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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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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辑 田野风情

  花猫

  单身汉友贵从城里弄回来一只花猫,这在禾村成了一个不小的新闻。

  禾村人除了在电视上看过花猫外,谁也没有零距离接近过花猫。因为禾村只有三种猫:黑猫、黄猫与麻猫。

  最先见到友贵的花猫的是小寡妇菊花。那天,菊花去打猪草,走到友贵门前时发现忘了带草镰,就到友贵家去借。一进门,见友贵怀里抱着一只白兔,细看,发现是只猫。通体白毛,只在耳根与臀部点缀几团黑斑。花猫怕生,一见菊花,就蹿出了友贵的怀抱,拿深邃的目光挖了菊花一眼后,“咪呜”一声,顺着楼梯,“噌噌噌”躲进阁楼。

  友贵说:“我那次进城,到河边洗手,见一只狗在追一只花猫,花猫跳上桥墩后就冲我呼叫。我把狗赶跑,花猫朝我哼哼,我伸手搔它的头,它就把整个身子蹭过来,我把它抱怀里,它就友好地打呼噜,所以,我就把它带回来了。”

  菊花说:“猪来穷,狗来富,猫来披麻布。捡猫不吉利呀。”

  友贵说:“我知道,我放了一块钱在桥墩上,算是买了,没事的。”

  菊花说:“城里的猫不会抓老鼠,天天要吃好的,能安心在你家吗?”

  友贵说:“饿它三天,没东西吃,自然得想办法。现在,它不但能捉老鼠,而且还很听话,我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

  很快,禾村人通过菊花的无线广播,得知友贵有一只漂亮的花猫,谁都想去瞧瞧。但花猫怕生人,只要一见到陌生人,就往阁楼跑。土根好奇地追到阁楼上看究竟,花猫便躲在角落里,弓着身子朝土根撒威喷气。土根冲上前去,掐住花猫后颈上的皮毛,提起来,花猫的后腿便缩起,将尾巴紧紧夹在胯下。土根下楼后,不无羡慕地说:真是一只杀鼠的好猫!

  转眼春暖花开,空气里弥漫着的骚气,一黏上花猫的皮毛,立刻涌进了嗓子。于是,夜幕降临时,花猫激情澎湃地号叫,唤来了一个加强排的公猫。友贵打开手电筒一照,麻的黄的黑的围着他家的房子转圈。友贵心烦意乱,抄起一根长篙,来了个横扫千军,把公猫们打得号啕乱叫,四散逃窜,但当友贵关上门时,公猫们又围了上来,在外面长吁,花猫在屋里短叹,里应外合,短短长长。友贵再次抄起竹竿……如此折腾再三,友贵急了,索性在花猫的脖子上套上绳子,把它拴在凳脚上。因为友贵早就为花猫相上了一门“亲”,菊花家的那只黑猫。这门“亲”是菊花提的,自从友贵有了花猫,菊花没少给他媚眼。

  友贵用被子蒙着头,在猫们的长吁短叹中,做着他的春梦。第二天早上醒来,友贵一惊,花猫不见了,凳脚上剩着半截咬断的绳子。友贵站在门前大声地“咪呜咪呜”叫唤,反馈回来的是几声鸟叫。

  友贵骂道:“这骚货,回头好好收拾它!”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花猫像是蒸发了。

  见到菊花时,友贵说:“那畜生要是敢回来,我一定送它上西天!”

  菊花说:“按理花猫早就该回来了,走春的畜生,只要交了春,马上就会回来,难道一个礼拜还不够它交春么?还害得我家的黑猫单相思呢。”菊花说完,掩着嘴笑。

  友贵明显感觉到,因为他没有了花猫,菊花的眼神不似以前那么飘。友贵心里一紧,转身进屋,拎出一把*。菊花问他拿铳干啥?友贵说,送那只发骚的畜生上西天!

  菊花二话没说,从友贵家摸了根扁担,跟在友贵身后。

  出门不久,遇上土根。

  友贵问:“见过那只花猫吗?”

  土根说:“昨天还见花猫在麦田里捉老鼠,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只兔子呢。”

  菊花说:“这猫中邪了,要成了野猫,早点收拾它。”

  土根听友贵这么一说,抄起一把砍刀,也跟了上来。

  正在地里忙活的村人们,见友贵提着*,菊花拎着扁担,土根抄着砍刀,杀气腾腾的样子,问他们要去干什么。

  土根说:“友贵家的那只花猫成野猫了,我们去收拾它。”

  村人们一听,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提着家伙,加入了友贵的捕猫大军。

  土路上,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在友贵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朝麦田开去。

  此刻的花猫,聚精会神地守望在麦田角落的一个鼠洞边。

  劳动最光荣

  每年到了法定节假日,工会主席何休就心里发毛。眼看着“五一国际劳动节”又要到了,职工隔三差五来打探消息:今年五一咋过?旅游多没意思,花钱买罪受!什么?打扑克下象棋?还不如把活动经费直接发给我们呢!一点新鲜玩意儿都想不出,还要工会干啥!

  这些话何休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年年“五一”,年年庆祝,歌舞晚会搞过,上大街扫马路做过,附近的旅游景点也去过,还能有什么新花样?何休正在发愁时,家住禾村的表弟找他帮忙卖几捆扫帚。一见到表弟,何休拍拍脑门儿,有了。

  “插秧了吗?”

  “正在插,快收场了。”

  “留三分田不要插秧,五一节那天我们单位来人帮你插。”

  “不行吧?城里人不会插秧,会糟蹋了秧苗……再说‘不栽五一禾’,晚了就没有好收成,还影响晚稻。”

  “你得给我留着,一切损失我赔!”

  表弟因为每年都要在何休那儿卖扫帚,只得答应。

  五一那天,单位的大客车载着一车人浩浩荡荡开往禾村,《劳动最光荣》的歌声洒在扬灰大道上。大家都很兴奋,因为多半是打出娘胎来还没有下过田干过活。有人还带上了钓鱼竿,说乡下池塘里的鱼没喂过饲料,原汁原味。

  五十个人往田里一站,表弟站在田埂上左跳又喊。早稻插秧很讲究:田要整得平,插秧时大拇指、食指与中指撮着秧苗的蔸,深浅要适中。这班人根本不理会这一套,嘻嘻哈哈瞎胡闹一阵,便一哄而散。有的去钓鱼,有的去采山花,有的到处逛逛,有的帮表弟屋里的淘米做饭。人一离开,表弟的脸马上变成了苦瓜皮:田里是乱七八糟的脚窝,秧插得稀稀拉拉,毫无规则。

  中午在表弟家吃饭,野菜是年轻的姑娘们采来的,鱼是几个钓鱼爱好者的杰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走的时候,大家的手里都不空着:有的提着野菜,有的捧着山花,有的提着刚钓的鱼,有的提着刚买的土特产。回去的路上,大家大声唱着《劳动最光荣》,嘹亮的歌声蹦出车窗响彻云霄。

  临走时,何休跟表弟算账:伙食费是每人十元的标准,五百元。另外,新鲜草鱼按六元钱一斤。表弟接过钱,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第二年五一节前,表弟没来卖扫帚了。但他来了个电话,问何休他们今年还来不来插秧。何休笑着说,你真傻,哪有每年搞同样的活动呢?表弟就挂了电话。附近新开发了一个旅游景点,大伙嚷着要去,当然就去旅游了。但玩过之后,大家说没劲。

  第三年去首都,第四年去香港……仍然有人说没劲。

  有人说,真怀念那光荣劳动的日子呀。何休就说,看来,大家还是觉得去农村好玩,花钱不多,而且是名副其实的劳动,好吧,明年我们再去禾村,再次光荣地劳动一回,与农民兄弟融洽感情。

  第五年五一前夕,也就是2003年四月二十日,何休与表弟通电话,告诉他五一节打算来插秧,叫他照常给留出三分田来。何休万万没想到的是,表弟竟说不行,理由更是令何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表弟在电话中说,你电话来得太晚了,我的那几亩田早被人预订了。他说去问问别人看,还有没有地理位置差一点的田没有被预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表弟说了半天,何休总算明白了。

  原来,五年前何休去他表弟家插秧那次,伙食费加上卖鱼与土特产的钱,表弟净挣六百八十元。表弟算了一笔账:三分田,两季稻,就算收了个双千斤,也只有六百斤稻谷,只能卖到二百四十元,还得贴人工和农药与肥料。于是,他跟村长提出自己的想法,成立“五一特别行动小组”,负责拉“客户”——联系单位来“劳动”。第一年来的人不多,第二年大有成效,第三年开始火爆,现在是很多大单位提前预订,还交付定金。

  第二天,表弟来电话,替何休订到了三分田,地点很偏。

  五一那天,何休他们的大客车开进禾村时,发现乡村大变了样。一幢幢崭新的楼房拔地而起,招待所餐馆美容美发厅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大型的停车场,里面停着数不清的单位用车,高音喇叭正在播放着壮情激烈的革命歌曲,让人有一种回到“农业学大寨”的感觉。何休他们在表弟的带领下,去找那块“属于”他们的田。一路上,彩旗与各单位旗帜迎风招展,“劳动最光荣”的横幅随处可见。田头地角,不时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穿梭,在拍摄那些热火朝天的镜头。

  何休后悔没带个旗来。但一想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偏,就想,带了也是白搭。

  民俗二题

  (一)打天斋

  “讨瓯米,打天斋——”

  这应该是二十年前的声音,经过晨露的浸染,变得颤颤巍巍,在禾村的上空飘荡,招来几声犬吠。很快,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远远地跟着,全然不顾父母的阿斥。

  二十年后的今天,这声音突然从禾花的嘴里传出,颤颤悠悠,裹着晨曦,首先扔在牛牛家门口。

  几声犬吠后,牛牛妈端出一茶杯大米,禾花赶紧说,就一瓯,不能多要。牛牛妈叫牛牛进屋换成酒杯。禾花接过牛牛端来的一瓯米后说:“牛牛,日头落山后,到我家门口来抢粑粑吃,嗬。”

  牛牛愕然,歪着头看牛牛妈。牛牛妈对禾花说:“放心,牛牛一定来。牛牛每天都想着你家田田呢。”

  禾花浅笑着挪开了脚步,很快,歌儿似的吆喝声继续装扮着禾村的清晨。

  “讨瓯米,打天斋——”

  牛牛问妈妈:“什么是打天斋呀?”

