韩欲凑过去身子问要不要帮忙。忙碌的一个小战士嬉笑着脸,脸颊冻得通红,眉毛、发梢都结了白霜,依然热情洋溢地说:“韩教授去车里暖和会儿,这边一会儿就好。”
韩欲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山峦之间风声鹤唳,风中夹杂着冰碴,凛冽地拍打在脸上、军大衣上,雪地上一层层恶浪般的冷风迎面扑来,打得脸生疼,犹如刀割,身后过往的车辙很快被大雪埋没。看着白皑皑一片的茫茫前路,早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山崖。喘息的车子发动机抖动了几下,归于一片寂静,车子打不着火了。
赵珏也从寒冷中醒来,下车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高寒,缺氧。他问到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战士走过来敬礼,昼夜赶路,脸上还挂着疲惫,说已经过了格尔木,下边的路会很难走,准备在唐古拉山脚下稍作整顿,现在车子抛锚,刚换完轮胎,风雪太大,天气太冷,打不着火。
他们就地找了一个山坳支起了帐篷,饥寒的深夜,几个人从车子上抬下来了高低床,用木箱堵住了出口,才勉强点燃火炉。七八个人围在一个帐篷里,韩欲故意把赵珏和李沌叔侄分开在两个帐篷,最外围的是司机和后勤的同志。
天气透骨奇寒,他们在冰雪包裹的帐篷里喝了几杯二锅头取暖。酒过三巡,隔着帐篷赵珏和李沌两个人还是吵了起来,这一路上二人各自看对方不顺眼,窝了一肚子火,在零下40摄氏度的天气里一触即发。
李沌拎着酒瓶子醉醺醺地冲进了赵珏的帐篷里,几个地质学家正在跟赵珏唠家常,李沌在人群中认出来赵珏,直奔他身边,敬了杯酒说:“今儿韩教授的面子小爷是给足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障碍就是这张脸,太好面子,成也这张脸,败也这张脸,今天脸放这儿了,面子也给了。”
李二叔接踵而至,搀扶着醉意朦胧的李沌,想把他拉扯回去,赵珏抬头看了一眼李沌,视若无睹,继续和身边的几个人推杯换盏,李沌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面带微笑,将一瓶二锅头彻头彻尾地倒在他头顶,义正词严地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知道一尺有多长,那我就告诉你一丈有多远。”
赵珏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想去抽李沌。李二叔接过去踉踉跄跄的李沌,“啪啪”两声,反抽了他两个耳光,说:“你喝多了。”
李沌愣了一下,感觉脸上突然火辣辣的,才意识到自己被打了。他刚才已经被动地诠释了脸跟面子压根儿没一点关系,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脸很多时候随时是用来打的。
听到动静,韩欲也冲进来百般抚慰。赵珏整理着衣衫,他的发梢、衣领、衬衫上灌满了酒,一身的酒味,他看着李家叔侄,恼羞成怒地说:“我还真不屑于与淘沙、炸坟、摸金、倒斗之流的地鼠为伍。”
韩欲悔恨交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也算提到了洛阳李家的痛处,随着法制的健全,江湖规矩也就渐渐退出了舞台,江湖上的事儿在近些年突然就成了拿不上台面的事儿,听到赵珏突然开口说出这样的话,那是发自肺腑的鄙夷,没有丝毫掩饰。李二叔也愣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说:“我参军打仗那会儿,你还在被窝里尿炕。一尺不长,一丈不远,从一尺到一丈,是一颗心到尊重一个人的距离,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不懂,我可以教你。”
赵珏哑口无言地呆立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李二叔,李二叔眼神犀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得他全身发毛。突然帐篷外传出来一声凄厉的哀号,一个小同志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帐篷,脸上、身上满是鲜血,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才看出来是炊事班的小陈,他毛骨悚然地指着帐篷外,颤抖地说:“雪里有东西……”
“雪里有什么东西?你说清楚,这雪里有……”看着小陈衣衫褴褛,血迹殷殷,已经奄奄一息,赵珏扶着他急迫地追问。小陈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身体就慢慢冰冷了,所有人惊讶地望着帐篷外的雪,难道这雪有问题?听说过被冻死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雪会杀人的,医护人员检查小陈的尸体,揭开褴褛的衣衫,骇人惊闻的一幕出现在他们面前,小陈几乎每一寸皮肤都被割开,伤口深入血管,每一个伤口都准确地从血管处切入,并且所有的伤口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造成的。
小陈的死因是流干了血液。他身体呈现出惨白色,加上喝了几口酒,血流的速度比以往增快了不少,细小的伤口如果不是残留的血渍结冰,很难被发现。韩欲仔细擦了擦伤口,想让冰雪融化掉,突然小陈尸体的皮层之下有东西在涌动,这些东西在小陈身体里乱窜,从身体的各个方向涌向大脑,几个人吓了一跳,纷纷避让开。
一个小战士突然大叫了一声:“小陈,小陈他……他在哭。”
小陈已经放大的瞳孔凝聚着一丝丝的血色,两行血泪在眼眶中打转,从眼角处蜿蜒地流淌下来。他的瞳孔里突然散发出冷峻的荧光,随着流淌的血液,他的眼睛里突然生出了锋利的獠牙,这獠牙分别从七窍中破茧而出,原来是一条条血红色的小蛇形状的虫子,从小陈的口耳眼鼻中爬了出来,在地上爬行的速度快如闪电,飞速向四周散去。
帐篷里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一个女同志的惊叫声中才缓过神儿来,看着小陈惨不忍睹的尸体,已经完全辨识不出来五官轮廓,顿时一股腥臭扑鼻而来,韩欲踉跄地跌倒在地,惊魂未定,难以置信地说:“这是……”
几个人忙着冲出帐篷,帐篷外除了一摊摊血渍,哪里还见得到那些蛇形的虫子,他们慢慢地回到帐篷内。
李沌眼疾手快,随手抄起一只透明的玻璃酒杯,反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弧线,洒落了几滴酒,同时酒杯里多了一条血红色的小蛇,它在二锅头里游来游去挣扎着。此时众人回来,凑过来看酒杯里的小蛇,李沌摇一摇酒杯,看见沉入到杯底的小蛇额头上蜿蜒着一个好像“九”的字符,小蛇在酒水中龇着一口獠牙试图挣破玻璃杯。
韩欲凑过去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这小蛇的模样,顷刻间这小蛇混合着酒水化为一摊殷红色的液体,李沌也好奇这小玩意儿会变戏法似的,瞬间就没了。李二叔焦躁地看着所有人,满面愁容地说:“这是九阴尸魃!”
