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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之间，狄仁杰的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

　　等小道士退出了院子，狄仁杰压低了声音：“胡先生，柳叶，你们身上带的金疮药多不多？”

　　柳叶嘴快，立刻吃惊地反问：“大人，您受伤了？”

　　狄仁杰摇头，向楼上指了指。

　　读经之时，他的心态无比平静，听力无限放大，才会听到院外那些窥视者拨弄树叶、踩断树枝的动静，判断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至少有二十多人登临高处，刺探听雪楼内的情况。

　　他的更大发现则是来自二楼，一个轻而长的呼吸声是陶荣传出的，另一个重而粗的声音则是从一个女子口鼻中传出。

　　“是金镶玉，已遭重创。”他几乎没有多想，仅仅凭着第六感，一步就猜到了真相。

　　这种情况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提前准备金疮药，帮陶荣善后。

　　“还有一些，寻常分量，如果伤势过重，未必管用。不过，道观中有丹药房，需要什么，我们可以去偷一些。”胡先生没有一个字废话，立刻找出解决之道。

　　“我去偷，我去。”柳叶对两人的对话满头雾水，但任何时候，她都肯义无反顾地冲在前头，毫不畏惧。

　　狄仁杰摇头，从道观中偷药的路子他也想过，那样马上就会引起青泉的怀疑，等于是自证有罪。

　　“我派陶荣去迎接曾知味大总管，他大概是因为其它事耽搁了，此刻应该回来才对。柳叶，你到大门口去迎接一下，不要出了意外才是。”狄仁杰大声说，接着向楼上一指。

　　柳叶会意，大声答应：“是，大人，我去院门外迎接，陶荣一定会外面回来。”

　　他们的话是说给二楼的匿藏者听的，陶荣只有从外面回来，才顺理成章，不会引起监视者的怀疑。

　　柳叶走出去，几步到了听雪楼院外，手搭凉棚，向四面张望。

　　看着柳叶的背影，狄仁杰淡然微笑。

　　他了解陶荣，后者既然认准了一件事拼力去做，就一定有非此不可的理由。

　　“元十三杀气毕露，曾知味深不可测。”胡先生低语。

　　“他们背后呢？镇南王一团和气，王妃高冷骄傲。呵呵，镇南王与曾知味、王妃与元十三……这两种搭配，高下立判。”狄仁杰回应。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狄仁杰不禁担心，有镇南王、王妃两座高山矗立在那里，即使曾知味、元十三犯了罪，也会有保护伞罩着，最终安然无恙。

　　“大人，我建议，如果能抓住这两人的犯罪铁证，直接在战斗中格杀，不给对方留下翻盘的机会。”胡先生了解狄仁杰的心思，也明白敌人的软肋在哪里。

　　“呵呵，没错，没错。”狄仁杰笑了。

　　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胡先生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陶荣，你可回来了，大人等你半天了呢！”柳叶在院门口叫起来。

　　胡先生松了口气，喃喃自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叶跟陶荣进了院子，狄仁杰远远看见，陶荣脚下轻松、身法敏捷，自己悬着的一颗心先放下来。

　　两人进屋，狄仁杰笑着招呼陶荣：“到我旁边来坐。”

　　陶荣坐下，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脸上重重地抹了几把，然后用手掌遮着嘴，低声禀报：“大人，我救了金镶玉，她已遭元十三重创，伤口十处，最重要的三处是在两肋下和小腹，其余小伤，长不及两寸，深不及半寸，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她是连云寨的人，被元十三盯上后，麾下长老巴陀舍命相救，才勉强逃生。我愿用自己的性命担保，她不是坏人，只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冒险潜入凤凰观。”

　　“如何救？”狄仁杰只回答了三个字。

　　陶荣又深吸一口气，望向柳叶。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柳叶连连摇头。

　　“向南三十里是响铃镇，那里有连云寨的一个秘密据点，备有疗伤苗药。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放手了。”陶荣说。

　　“好，柳叶，上楼更衣，与金镶玉交换衣服，改换发髻。然后，你向西北去，在丹药房、藏经阁、后厨房连点三把火。你那边火起，陶荣就带金镶玉从院门离去。记住，点火后马上匿藏，不要跟任何人接敌开战。”狄仁杰低声吩咐。