  牛牛妈不知道,赣西人“打天斋”这一习俗,在《清稗类钞·迷信类》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萍乡居民设偶有皮肤之病,如跌打,如损伤,如肿痛,如糜烂,以及种种之关于外科者,若至旬日不愈,即请亲朋提一筐,背一袋,沿户乞米粒,……制成汤圆……立于屋上,向四面抛掷,附近之男女群来抢拾,谓之抢天斋。”

  但牛牛妈亲身经历过。

  牛牛妈说:“二十多年了。那年,田田的爸爸才十岁,身上长疮,治疗很久都不见好,田田的奶奶提着竹篮,清早就开始挨家挨户去‘讨米’,下午将米磨成粉,做成粑粑。傍晚,田田的爷爷爬上房顶,将蒸熟的粑粑朝四向抛撒,守在那里的小孩子们,立即哄抢起来,据说是抢得越快,病好得越快。”牛牛妈说这话时,似乎闻到了那久远的米粑发出的清香。为田田爸打天斋那次,她只抢到一个米粑,轻舔细咬,足足吃了两个时辰。那年月,南方的粑粑跟北方的饺子一样,平日里是轻易不能吃到的,所以,当那颤颤巍巍的声音绵延开来时,总有一大群迫不及待的小孩,会远远地跟在后面。

  给田田爸打天斋的那次,禾花也在里面。想到禾花,牛牛妈就想起另一件事了。

  “牛牛,你去抢天斋么?”

  “不去。”牛牛果断地说。

  “为什么?”

  “粑粑不好吃。”

  “去吧,牛牛。你们把粑粑抢光了,田田的病就完全好了。”

  “真的吗?那我就去。”

  牛牛记得,田田已经一个星期没上课了。

  一镰弯月爬上树梢,用淡淡的白纱笼罩禾村时,牛牛嘟着小嘴,披着一袭月光回来了。

  “牛牛,不高兴吗?没抢着还是咋的?”

  “总共就七个小孩,都是我们班的。禾花婶子一开始往地上抛粑粑,我们都不去抢,嫌脏。”

  “后来呢?”

  “后来,婶子叫我们排队,把粑粑塞进我们兜里。禾花婶子好像哭了,一边给我们塞粑粑,一边不停地抹眼睛。”

  牛牛掏出兜里的粑粑,整整盛了一海碗。

  牛牛妈心里“咯噔”了一下,直到三天后,禾花来家里表示谢意,才一块石头落地。

  禾花来的时候,笑容满面:“劳慰你家的米,劳慰你家牛牛,田田今天去上学了。”

  “听牛牛说,没抢起来,我还生怕不灵验呢。”

  禾花压低声音说:“打天斋哪能抵用呢。是田田的奶奶吵着要打,不依不行。人家医生早就算好了,说田田十天后准能上学。上医院真费钱,就这点小毛病,我们摊上了四位数,有这么多了。”

  禾花撮了撮五根指头。

  (二)耍龙灯

  三十夜的火,十五日的灯。

  禾村的元宵十五,闹的不是花灯,而是龙灯。龙灯队也很简单:一个龙头、一个珠子灯、几段龙身和一条龙尾,都是纸扎的。龙身和龙尾只需几个半大小伙子举着就行,村里人关心的是龙头与珠子灯的表演。

  堂兄与水根,一个耍龙头,一个耍珠子,龙灯队绝妙的搭档。少了任何一个,这灯就耍不出味来。两年前,堂兄与小莲结伴南下打工,木伢来顶堂兄的位置,结果灯味就大打折扣。

  咚咚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中,龙灯队伍马上就要到小莲婆家。堂兄却突然想起两年前的旧事——

  堂兄与小莲来到别人的城市里,相依为命。工余及厂休,是他们的快乐时光,小吃部、街心花园、大马路、厂后小山坡,常有他们相依相偎的身影。然而,两个月后,小莲出其不意地进了写字楼,据小莲说,是经理偶尔一次下车间巡视时,发现她的,头衔暂定为经理助理。

  小莲进了写字楼后,不再与堂兄见面了,男女宿舍分开,保安看得严,把堂兄急得失魂落魄的,但又无计可施。

  终于有一天,小莲约他去他们曾山盟海誓过的小山坡。缺月挂树梢,几点闲星,诡秘地眨眼。轻柔的晚风下,小莲温馨的体香沁入堂兄的心肺。自进写字楼后,小莲更注意着装了。她略施粉黛,显楚楚动人,素淡的月光下,宛若冰清的汉白玉雕塑。堂兄只觉得青春的活力在体内不断地膨胀,当他正沉浸在爱的无奈与期待中时,小莲背对着他,嗓音干涩:“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堂兄扳过她的肩,见她眼睛里充溢着闪亮的东西,心里一惊,赶紧搂紧她,吻吮她脸上的泪水。

  小莲戚戚地说:“你不要对我太好,真的,我们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你我都太穷。”挣开堂兄,径自走了。第二天,小莲从集体宿舍搬走了。

  但是,半年不到,小莲就被经理“炒”了。原因是有一个更年轻貌美的女孩来接替小莲。带着城市留给她的伤痛,小莲逃回家。不久,与邻村一个老实巴交的泥工结了婚。小孩半岁那年,她觉得农村清苦,又南下了一回,此次南下,让她深味少妇与少女,尽管只是一字之差,但进厂不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好不容易进了一家玩具厂,没干多久,就因条件差、工时长、工资低,回了家,一心一意给泥工带小孩。

  噼噼啪啪……

  鞭炮声打断了堂兄的回忆,是小莲丈夫在迎龙。

  小莲婆家是刚落成的房子,照例要喊彩。水根举着龙头蹲在大门边。堂兄拎着宝珠站在厅中央。水根喊,堂兄应。

  ——一个栋梁长又长哟

  ——有

  ——搭过七七四十九间房

  ——有

  ——间间房里生贵子哟

  ——有

  ——个个都是状元郎

  ——有

  咚咚咚咚锵,咚咚锵。

  真正表演时,堂兄与水根都要听引灯的“指挥”,因为主家会把钱给两名提引灯的主事。谁家给的钱多,主事手中的红灯笼举得越高,舞龙的时间就要久,花样自然也要多。

  在小莲婆家,当龙灯耍开时,水根发现两只大红灯笼举得并不高,但堂兄舞得比在谁家都卖力,花样舞得比在谁家都多,手中的珠子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水根也不示弱,龙头紧盯,耍得围观者眼花缭乱。

  两只灯笼渐渐着地了,水根悄声说,咱们该走了。

  堂兄只当没听见,突然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八仙桌,人群里爆出一阵响亮的喝彩。水根会意,“噌”地随之而上,两人在桌上大舞起来……

  小莲赶紧跑进房,然后任那豆大的泪珠往地上掼。

  糖事二题

  (一)他抢了我两颗糖

  他抢了我两颗糖,所以,他坐了十年牢。

  在给女儿讲糖被抢的经历时,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播映着黑白电影片段:盛夏的上午,一个四岁光景的小男孩,应该还吊着两条鼻涕,手里紧紧攥着两颗硬糖,在青石板路上踽踽独行,突然,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从一家土灰屋的墙角里闪将出来,一把夺过男孩手里的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剥掉糖纸,将两颗糖塞进嘴里……

  我怎么能确定那年我四岁?你爷爷奶奶要清静,就在一座山脚下盖了新屋,搬家那年我刚满五岁。抢糖事件发生在搬家之前。

  你问为什么不把糖藏在口袋里?我想,那个时候我应该是光着身子的。你奶奶应该是去河里洗衣服,我总是跟着去耍水。那时河水很浅,很清澈,我就用手抓住岸边的灌木,练习狗创式。双脚击起的水花,肯定溅湿了你奶奶的衣裳,同时,还可能会搅起河底的淤泥。当然,耍水多少会有些危险,所以,你奶奶就给我一分钱,要我去买糖吃。

  哦,这你就不懂了。那个时候,一个青壮年劳动力,出一天工,赚十个工分,也就一毛几分钱呢。一分钱也是很难到手的。

  才抢两颗糖,就要坐十年牢,这一点也不夸张。抢我的糖后,他什么事都没有。但我认为,他被判刑,与抢我两颗糖绝对分不开。你奶奶说,当时我就哭着跑到河边,说糖被他抢了。你奶奶就说,傍晚我给你要回四颗来。

  听人家说,你奶奶不是省油的灯。你奶奶牵着我来到他家,他的妈妈在纳鞋底。你问我什么叫省油灯?什么叫纳鞋底?你再问,我就不讲了。不要老打断我好吗?

