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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白发知多少 风雨扬州共被眠——袁凯《扬州逢李十二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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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荡除胡元 荒芫文苑

  蒙元政权的建立导致了华夷文化的冲突和科举的中辍。元代社会文化多元,一直以来居于统治地位的儒家文化遭到蒙古文化、中亚文化的冲击,加之种族歧视,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晋身之路被封堵。元代后期虽恢复了科考,但种族歧视依然存在,读书人的出路依旧十分狭窄。直到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朱明政权,萦绕在汉族知识分子头上的雾霾才逐渐散开。新政权在文化上“荡涤南宋、胡元之陋”,力图恢复汉唐文化旧制,在文学上兴起了“复古”思潮。朱元璋以程朱理学作为统一思想,提出“胡元以宽而失,朕以收平中国,非猛不可”。由“僧钵”到“皇权”,虽然朱元璋完成了华丽转身,然而其内心深处却仍以过去贫苦经历为耻。他异常嫉妒士大夫所拥有的文化优越地位,因而产生了强烈压制别人的暴虐意念,以求获得自己内心的满足。曾经对新政权充满期待的“吴中四杰”,在朱元璋文化极权掌控下相继陨落。袁凯及高启虽开辟了明初诗文新气象,然而在朱元璋极权统治的威慑下,在士大夫朝不保夕的心理恐慌中,他们并没能充分发挥出他们的才华,但不可否认的是:袁凯的《白燕》《客中夜坐》与高启的《青丘子歌》《归吴至枫桥》《宫女图》等诗,是明初诗坛中璀璨的明星。现在,就让我们看看这些诗背后的动人故事吧!

  月明汉水初无影 雪满梁园尚未归

  ——袁凯成名之《白燕》诗

  袁凯

  诗本来是可以吟唱的,古代很多诗人就像今天的歌手一样,成名之作为他们走向辉煌的艺术生涯插上了翅膀。明代诗人袁凯的成名作是《白燕》,自此“白燕”就像一个标签贴在袁凯身上,人称“袁白燕”。

  袁凯,字景文,号海叟,松江华亭(今上海市奉贤区)人。当袁凯还是诗坛晚辈的时候,有一天和朋友去拜访当时的文坛盟主杨维桢,目的是为了参加一个诗会。他们二人怀着非常崇敬的心情到了杨府。此时诗歌交流会已经开场,恰好赶上常熟的时太初写了一首《白燕》诗,诗曰:

  白燕

  春社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杨维桢看后极度称赞第二联:“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写得妙。时太初很是得意,咧嘴笑了,但是自信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有个青年勇敢地向他发起了挑战,这个人就是袁凯。开始袁凯也抱着崇敬的心态认真地读了这首诗,可看完后却摇摇头说:“这首诗还算不错,只是没有将白燕描绘得惟妙惟肖,缺乏神韵!”袁凯的言论并没有引起主持者杨维桢的重视。可是袁凯是个很认真的人,既然你们觉得他的诗已经将白燕写到极妙,那么我也写一首《白燕》,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妙。袁凯回到家里就开始思考,脑海里想象着白燕飞翔的身姿,笔下一遍遍揣摩着词语的运用。到了第二天,袁凯顶着一对“熊猫眼”将自己的《白燕》诗恭敬地呈给杨维桢。杨维桢读后赞不绝口,并且亲自将诗誊录了几遍,让客人们传阅。杨维帧不凡的表现,着实引起大家对《白燕》诗的重视。这之后袁白燕一举成名,受人追捧。袁凯的诗是这样写的:

  白燕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

  全诗无一“燕”字,袁凯的燕子仿佛穿着隐形衣。第一联运用了刘禹锡《乌衣巷》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典故。但是他巧妙地点出这次不是平常的乌燕,而是罕见的白燕。接着趁热打铁,在中间部分极写燕的白:皎白的月光之下看不见它们的倩影,银装素裹的雪园中也无法辨认出它们的样子。写到这里袁凯还是觉得不够,他觉得没有动态美,于是联想到池塘的飘飘柳絮:白燕在柳絮中翻飞,飘舞的柳絮与穿梭的白燕齐飞,让人分不清楚何处是白燕、何处是柳絮。诗人又说白燕欢快地穿梭于梨花的落英缤纷中,与飞花的飘落融为一体。接着诗人还轻轻地问白燕,你就不怕料峭春寒吗?最后诗人叮嘱它:美丽的白燕啊,你可不要飞到那充满嫉妒和权术的帝王家里呀。在尾联诗人将稀有的白燕与汉宫美人赵飞燕联系起来,更加升华了白燕的美。

  燕子

  我们回头将两首《白燕》诗对比就会发现,袁凯的评价确实中肯,时太初的诗意象平常,意境也不深远,而且画面感不强,最主要的是没有表现白燕特殊的神韵。于是在这场无人安排的比赛中,青年才俊袁凯胜出。

  据说,袁白燕成名后,大家都竞相模仿,希望也能出点名气,有人甚至说高启作着名的《梅花》诗,也运用了袁凯《白燕》的艺术手法。高启的梅花诗有九首,其中最着名的一首是这样写的:

  梅花九首(其一)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这首梅花诗还很受*的喜爱。当时*不知道从哪里发现了这首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于是两个小时中连续三次动用他的秘书,请他帮忙查找作者。后来得知是高启写的,称赞他为明代最伟大的诗人。其实袁凯的《白燕》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体例可以模仿,如果说两首诗之间有什么承递关系的话,或许是袁诗的细腻传神给其他诗人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吧。

  袁白燕的美名一直流传到后代。清代着名文人王士祯的门人整理了袁凯留下来的文集,寄给他。王士祯对此很有感触,感慨袁凯的才华,为集子题了一首诗:

  鼎足高杨尔不惭,百年遗迹改名蓝。

  乌衣王谢俱零落,九字风流白燕庵。

  今夕为何夕 他乡说故乡

  ——袁凯《客中除夕》

  袁凯生活在元明政权更替时期,频繁的战乱让他四处飘零。如果说他在成名的时候还有着青少年的阳光天性和美好理想的话,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无奈的生活就把他折磨成一个怀着悲哀心情、吟唱着深沉诗歌而孤独漂泊的人。

  又是一个只有自己的除夕,本是一个应该团圆的日子,诗人和他的家人却分隔两地,只有几杯清酒相伴的他悲苦地吟唱出:

  客中除夕

  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

  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

  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

  这首诗写得很深情,可以想象诗人端着酒杯坐在门口,看着街上别人家的孩子欢快地玩耍着,猛然发觉这里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原来自己旅客漂泊的日子已经很久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长高了没有,变漂亮了没有。旅居生活带给他的麻木突然间被触碰,袁凯心中的悲苦瞬间涌向全身,他嘴唇颤抖地喝下一杯柏叶酒,然后泪流满面。

  元末天下纷争,群雄割据,连天蔽日的杀戮给普通的百姓带来了险恶的环境,天下像一口翻滚的热锅,谁都无法逃脱。袁凯就在这个干戈遍地的时期写下了很多动人的诗句,诗人在记录自己内心的同时也记录了历史:

  江上早秋

  靡靡菰蒲已满陂,菱花菱叶更参差。

  即从景物看身世,却怪飘零枉岁时。

  得食野鸥争去远,避风江鹳独归迟。

  干戈此日连秋色,头白犹多宋玉悲。

  《江上早秋图》

  本来是菰蒲、菱角成熟的季节,可是却烽火连天,天地全是红色的:红菱、火焰、人畜的血迹。袁凯到处躲避,来到江边看着滚滚江水,感慨飘零的岁月。混战中,诗人看到人们和自己一样像野鸭、江鹳夺食,在不安定的社会中仓皇逃亡,不由得从心底厌恶地说了一句“干戈此日连秋色,头白犹多宋玉悲”。是啊,连年的战争让人们无法进行正常的生活,本来过些年头自己就到了应享受天伦的年纪,可是还要像宋玉一样忍受着穷途末路的滋味,岂不让人辛酸。

  行行无别语 只道早还乡

  ——袁凯《京师得家书》

  元朝终于在历史的洪流中走向衰败,明朝朝气蓬勃地建立起来。此时袁凯已经快五十岁了。这个临近知天命年纪的人却被朱元璋应征到身边。他独自旅居京城,有一天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袁凯激动地颤抖着双手展开了信:

  京师得家书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独居在京师的诗人收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信,信虽简短,内容单一,但信里期盼诗人回家的愿望却是诗人所向往的。寥寥数语,天然纯朴,感情浓厚。早还乡几乎成了袁凯的梦想,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这个愿望都是那么难以实现。

  落叶萧萧江水长 故园归路更茫茫

  ——袁凯《客中夜坐》

  明初,文人的命运总与一个人息息相关,这个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对知识分子持有一种复杂的心理,在利用与掌控、压制与提拔之中徘徊。这个精明而有才干的皇帝,总是担心那些文弱的知识分子会在他不经意之间颠覆他的政权。同时朱元璋对自己的身世也讳莫如深,对他当过和尚、贼寇深以为耻,于是他就以另一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经历过的无奈和尴尬。那就是,谁敢说“僧”“光”“贼”等字及一系列同义字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袁凯后来做了朱元璋的近臣,亲眼看到无辜者被杀,所以他十分谨慎,并经常提醒其他同僚。但常言道,怕什么来什么,终于有一天,袁凯遇上了麻烦。

  这天朱元璋又想把监狱里的囚犯清理一下,否则新的犯人无处安置,于是打算杀了算了。他让袁凯把名单给皇太子送去,再审核一下。太子看到他的父亲要杀这么多人,于心不忍,于是能减刑就减刑。袁凯例行公事,给皇上报告了太子的决定,没想到朱元璋竟问他:“太子和我的意见竟然这么不同,你说我们谁做得对?”袁凯的心一下就凉了,冷汗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想了一下,说:“皇上您是按照律令办事,自然没错。太子心存仁慈,也没什么可苛责的。”其实这问题就是个悖论,袁凯这样回答应该是最好的了。可是当天朱元璋心情不好,其实按照他杀人的频率来说,他每天都没有好心情。袁凯回答后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后果。朱元璋听后,果然很厌烦袁凯的回答,认为袁凯老奸巨猾,是个“持两端”的人。

  什么叫“持两端”呢?这属于中国古代逻辑学范畴。春秋时有个叫邓析的人开创了这个观点,又叫“两可说”。这种思想是不容于正统观念的。因为正统观念认为它是“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的诡辩论。有一个“持两端”的实例:郑国有个富人淹死了。恰好有人把尸体打捞了上来,但是要价很高。于是富人的家人就找邓析出主意。邓析说:“你不用着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花高价去买你家老爷的尸体呢。”于是富人的家属有了底气,不再找捞尸的人。这下捞尸的人也着急了,也找邓析帮忙。邓析说:“你不用着急,他们只能向你买尸体。”客观地说,邓析的回答并没有错,但是确实没有给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