　　紧急情况下，他无需陶荣任何解释，便立刻做了应急安排。

　　在他、陶荣、柳叶、胡先生组成的团队里面，每个人都无条件相信其他三人，甘愿舍命承担另外三人肩上的压力。

　　唯有如此，才能集合四人之力，产生四十人、四百人甚至四千人的巨大战斗力。

　　“好。”柳叶领命，顺着阶梯上楼。

　　二楼没有一根蜡烛，她上去后，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到，正好方便行事。

　　“我替金镶玉、连云寨多谢大人。”陶荣说。

　　狄仁杰摇头，脸色平静，一如暴雨将至前的池塘。

　　“连云寨无力对抗镇南王府，到了响铃镇，告诉金镶玉和她的人。”狄仁杰说。

　　“连云寨真正要对付的是‘大仙会’，不是镇南王府。金镶玉带人来凤凰观，目标是‘凤凰胆’。她说，只有拿到凤凰胆，才能回到岭南，一呼百应，将所有蛊苗部落联合起来，形成老苗、新苗、山苗、水苗、平苗、草苗的大团结，把大仙会赶出苗疆。她还说，大仙会在岭南做了一些事，开挖万年蛊坟，制造害人丹药，已经将岭南变成了千里白地，很多苗人都被骗去做苦工，染上怪病，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全都死光……大人，连云寨不灭，大仙会就会多一个劲敌，我们多一个盟友。”陶荣回答。

　　狄仁杰一直相信，在自己的教导下，陶荣正在不断进步，遇到任何事，考虑的是国家大局，而不是个人利益。

　　“先活着，才能做事。告诉金镶玉，曾知味智谋多出，元十三刀术犀利，不是光凭着一腔血勇就能成事的。做事一定会死人，但每一条命都要死得有价值，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狄仁杰说。

　　大仙会在岭南的确“做”了很多事，大理寺收集到的资料包括告御状的血书、受害人的毒发骨殖、大仙会党羽屠村的证据等等，每一件证物、每一份证言都令人发指。可是，这些都属于“孤证不能定罪”，没有其它的佐证，没有进一步的有效证据，都不可能让朝廷派遣远征军进入岭南剿灭大仙会。

　　分析过那些证据后，狄仁杰预感到，大仙会已经成了深藏岭南的一颗毒瘤，必须尽早割除，才能避免酿成大患。

　　“大人，我会转告她。”陶荣说。

　　明烛之下，光影乱晃，三个人的情绪却都变得十分低沉。

　　光明能够驱散黑暗，但黑暗有时候会密不透风，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样的话，十几支蜡烛一定无济于事。

　　“胡先生，你能不能想个办法？”狄仁杰问。

　　胡先生深深皱眉，思索良久，才冷静地开口：“大人，先让金镶玉暂避锋芒，响铃镇左近，明月峡谷韩家埠、信家村两处，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他们联手一处，总能抵挡元十三，为金镶玉护法疗伤。”

　　“好，你拿个信物，让陶荣送下金镶玉之后，接着跑一趟明月峡谷。”狄仁杰说。

　　乱局之中，他把任何事都向前赶，不耽误一时一刻，争取跑在敌人前头。

　　他认同陶荣的话，把连云寨当成是岭南的正义火种。火种不熄，总有燎原机会。相反，如果这颗火种被大仙会扑灭了，岭南就真的变成黑暗世界了。

　　“不必信物，就说大理寺狄仁杰大人身边的胡先生，要韩、信两家的‘七豹七鹰、三大员外’出马，保护暂居于响铃镇的连云寨朋友，直至危险解除为止——再加上‘红、白、青、花’四娘子，再加上一句话‘死保’。”胡先生的双眼突然湿润，因为“死保”二字，等于是将他上面说的十几人全都送入了险境、死路。要杀金镶玉，先杀这十几人。

　　狄仁杰有些不忍，但他顾不得其它，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只能动用胡先生的江湖关系。

　　“听清了吗？”他沉声问。

　　“听清了，大人。”陶荣回答。

　　“替金镶玉、连云寨给胡先生鞠个躬，也替他们向明月峡谷的朋友韩家、信家各鞠一个躬。我相信，只要是为了正义，每个人拿性命相搏，来世都能轮回成佛，守护人间百姓。”狄仁杰说。

　　陶荣起身，向胡先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每一次都额头碰到膝盖。

　　胡先生没有推辞，沉着脸接受了陶荣的三次施礼。

　　“连……云寨兄弟这一次若能侥幸不死，我这条命、连云寨的几百条命都是……都是大理寺狄大人的，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只要大理寺一支穿云箭，我连云寨胆敢有一人不倾尽全力，那我金镶玉第一个宰了……他。”楼梯拐角处，换了柳叶衣服的金镶玉隐藏在暗影里，双手抓着楼梯，努力站直了身子，颤声回应狄仁杰的话。

　　狄仁杰向胡先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站起来，走向楼梯，但却不看金镶玉一眼，径直上楼。

　　两人到了楼上，身在黑暗之中。

　　柳叶已经离去，按照狄仁杰吩咐，寻找地方放火。

　　“还有两个地方需要点火，分别是谪仙居和紫云府。胡先生，帮人帮到底，用你的诸葛七叠弩动手吧。”狄仁杰说。

　　胡先生怔住，双眼在黑暗中灼灼放光。

　　“我知道你很多事，胡先生，京城大儒颜墨池老先生引荐你加入大理寺时，我火速派人调查你的来历。以你的绝世才能，早就应该是江湖上一流门派的掌门身份，绝不可能浪迹京城籍籍无名。费了很大周折后，我终于收到线报，你是蜀中诸葛一族的余脉，是天下第一智者、汉相诸葛神侯的嫡传。你不说自己的苦衷，我也从不动问。现在，连云寨危在旦夕，岭南大局面临一切尽失的危境，我只能请你——求你动手，勿怪，勿怪。”狄仁杰说。