  他的妈妈当着我们的面问他抢糖没有,他说没有。他的妈妈就说,我的儿子从不说谎,你到我屋里搜,哪怕搜到了糖屎,我都跪下来向你磕三个响头。

  啪啪啪!不是他的妈妈在叩头,而是你奶奶打我的屁股。然后,在如血残阳中,你奶奶拖着满脸眼泪鼻涕的我回家。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透过蒙眬泪眼,我看到天边一片糖红。

  你奶奶把我拖回家后,又慈爱地摸我的屁股,问我还疼不?你奶奶还说,他以后要做强盗,搞不好要枪毙,这就叫“小时候偷针,长大做贼精”。

  乖女儿,你们老师说得太对了,他就是“三岁看长,七岁看老”。他抢了我两颗糖,尝到了甜头,变得更猖狂了,村里人说他好事不做,坏事做绝。

  你问我见过他做坏事吗?多了去了。

  有一次,他从地里刨出一具婴儿尸体,用纸盒当棺材,学殡葬那一套,找来一帮小孩,扮金刚的抬棺,扮五音的敲碗敲盆,逼一个孤儿当孝子呼天抢地的哭。那年我八岁,我是五音的头儿,因为我家有一面腰鼓,是你姑从中学借回来搞什么文艺汇演用的。那场面我印象特深:天上下着毛毛小雨,他鼓动说,这是我们的行为感动了老天爷,他老人家被感动得落泪。在他的鼓动下,孤儿哭得更汹涌,我的腰鼓也敲得更带猛烈,盆盆碗碗也不示弱,咚咚咚、嚓砰啪……

  这场闹剧在死婴的亲人杀气腾腾赶到后才终止。村人说,这是一桩要遭天打雷劈的恶性事件,所有参与过活动的小孩,回家后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惩罚。我忘了你爷爷奶奶是怎样惩罚我的,我只记得你奶奶跪在神龛前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不停地烧着纸钱,用村人的说法是在“谢罪”。而他的母亲谢罪的方式最为特别,听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用荷叶包着一段狗屎,用牙咬着,跪在开阔地上,朝四面八方的鬼神磕头。

  埋死婴的事过后,你奶奶和别的家长不谋而合,不允许我再跟他来往了,放出话来,一旦发现我跟他玩在一起,就打断我的狗腿。一夜之间,与他为伍的就只有那个孤儿了。

  后来,我念初中,住校,只是零星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事情,比如把谁家的羊给宰杀了,用泥巴包着烤“叫化羊”,又如用桐油拌茶箍粉(油茶榨油剩下的渣)药死谁家池塘里的鱼,再如敲碎新郎新娘窗玻璃扔进去一只死猫,还如坐汽车不但不掏钱买票还要摸售票员胸脯……他就是那样的一无是处。

  后来,我很少回村里去,也很少听人说起过他,但两天前,我却听到有关他的消息,说他刚刚从牢里出来,就又在汽车上把人捅了。在我们乡下俚语中,“把”“被”不分,既可以是他捅了别人,也可以是别人捅了他,还可以是相互捅。我想,对他来说,怎么捅都不稀奇。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坐牢的?听说,在十年前,他半夜撬开一家商店,还把守夜的人打成重伤,获刑十年。

  (二)他为什么抢我的糖

  在一个无聊的午后,我跟九岁的女儿讲故事,说我四岁那年,他抢了我两颗糖,然后他就坐了十年班房。我跟女儿讲这个故事时,朋友东川在旁边笑眯眯地听。东川是市日报社的首席记者,职业习惯很好,善于当一个听者。

  我的故事刚讲完,东川就支走我女儿,说:西风,我知道你说的他是谁,这几天我都在你的家乡采访,真实的他与你所讲的他,有很大的出入。看来你还不知道,他已经牺牲了。

  他……他死了?

  他壮烈牺牲了。东川把重音放在“牺牲”上。接下来,东川向我描述他牺牲的壮烈过程。

  长途汽车将乘客摇晃得昏昏欲睡,突然蹿出三个执刀的劫匪,一个逼司机停车,另两个挥舞一米多长的砍刀,逼乘客掏出值钱的东西。东川用了很多溢美之词,来形容他面对劫匪的刀时,是如何的大义凛然,是如何的挺身而出。东川还说,当劫匪的刀捅进他腹腔后,他弓着身子用背部把刺他的歹徒顶在车厢墙壁上,双手握刀柄,用尽气力将刀往后捅,刀穿透他的腹腔,刺进了歹徒的腹腔。另外两个劫匪,吓得面无血色,连滚带爬逃走。司机将车开到医院时,他因失血过多身亡。歹徒捡了一条命后,供出了同伙。

  末了,东川还说,警察从他身上只找到五十多块钱,除此之外,无其他值钱的东西,这更能说明他是为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而牺牲的。东川又说,市里对这起浪子回头见义勇为事件非常重视,他是你家乡人,我来找你,是想看看能否找到有价值的素材。

  我说,我跟我女儿讲故事时,你都听了,我说的都是事实。

  错!你讲的与事实出入很大。东川斩钉截铁。

  迁葬死婴的事,难道不是事实吗?我质问。

  西风,你这“葬”字用得太好了。东川说,人家出发点是“葬”,而不是“戏仿”。死婴原葬地势低洼,下雨就堵,于是,他给死婴挪个干爽的地方。采访时,死婴的父母,还一个劲儿说要感谢他。

  他的母亲咬着狗屎喊天,跪求上天把他劈了,这事也假不了。

  据查,他母亲有精神病史。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行为,岂能与常人相提并论?

  东川,我说不过你,但他坐十年班房,这也是事实吧?

  你还别说,最新资料显示,守夜人有监守自盗的重大嫌疑,因为他是火暴性子,如果是为防止国家财产流失而出手伤人,那么这个案子可能得重新审理,只可惜他牺牲了,守夜人也于两年前病死,翻案的可能性就不大。这就叫死无对证啊。

  东川如此替他回护,我感到很不舒服,对东川说,有些事我只是道听途说,但他抢我两颗糖,那可是我的亲身经历。

  西风,现在我跟你掰开来说道说道。你确定那件事情是发生在你五岁前,也确定他抢了你两颗糖,这我相信,因为你有充分的证据。但他为什么抢你的糖,抢糖后作何处理,你用“应该”这样一个表推测的修饰词,表明你不能确定。

  东川的分析令我发懵。

  西风,我问你,糖到手后,他是飞快剥掉糖纸塞进嘴里,而不是快速跑开吗?

  这……这……

  照你“三岁看长,七岁看老”的逻辑,我跟你倒着推理:他长大后是个英雄,那当年他抢你的糖,应该给了那个孤儿,葬死婴时呼天抢地哭的那个孤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孤儿从未尝过糖的滋味,所以,他见义勇为,抢了你两颗糖。

  不可能,你这种推测站不住脚,全村人都知道,孤儿是他的出气筒。

  西风,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的推测就合理,我的推测就不合理?在采访中,那个孤儿痛哭流涕,说从今往后,他永远失去了一位关心他、帮助他的好大哥。

  东川,照你的意思,我得感激他,他让一个从苦水里泡大的孤儿,尝到了糖的甜味吧。

  这难道不合乎逻辑吗?西风,我跟你讲,他很快就要成为见义勇为的大英雄了,市长号召全市人民向他学习……东川说顺溜了,没个消停,我觉得脑袋发胀,东川不停开合的嘴,渐渐幻化成血盆大口,仿佛要把我吃了进去。

  东川终于讲累了,说要回去赶稿子了,叫我明天看市报的头版头条。

  翌日,报纸拿到手,头版头条,横三栏,关于他的气壮山河的通讯,作者东川。一口气读完,我气得差点吐血:文章说,他为了让孤儿尝到糖的甜味,抢了邻家小孩的两颗糖。

  我打电话大骂东川。东川笑嘻嘻说,西风,现在不兴“高大全”,提倡“瑕不掩瑜”,谢谢你提供了一个“瑕”材。

  我首次领教到首席记者的厉害,默然摁断电话。因为我得想辙,向女儿解释,他当初为何要抢我的糖。

  建庙

  有人说,是麻狗成全了大伯的医术,是麻狗提升了大伯的威望。

  那天,麻狗端着鸟铳到牛牯岭打野鸡,一只长尾巴野鸡正瞪着眼睛四处张望,麻狗心中暗喜,偷偷爬到一棵油茶树上,把鸟铳架在树桠间瞄准,正要扣板机时,不意脚下一滑,人从树上跌下来,跌了个嘴啃泥。野鸡飞了,鸟铳旋转三百六十度后,枪柄朝下往下掉,下落途中扳机在树枝上挂了一下,枪口立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砰!”麻狗麻了。

  麻狗娘抹着眼泪来请大伯去为麻狗疗伤。大伯没有推辞,提上一小药箱就跟出门。大伯刚跨出门槛,孙子正拱着屁股叫大伯擦。大伯哈哈大笑,对麻狗娘说:“麻狗不碍事,你都看到了,屎财屎财,麻狗的伤,包好。”

  大伯并不是医生,禾村人从没见过他疗伤,只知道我爷爷是个好手,那时,何家的刀枪药,十里八村,无人不晓。爷爷死后,没有人来请大伯疗伤,好像一夜之间,我们何家的刀枪药不灵光了似的,又好像一夜之间,十里八村就没有人再被刀枪所伤一般。当然,大伯心里也清楚,村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医药也发达,一点小伤,有常备的云南白药,遇到重伤,立马往医院里送。