  袁凯的回答同样给朱元璋这样的感觉,但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回答。袁凯的厄运开始了。朱元璋又开始了莫名的愤怒,于是将袁凯打入监狱,过了三天又把他放了出来。不要以为朱元璋突然间有了慈悲心肠,而是因为他对肉体折磨已经玩腻了,他要对袁凯进行精神折磨。朱元璋不动声色,还让袁凯当御史。袁凯心里忐忑不安,皇帝不按常理出牌,这是怎么回事呢?在这个致命游戏中,谁要是说真心话准是玩大冒险的,难道进了三天监狱就没事了吗?袁凯忐忑地站在大殿上,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突然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声音,朱元璋现身了。朱元璋坐上他的龙椅,第一件事是指着袁凯的鼻子说:“你是个持两端的人。”袁凯很惶恐,他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更出乎袁凯意料的是以后每天都这样。朱元璋玩得很开心,不厌其烦,袁凯受不了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崩溃了。于是灵光一现,那我提前崩溃好了。于是有一天,袁凯上朝路过金水桥的时候扑地不起。朱元璋听到后心里盘算着:“这老小子,耍我,敢装疯。”于是让人用钻子扎他。袁凯忍着剧烈的疼痛竟然没哼一声。于是朱元璋就把他放回了老家。袁凯很聪明,知道身边一定潜藏着特务,一回家就用狗链子锁住了脖子,自毁形象。朱元璋还是觉得袁凯在装傻,说:“东海跑了一条大鳗鱼。”这鳗鱼指的自然是袁凯了。这词后来还被人应用到了袁凯身上。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时期,有人在袁凯的白燕庵题了一副对联:“春风燕子依然入,东海鳗鱼不可寻”。对联的典故就来源于白燕诗和朱元璋的这句话,这对联基本概括了袁凯人生的两件标志性事件,十分贴切。朱元璋还派使者到袁凯的家乡宣旨,让袁凯继续做官。袁凯没想到朱元璋还惦记着他,只见他瞪着眼睛看着使者,装腔作势,高唱《月儿高》。使者回朝禀报说袁凯真疯了。多疑的朱元璋还是不放心。有一天特务来报,袁凯在家里吃墙边的狗粪,奇臭无比,但是袁凯嚼得津津有味。朱元璋终于相信袁凯疯了。实际上袁凯吃的是家人制作的高级“仿真狗屎”,原料是炒面和上糖,然后捏成长条状。再加上他家狗的配合,这狠招终于让朱元璋不再监视他了。

  袁凯的遭遇说明,明初诗人的生存状态非常艰难,因此,他们经常用文字表达自己压抑的心情,其中重要的形式就是诗歌。但是诗歌具体影射的内容或许只有诗人自己最清楚,他人多是揣测,所以有时候常被多事的人拿来做文章。

  蚊

  群蛇戢戢方斗争,虾蟆蝼蛄相和鸣。

  百足之虫行无声,毒气着人昏不醒。

  蚊蚋虽微亦从横,隐然如雷吁可惊。

  东方日色苦未明,老夫闭门不敢行。

  蚊

  这首昆虫国度写得十分有趣,有人说这首诗是用来讥讽朱元璋的,实际上这首诗是写于元末战乱时期,描写战争的繁乱。袁凯没这个胆子影射朱元璋,他躲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招惹那位脾气不好的万岁爷呢?了解袁凯如履薄冰的境况,就不奇怪他总写这样的诗了:

  客中夜坐

  落叶萧萧江水长,故园归路更茫茫。

  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

  每天如履薄冰,说不定哪天就再也见不到亲人的袁凯,在夜里一个人独坐到天明。他看着落叶随江水漂流而去,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乘一叶扁舟,踩着风浪回到故乡呢?突然间听到大雁的一声鸣叫,这是第一批南飞的大雁啊,要是被行人听见了,一定痛苦到断肠。但是我还不如行人呢,行人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呢?都还没有成为行人。

  大雁南飞

  如今白发知多少 风雨扬州共被眠

  ——袁凯《扬州逢李十二衍》

  袁凯将痛苦融到诗歌里,让诗读起来荡气回肠。袁凯可以称得上是古代的“悲情王子”,即使是在一些欢快的场合,他也能书写出一些忧伤的调子:

  扬州逢李十二衍

  与子相逢俱少年,东吴城郭酒如川。

  如今白发知多少,风雨扬州共被眠。

  老友相会本是件人生快事,但是这两位好友一起跨越了朝代的更迭,动荡不堪的历史巨变让他们觉得好像分离有一个世纪之久。今日的相会让袁凯不自觉地想起了与李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二人还是英俊少年,一见如故,就到酒馆里一番痛饮。当时的苏州,车水马龙。经过元末的混战和朱元璋对苏州的特别“待遇”,苏州的景象一片凋敝。再看看老朋友,白发苍苍,身形也佝偻了,哪里还有当年的雄姿英发。诗的最后一句写得很动人,这两位老人竟然在那一夜,同床而眠,回忆过去,唠叨现在,评说今生,互相慰藉彼此破碎苍老的心。

  何事能诗杜陵老 也频骑叩富儿门

  ——高启《题孟浩然骑驴吟雪》

  高启

  高启(1336-1373年),明初诗人,字季迪,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元末曾隐居吴淞江畔的青丘,由此自号青丘子,有“明三百年诗人之冠冕”的美誉。高启为有明第一大诗人,与杨基、张羽、徐贲合称为“吴中四杰”。

  高启生于元顺帝至元二年(1336年)。在他出生的这一年,一个与他休戚相关的人正八岁。这个与高启一样靠着自己的努力成就一番声名的人,却最后结束了高启的生命,他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此时距元灭亡尚有三十余年,元政权的内在机体已呈递减数列发展。在高启大概十三岁的时候,元末大动乱开始了。但吴中却处于征战边缘,是纷飞战乱中难得的一处平静之地。至正十六年(1356年),吴中被张士诚占据。张士诚喜风雅,在其统治吴中的十多年期间,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人雅士。高启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大体是在张士诚据吴期形成的。