“九阴尸魃?”韩欲不解地问。
李二叔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众人,有口难言,摇了摇头还是作罢。这应该就是小陈口中所说的雪里的东西,韩欲等不及追问:“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就坦言相告吧。”
李二叔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我还真见过这东西,不过见的不是活物,而是在河南的一座商朝的形意墓中的壁画上见过这东西,这是在冢文中记载上古的一种尸虫,乃至阴至邪之物。古人曾用活人祭祀,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战争中用奴隶、战俘供养,又称为尸祭。根据记载尸魃形如蛇状,通身剧毒,身体本无颜色,天生嗜血,挥发出一股血腥的恶臭味,流经之处,土地五谷不生,行动迅捷、凶悍,犹如鬼魅,额首上有一九字,故又叫九阴尸魃。”
赵珏关切地看着地上小陈的尸身,疾恶如仇地说:“鸡鸣狗盗的地鼠之辈,胡溜八扯,危言耸听,我记住了,这账等秋后咱一笔一笔地算。”
“这脸你还要吗?不要我就替你扔了。”李沌信誓旦旦地去问了一句赵珏,猛然间把赵珏给问愣住了,李沌继续说,“蹬鼻子上脸的事儿我见多了,我还真没见过踩了狗屎还觍着脸往人脑门子上蹭的。”
“别吵了!”听到这些天方夜谭的东西,一向和颜悦色的韩欲教授一反常态地勃然大怒。帐篷里顿时安静,只有帐篷外的风声呼啸而过,韩欲汗出如注,面色苍白地说:“我还真听过李二叔所说的东西。”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韩欲继续说:“在《山海经》中的《大荒北经》中记载了一种动物叫相繇,相传是共工之臣,九首蛇身,以食于九山,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其中的描述与李二叔在形意墓中的冢文记载的九阴尸魃颇为相像,略有出入的是……”
赵珏站起身说:“这神话故事我也听过,《山海经》中相繇,又叫九头蛇,这和我们看到的小东西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九头蛇顾名思义便是有九个头的一种毒蛇,相传九个头分别在九个不同的山上进食。”
“我呸!还大荒北经,我看你才是荒天下之大谬,你少说两句没人知道你不识数,没见过世面,驴唇长在了马嘴上,那叫骡子。”李沌看见赵珏就烦,旧仇未报,又徒增新恨,早就看不过他,这会儿听见他说话就烦,反驳他说:“九首,相繇就得长九个脑袋啊,人长成什么样还得根据你的喜好长呗?你也太为难相繇了,给人找多大麻烦,长九个脑袋你还真敢想,那得长成什么样?兴许九是相繇的幸运数字,人好这口刻在脑门子上了,又或者人在家里排行老九,怕搞混了在脑袋瓜子上做个记号,你管得着吗?”
“胡搅蛮缠……”赵珏怒不可遏,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沌虽然说者无心,只是为了出口恶气顶撞赵珏两句,韩欲却听得有心,默默地念叨着:“九首,未必真的是长了九个脑袋,九也许不是一个量词,而是一个印记,跟我们刚才看到的生物确实有些类似。”
“疯了,你信他?”赵珏气急败坏地问。
“不对,不对!”韩欲连说了两个不对,摇了摇头,怪自己想多了,说,“ 《山海经》本来可信度就不高,鲁迅先生都说它是‘盖古之巫书’,一定是我们想太多了,那只是神话故事罢了,和以食于九山完全对不上。”
“你们这帮文化人,还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好,做学问都是一根筋,我还真庆幸自己读书少,没什么文化,我一个粗人都知道举一反三的道理,既然九首不是九个脑袋,那九山当然也不是九座山了。”李沌引以为憾地说。
韩欲恍然大悟,说:“九是自然数里最大的数字,九山那就是自然界最高的山,根据史书记载中华第一神山便是昆仑山脉,《山海经》中记载相繇在昆仑之北……”
“不会这么巧吧!”李二叔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韩欲。李二叔说:“过了格尔木便进入昆仑山脉的腹地了,是我们的必经之地。”
“别扯了,昆仑山在哪儿,这些年来压根儿就没人知道。”赵珏不屑地说。
“古来言昆仑者,聚讼纷纭,又哪能三两句话说得明白。”韩欲打圆场,怕双方面子上挂不住,李沌和李二叔压根儿没把面子当回事儿,赵珏的面子算是挂上了,可是这脸上的面子挂到裤腰带上了,李二叔迫切地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根据《山海经》中这段关于昆仑的叙述,具体的位置委实有些模糊,我十几年前来过这里一次,依稀记得些地点,虽然只是猜测,具体的方向应该差不了多少。”
几个同志拿了被单盖上了小陈的尸体,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来,韩欲从包里掏出来两份地图,一份是西域古图的复印件,一份是现代地图。他把地图平铺在桌子上,分析说:“如果‘西海’即是古代的罗布泊,那么‘流沙之滨’应该就是今天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赤水’则是有红河之称的克孜勒河,‘黑水’指莎车绿洲的叶尔羌河。范围太大了,此昆仑非彼昆仑,跟我们目前所知道的出入很大,那昆仑山脉又很可能是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新疆、西藏、伸延至青海境内的山脉群。”
李沌恍然大悟,说:“我算是听明白了,说了半天,原来我们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韩欲尴尬地看了看赵珏,赵珏愁眉不展地坐在木箱上,点了支烟,说:“实不相瞒,其实这次前往勘探的营地吉凶未卜,我们与营地的小队失联已经三个月有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你告诉我,除了从1到9的数字,你究竟知道什么?”李沌气急败坏地问,有拿着刀子在他脑袋门子上刻一个“九”字的冲动。
“事出紧急,这件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往上报,想查明真相后再报告上级。”赵珏引咎自责地埋下了头。
看着李沌咄咄逼人,韩欲也站出来说:“这事儿我也有责任,拉你们蹚了这蹚浑水。”
“这粪坑也跳了,浑水也蹚了,到头来你小子风凉话说得飕飕的,这大冷天儿的你还想干吗?!”李沌盯着赵珏埋怨着,气儿不打一处来。
“门开着,想走没有人拦你!”赵珏指着门外说。
“卸完磨杀驴,还没耽误你工夫再烤两个火烧,这如意算盘打得有模有样啊。”李沌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地讽刺了两句,说完转身带着他二叔夺门而出,直接回帐篷收拾行李,韩欲疾步追了上去,拉扯住李沌和他二叔,劝慰说:“我先给二位赔个不是,大家都是同一战壕的同志,革命友谊比金坚,咱们属于是内部矛盾,内部矛盾内部解决,犯不着为了这点事儿动怒,搞得分道扬镳。”
李沌、李二叔和韩欲三人走出帐篷,大雪已经埋到了膝盖,冷风一吹,酒醒了一半,李沌依然无动于衷,看着抛锚的卡车,心中嘀咕着怎么走出这片深山雪原,最近的村落也有上百公里,这天气怕徒步走出去不到天亮就被活活冻死,想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
韩欲走上去继续游说:“既然找你们来,我自己很清楚,这事儿没有你们淘沙一门李家,成不了!”