  麻狗是个特例。麻狗穷,和老娘守着一个破旧的家,所以,麻狗娘没钱送儿子去医院,只有哭哭啼啼请大伯。

  霰弹把麻狗的背打得血肉模糊。大伯为麻狗清洗伤口时,很多人围观。一坛烧酒,一支蜡烛,一把剪刀,一个镊子,这就是大伯的医疗工具。大伯剪开麻狗的上衣,含一口烧酒,朝麻狗的背上喷,每喷一次,麻狗就哼哼两声,证明自己还活着。

  用酒洗完伤口,大伯把镊子在烛苗上烧红,开始夹嵌在肉里的霰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麻狗,忍着点,马上就好。”其时,麻狗早已痛得晕了过去。

  大伯将夹出来的霰弹都放一茶盘里,半个时辰过后,盆底撒满了大大小小的霰弹子,大的有筷子头粗,小的也有绿豆大,黑里透着红,红里浸着黑。夹完霰弹,大伯又往麻狗背上喷酒,一边喷一边说,这坑坑洼洼的,就像暴雨打过的泥巴,起码要一个月才能下床。一坛酒见底了,大伯才给麻狗敷上厚厚一层草药。大伯麻利的手上功夫,令在场所有人都折服:“真不愧是何先兵的儿子,好手艺。”

  大伯在村人的眼神中,读到了自己的价值。

  此前,大伯在禾村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族长。尽管现在不兴称族长,但年纪大一点的人,都这样称呼他。别看大伯今年才六十出头,因为爷爷的辈分大,爷爷在世的时候,整个禾村只剩他一个是“先”字辈。现在,爷爷去世了,“理”字辈中,数大伯年纪最大。整个禾村,何姓人口占百分之九十九还强。这样一来,大伯说话的分量有时要超过村长。

  如果仅是年纪大,并不能赢得最大的威望。为麻狗疗伤,对大伯来说,绝对的双赢,禾村的老老少少,无不对他恭敬有加。

  麻狗果真一个月后才能下床。麻狗下床的那天,麻狗娘提着火纸香烛到傩神庙去谢罪。从庙里出来,小风一吹,麻狗娘打个激灵:刚刚自己稀里糊涂地许了愿,要给傩神爷镀金身,麻狗都三十好几,连房亲都没讨,哪还有钱拿去给菩萨镀金身?神不能欺,那怎么办?

  麻狗娘想到大伯。

  我家麻狗从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却挨了铳籽,今天我到傩神庙问卦,菩萨不倒卦……大伯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打断说,傩神庙太破了,麻狗这事,只是给我们一个预兆,如果不把庙修一修,今后这样的事,还会发生!

  麻狗娘做梦也没想到,大伯会这么爽快地站到她一边,感动得眼皮眨个没停,也未能挤出一滴感激的眼泪来。很快,一个修庙计划就由大伯策划出来了。麻狗娘负责化缘,大伯负责做宣传。第二天一大早,大伯动用了村里的喇叭,先是对着喇叭咳嗽几声清嗓子,然后喊话:傩神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同时更是咱们禾村的保护神,为保护民族文化,为了咱们禾村人民的永远幸福,从今天起,开始化缘修傩神庙,每人最少二十块。

  大伯的喊话让村民们兴奋不已。有人说,这庙要是早修了,麻狗就不会受这苦。还有人说,大伯喊话时,傩神庙上方出现了五彩祥云。更有甚者,说大伯做了个梦,梦见傩神老爷朝他破口大骂……村民凑钱一点也不含糊,短短两天,就凑到现金六万四千三百九十元。

  在大伯的指挥下,运材料的汽车开始日夜不停地工作,禾村一时间热闹非凡。

  很快,有人发现,禾村小学的操场上,平添了一大堆石头、沙子与水泥,数量是庙前的五倍。

  闲话刚出,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大伯在喇叭里喊,庙要修,小学更要修,禾村小学是咱们禾村最大的庙!

  次日,禾村又添两拨人马,一拨修庙,一拨修小学。

  二叔沾大伯的光,要当演员。这消息盘旋在禾村的上空,直到剧组开进禾村才着地。

  大伯以修庙的名义筹到六万多元资金,大部分用来修缮禾村小学,《大禾日报》的记者写了长篇报道,大禾县电视台影视制作中心的编剧将其改成剧本,县委决定投资拍成电视剧去角逐“五个一工程奖”,外景定在禾村。

  张导演来到大伯家,说是要聘大伯做顾问。大伯看过剧本之后,说顾问就免了吧,我提个意见,剧本里的何家明,虽然不是真正的我,但我除打过儿孙外,从来没打过其他人,我在禾村,只要开口,就是木板上钉钉,没人反对。

  大伯没有明说,但张导演明白,编剧为了将剧情弄得一波三折,安排了一个叫做二狗反派,二狗听说何家明要把修庙的钱拿来修小学,就躺在汽车轮子下不起身。何家明大步流星走过去,把二狗拎起来,狠狠地扇了两耳光。

  不就是俩耳光吗?二叔在一旁插嘴。这又不是纪录片,是电视剧呗。

  张导演马上接过二叔的话头,说:对对对,艺术源于生活,但必须高于生活。

  听了张导演与二叔的话后,大伯就不吭声了。这时,二叔就一个劲儿地朝大伯使眼色。大伯搔搔脑袋,大手搓了搓,突然孩子气起来了。

  张导演问:大叔,您有什么要求,您只管说就是。

  大伯迟疑好久才说:张导演,我弟,他、他想演戏。

  张导演说,有什么具体要求吗?除了主角何家明已经敲定外,其他的都没定。

  二叔不等大伯开口,马上接过话:不管角色大小,只要有镜头就行。

  好!没问题。两星期后,我们剧组正式进驻禾村,到时再通知你演什么角色。

  就这样,禾村人都知道,二叔要演电视了。二叔一下子抖了起来,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口气,看人的神情与以前都大不一样了,俨然一个大明星。

  剧组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禾村,二叔演什么样的角色这个谜,被捂了整整两个星期,看来可以揭晓了。剧组就驻在禾村小学,打算用半个月拍外景。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把禾村小学包围得水泄不通。禾村人对拍电视感兴趣,但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张导演打算给三十岁刚出头的二叔什么角色。

  张导演找到大伯:大叔,目前只有一个演员没定,就是二狗,不知你弟弟愿不愿意演?

  大伯回来问二叔,二叔满口答应:行,我不挑肥拣瘦。

  二叔找张导演要台词,张导演说不用,到拍摄现场直接告诉你就行。

  二叔的戏安排到最后一天。压轴戏,肯定是最好的。不光二叔这样想,整个禾村人都是这样想的。

  那天,禾村的男女老少都到齐了,大家都来看二叔拍戏。负责道具的给二叔一套破烂衣裳,二叔一穿上,与叫化子没有二样,整个禾村就乐开了锅。张导演对二叔说,你演的是一个无赖,尽量要演出痞气来。至于台词,你随便说什么都行,不用同期声,关键是要把挨打的场面演好。

  二叔演得很投入,躺在汽车轮子下面不起来。这时,扮演何家明的演员过来了,他一把拎起二叔。其实,说拎起二叔,一点也不合适。因为二叔的身板比那演员瓷实得多,但二叔还是被他轻巧地“拎”了起来。二叔一脸生气的样子,朝演员骂娘,按导演的要求,挑最难听的话骂。演员的脸“气”得变了形,狠狠地一巴掌过来,二叔没有躲,他知道,导演要的是这个效果。演员的胳膊轮得很夸张,还没有接近他的脸,就停住了,张导演大喊“喀”,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说ok!

  什么?就好了?这巴掌并没有打下来呀?

  张导演说,这是保护演员,我们要做后期,电视剧播出来,保证耳光很响。

  不!绝不能这样!二叔咆哮起来:我不需要保护,要打就真打,这耳光没打下来,我心里憋得难受。

  好吧。重来!张导演朝剧务喊。

  二叔的领口继续被那双白净的手抓着。主角抡起巴掌,狠狠抽过来,但落在二叔脸上时,分量还是很轻,二叔丝毫不觉痛。二叔学着张导演的口气大喊“喀”,重来!

  扮演何家明的演员跑到张导演跟前指手划脚,很生气的样子。二叔心想,要那家伙真打,还得激他。主角再次上场时,二叔没用禾村土话,改用生硬普通话,挑难听的话破口大骂。二叔看到,主角的脸由红到白,由白到青,眼怒凶光。对了,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二叔正自鸣得意时,“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响彻禾村上空。二叔的嘴里咸咸的,二叔用舌尖抵了抵,门牙松动了。好家伙,够劲!

