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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一阵细微的响动中悠悠醒来,还没睁眼,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就从脑海里由近及远地浮现出来。
她是在水里失去意识的。
韩照死把着方向盘在桥上生硬地拧过两道危险的折线,连刮三车,到底没能把车刹住,终于在一辆大型集装箱卡车前彻底失控,一头撞断桥边护栏,连人带车栽进湍急的运河里。好在他俩都有准备,赶在车入水的前一刻及时打开车门,分头跳河逃生了。
她伴着一阵轰隆的雷声一头扎进水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按说不应该的,她水性很好,这点水势根本算不上什么。
不过无论怎么样,现在她四肢俱全,活动自如,头脑清楚,说明她还活得很好,还有命找霍明远追讨欠款,那就行了。
时光还没睁眼,但能清楚地感觉到清透的日光正从左侧洒在她的脸上。
不同季节早中晚不同时段的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感觉截然不同,夏天早晨七八点钟的阳光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像小鸟翅膀下面最细的那撮羽毛,轻薄,温暖。
她正躺在医院里吗?
可是空气里捕捉不到一丁点医院的气息,没有消毒水的气味,没有监控仪器的响声,没有医生护士走动的声音,甚至这套床上用品的触感也不像医院里的东西,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还有她身上的衣服……
时光闭着眼睛在自己身上摸了两把。这样柔滑的质感,流畅的剪裁,这样的领口和肩部设计……这不是病号服,这是一件睡衣。
一条真丝吊带睡裙。
时光几乎在睁开眼睛的同时从床上弹坐起来,看清周围景象的一瞬间狠狠愣住了。
这是城区老旧居民楼里一间十来平米的屋子,窗在南,门在北。开窗的那面墙似乎被昨天的大雨泡透了,稍稍一干,大片墙皮就暴起剥落,沿着墙根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同样落了一地的还有用完的和没用完的黑色中性笔芯,以及用这些笔芯潦草地写满算式符号后被暴力揉成各种形状的废纸,废稿纸、废报纸、废广告页、废杂志页,几件谁跟谁都配不上套的旧家具,和随手丢在旧家具上的各种风格迥异的廉价夏季女装……
乱,差,倒还算不上脏。
这是……
她家卧室。
她正穿着一件崭新昂贵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陌生睡衣,盖着她那条花里胡哨的腈纶料毛巾被,傻愣愣地坐在她宽大得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床上。
床头她那只印着方便面广告的塑料电子时钟显示着“07:26”。
时光的生物钟一向很准,总能在七点半到来前的几分钟醒来。
是韩照把她送回来的?
那是谁给她换的衣服,还给她换上这么一件衣服?
时光翻身下床,随手从床头抓过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迅速换上,赤脚蹑步走到紧闭的卧室门前,刚一搭上门把手就愣了一下。
卧室门从里面反锁了。
屋里没有第二个人,这门又是谁锁的?
时光正愣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硬物磕在木质地板上的闷响。
声源距离很近,好像就在门口,时光惊得手上一紧。老旧的门锁有点滑丝,被她这么一扽,“咔哒”一下就开了。
开都开了,时光沉了口气,猛地一把拉开门。
飞踢已经起势,可一眼看清声音的来源,时光又硬硬地把腿收住了。
一个一米八几长的大男人正横躺在她卧室门外的地板上酣睡着,身上裹着一条质地精良的浅灰色羊毛毯子,头下枕着一只雪白的蚕丝面羽绒枕头,旁边还放着一瓶原装进口的红酒。酒已经喝干了,只剩下一个空酒瓶子倒在地上,刚才那一声闷响应该就是它弄出来的。
男人大半张脸都遮在毛毯下,只露出两指宽的一截额头,时光不用扯开来看也知道盖在下面的那张脸长的什么样子。
刚才屏住的一口气也随着放下的腿缓缓松了出来。
霍明远突然出现在她家里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他们半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这样,那会儿还是冬天,她感冒在家睡了一天,下楼去小区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个烤红薯当晚饭,回来推门就见这人抱着酒瓶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客厅里那张四处勾丝挂线的破沙发上,左边站着韩照,右边站着秦晖。
“你肯定在新闻里见过我,我也知道你是谁,咱们就不啰嗦什么自我介绍了。”
这是霍明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不容时光接话,他就扬起酒瓶子指指叠放在茶几上的一叠财务资料和几沓崭新的百元现钞,开门见山:“这是做账的材料,这是酬金,我有急用,给你一个钟头,够了吧?”