“真的?”李沌停下脚步,看见有台阶,主动下台阶。
“绝对成不了!”韩欲是老学究,还真不会奉承人,那张尴尬的脸上不知道是被冻僵了还是心虚,首肯心折地说,“实不相瞒,勘探小分队少说也上百号人,怎么就音讯全无了?我老了,加上这几个年轻的同志,这不赶着组团玩失踪吗?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事儿有蹊跷,这古城有问题,这地底下的东西,没有人比你们李家再熟悉了吧。”
李二叔眼前一亮,韩欲口中的古城,根据地理位置他似乎略有所知。李沌告诫韩欲说:“韩教授,我是给您面子,您告诉那孙子,往后的路上哪怕吃了屎,也要擦干净嘴巴再说话。”
“这大冷天儿的,气也消了,火也散了,站在雪地有些不讲究,咱们回到屋里细说。”韩欲唯唯诺诺地一口答应下来,把两个人劝回了帐篷。
天还没亮,机械部的同志修好了车子,收拾了小陈的遗体,韩欲、李沌一行人坐在车里等候。赵珏指挥着闭营撤备,和几个同志把装备抬上车子。
队伍日夜兼程地在第三天进入到某地南部。
忧心忡忡的赵珏这一路上话少了很多,在抵达营地前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坦言相告:基地里的勘探小队,分三批从南缘的矿田深入到阿拉喀尔山天山主脉,后两支队伍是为了探寻第一批深入的同志,得到的最后的消息是第三支队伍动身前发回来的讯息,那天夜里矿田的营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队的队长老刘诚惶诚恐地留了一条简讯,简讯的内容是:“死了,都死了,不要再派任何人来。”
长途跋涉的疲惫并没有化解未知带来的恐惧,所有人都以为是营地受到了恐怖袭击,矿田基地可能已经沦陷,经过技术比对,信息侦察的同志做了多次分析,这确实是老刘的声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又不像是受制于人被逼迫说出来的,这些话什么意思也没有人知道。之后接连三个月再也无法联系到营地的勘探队,目前唯一知道的是矿田营地出事儿了,出了大事。
赵珏的瞳孔里充满了恐惧,那股冰冷的寒意沁人心脾,让人不忍直视,这么多年过去了,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他那双形如枯槁的手情不自禁地在颤抖。珠算子听得热泪盈眶,激动不已,做好了随时拍马屁的准备,继续追问:“洛阳淘沙官一门的李沌,以及救援的勘探队,那他们……你们后来去了哪里?”
赵珏叹了口气,回过神来说:“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是踏足禁忌之地的开始,想想当年,还真是年轻气盛,无知者无畏。”
赵蝶七也听得瞠目结舌,她也是第一次听父亲讲起这些陈年旧事,好奇心使然,迫不及待地追问:“那结果呢?”
“赵老太爷坐在这儿跟我们讲这些意气风发的伟大英雄事迹,还生下了你这么漂亮的女儿,结果肯定是大获全胜,一马当先,营救出来了当年的勘探队伍啊!”珠算子阿谀奉承地说。
赵珏苦笑着摇头,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想想还触目惊心……”
“得嘞!友情提示,牛吹到这儿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就想知道这跟那张归藏图,跟我,有关系吗?”胖三不耐烦地问。
“当然有关系。”赵珏心平气和地说,“作为淘沙官一门的李家人,难道不想知道你爷爷李沌和你老太爷当年的踪迹?”