  “喀!”张导演大喊。剧务赶紧送来毛巾,张导演跑过来紧紧握住二叔的手,摇了又摇。二叔好生感动。

  两个月后,张导演打电话给大伯,说二狗闹事这场戏,在审片的过程中,被剪掉了,但他和剧组永远会记得二叔。

  大伯挂电话后,眼睛湿了。他没敢把这事告诉二叔。

  材料

  镇长老姜因政绩显赫升迁了,成为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老姜没有忘记前任秘书何休,提名让何休代理镇长之职。提名获得通过后,何休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展领导才华的机会。

  老姜出任大禾镇镇长时,何休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然而,老姜有魄力,似乎不很费劲就从县里弄来一百万的专项款。有经济做后盾,大禾镇的经济虽不说突飞猛进,但提升很快。何休很高兴,因为他的年终总结总算可以不必挖空心思地胡编乱造,只需稍加修饰就行了,十二月初,就拿出了一份像样的总结材料。依照惯例,在实际增长的比率上增加五个百分点。

  不料,老姜满面笑容地接过材料,拿笔一顿猛砍,然后丢给何休,叫他交付打印。

  这就让何休不好理解了:明明是增长,为什么要改成亏损?本来是积极向上,现在倒成一片灰暗了。领导是不喜欢多问的属下,照办吧,不过,何休心里头还是暗自替镇长捏了一把汗。

  何休万万没有想到,全县工作总结大会上,大禾镇却受到了表扬,理由是只有大禾镇的材料不虚报,保持着实事求是的优良作风。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当即表示再拨给大禾县一百万发展乡镇企业。

  这下好了,大禾镇的经济又是一次不小的提升。

  转眼又要做年终总结了,何休照例早早写好材料。这次他小心翼翼地将数据核准,最后将整个增长的比率下调了五个百分点。

  老姜依旧面带笑容,依旧是拿起笔一顿猛砍,然后交给何休,叫他交付打印。何休又纳闷了:修改后的材料,整个增长率比实际增长还要高出八个百分点。

  全县的工作总结大会上,老姜又受到表彰,说他让大禾镇起死回生,功不可没。这时,何休才知道材料的重要作用。

  所以,当上代理镇长的何休,在接过秘书战战兢兢地递上的总结材料后,同样面带笑容地拿笔一顿猛砍,将增长改为亏损,叫秘书付印。眼见秘书张口结舌的模样,何休心想:年轻人,这官场上的事,你一时半会儿怎能参透?在全县工作总结大会,何休胸有成竹地等着好消息。不出所料,大禾镇被点了名。

  然而,这次不是表扬,而是批评,是严厉的批评。

  姜副县长说,大禾镇的领导班子不力,将原本红红火火的乡镇企业,搞得昏天黑地,并当场宣布何休停职反省。

  会后,何休特意找了老姜。老姜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在我之前的大禾镇镇长是出了车祸,这你是最清楚的。今天对你的处罚是重了点,但这也是出于保护你的目的。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啊。”

  何休愣了半天,才对着老姜远去的背影吐出一句话:“姜还是他妈的老的辣!”

  乡政府的办公楼

  大禾乡与小禾乡均为特困乡,乡政府的办公楼都还是五十年代中期建成的,三层,木板楼,砖瓦结构,早已破旧不堪。

  县财政显然较紧张,要不然,这么多年了,怎么不进行翻修呢?

  都新千年了,特别是大禾乡与小禾乡刚刚同时被民俗学家认定为国内一罕见民俗文化的发祥地后,再不进行翻修,就太不像话了。于是,县财政给每个乡拨款五百万元,责令他们年底竣工,决不能将旧办公楼拖至新世纪。

  小禾乡拿得款项后,一点也不敢马虎,工程立即上马。大禾乡的王乡长却不然,带着一帮人在乡政府的街道旁边圈圈点点、指指划划。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年关到了。小禾乡一栋六层的金碧辉煌的办公大楼巍然耸立,气派非凡。大禾乡呢?那摇摇欲坠的旧办公楼依然似倒非倒地坐落在那儿。倒是汽车站附近,建起了一家三星级的宾馆和一排美容美发店。

  说来也怪,检查团本该先到大禾乡的,但这次却是先到小禾乡。因为,老百姓见乡政府的办公楼豪华气派,办公人员却做事拖沓,当然心里不痛快,于是不断上访。检查团一来是检查工作,二来也看看是否有贪污的嫌疑。小禾乡因建大楼耗费了不少资金,招待上自然不理想,所以,检查团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检查团来到大禾乡,见大禾乡连办公楼都没建起,火不打一处出来了。领导气咻咻地要王乡长给他们一个交代。

  王乡长不急不躁,先把检查团的同4志安排进三星级的宾馆,酒桌上山珍海味,休息时洗澡按摩,轮番轰炸。汇报会上,王乡长却一本正经地说:为发展本乡经济,使老百姓尽快脱贫致富,我们将五百万资金投放到农村,搞特色农业去了。会后请领导们去附近几个几天前才赶制出来的“大棚基地”参观指导。

  这回,检查团领导的脸色彻底由阴转阳,最后还竖起了大拇指:“好,你们的做法我们会如实地向上级反映,不过办公楼还是要建的,等专项资金到位后,不能再挪用啦。”

  王乡长心中暗喜,头点得像鸡啄米。

  检查团回县后的当天晚上,王乡长召开了特别会议,讨论的议题是:假如资金到位后,我们怎么利用它,当然不能用来建办公楼。

  好梦难圆

  禾村有个出了名的懒汉,名叫李大庚,今年三十有五,还是光棍一条,家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灯泡外,一贫如洗。村里哪家有红白喜事,哪家就少不了他,村里人称他是“八十岁的老太婆嫁老公——图个吃字”。

  就这么一个出了名的懒汉,居然也有发迹的时候,而他的发迹,全因做了一个“好梦”。

  那天夜里,李大庚梦见死去多年的老父亲,哭丧着脸对他说:“儿呀,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不争气,让老爹在阴间遭罪,都这么多年了,你从来不给我烧钱,现在都啥年月了,没钱寸步难行呀。我没钱用不打紧,我想帮帮你,但没钱打点呀。”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李大庚醒来之后,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就一个梦吗?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老父亲又在梦中出现了,凶巴巴的:“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畜牲,十几年盼不到你半个钱,我现在穷得揭不开锅,全靠几个老友的接济度日,叫我怎样生活?你还想不想发财?你没钱买纸钱吧?箱柜里你娘有个银镯子,你拿去换些钱来给我使!”

  李大庚从来就没有祭奠过老父亲,眼下就是农历七月十五,也就是“鬼节”要到了,难道这世上还真的有鬼不成?打开箱,李大庚吓了一跳,那一堆旧衣服里,果然有一只银镯子。这回他不敢乱想,估个价将镯子卖了百来块钱,七月十五那天,将相邻几个村小卖铺里的钱纸和“金银锭”全部买下,直接挑到父亲的坟头,足足烧了半个时辰。

  烧过之后,日子并没见什么起色,倒是觉睡得安稳了,渐渐地也就将做梦的事给忘了。

  大约半个月过后,一个自称是城里来的年轻人找到李大庚,说是想借他一间破房做仓库,每月给他五百元钱。李大庚做梦都想赚钱,想不到有人找上门来,本想一口答应,转念一想,那人肯出钱,自然得讹他一讹。便说除非让自己入股,才肯答应。他本想以此来多讹城里人几块房租钱,没想到,这年轻人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资金与原材料不用李大庚操心,赚到的钱对半分,但有一点,一定得保密,因为,他不是来租仓库,而是搞加工厂。这回,李大庚倒有些迟疑了,自己一分钱不出,也能入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大好事?即使有,也不会轮到他李大庚头上来呀?当他突然想起梦中死去父亲说的话,以及他烧的那些纸钱时,便认定是老父亲在阴间给他找来的发财机会,于是赶快应承下来。

  当天夜里,禾村李大庚家门前,来了两辆大“解放”,篷布下盖着坛坛罐罐,搬进李大庚家,占了大半个房。

  从此,李大庚很少出门,成天与那年轻人待在屋里,偶尔黑夜里,有汽车到李大庚家门装货,仅此而已。好奇的村里人,从窗户缝里瞧,只看得大大小小的纸箱往外搬。再后来,年轻人也不来了,只有李大庚一人在干着那神神秘秘的勾当。

  不出两年,李大庚变样了:将破瓦房翻成两层钢筋水泥结构的小洋房,家里雇人干活,自己成天一辆摩托车,从村东头驶到西头,再从西头兜到东头。一来二去,把村长那水灵灵的女儿柳花兜得春心荡漾,一扭屁股上了他李大庚的大床。结婚时,大摆排场,三亲四邻的都请,不收礼金,只管敞开肚皮吃。禾村还从未有过这样气派的酒席,乡里乡亲的尽拣好话说,此时的李大庚,红光满面,搂着柳花,打着酒嗝说:“我李大庚……有……今天,是……咱有个……好爹……爹,从今往后,我给……老头……烧……人民币,不再烧……钱纸……”

  他还真的掏出厚厚一沓百元大钞,点燃……村里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新婚燕尔,李大庚并没有睡好,天天做怪梦。这天半夜,李大庚“呼”地坐起,喘着粗气,柳花忙问发生什么事,李大庚说,刚刚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了他的老父亲,老父亲很生气,怪他不应该烧假币过来,害得他拿去打点那些势利小鬼,结果弄巧成拙,他李大庚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柳花安慰他说,梦不可信,再说,你烧的是人民币,根本不是假钞呀。

  李大庚满脑门大汗,焦躁地说:“人民币烧到阴间去,怎么不是假钞呢?都怪我酒喝多了。”不论柳花怎么安慰,李大庚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无事。李大庚稍有些心安。

  第三天上午,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径直开到李大庚家门前。车上跳下两名干警,将战战兢兢的李大庚请走了。

  当柳花从娘家回来,得知李大庚被抓走的消息后,哭成了泪人。村长闻讯赶来:“你知道李大庚到底为啥被抓?”

  柳花不答话。

  “人无横财不富。李大庚肯定是干了什么坏事。好女儿,那你还是回家去避一避吧?”

  柳花抬起泪眼,说:“那死鬼专做假货。”

  村长脸色大变:“这就糟啦!现在打假打得正紧,你知情不报,到时,你也会脱不了干系!”