时光不懂客套,但也从不得罪送上门来的金主,可是这位金主不但把自己送上了门,还把自己送进了门,所以时光还是慎重考虑了一下,从怀里提溜出那个捂在羽绒服和棉睡衣之间的烤红薯,不大高兴地朝他晃了晃。
“我还没吃饭呢。”
金主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这附近也没什么好吃的。韩照,你去小区门口买只烤鸭吧,就刚才来的时候门口在排大队那家,让他把鸭架子剁好了,拿回来做个汤。”说完,不等时光道谢或是拒绝,一只手就朝她的烤红薯伸了过来:“你忙你的,饭我替你吃。别客气。”
那天晚上这个人就像坐在电视机前欣赏大猩猩做算术一样,一边吃喝,一边既惊又喜地看着她扯了两米卫生纸当草稿,不用计算器也不用电脑,只拿了根光秃秃的中性笔芯连写带算带整理,就在四十分钟内吸着鼻涕干干净净地做出一份明白账来。
时光撂下笔的时候,他碗里的鸭架子汤还烫得没法下嘴。
从那往后,这人就成了她众多金主里给钱最痛快的一位。
也是从那往后,不管她怎么换锁,换多么复杂的锁,这位金主总有办法突如其来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他也不是有生意找她的时候才会来。有时候他像是来投宿的,赖在这里白吃白喝一宿不走,喝多了随处一躺就睡,有时候又像狗圈地盘一样,只花两分钟转上一圈,上趟厕所就走了。起初还会带人跟着,后来就成了他自己。好像这只是他荒唐放浪的日常生活里无数无聊游戏中极为普通的一个,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玩一玩。
他习惯了。看在钱的份上,时光也习惯了。
搁在平时,她会无视他的存在,径直从他身上迈过去,该干什么干什么,随他在这儿睡到自然醒。但是现在她迫切地想问他几个问题。
她身上的衣服和反锁的房门是怎么回事,以及,他欠她的尾款呢?
时光伸脚过去,轻轻顶了顶他横展在外面的胳膊。
男人在毛毯下闷闷地哼了一声,不快地嘟囔了句什么,缩起胳膊把毛毯往怀里一卷,伸腿翻了个身,背对时光侧蜷起来。一张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
侧蜷的姿势让他身上的衬衫西裤紧绷起来,把这副身体良好的线条展露无遗。
时光看在钱的份上,耐着性子再次伸脚过去,绷起脚尖在那片被黑西裤包裹得格外瞩目的翘臀上客气地戳了两下。
那翘臀烦躁地动了动,人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
时光看在钱的份上也忍不住了,收腿蓄力,一脚踹了过去。
人在地上卷着毯子翻滚一周半,正面朝下地停下来的时候,时光终于听见了一句吐字清晰发声响亮的话。
“谁他妈——”
“我。”
一句话没骂完就收住了,男人趴在地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捂着刚从地板上硌过的左肋慢吞吞地翻身坐起来,闷闷地埋怨了一声:“胸不大,劲儿不小……”
“你醒了吗?”
“你说呢!”
“你还记得你昨晚在我卧室里干什么了吗?”
时光话音里没有半点质问的意思,好像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他一个平淡的问题,霍明远坐在地上愣了一下,才皱皱眉头,没好气地回答她。
“你一进去就把门锁了,我能干什么?”
门是她锁的?
时光不禁回头朝卧室门看了一眼。
她是自己进的卧室,衣服也是她自己换的吗?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时光正愣着,霍明远已经扯开了缠在身上的毛毯,睡眼惺忪地在鸡窝头上揉了两把,从脖子上拽下松垮的领带,随手往地上一扔,起身摇摇晃晃地朝洗手间走去了。
那条皱巴巴的黑色绸缎领带像条死去的蛇一样萎靡地蜷在地上,时光听见脚步声回头时目光正好从上面经过,不由得又是一愣。
她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在酒吧里,霍明远没系领带。
任何不合常理的事,只要扯上这个人就都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时光没心思去对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刨根问底,她最关心的事只有一样。
时光追到洗手间门口,看着那人弯腰站在水池前掬水洗脸。
“我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