“你还真别拿我那素未谋面的瘸腿爷爷压我,要不是他,我和我爹也不会被李家从族谱上除名赶出家门。”胖三不屑地说。
赵珏回忆当年,感慨地说:“如果不是你爷爷李沌,那年我的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烂命就埋骨在雪山之中了,也就不会再有今天的赵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是匪夷所思能形容的了。”
珠算子端坐着放下手中的杯子,肃然起敬,趋炎附势地说:“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胖三那看见珠算子那副嘴脸,恨不得抽他几个大耳刮子。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继续说:“抵达营地的时候是早上九点,风雪已经停了,我们本以为会看到营地里横尸遍野的惨状,冰雪中几间简易的施工房横卧山峦中,看上去反而平和很多,这种沉静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那种死一样的寂静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邪性,每个人都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里处处都透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比起未知的恐惧,暴力反而是最和平的解决方式,我们多么期望打上一架,看见几具尸体,流点血,受点伤,都比一无所知来得让人踏实。
我们找遍了整个营地,别说尸体,连一点血渍都没有发现。营地里的设备、文件、档案、生活用品、被褥都一丝不苟地按照日常的工作要求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加了柴油后的发电机还能够正常使用,唯一诡异的是所有人都不见了。我们随行的参谋同志想到唯一的可能性,把这件事情定性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恶劣的集体叛逃事件。至于发现几十万年前被开发过的铀矿田只是借口,根本不符合逻辑。无奈当初对于此事的判断过于草率,直到十五年后……”
从赵家老太爷讲述的言语中,我察觉到他对这一结果也不敢苟同,我记起来在图书管理翻阅到的一些资料,回忆说:“据我所知,直到1972年6月,法国从非洲中部的加蓬共和国购入产自奥克洛矿的铀矿石,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这些铀矿石早就被开采使用过,甚至一些已经是废矿石,两国在纷争中前往奥克洛铀矿,抽丝剥茧地勘查后惊奇地发现多达16处的史前遗迹,铀矿区内发现了二十亿年前的核反应堆,断断续续地已经持续运转工作了几十万年。”
赵家老太爷哑然失笑,后悔不迭,无奈地说:“历史总是充满了戏剧性。时间喜欢捉弄聪明人,特别是自以为是的聪明人,26个同志白白送了性命,葬身在深山雪谷中,我记得清清楚楚,到现在那些同志的音容笑貌还浮现在我的眼前。”
“救援的队伍也全军覆没了?”珠算子脸色一沉,问道。
“基本上是全军覆没,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就如同噩梦一般,那场不可思议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赵家老太爷懊悔地说。
“疯了,都疯了!死了,全死了,不要再派任何人来。”老刘留下来的这句简讯,成了困扰所有人的难题。那天,他们找遍了整个营地,翻遍每一个角落,没有找到任何勘探队的同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空荡荡的营地里只有冰冷的积雪。从讯息传达室找到了寝室,都没有找到队长老刘的踪迹,救援的队伍稍作整顿,为了避免遗漏,营地周边的积雪也被逐一清扫。
赵珏和韩欲在资料档案室翻阅了一天日程记录,除了一些会议记录和一张勘探的地形图,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从地形图上看,勘探队应该是从矿田的深处进入的深山,传达室的资料也并没有记录老刘最后发出去的简讯,让所有人都很困惑的是,究竟是谁往北京方面发出去的讯息?一向谨小慎微,做事严谨的老刘不可能说出这么没头没脑的话,老刘为什么会紧急留下这么一条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发完信息以后老刘又去了哪里?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哪怕死了,也应该见到尸体。
赵珏带领着专家团队穿了防化服,连夜勘探了坍塌的矿田,矿床、矿化点以及放射值都出现了异常,这些太古地层的矿石,被开发的周期可以追溯到远在太古时期。一脸茫然的专家宁愿相信自己的专业技能出了问题,也不愿意相信亲眼所见的一切。这些未知的一切意味着文明的起源可能会被改写,这些尚未开采急需运往戈壁滩“绝密之地”的矿石已然成为废料。眼前似是而非的诡异事件给了赵珏重重一击,他最害怕面对的结果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所有人。
回到营地,赵珏让去过矿田的专家不允许对任何人公开这些绝密资料,专家团队问这报告该怎么写,赵珏深思酌虑之后,觉得暂时还是不写了,这报告写出来怕不只是做份报告的事情了,很可能直接被关进精神病院。做医护的两个女同志秀梅和李雪这一路上是吓怕了,担心这雪地里再窜出来像九阴尸魃那样嗜血的虫子、小蛇之类的,面对这么诡异的事情,人人自危,各自检查了被褥和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张罗着把一些药品抬进简陋的医护室。
勘探队是分别在夏天和入秋的时候进入的深山,这个时候天虽然晴了,积雪还很深,选择进山无异于等同自杀,过几天连续都是晴天,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周围的空气反而更加寒冷。
一个礼拜后,赵珏到附近的镇子里采购了一些登山时御寒的用品和几头牦牛,找了几份近些年来的地图,找了当地的地质研究室的所长哈里克作为向导,他在天黑的时候姗姗来迟,踏雪而至。
李沌看赵珏和几个同志牵了几头身形雄壮,身披长毛,似马非马,似牛非牛的小短腿牦牛回来,在一旁打趣说:“今儿赵队长是要给大家改善伙食,犒劳三军啊。”
赵珏并没有理会他,让两个同志把牦牛牵到停车区域,径直走向韩欲,尾随着赵珏的哈里克解释说:“这可使不得,这次进山全仰仗它们,不要小看这些小矮子,一直都被我们当地人称为‘高原之舟’,这些牦牛身强体壮,极其耐寒,随行的物资全靠他们了。”
韩欲教授夺步迎了出来,看见形如枯槁的哈里克,热情洋溢地招呼说:“这位是?”
赵珏介绍说:“这是本地地质研究所的专家,哈里克同志。”
“专家同志,失敬失敬!”韩欲满腔热忱地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说。
李沌上下打量着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眼角的褶子快赶上他二叔了,哪里是什么专家,这就是一个风吹日晒的牧民,甚至怀疑他是否认字。李沌四顾张望,跟着来的除了这几只牦牛,再也没有其他人来,撇着嘴不满地说:“这么重要的任务,这么严肃的行动,你们所里怎么就派了你一个人来?”
哈里克被李沌这么一问,愣了片刻,无奈地解释说:“这位同志有所不知,目前所里从所长到干事只有我一个人,步雪履穿,单位里所有的财产和同事就是这些牦牛,这些年来,我们的办公室就在牦牛背上。”
言外之意,这哈里克算是豁出去了,连办公室以及全体同事都已经组团出现在了眼前,李沌敬了个军礼,肃然起敬地说:“这有点不合适吧,这路途遥远,风餐露宿的,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岂不是要全军覆没呀,我们可就成了你们地质研究所的千古罪人了。”
哈里克说尴尬地说:“这位同志真会说笑。”
“这几个玩意儿看上去就好吃,今天晚上是涮牛肉还是吃烤肉?”李沌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搓着双手问。赵珏翻他白眼,警告他说:“人都说这些牦牛是他唯一的同事了,你怎么能忍心吃掉同事?”