　　“我做，只要大人吩咐的，千难万险，我一肩挑着。”胡先生说。

　　他走到桌前，解下自己的腰带，散开发髻，脱下鞋子，又从腕上摘下来两只铁环。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迅速在他手上组合为一支三尺长的软弓。

　　“现在开始？”他问。

　　狄仁杰点头：“对，就是现在。”

　　按他的算计，柳叶已经到位，即将开始点火。

　　四面火起，凤凰观大乱，陶荣才有机会带着金镶玉混出去。

　　“还有最后一劫，陶荣向外冲，有人会尾随，上报给曾知味。”胡先生又说。

　　狄仁杰微笑：“还有我。”

　　对话中，他已经取出蒙面巾，缓缓地罩在脸上。

　　“大人，您万金之躯，不能冒险，不如我去处理这个麻烦——”胡先生怔住。

　　狄仁杰一字一句地回答：“这件事，由我做主进行，我不能让大家血里火里冒险拼命，却一个人高坐钓鱼台。我到大理寺的第一天就发过毒誓——身先士卒，维护兄弟，一息尚存，绝不龟缩。这一次，如果我们四个中有人先死，必定是我。”

　　胡先生说不出话来，刚刚心里藏着的一丝怨言突然间化成惭愧，羞红了脸颊。

　　起初，他以为自己以韩家埠、信家村人马再加上诸葛七叠弩参战，已经是为了大理寺拼命奉献的极限，等于是给了狄仁杰最大面子。可是，狄仁杰调度人马的同时，早就做好了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打算。

　　这份赤胆，谁人可比？

　　“大人，我……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胡先生颤声说。

　　“胡先生，做好自己的事，大家就都没事。大家的好兄弟，彼此把兄弟的身家性命都扛在肩上，互相抬举，互相遮护，凤凰观的这点风雨，又算得了什么呢？”狄仁杰淡然回应。

　　胡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将八仙桌拖到北窗下，轻轻一纵，跃上桌子，随即伏下，右手向发髻中一摸，抓出一颗核桃大小的火弹，然后将软弓拉开，向着东北面瞄准。

　　诸葛七叠弩的妙处在于，引弓发射时，火弹受到软力驱动，碰到第一件硬物后并不立即爆燃，而是在七次折射后才轰然炸开，引发大火。正是因为有折射，四周的敌人根本无法判定到底是谁在暗处点火。

　　狄仁杰要柳叶外出放火，就是算定胡先生的诸葛七叠弩能够在二楼发挥最大作用。

　　同样，金镶玉下楼，他们上楼，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嫌，使得曾知味等人无法指控他们是金镶玉的帮凶。

　　“好了，开始行动。”狄仁杰在胡先生肩头一拍，自己从东窗里闪身出去，轻轻落在暗处。

　　他没有丝毫耽搁，径直向南，翻墙越桓，很快到了凤凰观外，再向南一千步，隐身于官道旁的大枣树上。

　　在这里，他能俯瞰四周，洞悉从凤凰观大门到官道南头的一切动静。

　　今晚做的事，是他平生所冒的最大一次危险。

　　“为了消灭大仙会，无论做什么，都值了。”他淡定地低语，揪下一片枣树叶含在嘴里，闻着清苦的叶香，静待一场血战。

　　谪仙居那边率先起火，接着是紫云府。这两处大火都是胡先生的诸葛七叠弩引发，小道士们惊起呼救，提着水桶救火。紧接着，柳叶在三处点火，小道士们的呼叫声更急，各自分开，提水扑火。

　　陶荣和金镶玉一前一后骑着健马冲出凤凰观，后面立刻有人跟出来。先是四骑，接着又有六骑，总共十人尾随，从衣着上看，都是曾知味带来的王府卫士。

　　狄仁杰没有选择，如果这些人尾随陶荣到了响铃镇，那么连云寨的人就完了。

　　只要镇南王一声令下，三日之内就能集结十万大军，将响铃镇围个水泄不通。

　　当下，唯有暴起杀人，才能换来金镶玉的安全。

　　狄仁杰分开茂密的树枝，紧盯着官道。他已经计算好，等陶荣、金镶玉的马过去，他就纵身跃下，当道杀人。

　　身为大理寺掌权人，他真的不该这样做。可是，面对曾知味和元十三，除了逾矩一战，再也无法扭转败局。

　　那些马来得飞快，狄仁杰深吸一口气，紧盯着陶荣的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