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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当代作家中,其作品多年来在我国持续畅销的,至少可以举出两位。一位是村上春树,一位是渡边淳一。前者最畅销的自然首推《挪威的森林》,后者则非《失乐园》莫属。耐人寻味的是,这两部作品以至这两位作家基本不具有可比性。仅以恋爱和性来说,前者主要写婚前恋或婚前性关系,主角多是熟悉爵士乐等西方文化的所谓“后现代”青年男女;后者主要写婚外恋或婚外性关系,男主角多是年纪较大的中下层公司职员,即所谓“老不正经”,女主角则多是有夫之妇,即所谓“红杏出墙”。这就决定了渡边淳一笔下的恋情永远离开了花前月下阳光海滩的开放性浪漫,而更多地表现他们尴尬的处境、瑟缩的身影、灰色的心态、夜半的叹息。它是畸形的,又未尝不是自然的;是猥琐的,又未尝不是真诚的;是见不得人的,又那样刻骨铭心。
这本《失乐园》,一开始便是五十四岁的男主人公久木和三十七岁的女主人公凛子的做爱场面。各有家庭的两人是几个月前相识的。当时久木刚从一家大出版社出版部长位子上下来,凛子正在一家报社属下的文化中心临时讲授书法中的楷书。久木欣赏凛子高雅脱俗的气质和美貌,凛子则为久木某种不无抑郁的孩子气所动心。经过频繁的交往,两人终于一起走进酒店,种种性爱场面随之连篇累牍。后来,久木妻子几次催他在离婚书上签字,出版社在出示一封恶语中伤的密告信的同时通知久木将被调往下属的一家分社。凛子的丈夫则以偏不离婚作为对她的惩罚,进而母亲宣布同她断绝母女关系。最后,两人一起悠然走向人生最后一站——在轻井泽凛子父亲留下的别墅里相拥服毒自杀。在“写给大家”的遗书中写道:“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两人葬在一起!只此一个心愿。”
应该说,婚外恋是难以驾驭的题材。总体倾向的偏差,难免获误导之讥;个别场面的渲染,又有色情之虞。写出新意尤为不易。渡边淳一毕竟是这方面的高手,处理起来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爱与性爱,性与人性,色与好色,历史性与当下性,娱乐性与严肃性,大众通俗性与文学高雅性……时而欲擒故纵,时而悬崖勒马,时而淋漓酣畅,时而低回流连,笔法疾弛有致,浓淡相宜。读来丝丝入扣,步步惊心,十分引人入胜。
读罢掩卷,我不由得追问自己:这部小说何以名之为《失乐园》,所失何乐?英国诗人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中,亚当和夏娃由于偷食禁果而失去了伊甸园这个乐园。那么三百多年后的这部作为长篇小说的《失乐园》呢?细读之下,不难看出主人公久木生活在相当阴险龌龊的环境中。难以预料又无可抗拒的人事变动,同事间客气与微笑掩盖下的勾心斗角冷嘲热讽,使得他活得十分压抑、被动和无奈。没有敢于贯彻的意志,没有发自肺腑的欢笑,没有爱,没有被爱。一句话,没有了本真生命。而凛子的丈夫——一位风度翩翩的大学医学教授无意理解和尊重她的爱好、感觉和价值观,也就是说并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凛子是在一场无爱婚姻然而又是众人眼里的理想婚姻中苟活。或许惟其如此,她才对久木身上隐约流露的孩子气产生特殊兴趣。不妨说,《失乐园》所失之乐乃是本真生命之乐。其主题乃是对本真生命的一种温情脉脉而又咄咄逼人的叩问与探寻。然而必须说,其所借助的婚外恋这一形式乃是一颗不折不扣的禁果,一颗可能人人想摘而又不敢摘的禁果。毕竟,人之所以为人,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都必须受制于责任、义务、伦理道德以至法律、体制、意识形态等种种样样的约束。任何社会留给个人“任性”的空间都是有限的。尤其在男女关系这个敏感地带,任何试图颠覆公认的社会规范和世俗价值观而一味追求本真生命存在状态的努力,都注定以悲剧告终。勇气固然可嘉,但行为不可取。这或许也可称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宿命。