  古代的知名作家一般都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之家,这样家庭的子弟可以受到良好的家庭环境熏陶。高启却非此出身。若按照过去几十年的说法,高启是大地主家子弟,就当时来说,虽不及名门世家,但好歹也算是郡里的乡绅富户,所以高启自己说:“故乡一区田,自我先人遗。赖此容我懒,不耕坐待炊。”看来这小生活着实不错。殷实的家境确实为这个天才高逸的少年提供了优良的成才土壤。至于高启如何成为一代着名文人,据说是家塾教育,老师就是他自己了。

  高启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一个颇有见识的历史学家。他甚至在学习诗歌时都是以史为鉴,博采众家之长。“诗人之柔弱,骚人之凄清,汉魏之古雅,晋唐之和醇信逸”,高启照单全收。所以,高启的诗虽然貌似“假古董”,但却是高仿,仿的是创作理念,而非表面形式,直至创造了自己的“品牌”。可见高启对诗自有一番独特理解,他曾写过这样的一首诗:

  题孟浩然骑驴吟雪图

  西风驴背倚吟魂,只到庞公旧隐村。

  何事能诗杜陵老,也频骑叩富儿门!

  孟浩然是一位苦吟诗人,怎么个苦吟法呢?他曾经为了炼字炼句经常皱眉,导致眉毛都脱落了,还经常一副高瘦、白袍、跋涉、寻觅的样子。据说只有通过这种苦吟的方法才能体会到诗的真滋味,而且孟浩然的行为也受到一部分人效仿和赞扬。可是高启并不认可苦吟这个“绝对真理”,他说,杜甫的诗好不好,词句工不工整?可他也频频骑着肥马叩响富人家的门呀。高启勇敢地提出了“诗不必穷而后工”的独到看法。高启的胆量确实惊世骇俗,这其中的缘由或许就在于高启的“魔幻主义”性情。他的理念就是才高不避,扬而无愧。

  骑驴图

  青丘子 臞而清

  ——高启《青丘子歌》

  古多狂人,自恃才高。高启就是其中一位。陈田《明诗纪事》说:“青田(刘基)作《二鬼》诗,自负与潜溪(宋濂)并置天壤,岂知江上有青丘子哉!”刘基在诗中说自己和宋濂是上天放去人间游戏的小鬼。而高启在其《青丘子》诗中称自己是下凡的仙人,字里行间弥漫着少年的自信、骄纵和狂傲。这首诗上承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手法,发挥丰富想象,运用夸张的方式,以清高的节操,表达作者对理想的追求和对权贵的蔑视。

  青丘子歌

  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蹑屩厌远游,荷锄懒躬耕。有剑任锈涩,有书任纵横。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

  田间曳杖复带索,傍人不识笑且轻。谓是鲁迂儒、楚狂生。青丘子,闻之不介意,吟声出吻不绝咿咿鸣。朝吟忘其饥,暮吟散不平。当其苦吟时,兀兀如被酲。头发不暇栉,家事不及营;儿啼不知怜,客至不果迎。不忧回也空,不慕猗氏盈;不惭被宽褐,不羡垂华缨。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

  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斫元气,搜元精,造化万物难隐情。冥茫八极游心兵,坐令无象作有声。微如破悬虱,壮若屠长鲸,清同吸沆瀣,险比排峥嵘。霭霭晴云披,轧轧冻草萌。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万怪呈。妙意俄同鬼神会,佳景每与江山争。星虹助光气,烟露滋华英。听音谐《韶》乐,咀味得大羹。世间无物为我娱,自出金石相轰铿。

  江边茅屋风雨晴,闭门睡足诗初成。叩壶自高歌,不顾俗耳惊。欲呼君山老父携诸仙所弄之长笛,和我此歌吹月明。但愁歘忽波浪起,鸟兽骇叫山摇崩。天帝闻之怒,下谴白鹤迎。不容在世作狡狯,复结飞佩还瑶京。

  吴中有着特殊的文化土壤:尚趣、尚俗、尚利,重自我,诗文追求自适。高启这一首诗就充分展现出吴中的文化特色,有着浓厚的“自我意识”。全诗采用先抑后扬的手法。诗人初到青丘时,人们对这个不耕五谷、不愿远游、不舞剑、不看书,每天咿咿呀呀吟唱诗歌的年轻人感到奇怪,甚至很轻视他。听多了这样的评价,诗人决定为自己正名,于是写了一首长诗,向世人宣告:别笑话我,我是一个被贬的神仙。

  这首诗磅礴跌宕、神韵飞扬,深得李白诗的精髓,更有李白的自傲。诗人自比“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与李白“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真是如出一辙。诗人沉浸于由内心所感的诗歌创作之中,徜徉于天地之间,恢宏中有细致,细密中又充斥着磅礴的气势,种种滋味难以言说。但是他还是遗憾自己没有与吕卿筠相应的君山老父那样的知音。最后诗人竟说没有知音也好,不然那美妙的诗歌还不惊动上天,将其接上天去,自语此诗只应天上有呀。看这气势,是够狂妄的。不过高启的才情还是被后世所认可,四库馆臣称其“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

  从高启早期的诗歌可以看出其学习、崇尚李白等唐朝诗人的痕迹。后来高启更明确提出,“注重辩体,格、意、趣乃诗之要,兼师众长,学习唐音”等诗学观点。这些观点成就了高启,也引领了明代诗学复古习唐之风。

  我少喜功名 轻事勇且狂

  ——高启《赠薛相士》

  在古代,功名是很多人毕生追求的目标。醉心仕途,从事举业,是很多学子的出路。谁家的孩子要是中举,就意味着摸着金饭碗的边儿了,要吃皇粮了,可以荣宗耀祖了。高启被冠以隐士的身份,他一直都在回避官场仕途。但在其年少轻狂之时,心中也装着一个求官用世的梦。所以高启在诗中坦言:

  赠薛相士

  我少喜功名,轻事勇且狂。

  顾影每自奇,磊落七尺长。

  要将二三策,为君致时康;

  公卿可俯拾,岂数尚书郎?