  柳花在父亲的催促下,跨上摩托车,朝镇派出所驶去。

  可是,柳花做梦也没想到,她的丈夫李大庚,只是因为烧毁人民币,被派出所传去,强制接受教育。这下倒好,柳花这一“坦白”,让公安局端出一个抚河平原最大的制假窝点,同时也让李大庚五年十年的回不来。

  毒骂

  禾村史无前例因长庚而乱了辈分,除嫡亲外,男女老少都称他“长庚叔”。一是长庚只活到做叔的年纪,二是在禾村,长庚这一辈人当中,只有他读过高小,算是个文化人。

  村东赵老三的儿子春狗不听教,居然动手打老子,赵老三抹着眼泪请长庚叔去教训春狗。长庚叔穿着中山装背着双手迈着方步来到赵老三家院子里时,春狗在磨菜刀,嘴里哼哼唧唧,说要把赵老三剁了喂狗。

  长庚叔重重咳了一声,春狗立刻站起来,勾着头一个劲儿地搔后脑勺。

  “你要剁谁喂狗?”

  “我……我剁栏里的老母猪。”

  长庚叔从磨刀石上捡起菜刀,用拇指拭拭刀刃,随手扔到柴垛上,然后盯着春狗看了足足一袋烟工夫。盯得春狗双腿打战。长庚叔冷不丁咆哮一句:“你不是人!”咆哮完了,背着手迈着方步离开赵老三家。

  长庚叔走后,春狗满腹狐疑问赵老三,长庚叔是训人吗?

  赵老三说,你个剁脑鬼,你长庚叔文化深,训了你,你还不知道呢。

  父子俩一起跑到长庚叔家问究竟。长庚叔热情地给他们端茶敬烟。

  “好了?不吵了?”

  “好了。不吵了。”赵老三说,“只是,我们不知道,你训春狗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哪里是训他?我是骂他!你想想看,我骂春狗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是畜生!老三,你说我骂得毒不毒?”

  父子俩捏着鼻子跑离长庚叔的家,跑到后龙山放开喉咙笑,笑得山摇地动。春狗捂着肚子说:“老倌子,我什么恶毒的骂都挨过,没想到今天被长庚叔这么浅的骂给唬住了。”

  村里最张狂的春狗都被长庚叔给镇住了,“长庚叔的毒骂”和着稻禾香迅速播遍了整个禾村。茶余饭后,男女老少想逗人乐,只要说一声“你不是人”,就一定笑倒一片。

  长庚叔出身不好,在那年月,出身不好就娶不到好姑娘。长庚叔三十五岁上,才讨了个麻脸寡妇做婆娘,麻脸婆娘给他带来一个叫“歪瓜”的三岁男孩,十八年后,长庚叔就死在歪瓜上。

  麻脸婆娘嫁给长庚叔后,肚皮一直没动静。长庚叔把歪瓜当亲儿,歪瓜却不把长庚叔当亲爹。歪瓜十岁时,在禾村爆响一个炸雷:春狗的娃,见天面不到一百天就没了,埋在山坡上。歪瓜领着一伙小孩,把死婴刨出来,敲脸盆敲碗,“迁葬”死婴。

  长庚叔把歪瓜捆到春狗家,要歪瓜认错,歪瓜死活不认。长庚叔扯下一根荆条,扒下歪瓜的衣服,正要抽,歪瓜长扯开嗓子喊:“继崽难做,十个继父九个恶,快来看啊……”长庚叔气得一口鲜血喷了歪瓜一脸。麻脸婆娘流着眼泪捡起地上的荆条,狠狠地抽歪瓜,春狗拉都拉不住,歪瓜被抽得体无完肤,但自始至终没喊过一声疼。

  事后春狗逢人便说,都说我春狗张狂,是因为那时还没有歪瓜。

  此后,再也没有谁看过长庚叔背着双手在路上漫步,倒是歪瓜,小学三年级之后,就辍学,整天村东游到村西,村西游到村东。今天创张家的地瓜,明天煨李家的鸡,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好几次,受害者到长庚叔家讨说法,长庚叔就气得吐血,麻脸婆就哭着追打歪瓜。为了长庚叔,村人很多时候受了气都忍着,不跟长庚叔说。

  但这件事,村人认为不得不说。

  1991年夏天,有个外地姑娘来禾村开发廊。此时的歪瓜,已经长大成人,有事没事便在发廊前转悠,一天,几个不三不四的赖子跟歪瓜打赌:如果有种把这姑娘给收拾了,便给他一百块钱。歪瓜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当夜,他骗开门,用刀子逼着姑娘就犯。

  事隔半月,春狗来到长庚叔家,此时的春狗,已经是禾村的村长了。春狗把事情原委告诉长庚叔后说:“长庚叔,歪瓜已经不小了,要收心了。”

  长庚叔不语。

  春狗又说:“给他讨房亲,有根绳子吊着就好了。”

  长庚叔还是不语。

  次日清早,长庚叔背着手踱着方步来到春狗家,整整十八年没见过长庚叔这般模样了。长庚叔对春狗说:“你给乡派出所打个电话吧,我把我家那畜生剁了。”这时,春狗才发现,长庚叔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村人说,歪瓜当死,长庚叔不当死。禾村人联名写保书,会写字的写上自己的名字,不会写字的摁上手印。

  庭审时,辩护人努力证明“歪瓜虐待父母”“歪瓜动手在前”,但长庚叔一点都不配合。最后,审判长问他为何要杀人,长庚叔只咆哮了一句:“他不是人!”最终,长庚叔因故意杀人被判了死刑。

  据说,长庚叔的“毒骂”砸在庭审现场时,没有一个人笑,眼窝子浅的,哭得稀里哗啦。

  过年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自发是在小年那天回家的。腊月二十四,村里下了场百年罕见的大雪。那个早出晚归的公共汽车司机说,看天气,明天怕是出不了车。自发下车时,大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已近黄昏。

  自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坳间凸现着一点红光的老屋走去。雪花漫天飞舞,自发手中的伞越来越沉,并有松绵的雪片飘进脖子里,立马化作温湿的液滴。自发愉快地吸了口冷气,回头张望,大地披上朦胧素妆,平日里黄稀泥泞的公路,此时肿胀着一层洁白,恹恹地躺着,动也懒得动弹。

  二叔与婶子正围着火塘。火屋设在正屋后间,在火屋正中挖一个尺来深、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坑,坑沿用砖头砌好,一个火塘就做好了。火塘里正烧着干柴蔸,上面悬着一大摞肉、鱼、鸡、猪肚猪肠、牛心牛肺,已被烟火熏得黧黑。二叔眯缝着眼睛,用火钳敲打厚实的腊肉皮,顿时觉得口舌生津。这腊味,不论是烧是煮是焖是蒸,牙齿咬过,满口是香。

  婶子就着红红的灯炮织毛衣。

  “老倌子,发伢今天回不回?”

  老婆的问话驱散了二叔的腊肉香,他用火钳狠狠地戳干柴蔸,爆起一长串火星来。

  这时,“砰”地有人推门,接着缥缥缈缈的“爸妈”声传进火屋,婶子赶紧起身,惊喜地说,发伢回来了。

  第二天雪晴,正逢村里赶集,雪足足下了七寸厚,但集市上仍是热闹非凡。

  婶子拎着大包小包,碰着熟人了。

  “桂子嫂,都买些什么?”

  “有啥,喏,瓜子、花生、雪枣、冻米糖、芝麻片……来来来,吃一点。”

  “劳慰啦,过个脸面年啦。”

  “有啥脸面的,要不是发伢回来了,我这年还不知道该怎样过呢。”

  “发伢回来了?几时回的?”

  “昨天,下大雪的时候。”

  “挣大钱了吧?”

  “唉,什么大钱呀,远走不如近爬。”婶子大声说话,大声叹气,好多年没见她这么气粗过,瞧这神情,兜里肯定有几张票子。

  转眼大年三十到了。山顶上还有一圈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路面早干了。

  村里人平日里买东西,是可以赊欠的,匠工干活的工钱,多半是等年终才会结算。到了年脚,欠账与问账的人,都会十分客气,这情形,自发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外出,跟这有很大关系。

  自发家每年都要欠些账,每年的三十日,都会有络绎不绝的人来。婶子总是给要账的人说好听的话,说要借您的钱过个年。要账的人也尽力地诉苦,说钱难赚,孩子上学,学费又贵,多少得付我一些。婶子便多少付了一些,要账的人只好讪讪地走,走时,同样客气地说,劳慰你帮忙。

  今年三十,婶子付钞票,自发在旁边递烟,要账的人兴高采烈地走了,自发一家,在一片“劳慰”声中,过了一个祥和的年。

  晚上,干柴蔸燃起熊熊大火。三十夜的火,村里人是少不得的。婶子问,看春节晚会么?自发说不看。他在大火中看到了逝去多年的奶奶。

  火苗映红了父母满足的脸,自发却觉得这年过得很凄惶。

  大年初一清晨,自发家放的鞭炮最长最响。

  这天,自发家的门槛都快给拜年的小孩踏破了。以前,自发与水根总是结伴去拜年,先默算着谁家的果品好,谁家会发给小孩香烟,然后再确定拜年的路线。今天,自发让妈端出最好的果品,自己在一旁发烟。那条在水根店里买的烟,很快就分个底朝天。

  初二,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四个姐姐领着外甥们回来了,自发给每个外甥五十元压岁钱,喜得姐姐们脸上像涂了胭脂。

  元宵节过去了,这年也就算是过完了。

  自发又要走了,走时,他从密码箱里取出五百元钱给母亲,母亲噙着泪说:“今年过年回来吗?”

