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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疼痛中的警醒
开始,我很淡定。
我推着自行车斜睨着那女子不屑,你这女子,哪有卖东西不还价的?要价一块三赚多少啊,也太黑了吧?
女子张张嘴,又合上。表情僵硬,就这价,不贱卖。
我怒,推自行车作势要走。
大爷??那女子黢黑的脸上闪过几丝焦虑。手起刀落,一个圆滚滚的西瓜就被剖成了两半。诱人的清甜扑鼻而来,我的脚步有些迟疑。
大爷,你尝尝,可甜啦。包你买了不后悔!女子切下一小块递来。
我摆手,瓜是不错,可这价钱也忒贵了,你要是一块二一斤,我要俩。
女子舔舔干裂的嘴唇,大爷啊,俺可真没管你多要,你就别再讨价还价了。
我冷笑,从南京到北京,买家没有卖家精,这是杆老亏秤。
女子放下西瓜,望着自己粗糙的手轻叹:“俺不算买卖人,俺一年就来城里卖一次西瓜。”说罢,扯出一个大水壶,仰脖咕咚咕咚一阵猛灌。
“唉,你们乡下人可真小气,自己种的西瓜都舍不得吃!”我摇摇头,“你这女子啊,眼里只认钱!”
“谁不待钱亲?”女子挖我一眼突然笑了,亮着嗓门一通吆喝,“哎??都来看,都来买,大西瓜哟!黄河滩大西瓜哟,不甜不要钱!”
我笑。“丫头,你这样不管用,你以为城里处处是黄金?下岗工人也多得是,你把价钱压这么死,谁舍得买?”
那女子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脸颊飞起两朵红晕低了头。“大爷,你不知道这些西瓜从栽上到如今拿来卖,几个月里俺出多少力,流了多少汗。为了能把西瓜从老家拉到城里来卖,俺大又求爷爷告奶奶,费了多少事儿。”
说完,那女子闪着晶莹眸子望着头顶蓝蓝的天空静默。静默一阵后,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忙了一季了,就盼着这点儿收成了。
我犹豫,脸有些滚烫,却硬着头皮说:“俺知道都不容易,可是你要不给俺稍微降点,俺心里不是也不美气嘛。”
女子愣了下,目光从我那辆破旧的老二八移到我脚上那双裂开了一根带子的塑料凉鞋上。然后就微微笑了,好吧,俺给你算便宜点,每斤一块二,大爷你要几个?
俩!我豪气冲天。
伸手就去摸钱包,然而我的手探进口袋却再也拔不出来了。原本装着钱包的口袋此时空荡荡的,透着风,钱包早不翼而飞。
我震惊、愤怒地四下巡视。街上突然响起一阵骚乱,随即,卖瓜女子猛然推着三轮车就跑,转瞬间已跑出好几米。速度快得让人惶恐,任凭车上几个西瓜咕噜下来也不管,没一会儿,就没入了小巷深处。
一辆工商行政执法车一溜烟从身边驶过。
我心紧得发疼。脱口而出,强盗!他妈的都是强盗!
女人
虹桥村老四家的女人很美,这是全村人公认的事实。
村里的小伙儿,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哪个不喜欢多看她一眼?养眼哩,大家伙说。老四的女人是很美,白白的皮肤像城里人,再加上凹凸有致的身段儿,谁见了不喜欢?还不说那对勾魂儿的桃花眼。
老天真是不公平呀,怎么可以把这么多的优点,都毫无吝啬地给予一个人?虹桥村的女人每看到老四媳妇就愤愤不平。出于妒忌心理,她们看到老四媳妇就像看到了瘟疫,大都远远就躲开。
所以,老四媳妇在村里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其实,正确的说法是:老四媳妇没有一个要好的女性朋友,和她走得近的都是男的。
老四媳妇也不在乎那些女的有看法,她和村里的一帮小伙子打得火热。农忙时,她不忙,她只要招呼一声,那些闲着的小伙子就蜂拥而至,给她收麦子,给她种玉米,给她摘豆角。
村里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大帮的小伙子围着老四媳妇,这个一声嫂子,那个一声姐,一会就响起一阵爆笑声。村里的女人就不屑地撇撇嘴:狐狸精,骚狐狸,败坏风气的家伙。如是看到自己的男人也眼巴巴地看,干脆就一边打芦花鸡,一边借机骂出来。还骂得精彩,不要脸的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村里的女人更看不起老四的女人了,捎带也看不起老四。且把自己的男人看得死死的,生怕被老四女人抢走似的。见了老四,就似笑非笑地问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把老四弄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她们则会开心地哈哈大笑。临了打着哈哈说:老四好福气,娶了个好女人!