  回头几何年,突兀渐老苍。

  始图竟无成,艰险嗟备尝。

  归来省昨非,我耕妇自桑。

  击木野田间,高歌诵虞唐。

  薛生远拏舟,访我南渚旁。

  自言解相人,视余难久藏。

  脑后骨已隆,眉间气初黄。

  我起前谢生,弛弓懒复张。

  请看近时人,跃马富贵场。

  非才冒权宠,须臾竟披猖。

  鼎食复鼎烹,主父世共伤。

  安居保常分,为计岂不良?

  愿生毋多言,妄念吾已忘。

  此诗作于至正二十年(1360年),高启开始隐居于青丘之后。其时他早年怀抱“要将二三策,为君致时康”的理想已经破灭,他深刻领悟到政治斗争的残酷性。诗中“不问龙虎苦战斗”,意谓他对张士诚、朱元璋等群雄纷争已经厌倦。他对人生目标的选择,既非一向受尊重的达官、游士、隐者,亦非日益活跃的富商,他只愿做一个诗人,一个自由孤独的诗人。而诗对于诗人来说,既不是闲适的消遣,更不是一种实现社会道德目标的工具;诗只是诗人自身内在的需要,不服从任何外在的目的。

  不如山中樵 醉卧谁得呼

  ——高启《赠醉樵》

  高启作诗经常起到语惊四座的效果,甚至一些文坛老者都很欣赏他的才华,感慨后生可畏。他的学生吕勉就曾经记录过高启少年时的一段轶事:

  高启16岁(一说21岁)时,淮南行省参知政事饶介分守吴中。可以说在这一地盘儿上,他可是一个威望高隆的尊者。但他却没有官员做派,礼贤下士。他听闻高启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才子,非常想一睹其风采。可高启却不愿跟官员有半毛钱的关系,所以一直推脱不赴宴。使者一再恳求,高启才勉为其难离家赴宴。这次高启倒是来了,可他却尽量坐在后面,座上都是学术专家,满腹经纶。这虽然是一次文人雅集,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表现出色则一举成名,才学不佳则留人笑柄。主持者要求以倪云林的《竹木图》为题,并且用次原诗“木、绿、曲”韵,其实就是想通过刁钻的题目试探高启是否有真才实学。这些得意扬扬的巨儒都觉得高启年少,必然无法解决他们费劲脑汁设计的问题,若能符合要求写出诗作就已不错了。可是高启站立未久,便启朱唇,脱口一诗:

  主人原非段干木,一瓢倒泻潇湘绿。

  逾垣为惜酒在樽,饮余自鼓无弦曲。

  饶介等人非常惊异,如此年少怎么作得这样含蓄深远的诗呢!此乃才子,不能轻视。古人对待有真才实学的人都是发自内心钦佩,于是众人一下子就把高启奉为上宾。而原来那些轻视他的人,此时也大跌眼镜,不相信自己写了一辈子的诗词,居然还比不上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自此,高启的名声不仅流传于乡野,更遍播于达官贵人之间,甚至博得了文坛前辈的好感。

  在这次会面之后,饶介非常喜欢高启,在以后的聚会中,高启也经常受到邀请。

  一天,吴中名人杨廉夫又组织了诗友茶话会。饶介自号醉樵,这场诗会就以歌咏醉樵为主题。高启作诗云:

  赠醉樵

  川钓已遭猎,野耕终改图。不如山中樵,醉卧谁得呼。采山不采松,松花可为酒。酒熟谁共斟,木客为我友。木客已去空石床,举杯向月邀吴刚。借汝快斧斫大桂,要令四海增清光。林风吹发寒拥耳,独枕空尊碧岩里。此时忘却负薪归,猛虎一声惊不起。世间万事如浮烟,看棋何必逢神仙。青松化石鹤未返,酒醒又是三千年。

  诗中醉樵的形象鲜活生动,他醉卧山中,与木为友,邀酒吴刚,猛虎无惊,醉得洒脱,醉得气魄,最后一句更是营造出了超脱世俗的意境。这次,高启屈居第二,张简貌似略胜一筹,可之后却遭人非议。清初名儒朱彝尊就认为张简的诗实在粗陋,而且粗陋到了最下等。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其诗歌本身真不及高启的超凡脱俗?还是张简此诗飘逸旷达,意境深远,确胜于高启?下面是张简的诗,不知大家是否独具慧眼,能品评出这两者的高下。

  醉樵歌

  东吴市中逢醉樵,铁冠欹侧发飘萧。两肩矻矻何所负?青松一枝悬酒瓢。自言华盖峰头住,足迹踏遍人间路。学剑学书总不成,惟有饮酒得真趣。管乐本是王霸才,松乔自有烟霞具。手持昆冈白玉斧,曾向月里斫桂树。月里仙人不我嗔,特令下饮洞庭春。兴来一吸海水尽,却把珊瑚樵作薪。醒时邂逅逢王质,石上看棋黄鹄立。斧柯烂尽不成仙,不如一醉三千日。于今老去名空在,处处题诗偿酒债。淋漓醉墨落人间,夜夜风雷起光怪。

  樵夫

  沙阔水寒鱼不见 满身霜露立多时

  ——高启《题<芦雁图>》

  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间高启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在古代,婚姻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般人家择婿的标准不是“高富帅”,而是要有一身好品行和好才学。只有这样的才子少年才可能抱得“白富美”人归。高启的好姻缘就源于一首诗。家里的长辈曾为其聘青丘巨室周翁仲达的女儿,而这周氏之女也善吟诗,很合高启的心意。