  自发说:“到时再看。”

  母亲听了这话,就用手背抹眼睛。

  自发走后,村里人都说二叔两老好福气,儿子在外挣大钱。

  但谁能知道,自发走时,密码箱里只勉强剩下南下的车费,并且,所有的钱,都是向一个叫水根的朋友借的。

  等

  朋友告诉我,到城郊十里埠等车,比在汽车站买票,要便宜得多,因为可以讨价还价。他还告诉我,不过要有耐心。

  于是,我就到十里埠等车。

  车来了,我一招手,就停了。

  “去哪?”

  “南昌。几多钱?”

  “四十五!”

  我摆摆手。卖票的跳下车,拽住我的手,悄声说:“你说几多钱?”我咬咬牙,说:“三十五。”卖票的说:“最少三十八,爱坐不坐。”我摇头。车上旅客开始骂人了。卖票的说:“好好好,拿钱来,不要告诉别人。”

  坐在车上,我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后悔当时没有喊她三十元。

  下次去南昌,我又到十里埠等车。

  车来了,我一招手,就停了。

  “去哪?”

  “南昌。几多钱?”

  “四十五!”

  我摆摆手。卖票的跳下车,拽住我的手,悄声说:“你说几多钱?”我咬咬牙,说:“三十。”卖票的说:“最少三十五,爱坐不坐。”我摇头。车上旅客开始骂人了。卖票的也骂骂咧咧上了车。车开动了,我有点后悔,不该喊她三十元。

  没想到,奇迹出现了,车开出不到十米远,又停了。卖票的站在车门边,朝我招手。哇噻!我胜利了!

  坐在车上,我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后悔当时没有喊她二十元。

  再去南昌,我还是到十里埠等车。

  车来了,我一招手,就停了。

  “去哪?”

  “南昌。几多钱?”

  “四十五!”

  我摆摆手。卖票的跳下车,拽住我的手,悄声说:“你说几多钱?”我说:“二十。愿去不去!”卖票的骂我一声神经病,跳上车,一溜烟儿跑了,并没有在十米处停下。

  车一辆接一辆地来,在我面前停下,又卷着尘土狂奔而去。但我丝毫不气馁,因为我坚信,总有一辆车会停下来载我去南昌的。

  我说得不错吧,有一辆车在我的面前停下,答应载我。卖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友善地伸出手来搀着我上车,一边说:“呃,小心点。老人家来钱不容易,换作别人,四十五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他在和谁说话?我三十刚出头。我左顾右盼,身边没有别人。上车门的踏板时,我大吃一惊,后视镜里的我,白发苍苍,满面皱纹。

  偷青

  “十四日偷青,十五日听声。”

  这是湘赣边的传统习俗,禾村人似乎在十年前就把它遗忘了。

  所谓“偷青”,是一种恶作剧,在正月十四日夜里,偷偷地把人家菜地里的菜砍倒,但不拿走。禾村的菜,除少量拿来吃,基本上是喂猪,即便砍了也没有太大损失。所谓“听声”,是指头天夜里“偷青”的人,在元宵节的早晨恭候挨骂,说是主人家骂得越凶,挨骂的人这一年运气就越好。

  正因为这传统,所以即便农妇发现自家田里的菜被砍倒,也很少有破口大骂的。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十五年前,“黄狗”娶了房媳妇,姓张,骂起劲的时候,可以从早骂到黑,中间不歇气,不喝水,还不骂重复的话,禾村人背地里喊她“张辣子”。

  因为张辣子擅长骂,所以那几年的元宵节大清早,都能听到张辣子悠扬的叫骂声,算得上是禾村的一景了。然而,张辣子婚后的第四年,黄狗得了场怪病,丢下张辣子飘然而逝。黄狗的死,使得张辣子成了年轻的寡妇。寡妇家的“青”自是不能随随便便偷的,于是,禾村就少了抑扬顿挫的叫骂声,“偷青”这种恶作剧也就此绝迹。

  张辣子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把这忘了的旧俗“捡”起来扔给她,“哐”地砸在她尘封已久的心门上。

  正月十五早晨,张辣子在溪边用抹布洗腊肉。腊肉是刚从火塘挂钩上取下来的,附在腊肉上的黝黑的烟子灰舍不得油水富足的朋友,很不情愿地在清澈的溪水里打着转。

  这时,有人在张辣子的背上拍了一下,把张辣子吓了一跳,腊肉“咚”地滑进溪底,泛起一股混浊的泥沙。

  “麻狗!吓死我了,过年也讨骂不是?”

  尽管正月初七后,年味就淡了,但当地风俗,只有过了元宵,年才算真正过完。

  麻狗说:“你家田里的白菜全部被人放倒了。”

  张辣子眯着眼审视麻狗,麻狗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诡秘。张辣子有点紧张了,脸上却装出没事的样子,直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揩揩水,慢条斯理地捶捶腰。

  “我好多年都不骂人了,斫我的白菜,不等于白斫?”张辣子嘴上这么说着,一眼瞥见麻狗胶鞋上的田泥,心里便蹿起一只小兔子。张辣子手搭凉棚,朝自家的田里望去,果真能看见白菜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当张辣子收回目光时,麻狗已不知去向。

  张辣子挑着一对草篮,去田里收拾那被人斫倒的白菜,来到田埂上,她才发现,白菜并没有全部被斫倒,将斫倒的白菜装进草篮,刚好够她家两头猪吃两天。不出所料,垄上沟里,布满了大号胶鞋的鞋印。一丝欣喜涌上心头,张辣子的脸颊红红地烧。

  “剁脑鬼催债鬼火烧鬼雷打鬼水浸鬼……”

  张辣子挑着草篮骂开了。悠扬的骂声,拉开了禾村人的门,三三两两端着饭碗站门前张望。

  “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人家寡了十几年了,还不放过她。”有人说。

  “你这就不懂了,张辣子今天只是开个头,往后每年又能听张辣子喊‘山歌’了。”接话的是梅嫂。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蛮简单!如果张辣子不再是寡妇了,能不去偷她的青吗?十多年没挨过骂了,有些人骨头都痒着呢。”

  正月十六,梅嫂提着麻狗的聘礼,登上了张辣子的门。

  山路弯弯

  天蒙蒙亮,鸟儿唧唧喳喳唤醒了水根的梦,小推车“吱吱哑哑”,似有若无,轻抚水根的耳膜。那推车肯定是秉庚大叔的。水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蹬上长裤,披了件外套,脸也没洗,冲出屋外。

  秉庚大叔正弓着背,叉着腿,一步一顿。小推车不愿上坡,一个劲儿想往后撤,哼哼唧唧地反抗。水根赶紧跑过去,俯下身子,牵着推车的笼头。四两帮千斤,秉庚大叔的腰立马直了起来,就这一推一拉,上了坡。水根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因为秉庚大叔板着脸,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水根木木地站在坡上,望着秉庚大叔远去的背影,耳边只有逐渐减弱的推车欢快的“吱哑”声。

  秉庚大叔是禾村响器班的头儿,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一面中鼓打得出神入化。只有鼓打出水平,响器班才能出水平,鼓手相当于乐团的指挥。响器班还唱戏,不在戏台唱,是在灵堂前八仙桌旁唱,唱岳家将与杨家将中的戏,以此超度亡魂。秉庚大叔的戏唱得好。方圆百里可以不知道禾村,但不能不知道秉庚。所以,有的老人临终前遗言,什么也不要,只要请秉庚的响器班。

  水根是秉庚大叔的徒弟,曾跟着秉庚大叔学打鼓。尽管水根学得很认真,但因为主家不让水根打,所以水根从未在场面上打过一场鼓。水根拉拢几个年轻人,凑钱从城里买回电子琴、号、军鼓、架子鼓,还请来城里的洪教练,搞了一个军乐队,水根当架子鼓手。为了好区分,人们就把秉庚大叔的响器班称作“中乐队”,把水根的乐队称作“西乐队”。

  水根曾几次提出与秉庚大叔的中乐队合并,由秉庚大叔任头儿,但每次不等水根话说完,秉庚大叔就拂袖而走。

  然而,秉庚大叔的鼓打得再好,也没水根的架子鼓声音大,水根他们配了两个高音喇叭;水根的乐队不唱戏,但唱歌,唱一些《走进新时代》《十五的月亮》《爱你一万年》等流行歌曲,唱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请响器班,图的就是个热闹。

  秉庚的气没地方撒,就恨水根。在场面上,水根叫他师傅,他便“哼”一声,算是应了;不在场面上,水根叫他,他装作没听见。

  其实,水根这次找秉庚,是想说一件事。洪教练说大禾县有一支摇滚乐队,要一名鼓手,报酬丰厚,他推荐水根。水根没有立即答应洪教练,他并不是不想离开,但他有顾虑。他很想听听秉庚大叔的想法,秉庚大叔对他爱理不理,使水根铁下了心去城里闯天下。

  水根走的时候,只有兰花送他。兰花是秉庚大叔的女儿,水根乐队里的键盘手兼歌手,人长得水灵。水根一看到兰花的眼里亮晶晶的东西,心里就涩得难受。

  水根与新朋友配了几首歌后,很快就摸到了摇滚的要诀,并得到新朋友们的认同。年轻人在新环境里很快就混熟了,水根郁闷的心情一天天好转起来。水根所在的这支摇滚乐队,在大禾县小有名气,曾在省里得过奖。他们每天用来排练的时间不是特多,也不像在禾村时那样白天黑夜地忙个没完,赚的钱却比在禾村多得多。他们经常在台上表演,接受观众的如雷般的掌声。尽管水根知道观众的掌声是给主唱,但乐队是个整体,所以他觉得掌声是属于他们每一个人。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地半年过去了,也习惯了乐队的生活——晚睡晚起。