老四在村东头煤矿烧锅炉,是个不错的差事。每天三班倒,日子倒也过得清闲。三月的一天却出事了,锅炉房漏气,老四去堵漏被烫伤了整个前身,不单单是脸上,还有胸前和下体。
老四的女人抱着老四哭得惊天动地,那场面感动得不少女人也掉下了泪。事后纷纷议论,听说老四连那地方也不行了,看他家的那只狐狸精咋办,说不好会跟谁一跑了之呢。
老四受伤后在医院治疗了半年多,老四的女人便在医院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半年多。
回来时已是九月份,老四的女人显得很笨重。
村里人这才发现她怀孕了。看上去有七八个月了。她的脸上对称地印着妊娠斑,皮肤看上去很粗糙,也没有以前白润光滑。即便是以前那些关系极好的小伙子,见了也只是简简单单地问候一声就走了。有的则干脆扭扭头自顾自己的忙,做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女人就不一样了。只要看到老四女人,就追上去热情地问长问短,净是些女人话题,老四女人却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点头、微笑、附和。那贴心劲儿看上去,好像谁和她都是多年的老朋友。
腊月将到时,老四的女人顺利产下一女婴。村里的女人都跑去看望她。
老四女人微笑着靠在枕头上给孩子哺乳,那恬静中分明透着无以言说的骄傲。老四乐颠颠地招呼大家吃喜糖,吃瓜子,吃红鸡蛋。小小的房间洋溢着温馨、祥和与幸福。
女人们赞叹,老四好福气啊,娶了这么好个女人!
到乡下去
父亲是在晚饭时宣布他要到乡下去这个消息的。
那个下午,原本去超市买绿豆的父亲空着两只手回来了,进门后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沉默着。沙发侧边一盆绿色植物正长得茂盛,父亲的目光始终钉在那里。
天色暗下来时,妻子煮了白米粥端上来。电视新闻开始,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吃饭。儿子的小脑袋瓜摇来晃去直哼哼,嚷嚷着要喝冰镇绿豆粥。
父亲的叹息就是这时发出的,悠悠如枚干枯的松针坠落,刺得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父亲把手里那碗白粥顿在茶几上说,明天我就到乡下去!
“爸??”我和妻子一惊,目光对视中彼此愣住了。
我们张嘴,要说的话却被父亲的手势挡在了嗓子眼。父亲指指电视,新闻中,播音员正在播放关于绿豆持续涨价的消息。
赶上肉价了!才短短几天时间啊,这玩意就从先前的三块多翻了一倍卖到了六块。六块,你知道吗?父亲瞪大眼珠子,唾沫四溅,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
肉才多少钱一斤啊?你说说,还有大蒜,还有姜!这些个土生土长的玩意儿能值这么多钱?明个我就回乡下去,我扒拉块地自己种。
我沉默了。绿豆飙升的价格确实令人瞠目结舌,想想自己每月领到手那微薄的薪水,我的心里漾起一股酸溜溜的苦涩。看来绿豆我们以后是吃不起了!我自嘲地笑笑,望着父亲说。
吃不起?哈哈,你忘了绿豆是从哪来的?咱回去啊,到乡下去自己种!父亲抬起头望着我狡黠地笑了。
种庄稼,父亲可不在行。当年,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家里十几亩田地全靠母亲一个人侍弄。如今老母亲已过世多年,父亲的年纪也越来越大,近几年高血压、心脏病也缠上了他。
“爸,你今年都多大岁数了,就你这身板,到乡下去做农活你能适应吗?”我坚决抵制,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咋不行?你们小时候,我不也种过地?”父亲的眉毛一抖一抖地向上扬着,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涨吧,让他们使劲涨价,狠劲涨。咱有地怕个甚?到乡下去拾掇拾掇栽点洋柿子,栽点黄瓜苗,剩下的全种上绿豆。到时候啊,要啥有啥,咱想吃啥就吃啥!”