  古代娶亲要耗费一大笔银子,首先得有房子,富贵之家车子也不在话下。但除了这些还有很烦琐的礼仪,即所谓“六礼”。当然其中花费照样少不了。“六礼”是指从议婚至完婚过程中的六种礼节,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纳彩,是男方家去女方家问“能不能把你家女儿许配给我家儿子呀,我家儿子才貌双全,我们一定会对你家女儿好的”等等。如果女方家同意,就进行下一步骤,请人问名。问名,即男方家请媒人问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然后就是纳吉了,男方家将取回的女子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和自家男子的送去祖庙进行占卜,看看两个小青年的命相是否相克,看看这个女子有没有旺夫命什么的。占卜过后发现真是天生一对,下面就可以谈聘礼了。男方家要将聘礼送到女方家,这就是纳征,亦称纳币。聘礼送过之后,就要请期,即男家选个良辰吉日,备上丰厚的礼品告知女方家,请求女方家同意。最后至关重要的一项就是亲迎,即新郎骑着宝马,到女方家接新娘,并一路扮演护花使者的角色。

  芦雁图

  奈何此时高启已经家道中落,没有能力备齐六礼。有一天周翁病重,与周翁交往的朋友便戏弄高启说:“你未来的岳父大人身体不适,为什么不去问候一下呢?”别人有心戏弄他,可高启却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求亲机会,便马上应允了。高启及众人很快到达了周翁的府邸。由于是初次相见,于礼高启不能进入内宅,便在外室等候。周翁见到友人,说:“我的病才刚刚好,不宜马上见新客。但我听闻他在吟诗方面颇有天赋,那么就以客房的《芦雁图》为题,作首题画诗,让老夫瞧瞧。”高启听罢,便大笔一挥,即刻成诗。诗云:

  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垂。

  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霜露立多时。

  高启的诗不仅应画之景,也应了他自身的心情。他在暗示周翁:他就如那《芦雁图》中的鸟儿寻荻花枝,焦急等待,鱼儿却不来。周翁听后,觉得高启这个小伙子很有才,也很有趣,笑着说:“他这是来求妻室了。”周翁又与其交谈了一阵,就请他先回去,并告知他择日便可以来娶亲了。这首诗就成了最好的聘礼,成就了高启与周氏女儿的美好姻缘。可见古代诗歌的作用真大。

  高启对周氏女一往情深,即使在婚后还常以诗为媒,表达情义。后来他在京城为高官时,有一首《答内寄》,感人肺腑:

  答内寄

  落月入晓闺,相思不须啼。

  我非秋胡子,君岂苏秦妻。

  风从故乡来,吹诗达京县。

  读之见君心,宁徒见君面。

  拔草不易绝,割水终难开。

  行云会有时,飞下巫阳台。

  莫信长安道,花枝满楼好。

  白马系春风,离愁坐将老。

  高启跟妻子说:不要相信他人说北京是个景好人美的大都市,没有你的日子,我很快就伴着离愁枯坐到老了。可见高启非常思念自己的妻子。高启与其妻伉俪情深。在高启死后,由于他膝下无子,其妻嘱托子侄将高启的诗文集付梓出版。

  仓皇不敢送出郭 执手暂立怀忧惊

  ——高启《答余新郑》

  至正十六年(1356年),高启21岁时,张士诚占领了吴县,开始了他的十年统治。张士诚虽出身私盐贩子,但执政时却不粗野。他召集元代学士陈基、右丞饶介为他的参谋,召宴贤士,大有礼纳贤才的意思。同时他乘势而起,争夺天下,可是却不是朱元璋的对手,于是他转而打起元朝的正统旗号,以强势的军事力量占据吴中这片沃土,与朱元璋开始了长时间的对峙拉锯。当时有很多人指望张士诚能挽回元朝破败的局面,并借此谋得一官半职,施展一下政治上的才华。这其中就有高启的好友徐贲、高逊志、唐肃、余尧臣、张羽、杨基等。高启虽不反对朋友们的主张,亦不看好张士诚,觉得自己还是选择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诗人,远离变幻莫测的政途。

  前文所说的薛相士就是高启的朋友薛月鉴,钻研相术,劝说高启出仕。但高启用一首《赠薛相士》诗说明其心思,拒绝了好友的提议,这首诗的最后几句表明了高启的心迹:

  请看近时人,跃马富贵场。

  非才冒权贵,须臾竟披猖。

  鼎食复鼎烹,主父世共伤。

  安居保常分,为计岂不良!

  愿生毋多言,妄念吾已忘。

  高启告诉朋友,他不是不爱好做官,而是他已经看透了官场上朝穿裘坐马、日落披猖无归的实质。官场如战场,经常在不经意之间,我们知道,高启不仅是诗人,还是个历史学家,能够洞悉历史发展的规律。他虽选择明哲保身,可有的时候却身不由己。

  俗话说“人怕出名”。高启在当时的名气很大,虽说没有做官,但他为张士诚写过赞歌,与张士诚手下的左膀右臂参政饶介和参军蔡彦文等来往非常密切。他的诸多好友又先后投奔张士诚麾下,而张士诚可是朱元璋的死对头!谁敢与张士诚为伍,就是与朱元璋为敌。按照爱屋及乌的反向逻辑,为张士诚所用的官员,必然会受到朱元璋的惩处。所以到了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朱元璋终于忍不住了,大兵逼吴,俘虏了张士诚及所有官属将校,移送建康,位高者即刻处斩,其他人众编藉管教。对于当时的景象,高启的长诗《答余新郑》前几句有真实再现:

  前年吴门初解兵,君别故国当西行。

  有司临门暮驱发,道路风雨啼孩婴。

  仓皇不敢送出郭,执手暂立怀忧惊。

  我时虽幸脱锋镝,乱后生事无堪营。

  移家江上托地主,闲园借得亲锄耕。

  风中啼哭的婴孩让人心碎,亲友被驱逐着离开家乡,幸免逃脱的人面对残垣败景无法进行正常的生活。这一场灾难让高启心惊,也让他对朱元璋有了最初的认识。然而朱元璋对高启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也不放过,采取了拉拢的策略,给他们“京城户口”,放在眼皮子底下仔细考察,对他们进行“政治洗脑”,一不听话就可能被拉出去斩首。当时朱元璋也曾下诏纳令,诏书的内容是这样的:

  元末起义

  这天下的治理,应由天下的贤士共理。现在高人都躲在乡野世外,是不是管理的官员没有尽到敦劝的责任,还是朝廷没有礼待贤才呀?要不就是朕愚昧至极,不值得贤人相助。或是在位的人蒙蔽了朕,阻止人才为朝廷出力。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贤士大夫从幼年就苦修经书,却甘心埋没才能于深山之中吗?天下刚刚安定,朕愿和你们共建强大国家。有能辅佐朕、帮助民生建设的贤才,朝廷必定以礼相待。

  只愁使者频催发 不尽江头话别情

  ——高启《被召将京师留别亲友》

  前文的这通诏书一方面确实反映了开国皇帝招贤纳士的急切心情,文辞恳切,但字里行间却流露着对朝廷官员及隐士的威胁:如果你不来,就是觉得我昏庸无能,不屑与我为伍;如果是下面的官员请不来贤才,就是他们玩忽职守。这下子寻贤访士的官员必然倾尽全力,任你躲在深山老林中也得把你抓出来。而不配合的,比如苏州的姚润和王谟就连带家人一起奔赴黄泉。高启这次没招了,人们常说“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可这天下都是朱元璋的,哪里可躲?高启知道这次真的躲不掉。可是高启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更何况朱元璋是一只生性猜忌的猛虎。他心里有太多不情愿,却只能在诗里说说:

  被召将京师留别亲友

  长送游人作远行,今朝还自别乡城。

  北山恐起移文诮,东观惭叨论议名。

  路去几程天欲近,春来十日水初生。

  只愁使者频催发,不尽江头话别情。

  官秩加身应谬得 乡音到耳是真归

  ——高启《归吴至枫桥》

  高启最终还是来到了京城。也许是因为精神比较紧张,所以这些招来的贤士夜间多梦,而且还是一些奇梦。

  高启在《志梦》中,讲述了三个关于梦的小故事:一天晚上,高启梦到自己和同在内府做官的谢徽,早晨在午门候着,像是要去上朝的样子。有个人向两人行了个礼说:“您二位要调动官职了。”两人虽觉得诧异却没有理会。前行了几步又遇见了梁公。梁公说:“您即将调离,学生们让我带来告别之语。”高启非常惊讶,急着问:“难道我要调去很远的地方吗?”梁公回答说:“不是。”高启从梦中醒来,第二日便告诉了谢徽。两人都私下里等着事情的发生。过了三天,就是阴历十六,按照惯例,应该组织国子监即国家最高学府的学生们觐见皇上。学生们刚在右顺门集合完毕,梁公传旨说:“你们这些学生可以到太学继续学习了,您两位另有重要安排。”第二天即将上朝之时,宦官急着召见高启和谢徽两人说:“皇上传旨命开平王的两个儿子来东宫学习经书,命你二人教授他们。”高、谢二人相视而笑,都感慨梦境的神奇。

  同年的二月二十日夜里,谢徽梦到自己与高启一同被召入宫中面见皇上。皇上授予两人一纸文书,谢徽一看,这不是委任书吗?谢徽瞥了一眼,发现有翰林院三个字。惊讶之余,谢徽都忘了拜谢皇上,而高启恭敬地拜谢收下了。第二天谢徽把梦里的事告诉了高启,两人又把此事记下,等待事情的发展。过了六天,皇上要到奉天门,官员也一并侍奉左右。高启被召于小黄门的宫殿台阶上等候。朱元璋说:“这两位学者在学校任职也有些时日了,两人都有良好的学术品行。那么让他们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游览一下朕的皇家大院,应该是可以的吧!还有,给他们升职为翰林。”虽然高启并不盼着升官发财,但也赶紧恭敬拜谢而去。第二天,两人正式授职编修官,即主管国家图书编纂等工作,此时两人更加感觉梦的奇异。

  七月十五日的晚上,谢徽的母亲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使者抬来了两个橱子送给谢、高两家。打开一看,里面都各放着白银。谢徽的家人很高兴便捧出来看,没想到白银瞬间化为灰烬。到了白天,谢母就把昨晚做梦所见到的事告诉了儿媳妇。谢徽和高启也很快听闻了这件事。但是两人私下觉得这次的梦较之前两次好像比较隐晦,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难道是老太太年纪大了,没记清楚?让两人觉得最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谢徽的白银灰飞烟灭呢?虽说这是在梦里发生的,但如果像前两次变成了现实,这怎可了得!他们只有记下等着。这次的等待比较煎熬。到二十八日的傍晚,两人刚走出翰林院准备回家,远方一人疾驰骏马而来,召他二人即刻就去阙楼面见皇上。两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平静了一下才进去面见皇上。两人刚刚跪下,边上的宦臣便开始念诏书,跪了好久,诏书还是夸奖赞誉两人学问好、品德好、工作尽职尽责等。两人莫名其妙,不知今天万岁又有何旨意。一通夸赞之后,皇帝亲自授予高启户部侍郎,即如今国家财政部副部长的职位。授予谢徽吏部郎中,即如今人事局局长的职位,两人终于成为握有一定权力的官员了。此后不仅皇粮要涨,更重要是有了权利。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人都坚持拒绝,要求辞官回乡。据说是谢徽先提出自己已经年老,没有能力辅佐皇上之类的。此理由倒是成立,皇上便准了。这时一直琢磨怎么离朱元璋远一点的高启,便进行了一场“头脑风暴”,灵光闪现。高启见朱元璋答应了谢徽的请求,便马上顺杆爬,对朱元璋说:“感谢万岁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和优待,可我就是个书呆子,在理财的专业知识上相当匮乏,实在是不能担当这样的大任呀。再说了连谢徽这样的长辈都要回乡了,我这没什么本事的小辈,怎么好意思接受这么大的权力呢!您看,《元史》也编完了,我也没什么用处了,要不您把我也放回去吧。”朱元璋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这个暴脾气的皇帝这次没有发飙,竟然还是把白银赏赐给他们,并恩准他们辞官回乡。这时候的高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还是“距离产生美”呀!可是他们还是怕朱元璋反悔,或是不高兴找他们算账,两人即刻启程。高启没有家眷,便随谢徽同舟而去。在船上谢徽的二弟对高启说:“家里负担太重,赐给的钱财都快用完了,何况回乡也没有什么营生可做。哎!这可怎么办呐。”高启听后,才知道梦中谢徽家人捧视白银灰飞烟灭的原因是什么了。高、谢两人更加觉得这梦简直神了!