  一天上午,乐队没有排练任务,水根懒懒地躺在床上看杂志。

  “水根,有人找。”乐队的朋友诡秘地眨着眼睛。从他们的眼神中,水根知道,找他的肯定是一位女的。当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来的是兰花。

  兰花一见到水根,马上就哭开了。水根以为出了天大的事,待兰花哭过后,才知道兰花找他的真正原因——

  水根走后,麻狗当过几天鼓手,大伙不买他的账,“禾村西乐队”很快就解散了,有的队员投靠了邻村的乐队。然而,禾村西乐队的解散,并没有让秉庚大叔高兴起来,因为现在请响器班,都是“中西结合”,中乐与西乐同时进场。尽管秉庚大叔的中鼓打得好,秉庚大叔的中乐队远近闻名,但禾村已没有西乐队,这是事实。如果单请禾村的中乐队,再请别村的西乐队,人家不愿来,说违背行规……老头一急一气,居然病倒了,现在能治秉庚大叔的心病的,恐怕只有水根了。所以兰花左寻右访,终于找到了水根住处……

  “还有,父亲开始逼我……找……婆……家……”兰花说这话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果子。

  天蒙蒙亮,鸟儿唧唧喳喳唤醒了水根的梦,小推车“吱吱哑哑”,似有若无,轻抚水根的耳膜。水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被兰花按进被子里。兰花咬着水根的耳朵说:“我爹说把中乐队交给你,他这个当师傅的来给徒弟打工……”水根翻身按住兰花说:“先让我给老婆打一回工。”

  姐妹

  婷婷每年暑假都要去乡下爷爷那儿住上一段日子,在那儿认识一个叫二丫的女孩,她们年纪差不多,两人经常在一起玩,很快就结成了好姐妹。第一次去乡下爷爷那儿时,二丫在拉二胡,婷婷吵着要学。二丫家的二胡很旧,婷婷不肯拉,她要一把新二胡。婷婷的爸爸拗不过,就给她买了一把,看着二丫满眼羡慕的神情,婷婷得意极了。

  小学时,婷婷的同学很多都到“小太阳”艺术学校学电子琴,有个叫婧婧的女孩还说,婷婷拉二胡的样子真难看,就像街上算命的瞎子。婷婷听了,大哭了一场,再也不摸二胡了,要爸爸买电子琴。爸爸很爱婷婷,就给她买了一架崭新的电子琴。婷婷高兴得不得了,暑假去乡下爷爷那儿时,特意将电子琴抱了去。果然,二丫羡慕得不得了,婷婷就让二丫弹个够。二丫说:“你真幸福。”婷婷说:“要是你也生长在城里,你和我也会一样的。”

  婷婷上初中后,几次考试成绩都不太理想,老师知道婷婷会拉二胡后,就对她父母说,将来可以让婷婷考艺术学院,这样文化课差一点问题也不是太大。

  婷婷的父母很赞成老师的观点,征求婷婷的意见,婷婷高兴地答应了。老师说,婷婷的电子琴弹得只是一般,要达到一定的程度比较难,而且学的人又多,不如学古筝,古筝上手快,加上婷婷有底子,有六年的时间去学它,通过专业高考考前考试肯定不成问题的。

  于是,婷婷家又添置了一架崭新的古筝。婷婷好高兴,但古筝体积大,不好搬,她很想让二丫来家里看她的古筝,但二丫除了一脸羡慕外,并没有来的意思,这不免令婷婷有些失望。

  婷婷古筝学得不是很好,但因学古筝的人不多,加上老师的引荐,初三时,婷婷得到了一个上台表演的机会。那是一台全市初中生才艺汇报演出晚会,婷婷的节目是为一个二胡表演者伴奏。婷婷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二丫。二丫家里没电话,她们村也只有离二丫家二里来路的小卖部装了电话。婷婷打电话过去,店主答应帮她去叫,让婷婷半小时后再打过来。半小时后,是二丫接的电话。当婷婷把她要参加演出的消息告诉电话那头的二丫时,二丫也替她高兴,并且说,到时一定要来。婷婷有点得意忘形,说,要是你生活在城里,你就会找到好老师,就会有机会上台演出的。二丫没作声。婷婷意识到自己这话不该说。

  好不容易盼到了演出的日子。婷婷穿上妈妈特意为她新买的白色长裙,早早地来到台下,四下里张望,怎么也找不着二丫。婷婷想:难道是自己在电话里的那句话伤害了她?还是二丫家里不让她来?是呀,二丫到城里,来回得二十元钱车费,家里不给她钱,她也没办法来呀。

  婷婷正想着,工作人员来到她身边,说表演二胡的刚到,时间紧,来不及彩排,离她上场还有半个小时,叫她抓紧时间,到后台去排练一下。婷婷很激动,又有点失望。激动的是,她马上可以上台表演了,失望的是,二丫还是没有出现。当她跟着工作人员来到后台时,一个面容削瘦皮肤微黑的女孩让她吃了一惊。那女孩正在调试她的二胡。婷婷揉了揉眼睛,没错,她是二丫!难道……

  二丫也看到了婷婷,走过来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这时编导走了过来,对她们俩说:“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这是大安中学的王二丫同学,这是市三中的李芙玲。曲目不变,《良宵》,你们简单地配合一下吧。”

  二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告诉你,你能原谅我吗?”

  二丫一如既往地拉二胡,成了节目的主角,自己却像一只掰苞谷的猴子,虽然生长在城里,但因为三心二意,上台表演都是老师帮的忙。想到这,婷婷的脸“唰”地红了,真诚地说:“二丫姐,能为你伴奏,我真的很高兴。”

  二丫紧紧地握住婷婷的手,高兴地说:“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老人与狗

  施展到乡里检查工作,中午饭吃到下午四点。因为多喝了几杯,返回的路上,施展便与司机兴致勃勃地聊着乡政府的那个瓜子脸的女打字员。快接近市区时,突然,司机一个急刹车,差点没把施展给抛出去。

  地上躺着一个老头!车撞着人了!

  施展吓得酒意全无。司机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早吓呆了,双手握着方向盘,脚踩着刹车,成定格的造型。施展毕竟是领导,他先替司机熄了火,然后把司机推回神来。司机一回过神,就要开车门。施展赶紧拦住他,说:“别出去,打120与122就行。我们没有违反交通规则,这种情况叫做轧了白轧!让交警来处理好了。”

  司机说:“看样子这老头伤得不轻,人命关天,直接送医院要比等120急救要及时吧?”

  “傻蛋!”施展大骂,指了指地上的老头,“这老头子穿得这么寒碜,你下去救他,就破坏了现场,到时说得清楚吗?你救他就等于害你自己……”施展的长篇大论刚开个头,却张大着嘴,指了指老头身边。

  地上还躺着一条狗!

  那狗,长着浓密、略带波浪形的长毛,鼻梁上有一束向上长出的毛,看起来像一朵菊花。这种狗施展见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的,是澳洲配种的中国名犬“西施”,连一只幼崽都要卖到上万元人民币,更不要说这只成年狗了。在本市拥有这种狗的人,决非等闲之辈!

  说时迟,那时快,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施展已经在车外,怀里抱着那条狗,并冲司机大喊:“还迟疑什么!帮我把狗送到兽医院去!”

  “那……老头怎么办?”司机满脸疑惑。

  施展发火了:“这糟老头养得起这么名贵的狗吗?他怎么会跟这狗是一块的呢?还不快走!”

  司机正要抱狗时,老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挣扎着想坐了起来,很快就又瘫软在地。老人哼哼地说:“求求你们,先救救我的狗吧,我……不碍事。”

  施展与司机都愣住了:这狗真会是这老头的?!

  施展朝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会意,扶老头坐起来,说道:“老人家,你真不碍事吗?”

  但老人又昏迷过去了。

  怎么办?司机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才好,用眼神向施展询问。

  “你开车把老头送到市医院去吧,你不是说人命关天嘛。”施展说完,拦下一辆的士,抱着狗飞身上车,一溜烟奔往兽医院。施展叫兽医赶紧给“西施”做检查,半小时后,小狗除了前腿扎了绷带外,没有其他问题。施展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细心的施展抱着“西施”去宠物超市。一路上,施展心里面打着如意算盘:这狗的主人肯定非常了得,这次很可能攀了高枝,往后的日子就有盼头了。施展毫不吝啬地买了一大堆高档狗食,再象征性地为老人买了点滋补品,然后才去市医院看望老头。

  医生说,老人没有什么大碍,躺两天就会没事的。施展笑容可掬地走进去说,小狗没事,只是受了点外伤。老头连忙要坐起来向他道谢,施展示意叫他躺下多休息。

  施展旁敲侧击打听情况:“老人家,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免得家里担心你和这小宝贝。”

  老头说:“不用了,我住在乡下,家里没电话。一个月前,我儿子说要出国考察半年,要我好生替他照看小狗。”

  施展暗喜:果然攀高枝了!能出国考察,且一去就是半年,这还了得?于是,他眼球一转,说:“医院要留下您儿子的名字与电话号码,好建档,您写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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