与此同时,小说还曲尽其妙地传递和诠释了日本人、日本文化中的樱花情结。书中说“或许再没有比樱花更幸福的花了”。所以幸福,除了初春盛开时的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更在于樱花“凋零之际的毅然决然”,即勇于将生命中止于辉煌而非老丑阶段的勇敢与悲怆。男女主人公所以宁愿去死,一个主要原因是久木不愿意忍受降职减薪调离的尴尬,凛子则一再明言现在正是她最漂亮最幸福的时候,“我年轻时就梦想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说起来,凛子也许是不少男子的梦中情人:外表如楷书一般端庄秀美中规中矩甚至如其名字一样凛然难犯,床上则丰腴冶艳极尽放荡之能事。赶紧抓住这样的女性来浇灌焦渴的人生进而两相陪伴在生命的巅峰戛然而止,给世人留下一抹辉煌后的寂寥与惋惜,未尝不可视为日本男性的人生樱花情结!小说就是在这样的审美意象中给人以由身入心的深度抚慰,撩拨着人们潜意识中的本真因子。
不容否认,渡边作品大部分属于“恋爱小说”,其中性爱场面堪称一个明显特色。究其原因,一是同渡边对男女之爱的认识有关。渡边淳一的女儿渡边直子在今春东亚版权交易会期间通过视频谈渡边文学时表示,她父亲所以专注于恋爱小说,是因为“人们最喜欢恋爱小说,人们的感情最能在恋爱小说中表现出来”。而恋爱当中性是很难回避的。二是——我猜想——渡边大概想为男女心中难以实现的隐秘情思和欲望提供一个虚拟出口,一个想像空间。毕竟,“食、色,性也”,这是奈何不得的事。
对了,上面说的本真因子也好本真生命也好,若用日本女作家小池真理子的说法,大约就是“爱”。《失乐园》最初是以报纸连载小说发表的,发表之初即引起读者的巨大反响。作为单行本出版发行不久,又引起前所未有的“失乐园热”。一部作品如此摇撼一个时代并催生一种社会现象,在日本是极为少见的。这是为什么呢?小池真理子认为原因“可能在于这部作品对于‘爱是什么’这一抽象设问给出一个明快的解答”。也正因如此,“这部作品才对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日趋迟钝麻痹的感性再次造成了强烈冲击”。她在为角川文库版《失乐园》撰写的解说文章最后部分这样写道:
“爱应该指向生,而不应以死终结”——无须说,这样的想法至今仍是主流。所受教育始终告诉我们要超越宗教差异、民族性差异而极力克制负面指向性活下去……可是从文学角度说来,那岂不是过于理所当然、过于枯燥无味了吗?
指向死的爱也是完完全全的爱。渡边先生力图描写指向死的爱并实际写出了超越时代的名作,对此我有一种快感,心情豁然开朗。
渡边淳一先生想必是一位能够毫不含糊地由衷热爱生命热爱人生、能够在此基础上直率肯定心间阴翳和反世俗恋情的作家。对于他放声讴歌的久木与凛子悲壮的相爱始末,我一丝一毫也不觉得凄惨。相反,无论读多少遍都能沉浸在仿佛置身于桃花源的愉悦之中,其原因恐怕就在这里。
看来,女性读起来可能理解更为深刻,并且怀有更多的共鸣。实际上书中的殉情也明显是由凛子主导的。
最后说几句我和我的翻译。回想起来,差不多二十年前在广州暨南大学任教的时候就有出版社找我译《失乐园》了,并且许以相当优惠的稿酬。实不相瞒,对于当时经济上捉襟见肘的我来说,那分明是个不算小的诱惑。但思考再三,我婉言谢绝了。主要原因是当时不比现在,即使对于文学作品中的性,整个社会也还是持相对保守的态度。反映在我身上,我就执拗地设想如果自己教的男生女生看了我译的《失乐园》,那么上课当中他们会以怎样的眼神注视像模像样站在讲台上的我呢?何况那时候我的年纪也没这么大,脸皮也没这么厚,胆子也没这么壮……
星移斗转,寒尽暑来,倏忽二十载过去。我的生活工作地点也由珠江之畔的广州变为黄海之滨的青岛。不料这本书的翻译再次落到我的头上。当年的顾虑虽然没有照样复现,却也没有彻底烟消云散。“想让我来个晚节不保不成?”——我对青岛出版社这么说也不纯属开玩笑。但归终,由于青岛出版集团董事长孟鸣飞先生对所谓林译的分外青睐,加之责任编辑杨成舜编审的一再“怂恿”,最后我情愿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答应重译《失乐园》。
我的重译并不意味着对原有译作的否定。恕我老生常谈,翻译如弹钢琴,同一支曲子也一个人弹一个样。甚至日常生活中的炒鸡蛋也不例外,同样的鸡蛋,炒出来也一个厨师一个味儿。一句话,我译出来的只能是“林家铺子”的《失乐园》。何况,在《失乐园》译事上我是后来者,理应对披荆斩棘的先行者致以敬意和谢意。如果硬要我说拙译的特色,那么或许可以说在进一步传达原作的文学性方面付出了小心翼翼的努力。但究竟如何,那当然要由读者打分——能打多少分呢?我惴惴然等待着。
林少华
二〇一七年五月十七日于窥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