李沌尾随着两位同志一瘸一拐地去了停车区,一路上摸着牦牛的毛发,啧啧地说:“好东西啊,全身都是宝,吃完喝完别忘了给缝制一件皮大衣。”
两个小同志听着李沌贫嘴,也没敢吱声,埋着头赶这些牦牛。
晚餐的时候看着几碟咸菜,冰冷的窝头和清澈见底的小米粥,李沌啃了两口冷窝头,捧着手里的米粥,冷嘲热讽地说:“我热爱我的祖国,我的祖国让我成了我,让我成了一个热心的见义勇为的人民群众,以后也很有可能让我有机会成为一名年轻有为的栋梁之材。这次我让我的祖国丢脸了,让人民群众丢脸了,这是什么?这是人民群众对我的信任,这是我的责任,可是这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我真喝不下,想起还有很多还在挨饿受冻的同志,我想问的是小米呢?这碗粥里的小米去哪儿了?你们怎么忍心就这么对待一个未来可能成为栋梁之材的祖国花朵?”
饭堂里突然传出来一阵掌声,赵珏站在他的背后,热烈地鼓励他说:“不用等未来,你现在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你是不是花朵我不知道,能说出这番话,你一定是一个国家的栋梁之材,作为国家的栋梁之材,此时此刻,全世界都需要你,这个世界在等着你去拯救。”
李沌被他这么笑眯眯地一说,反而愣住了,弱弱地问:“全世界在哪儿?”
赵珏指了指门外,板着脸说:“只要你滚出这个门,全世界都是你的,别赖在我这儿了。”
李二叔也放下了手中的粥,训斥说:“就你脸大,喝碗粥还让你叨叨个没完。”
炊事员老牛抱着几个窝头走进来,刚好听到李沌发牢骚,看着两个人对峙着,劝慰说:“这位同志,这事儿我得严厉地批评你,不能浪费人民群众的每一粒粮食,咋了,看不顺眼这碗粥?”
“我不是看不顺眼这碗粥,我是看不顺眼你!”李沌摔了手中的米粥,米粥撒了一地,几粒小米粘在碗底上,他愤怒地看着赵珏,直截了当地说:“这一路上小陈难道不是血淋淋的教训吗?大家都已经亲眼看到了,路上免不了流血和牺牲,我懂,可这是要命的买卖,老子可是赤裸裸地拿活蹦乱跳的生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的,有些话我不想说,既然说到这儿了,我还是想说一句,万一大家点背,不幸牺牲了,唯一的临终遗言就是想吃块白面馍馍,喝上一碗有小米的小米粥。很有可能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想吃口红烧肉,并为此献出了生命,出现这样的场面,不合适吧。为了鸿鹄志愿,我们不怕困难,不怕牺牲,这血可以流,这命可以不要,看在同一战壕坐在同一个革命友谊小船上的小伙伴,嘴巴都淡出鸟儿了,想吃口荤腥,这不过分吧!”
李沌慷慨激昂的一通胡搅蛮缠,说得几个小同志动了心,热血沸腾,忍不住站起身来。赵珏尴尬地看了看周围的同志们,各个面黄肌瘦,脸色苍白。赵珏低着头踱步走出了饭堂,李沌得意扬扬地做了个胜利的鬼脸,跟了出去。
赵珏出门爬上了一辆卡车,李沌从牦牛的饲料里抽了根稻草,塞进嘴里剔了剔牙,也觍着脸拉开门坐上了副驾驶,赵珏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来干什么?”
“看你死了没有!”李沌得意忘形地说。赵珏丧气地点火,打着车子。
李沌挪了挪屁股,侧卧在副驾驶上,一脸认真地问:“肚子吃不饱,队伍一定就不好带。你说嘴巴淡出鸟儿了,该怎么办?”
“咱们能不说你的鸟事儿吗?”赵珏心烦意乱地说。
李沌吐出来嘴里的稻草,说:“鸟的事儿咱可以不说,可是这人的事儿你不能不管吧,我是有两膀子力气,但是有两膀子力气跟缺心眼儿是两回事儿。”
“哦?”赵珏惊愕地看着他说,“你还有这境界呢?”
“从踏上这条不归路,我就感觉到这事儿处处透着邪性,这不是活人的事儿,这是地下的事儿。小陈死了,死因不明,搞得每个人都人心惶惶,我看这次凶多吉少,对目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事情毫无进展,你没感觉到这几天队伍士气低落,各个愁眉苦脸,这样的团队别说勘探救援,这节奏是组团去送死。”李沌又继续略带嘲讽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他们有权利知道接下来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次赵珏反而没有反驳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在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很默契地达成一致。赵珏沉吟了一会儿,质问道:“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没多少,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李沌打了个马虎眼,车子颠簸着走在山路上,李沌点了支烟,搪塞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残忍的死法,就是死不瞑目。”
赵珏再次厉声问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赵珏这无名之火吓了李沌一跳,他故作惊讶地看着赵珏,假装坦诚地继续跑题说:“你说这瞑目,它是个讲究的事儿,北宋有一个喜欢砸缸的破坏分子,一个姓司马叫光的老前辈,对瞑目这事儿做出了注解:‘瞑目思千古,飘然一烘尘。山川宛如旧,多少未来人。’我们洛阳一直流传着一句谚语,打小儿我就听说‘王家钻天,司马入地’,这司马老爷子简直分析得入木三分,不知道看了多少不正经的书,才能有这么痛彻心扉的感悟,一语道破‘瞑目’的关键在于这‘如旧’的‘未来人’。”
“闭嘴,别跟我装傻充愣!”赵珏制止他再胡扯下去,宁若冰霜的语气继续追问,“你怎么知道我为何而来?”
“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又不瞎,你这次这么着急地仓促而来,肯定不是为了找人,怕是在找东西吧。”李沌开诚布公地说,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开车的赵珏,这一诈果然不出他所料,终于捕捉到赵珏的一丝惊愕和迟疑,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
赵珏也恍然大悟,眼前的这个五大三粗的跛子话语中有诈,料想他虽然有所察觉,却也所知无多,险些上了套,他释然一笑,转移话题说:“‘山川宛如旧,多少未来人。’好句子,你说司马入地,难道这司马也是你们淘沙官一门的同道中人?”