我被父亲的情绪感染,眼前分明看到一派生机盎然的菜园子。忍不住附和,“是啊,我倒忘了咱还有地呢。回去多种点绿豆,赶明儿咱天天熬绿豆粥喝!咱天天吃蒜泥黄瓜!”说完,我忍不住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急匆匆地赶回乡下去了。
一个月后,绿豆突破了八元一斤的大关。因着对父亲的惦念和某种莫名的期待,我决定到乡下去看看。
到家时,大门却落着锁。
邻居告诉我父亲正在后山洼地里开荒。赶到洼地,父亲正*着上身,弯着腰吭哧吭哧地埋头挖地。似火的骄阳下,父亲的脊背被晒得黝黑发亮,身后是一大片新翻过的土地。
看见我,父亲直起了腰板。瞅瞅身后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新土,父亲裸露着牙床得意地笑。“看!这些全是我一个人弄的!”父亲指着身后大片的土地,语调里全是骄傲和欢欣。
我皱皱眉,望望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再看看父亲那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脸膛,惊诧而泄气。“爸,咱不是有地吗?你怎么不种,还要来开荒啊?”
咱那地不是你三叔家一直种着吗?我回来时,你三叔刚点上玉米。父亲拄着耙子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心疼地将矿泉水递过去,嘴里却忍不住埋怨,“那就别种了,大热天受这份罪。”
“受啥罪?不行清风哪来细雨?不劳动哪有收获?什么东西都不是坐着等来的。这和你写文章是一个道理,你先前不好好积累知识,能写出什么好文章?”
“你看看,还是咱乡下好,随便扒拉几下都是绿色食品!”父亲笑着指指田埂,那里,一大把红彤彤的野苋菜如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炬。
“你说是不是?早几年我就该丢掉一切回来种田的。”
父亲一屁股坐在田埂边点燃一支旱烟,眯缝着眼睛开始吧嗒。接着父亲望着我认真地说:“吃点苦受点累算啥嘛,出点力流点汗算啥嘛,土地对我们的恩惠是最大的,也最不会亏待人,只要你好好侍弄,肯出力流汗,就一定会有回报。”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带着满腔希望回城了。
随后的时间里,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接到父亲打来的报喜电话。
绿豆点上了,黄瓜支架子了;下了一场雨,绿豆冒尖了,黄瓜开花了。当父亲再次乐呵呵地告诉我绿豆也开花的时候,我心里孕育的喜悦终于抑制不住开始疯长。
每天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整个人喝醉了似的晕晕乎乎,似乎发芽、开花的不是绿豆,而是我自己。
父亲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咱家的绿豆就可以摘了。到时候,咱就可以一家人美美气气坐在一起,喝上咱亲手栽种的绿豆熬成的粥了??”我在电话这边忍不住笑了。
轻飘飘地倒在床上。恍惚中,自己睡在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绿豆地里,身体被大片的绿豆枝杈覆盖,枝杈上缀满了一串串青幽幽的绿豆夹子。
迫不及待地摘下一个来,轻轻揭开,含着细白绒毛的绿豆颗粒就跳到了手心儿,捉住,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满嘴都是沙沙的清甜。
早晨醒来打开电视,面粉也涨价了,我吧嗒两下嘴笑了。物价上涨怕个甚,咱下乡去种田。
我不是刘德华
我不是刘德华。
哥站在台上红着脸小声说。哥刚嘟囔了一句,台下的尖叫声、口哨声和掌声就把他淹没了。无人听到他说什么,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局促不安。
男男女女哭着喊着从四面八方向舞台边缘挤来,那情景像一群饿急的狼看到带血的肉。等沸腾的人群平息下来,刘德华的《天意》已经缓缓流淌了。
哥拿着话筒在台上走来走去,唱着歌,还不时地在音乐空档冲下面的观众大喊:“这边的歌迷朋友们,你们好吗?后面的歌迷朋友们,谢谢你们的支持,掌声再热烈点好吗?这首歌我相信喜欢我的歌迷朋友们都会唱,让我们一起来好吗?”