  乘舟归里

  说到这里,其实距高启生命的终点已经不远了。因为高启觉得非常合理的辞官理由在朱元璋那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借口。朱元璋心里想:好你个高启,看来你果真是不想辅佐我。我先放了你,这天下是我的,等以后再收拾你也不迟。其实高启此时也不好过,总觉得背上冷风阵阵,直到脚踩在家乡的河岸上,听到乡音,心里才觉得此番种种不是梦境。心里着实欢喜,于是吟出了这样的诗句:

  归吴至枫桥

  遥看城郭尚疑非,不见青山旧塔微。

  官秩加身应谬得,乡音到耳是真归。

  夕阳寺掩啼乌在,秋水桥空乳鸭飞。

  寄语里闾休复羡,锦衣今已作荷衣。

  从诗中不难看出高启回乡的激动心情,他像一只从笼中放出的小鸟,欢喜得飞扑山林,眼前一切景致,都觉得是明媚可爱的。

  重返青丘的高启,恢复了自由的生活。但有的乡人却说:“如若高启是主动辞官,那肯定是他精神不正常。”还有人说:“高启说不定是被贬官了,不好意思说,就说是辞官。”可高启心情好,没烦恼,根本不理会他人的闲言碎语。他甚至还写了一首词来表达他已经看破“红尘”:

  摸鱼儿·自适

  近年稍谙时事,旁人休笑头缩。睹棋几局输赢注,正似世情翻覆。思算熟。向前去不如,退后无羞辱。三般检束:莫恃傲才,莫夸高论,莫趁闲追逐。

  虽都道,富贵人之所欲。天曾付几多福?倘来入手还须做,底用看人眉目。聊自足,见放着、有田可种,有书堪读,村醪可漉。这后段行藏,从天发付,何须问龟卜。

  高启的归乡生活,正如他的词中所写,除了自足自乐,其次就是小心谨慎。他不仅言行谨饬,甚至不与他人过多交往,不管谁请,都一律不见。按理说如此小心,不该招致祸患。但是命运还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小犬隔花空吠影 夜深宫禁有谁来

  ——高启《宫女图》

  宫女图

  洪武五年,魏观来任苏州知府。魏观为官清廉,招揽人才,坚持为百姓办事。高启在京城就和魏观交好,虽然高启曾在梦中见父亲在手掌中写一“魏”字,并警告他慎勿与此人相见,但高启与友人重逢,难免会有一些礼节性的往来。此时魏观准备改造“苏州府大院”,在张士诚故宫旧址上重建。在新苏州府快要竣工之际,魏观倾慕高启的才名,希望他作一篇上梁文。古人非常重视架梁这一建屋重大工序,每到这关键的程序都要写一篇祝文,即上梁文,以作美好的祝愿和吉祥的预示。朱元璋向来不放心苏州这块地儿,便派张度去苏州检查魏观的政绩。自古能人遭忌,被一同派去的蔡本诬告魏观复宫开泾,心有异图。

  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张度也从中兴风作浪,最终魏观获罪腰斩,高启也受牵连,被腰斩。虽然这篇上梁文没有传世,但像高启这样一个非常机警沉稳的智者来说,他的文章只会对朱元璋进行一番华丽的赞美,定不会有反对的言论。高启被处以如此极刑,大概还有别的原因。高启辞官,或许已引朱元璋不满,高启曾经作《宫女图》一诗,被疑有讥诮朱元璋打败陈友谅,贮藏其姬妾于宫中的嫌疑。此诗这样写道:

  宫女图

  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不管怎样,朱元璋对本来没有什么好感的高启新仇旧恨一起算。高启作为一介攻击力、防守力为零的文人,怎逃得过“凶狠毒”五星级的朱元璋呢?最终,一代才名卓着的大诗人被腰斩。人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因此犯人被从腰部砍作两截后,神志还会清醒,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气。据说这一酷刑至清代雍正时才被废止。雍正皇帝对俞鸿图实行腰斩,俞鸿图被腰斩后在地上用自己的血连写七个“惨”字,才气绝身亡,雍正听说后,便觉残忍,命令废除这一酷刑。执行腰斩时,将被腰斩之人上半截移到一块桐油板上,会起到止血的效果,这种“积极地治疗”,可使犯人多延续两三个时辰不死,非常残忍。可是高启就在这样的酷刑之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对高启的惨死,很多友人都写下了沉痛的挽诗,“吴中四杰”之张羽诗云:

  槎史赴台

  高台阚江山,梯航辏成阛。

  佳丽焕夙昔,而独惨我颜。

  游者固云乐,子去不复还。

  平生五千卷,宁救此日艰。

  天网讵恢恢,康庄遍榛菅。

  所恃莫可灭,才名穹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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