李沌觉得诈出了赵珏有私心,此行各自心怀鬼胎,得到这个讯息目前为止就已经足够了,不适宜得寸进尺,随之附和道:“你觉得呢,他会不会入地我不知道,我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他对砸缸有一手。”
赵珏对李沌突然心生芥蒂,有了戒备之心,这个人素日里说话不着边际,做事大大咧咧,偶尔装傻充愣,问起来问题反而犀利,尽显大智若愚风范,关键的问题和事情上粗中有细,游刃有余。
车子绕过山谷,穿过成群结队的牦牛、羊群,驰骋在草原上一路开到了镇子里,他们没有停留,透过车窗看见在镇子上的一个小旅馆里停着几辆吉普车和一辆奔驰越野车,几个德国人在跟几个当地的牧民问路。赵珏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意识到可能要出事儿,嘴上自言自语地骂了几句,怕泄露踪迹,提防地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孔,怕是来者不善。他们在镇子上兜了个圈子,伺机拐进一个偏僻的牧民家中,李沌躲在车子里昏昏欲睡,赵珏苦口婆心地跟牧民交涉了一会儿,李沌惺忪着双眼,看见赵珏冲着他挥舞着双手,示意让他过去。
李沌懒洋洋地下车,赵珏把一只肥硕的细毛羊交给了他,让他抱上车子,李沌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赵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荤腥!”
李沌兴高采烈地把细毛羊抱上了车,赵珏随后搬了两坛牧民家自酿的石榴酒,装载到车上,郁郁寡欢地开车离开。
李沌喜出望外地看着他,好奇地问:“你跟那家的牧民说了什么?人又是羊又是酒的让你往外捯饬。”
“你告诉我,我从哪个角度看你会顺眼一点?”赵珏冷冰冰地问。
这个棘手的问题还真把李沌给问住了,毕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羊肉是吃定了,酒也喝定了,在李沌的眼中,车上的那只细毛羊依然成了一只烤全羊,烤到流油撒点孜然,放点盐……一阵酸水,差点没当场在车里就淌出来哈喇子,东西虽然没拿别人的,可是手脚再长也爱莫能助,总不能一脚把赵珏踢下去,李沌深思酌虑之后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建议说:“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你或许可以多换几个角度,兴许可以发现你比较欣赏的地方呢,看的时间久了,习惯了也就顺眼了。”
“有些人的记性可能不太好,没有记错的话,就在十几分钟前我用了爷爷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换了这只羊,到目前为止,这只羊应该还属于我个人的财物,该怎么吃,给谁吃这事儿我还要慎重地考虑一下。”赵珏不露声色地说。
“大家都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无产阶级斗士,在共同建设共产主义的道路上不分你我,别开玩笑了,什么你的我的,您太客气了,你也不用自卑,我们不会把你当外人。”李沌听完当场就急了,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儿,自己有小半年没沾过荤腥儿了,回味不到肉究竟是什么味道了,可是这到嘴里的肥肉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就是忍气吞声也要把这美滋滋的肥肉给咽下去,看赵珏无动于衷,怕回到营地里真闹起来自己也没处说理,他坐立难安地补充道:“哪天有什么地方你看顺眼了也跟我说一声,让我也高兴高兴,兴许我瞧自己也可以更顺眼一点。”
李沌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皱皱巴巴的大前门,扣了扣烟盒发现只剩下一支,本来想自己点上,但顺手递给了赵珏。赵珏手扶着方向盘,看他递烟过来,猛然一怔,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李沌看他接过去香烟,憋住了烟瘾有些不舍,看这态度今晚上有戏,凑过去划了根火柴,护着给赵珏点上。
李沌饱谙世故地说:“当年抗日那会儿,我们连队在小日本的重重包围下躲进深山里,每天在小日本的眼皮子底下狩猎,野猪、兔子、山羊、野鸡清一色的野味。你别瞧我腿脚不好使,我这双手可了不得,老子就在那时候练得一门烧烤的好手艺,我跟你说这细毛羊最适合烤全羊,这羊生于高原,产毛多,抗寒,肉质结实,宰后剥皮的技术要好,还能对付件好皮革。首先清除内脏,削去四蹄,洗净沥干,用蛋清、面粉、盐水等调料,条件允许的话再加几味中药,调和成糊糊,涂抹全羊外皮上,用铁丝系在木杆上,在羊肉上均匀地划上几刀,通透的捅上十几个窟窿,架上篝火,其中最重要的是精准地拿捏好火候,最好肉质呈现出金黄色,那一口下去,外焦里嫩,不膻不腻,香酥可口,再抿口小酒,啧啧,那真是……就当年兵荒马乱那会儿,日子虽然过得狼狈,嘴上可没吃亏,就练好了两样东西,一是跑野路子,二就是在野路子上吃野味。”
“说完了吗?”赵珏不耐烦地问。
“说完了。”李沌意犹未尽,点了点头说。
“那就闭上嘴!”赵珏说。
两个人尴尬以对,这一路上除了发动机的引擎声,就是饥肠辘辘的肚子的叫声。李沌的肚子整整叫了一路,回到营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车子刚进入营地,李沌和赵珏感觉到营地里的氛围不对,一种诡异的氛围笼罩着整个营地,还没有来得及熄火停车,营地外站满了人,僵直地围成一团,愣愣地站在雪地中,各个都紧绷着脸,严阵以待,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子开进来。
韩欲和李二叔看到他们回来,疾步走了过去。赵珏跳下车子,脸色一沉,大步流星地从雪地中走了过去,韩欲和李二叔几个人面色苍白,赵珏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众人来不及解释,让开了一条道路,韩欲几个人一路带队到讯息传达室。走进昏暗的传达室内,灯光还在闪烁,光影照射在淡黄的墙壁上,墙壁上几个血淋淋的大字写着:
逃,离开这里!
在一个小时前,这些字是小刘发现的,韩教授在隔壁的档案室整理查阅资料,途中打了个盹,小刘清扫房间到传达室的时候,刚拖完地,清理完犄角旮旯里的蜘蛛网,突然转身就发现了异样。韩欲在小刘的呼喊声中醒来,跑过来的时候发现墙上写着这行字。这里基本上所有人都进过传达室,之前并没有发现墙上有这一行字,不可能有人在转身之间把这行字写上去,赵珏仔细看了墙上的笔迹,有些灰尘,应该写上去有段时间了,墙壁上略有些潮湿,字迹有些脱落,又好像刚写上去的,无法准确地判断出时间。
赵珏疾言厉色地审视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如炬的目光在质疑着每一个人,严厉地问:“谁在搞鬼?”