于是震耳欲聋的演唱会现场变成了哥哥在台上随着音乐节奏打拍子、听歌迷歌唱。我觉得又心酸又好笑。
夜场结束后我和哥哥被保镖开车送往宾馆,我瞅瞅戴着宽大墨镜的哥哥,再看看车窗外潮水般拥挤的人群问:“哥,你累吗?你习惯这样的生活吗?”
哥苦笑,“傻丫丫,哥这么做不还是为了给你创造好的条件,让你能好好读书么?只要你好好念书,有学问,有知识,将来做个有能耐的人,哥就是受再多委屈也值。”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就出来了。哥伸手揉揉我的头,指指窗外,我马上闭了嘴,将眼泪咽下了肚。
我知道这是秘密,永远都不能说的秘密。三十万,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它可以让我继续坐在敞亮的教室里读书学习,完成自己的学业:还可以让患了癌症的母亲重新住进医院,打上点滴用上药。三十万,我们不用再为冷暖、饥饿、疾病和贫困发愁。
所以,那天那个同样戴着墨镜的神秘男人将厚厚的几摞钱放在桌子上,同哥谈了若干条件后,哥几乎想都没想就在协议上摁了手印。
那人走后,哥照着镜子说,你看看哥哪个地方像刘德华,居然值三十万?我瞅瞅帅气的哥认真地说,你比刘德华好看!我不是说好话哄哥开心。你想想,刘德华年过半百了,即便是保养得再好,也无法比过刚二十出头的哥!
哥捏捏我的鼻子乐:“傻丫丫,这点你哥我知道。我是想找出相像的地方重点模仿,不至于在演唱会上露出破绽。你知道,这不单是哥今后的工作,更是我们全家的幸福啊。”我含着泪点头,拿着手电将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审视好几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鼻子和眼睛上笑了。“哥,你的眼睛和鼻子和他最相像。”
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也笑了,是这样,没错。
我们原以为真的就如协议上说的那样,每天很轻松地上台走几圈就可以了。可是谁知,哥哥每天还要接受严酷的训练。
这些训练,包括对声乐的掌控和自身形体的认知。哥要对着刘德华的录像模仿他的声音、神情,包括走路的姿态,甚至到他的微笑和手势。暗地里训练了三个月后,哥果然不像哥了。一张嘴哥就满嘴的香港腔,一抬脚每一步都像在走台步。所有的人都对哥赞赏有加,连连竖起大拇指:像!
只有我没作声,我发现哥的变化是很大,但是有一点哥还是和刘德华不一样。那就是哥的眼神。刘德华的眼神充斥着天王巨星的那股霸气,这些都是成功男人自身散发出的魅力,而哥的眼神却有些迷离和闪躲。
我很担心哥,生怕哥会露出马脚,让人知道他不是刘德华。
谁知每当哥一上台,下面的观众就会随即疯狂,掌声伴随眼泪在飞,鲜花和横幅铺天盖地,哥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就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
我再次去看哥的演唱会是大二那年暑假。我穿着一身名牌,拿着苹果手机,青春飞扬地出现在哥面前时,他几乎认不出我了。
哥上上下下打量我许久,凝重地对我说:“丫丫,你别去读书了。”
“为啥?我满脸惊诧,马上就大学毕业了??”
