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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冕
他身居城市,创造着、也享受着现代文明的繁华。他生活在当下,有自己生活的现场,但他的心在远方,他的思念也在远方。他总是从此地遥想彼地,遥想彼地的一切:山水,田园,阳光和空气,云彩和花朵。每当此时,他似乎忘了(其实未必)此时和当下,对远方的一切有一种放不下的牵挂。他是一个不满足于现状的始终思考的人,他拥有,而他不满足于曾经的拥有,他总是思考那些遥远的事情,他因思考而痛苦。他不是不知世事的复杂,他热爱包括这复杂在内的生活,但他又不能不焦虑地面对那看来有些遥远的纷繁、嘈杂和纠结。综观他的散文诗写作,所有的写作总在表达这种心境:人在此时此地,放不下的,挥不去的,总是对于远方的怀想和惦念。
他是当今中国痴迷于散文诗这一广大群体中非常突出的一位,也许就是群体中最痴迷者之一。他为散文诗的创作、研究和出版贡献了他的全部热情。他对于这一文体的发展倾注了全部的心力。较之其他文体,散文诗是他的最爱。他通过他的创作创造性地呈现了这一文体的固有属性和特质。他的写作相当完美地凸显了散文诗总体上的柔美、清丽、淡远的传统风格。他以语言的精湛和睿智、优美而又富于哲理的内在精神的表达而在业界享有盛誉。但我们通过文本细读发现,与其说他是一位散文诗传统的维护者和继承者,不如说他更是矢志于散文诗内涵的扩大与深化的变革者。
的确,他的心是在充满生气与活力的现场跳动着,但更是在想象的广阔空间和浩渺时间飞翔着。翻开他这本诗集的每一页,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他的那种表面静谧中的内在的不宁与骚动。他的优美的文笔为我们呈现了熟悉的场景:夏天已经逝去,阳光从岁月的网中漏下来,绿叶落下,渐成脆片,秋天的傍晚空阔而疏远。他相信自己已在远方,哪怕同样在深夜,他一样会盯着星星的箭镞,看那些锋利的光芒射向苍茫。他总是在此时此地看到了远方的光芒。这种眺望及其结果,完整地表达了他的写作的全部丰富性。
“我把预言扔进垃圾,我把末日看成时间的开始。世界美好,我就认真珍惜;世界丑恶,我选择承受并且热爱。”他的文字如窗外的飘飘云絮,如山间的潺潺流水,他有一种豁达而从容的心态。但他绝不止步于此,他要在人们的习见又易于忽略中刻意注入思想的质感,沉重的,深邃的,甚至是矛盾而紊乱的。他的目标亦在远处,他想以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一文体几乎与生俱来的“轻”和“浅”,他追求自己文字有别于前的“重”甚至“深”。他要给散文诗“加重”。这也许“有悖于常”,但却是他的“刻意而为”。
首先是他不把自己的视野封闭在小小的角落,他真的不喜欢把玩身边的小风景和小物件。他站在高处,喜欢放眼壮阔的景物,他总是向着远方眺望。他站立在大地上,感受着并承载着大地的分量。这土地,土地上生活的男女都是属于他的,他总是感到大地的亲切。除了土地,还有长城,还有黄河,远远近近,都是他的挚爱。他寻找大地上的光和热,一切的鸟和它的飞翔,包括它的富饶和它的贫瘠,他把每一片土地爱成国家。他向这些土地致敬并且独语:我一辈子踩着你,死后也不能离开。行走,漂泊,他不是无所牵挂:如果一切让我放心,“我愿孤独为一座岛”。不难看出,这种“释然”正是由于更深、更远的爱。
此刻他站在古老的长城面前,他的心情从容而淡定。因为那雄伟的背景太远,太大,太苍劲,于是那一切的日常琐碎都无可置疑地烟消云散,在巨大和遥远面前,他只能选择淡漠或者忘却。此刻他的言说显得超常的豁达与大度“是是非非的往事已成过客。屹立的是山脉,流动的是江河。江山,它的子民是一个又一个真切的面孔,善良如稻谷,温暖如棉花”,读周庆荣,对比我们熟悉的散文诗创作,有一种迥然不同的感受,依然是华美的,甚至依然是灿烂的,但却是满纸云霞中透出一股激烈,他无疑已为这一文体注入了沉郁和坚韧。
但他的笔下并不总是大的话题,也有小的花草,也有小的生灵,但那一切的“近”和“小”也同样寄托着他的“远”和“大”。例如他能够平等地体察蚁群社会的历史和秩序,他以欣赏的目光注视那些忙碌的生命。他幽默的笔触真情讴歌那些生命的安于本分和与世无争:“草青的时候,它四处行走,吃饭睡觉并且悄悄恋爱。”“一茬又一茬的蚁事安排主要看谁能够殷实它们的仓廪。——它们聚拢了干粮,集体享有,它们没有贪腐的条件。蚁王先行享用被视为理所当然。”警人之笔在结束处:“我至今没有听到蚂蚁批评过它的祖国,甚至怀疑它们是否会叹息。今天下午阳光大好,我看见一队蚂蚁在一条泥路旁行进。”
这只是一种超然物外的随兴之笔,与通常的功利判断无关。也许从中透露了他因厌倦了人世的纷争而对虫类社会的单纯由衷地赞叹。当然,他是表达了无奈、甚至惆怅。“没有批评”未必好,“没有叹息”却是令人羡慕。引文的后半段阳光下看蚂蚁行进,回到了恬静的诗意的心境,是一种闲适,也是一种愉悦。也就是这样的无心之笔,展示了他掌握这一文体举重若轻的娴熟。再看另一篇,是写松树的:它只能在此长久站立,忘却远处的喧闹和尘埃,它感谢脚下的万丈深渊,提醒它应当始终昂首,看着前方的希望。松树就这样站在陡峭的悬崖,坚守、忍耐、意味深长的孤独,“像我的整个祖国”。——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说到“祖国”。
散文诗在中国新文学中的发展,已经有相当长的历史了,它已经形成了相当稳定的文体风格。许多写作者不想临摹或重复鲁迅《野草》的方式,散文诗开始了新的追求,并经过几代作家的努力形成了多样而色彩斑斓的新气象。现在说到这本《有远方的人》的写作,周庆荣除了注重题材的展开、内涵的充实,而且尝试着在抒情的体制内加重批判性以及他非常擅长的思考性。在这些方面,他取得了成功,他为散文诗开创了新生面。他是一个心怀远方的人。他以自己的诗行为自己的写作作了象征性的概括:黄河入海不是句号,人类的天空如果圆满,这个句号应该是整个天空。
2013年10月27日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