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在队伍组织进山前夕发生了这种事,本就士气低落,军心涣散的队伍又被蛊惑,再衰三涸,赵珏坚信这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而为之,必须揪出一个人来,赵珏把目光放在了一向忠厚老实的小刘身上。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的牵扯到什么不干净的邪性事儿,怕队伍等不到天亮就飞鸟乱投林了,李沌也疑惑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暗自庆幸自己跟随着赵珏外出了,两个人下午当众吵完架,否则自己肯定是最大的怀疑对象,这黑锅估计是背定了,他一头雾水地看向了李二叔,李二叔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珏有所警惕地看着所有人,难以抑制愤怒的情绪,让小刘跟着自己出去。韩欲教授让大家各司其职,抚慰大家不要多想,只是一个恶作剧。小刘一直跟随着赵珏出来,难以平复心中的委屈,委屈含冤地说:“赵队长,不是我,你是知道我的,我跟了你十一年,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我知道!”赵珏打断了他,说,“我怀疑队伍里有敌对分子潜入,除了你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谁?”小刘如释重负,听到有敌对分子潜入到了队伍里,满头雾水地问。
“这不重要。”赵珏转身拍了拍小刘的肩膀,坚定地鼓舞他说,“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赵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刘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徒步向黑暗中踏雪而去。
赵珏回到营地,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坐在会议室里,看到赵珏走进来,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赵珏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还沾着冰碴,看着众人惊魂未定的脸,突然笑出声来,解释说大家这几天的日子过得乏味,小刘在出发前跟大家开了个玩笑,他已经严厉地批评了他,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众人将信将疑地挤出一缕尴尬的笑容,赵珏叮嘱炊事员老牛宰羊、开酒,老牛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李沌打趣地说:“老牛,你这是想媳妇了,准备留着细毛羊暖炕头呢?”
“这是多久没尝过荤腥儿,老牛这屠牛宰羊的技术都生疏了?”赵珏强颜欢笑地点了支烟,把烟塞进了老牛的嘴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细毛羊最适合烤全羊,点着火,架起羊,温上酒,喝起来!”
几个人看气氛有所缓和,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李沌一脸憋屈地看着赵珏,觉得自己的话被人抢了,如同丢了孩子似的,打心眼儿里蔑视赵珏,最后在一片笑声中老牛磨刀霍霍地冲向后院的细毛羊。
架起篝火,几杯酒下肚,这些日子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一曲《喀秋莎》卸下了疲惫,李沌拉着手风琴,一双眉飞色舞的眼睛,偶尔会看向心事重重的赵珏,医护队里的一个俄罗斯族的小姑娘手舞足蹈地唱着欢快的旋律: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轻松欢快的氛围里,没有人意识到危机就潜伏在欢声笑语中。赵珏还是感到了惶恐和不安,一曲合奏完,借口去雪地里撒尿,躲在空地里抽了支烟。李沌借机豪爽地干了两杯酒,在欢声笑语中退出了宴席,李沌自觉地从赵珏手中抽出来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说:“看得出来事态很严重,问题很棘手啊。”
赵珏哑然失笑地看着他,没想到走过来的竟然是他,顿时有些失落,苦笑着感慨地说:“真正意义上的知己,只有最讨厌的敌人才可以做到,彻底讨厌一个人比任何一种方式的喜欢都透彻。”
“你这是在夸我?”李沌自鸣得意的神情突然愣住了,追问道,“等一下,你说我是你最讨厌的敌人?我都不惜放弃我的羊肉串,来支持慰问你苦大仇的坑蒙拐骗事业,此等可歌可泣的情操,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吗?”
“那我们算知己,还是算敌人?”赵珏突然严肃起来,喟然叹息地问。
李沌看他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自己,也收起了笑容,说:“这个得分时候。”
赵珏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李沌的诚恳让他感觉到哭笑不得之余略有一些肃然敬意,从某个角度看上去甚至能够觉察到有些可爱,两个人心中依然还是隔了一堵墙。
赵珏好奇地问:“你们淘沙官一门,从下苦的苦力、清堂的手艺人到支锅的主子,性格都这么直来直往吗?”
“呦!行家呀!赵队长还懂这个呢?”李沌打趣地问。
“你们这行当里的人各个手都黑,不长点记性,怕被你们埋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赵珏讥讽地笑着说。
李沌不置可否,唠家常般更正说:“这话我就不赞成了,我们干的是挖坟掘墓的买卖,又不是挖煤取碳,暗地里干的都是敞亮的事儿,手哪儿黑了?不像某些人明面儿上干些拿不上台面的事,做事儿不怕手黑活脏,怕的是心黑。还有你要相信我们的专业知识,不要随意造谣夸大我们的作业范围,我们并不擅长把人埋土里,我们更擅长的是把人从土里刨出来。大家都不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珏听他话里有话,言有所指,正要追问,营地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一阵杂乱的躁动,篝火散落了一地,两人跑向了篝火的场地,李沌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望着涌动的人群,赵珏大喊了一声:“怎么了?”
“鬼,有鬼,对面山坳上有鬼影!”医护队伍里的一个小姑娘李雪最先发现的,惊惶失措地瘫软在地上,惊恐万分地指着对面错落不平的山坳,炊事班的老牛也随声附和道:“我也看到了,对面山坳上有东西,一晃就过去了,这大冷天儿的害得我一泡尿全洒在了裤子上。”
其他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个,赵珏先去看了下李雪的伤势,小腿上划出了血,秀梅拿了医疗箱,给她擦了消毒水,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看着众人脸上各个心有余悸,恐惧写在每一张脸上,那一张张迷茫的脸上渴望得到一个答案,赵珏试着解释说:“根据我的经验,李雪同志看到的应该是冷空气交替折射出来的自然光影现象,属于高原山脉的特殊现象……”
那些期待的眼神认真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目光交织,赵珏好像编不下去了,垂头丧气地坦然说:“这是一场生死之旅,以后的每一步都可能踏上文明的禁忌之地,坦白说我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路有多么坎坷。我也很害怕,很彷徨,这条路再怎么艰难我都会选择走下去,如果有人了,怕了,想退出还来得及,天亮以后会有车子送你们离开。”
这些年他们所认识的那个骄傲的赵队长,第一次如此沮丧。众人面面相觑,赵珏失落地转身走进了营帐。
那天的月亮特别圆,就像一只眼睛,远远地看着这个世界。
李沌在赵珏的营帐门外徘徊了良久,踉跄地敲了敲门,嘘寒问暖地关怀道:“赵队长,睡了吗?”