哥望着我呵呵地笑。“傻丫丫,上学不就为了找个好工作吗?你赶紧来,他们要物色张柏芝。”
我猜我猜我猜猜
杨经理看看到了午饭时间,正准备下班,办公桌上的电话却丁零零响了。
谁呀,杨经理念叨着拿起话筒,“喂??”
“小杨吗?你下午上班后找个时间过来一下!”电话里王部长声音威严,不等杨经理说什么“啪”一声就挂了电话。
嘟??电话的忙音兀自响,杨经理脸上酝酿的笑容还未展开,就凝固在脸上,不由脱口而出,“今儿个,王部长这是咋了??”
悻悻又懊丧的杨经理脑子里开始快速运转:王部长找我什么事?怎么听声音不对劲?以前找我很热情啊?难道??这么一想,额头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杨经理马上拨通了刘主任的电话。“老刘,咱俩的事情你没对任何人说吧?”
“多虑了,多虑了,我是什么人?怎么会说嘛。哈哈,这样吧,找个时间一起喝一杯。”刘主任信誓旦旦。
刘主任有家装修公司,在这次新区办公大楼的装修竞标中幸运中标,夺得了装修权。其实只有刘主任知道他是拿钱砸出来的,他拿钱叫上几个人陪杨经理打麻将,最后钱都“输”给了杨经理。
那会是谁呢?挂掉刘主任的电话后,杨经理马上把电话打给自己的外甥彪子。彪子在建材市场卖建材,这次新区办公室装修,用了彪子一部分货。当然,彪子也没让自己的舅舅亏着。
“彪子,你是我外甥这件事没告诉外人吧?”
“没!咋能呢!舅舅您尽管放心!”彪子急忙表白。
“那批建材质量看上去不怎么样啊!”
“放心,舅舅,好着哩,保管不会出任何问题!”彪子停顿了下,“舅舅,下个星期芳芳十二岁生日咱办个宴会吧,地点我都联系好了,在新友谊。费用舅舅就不用操心了,算是我做哥哥的对自家妹妹的一点心意!”
“你看着办吧,不要太过张扬就行。”杨经理回答得很巧妙。芳芳是杨经理的独生女,更是杨经理的一块心头肉。
放下电话,杨经理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近段时间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啊。端起茶杯正要喝,突然看到了桌子上的一盒月饼,看到月饼,头上的汗不由得一下涌了出来,脸色也变得苍白。
怎么忘了这件事?他想起,半个月前王部长让他出面,去联系卖月饼的厂家,打算过节给职工发月饼。他倒是联系了,不过,最终以最高的价钱买了质量一般的月饼,中间的差价当然是自己独吞了,还拿了月饼厂家一笔不菲的回扣。当时,也曾犹豫忐忑过,可后来,随着时间早慢慢淡忘了。何况,月饼一个星期前就发到了职工手中,难道是月饼出了问题?
杨经理急忙关上办公室的门,拨通月饼商家的电话:“你们能保证这次卖给我的月饼没有任何质量问题吗?出了事情谁负责?”杨经理义正词严得像一位法官。
“不会,你放心!绝对不会对人体有任何伤害,你知道那些所谓的枣泥、豆沙,都是用冬瓜做的馅料,冬瓜,知道吧?冬瓜怎么会对人体有害呢??”
“好了,挂了,再联系!”杨经理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看看时间快下午两点了,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杨经理揉着太阳穴心急如焚。
一阵《死了都要爱》的音乐陡然响起,把他吓了一大跳。拿起手机,屏幕上王部长的号码不停地闪耀,略微整顿下思绪,杨经理眉开眼笑地对着电话点头哈腰,“王部长,我就准备过去呢,怕您不会来这么早??”