“睡了。”赵珏黯然神伤地说。
“方便聊几句吗?”李沌关怀备至地问。
赵珏坐在椅子上,望着灯光说:“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李沌一脚踹开了门,醉醺醺地进了屋子,看着衣冠楚楚静坐着发呆的赵珏。赵珏被吓了一跳,不耐烦地反问道:“我都说了不方便,你这人懂不懂礼貌?”
“方不方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你聊几句!”李沌挠了挠头,看着应声倒下的门,已经没有再修复的必要了。他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坐了下来,解释说:“我刚才就那么一问,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
“你……”赵珏无奈地看着李沌,气馁地说,“有什么话说吧。”
“你今天的态度有些反常。”李沌说。
“你大半夜里,踹开我的门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如果还要说些苦口婆心安慰我的话,那就别说了。”赵珏反站起身倒了杯水,拿了两片安眠药。
“安慰你?别那么矫情了,我还真没那闲工夫安慰你。”李沌喝酒喝到口干舌燥,说着从他手中接过来水杯,一饮而尽。赵珏把药一把塞进了嘴里,突然发现手里的水杯没了,已经被李沌喝了一大半。看着有苦难言的赵珏,李沌把仅剩的水又吐出来一半递给了他,赵珏的安眠药卡在喉咙里,干咳了两声,用手指把药抠出来,喘息了半天。
李沌问:“今天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重要吗?”赵珏苦笑着,无可奈何地说。
“太重要了!”李沌循循善诱地说,“我觉得这事儿是有人在引起我们的注意。”
“你在怀疑镇子上见到的那些洋人在搞鬼?如果发生的这些诡异的事情,是在警告、阻止我们,那他们究竟害怕我们看到什么?”赵珏问。
“也有这个可能。”李沌分析说,“我不觉得是警告,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指引。”
“指引什么?”赵珏一头雾水。
“真相!”李沌故弄玄虚地说着,赵珏并没有感觉到奇怪,继续听李沌沾沾自喜地说,“说明我们即将看到真相了。”
赵珏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李沌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赶紧睡下,明天还要整装待发,临走时谆谆告诫地说:“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不要低估任何一个你身边有想法的老实人,他知道的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多。”
赵珏好奇地看着他问:“我还以为你们这行只会跟死人打交道,难道你也有朋友?”
李沌看不惯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讥讽的话,一本正经地理论说:“如果说我有一个朋友,只能有一个朋友,那么一定是他。”
“往往对你致命一击,伤得最深,坑得最惨的就是你最深信的朋友。”赵珏对于朋友两个字嗤之以鼻,不敢苟同地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死过,经历过死亡才知道生存的意义,经历过事故才知道故事的动人之处。在毫无生机的冰天雪地中挣扎着,为了一丝生命的希望不离不弃,酒肉朋友交的是场面,知己朋友交的是真心,生死朋友交的是性命,彼此之间命都可以不要了,你说算不算朋友?”李沌的表情凛若冰霜,比透过破旧的木门吹进营帐里的冰雪还要寒冷。李沌严肃起来让他觉得不知如何适从,感觉到热血方刚的汉子身上经历过的那些沧桑故事,一直都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你那位朋友呢?”赵珏突然兴趣盎然地问。
“死了!”李沌深呼吸了一口气,触景伤怀,痛心疾首地追忆说,“在日军宣布投降撤退的那一年,华夏的大地并没有因为日本人撤退而温暖,混乱依然在持续,有些黑暗的深渊阳光始终无法渗透,我们在俘虏集中营里,被当作实验废料抛进了雪山中的万人坑,醒来的时候尸骸遍野,残肢断臂浅埋在冰雪中,雪是红色的,混合着泥土,我们是从坟墓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我的命是他从死神的手中抢夺过来的。
摧枯拉朽的战火依然还在燃烧,它以最残忍的方式警示着所有人。流血、哀号、葬礼、悲痛、力量、毁灭就是战争的本相,告诫着存活下来的人,生命的起源是源自混乱和毁灭。”
“停,先打住。”赵珏不胜其烦地说,“我就那么客气一下随口一问,你有必要把自己的惨痛经历从头到尾这么气势恢宏地唠叨一遍吗?”
“我只是想烘托一下氛围,想让这段叙事显得更具有史诗般的气质。”李沌深表歉意,整理了一下思绪,直截了当地说,“一个清晨,我们的队伍被派往山西,持续了六个月的血战,队伍艰难地挺进太原。炮弹像候鸟一样汇聚在我们的上空,从头顶上飞过,一股股弹流汇聚成河划破苍穹,战友一个一个倒下,炮弹把城墙轰炸成了一个土堆样儿的斜坡,无数的尸体来不及救护,在弹坑中,在墙垛下被炮灰掩埋。为了把红旗插在鼓楼上,我在朋友的掩护中,眼睁睁地看着子弹从他的胸膛里穿过,然后被流弹撕碎了身体,滚烫的鲜血就喷在我的脸上,他死的时候双手还保持着扑向我的动作,人世间最艰难的告别,无非就是亲手埋葬身边最亲近的人,看着一捧一捧的黄土将一切掩埋。”
李沌讲得入神,动情之处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声泪俱下,赵珏听得毫无兴趣,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让自己以后不要再多嘴。
那天,李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说到了很晚,赵珏几次婉言想让他回去睡觉,关门谢客,都被李沌主动拒绝,赵珏精疲力竭地打着盹,直到李沌嘴里突然蹦出来了一句:“自古圣贤皆寂寞,喝完一样接着吹。”
看着李沌扑朔迷离的眼神,赵珏才完全确定,眼前的这孙子喝大了。
赵珏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叹息着,悔恨交加地说:“我现在依然后悔当初没有多听他唠叨几句,如果静下心来听他说完,也不至于仓促地开始那场噩梦一般的冒险,踏上那条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