“你办公室电话怎么一直占线?你不用过来了,直接去丹尼斯联系洽谈一下,整些购物券,回来给职工发过节费!”部长的声音威严依旧。
“好??好!我现在就去!”忙到现在,终于摸清了王部长的真正意图,杨经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擦着额头的汗无声地笑了。
钓鱼
王局喜欢吃鱼,这是局里上上下下公开的秘密。
局里,无论谁请王局吃饭,都要上几道鱼做的菜。看着王局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请的人也心花怒放。要办的事,就成了一大半。
王局长还喜欢钓鱼,且曾是个钓鱼高手,这就是压在王局心里的秘密了。
王局没升任局长之前其实是民政局的一名干事,当时就是个钓鱼迷。因为喜欢钓鱼,总会拿些战利品,让女儿给当时同住一院的张局家里送。当时最肥最美的鱼,王干事自己家里是不吃的。也曾经很多次没钓到大鱼,王干事不得不出钱买其他钓友的来送给张局。其实王干事当时是没有太大的想法的,只是觉得能让张局吃到自己钓的鱼是自己莫大的荣幸。
王干事因为没有过多想法,也从不担心别人说什么。再加上他有个女儿和张局的女儿大小差不多,两个人是好朋友。女儿进进出出成了张局长家里的常客,为王干事送鱼的持续性提供了不少便利。
后来,张局长从县城调回市里当上了市政协主席,就把王干事提携上了局长的宝座。意外升职后王局一下忙碌起来,接连几年没有摸钓鱼竿了。这下见到,内心很是痒痒,司机小李一提出:“周末咱去钓鱼吧!”王局一下子就精神抖擞起来了。
车行驶到中途,王局才想起自己忘了带鱼竿了,急忙让小李掉头。小李看看王局无声地笑了:“放心去吧王局,鱼竿我早给您备好了。在后备箱里呢。”
“哦。”王局答应着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秋高气爽,正是钓鱼的好时节,扣马地处黄河南岸湿地,有不少人工饲养的鱼塘。王局也知道小李有个姐姐家在扣马经营着一片鱼塘,这几年小李就没让王局家餐桌上断过鱼。当然,王局也没亏着小李,明里暗里为小李办了不少实事。
“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啊!”摸着手中价格不菲的钓竿,看着小李的身影,王局在内心感叹,这种钓竿买的话至少要上千块,外行人是不懂这些道道的。幸好没带自己的钓竿,那种八十元钱的旧货早过时了。
来钓鱼的人不多,环境幽雅安静,王局坐在柳树下支开杆子,咬钩的鱼就一条接一条的来了。这让很久没摸鱼竿的王局乐得心花怒放。
中午小李安排吃的烤鱼,坐在鱼塘边,吃着自己烤出来的鱼,喝着小李姐姐自己酿造的葡萄酒,那叫一个鲜美。王局长兴致高涨地说:“下个礼拜咱还来,叫上你嫂子,再叫上刘秘书,到时人多了会更热闹些!”
小李看着王局欲言又止:“好是好,只是姐姐的鱼塘承包期到了,即将被村里收回去了,管鱼塘的是乡里高主任的外甥??”
一根鱼刺卡在嗓子眼,王局长咳了好久才咳出来,带出一口血沫子。
“高主任?回头我给他打电话。”王局哑着嗓子灌下一大口酒。
“是,王局!今后咱干脆一个礼拜来一次,多叫些人热闹!”小李举起酒杯笑了。
贞子
“你说的是贞子吗?哼,那个狐狸精??”不等我问完,拔萝卜的胖大婶嘴角就明显透出一股不屑来。
“怎么?大婶,能不能请你再说得仔细点?”问完,我陡然紧张起来,凭着记者的敏锐,我知道胖大婶一定掌握着许多关于贞子的信息。
果然,胖大婶瞅瞅四下无人,干脆就丢下拔萝卜的活儿,一屁股坐在田垄上神情愤慨。“叫什么贞子,简直就是我们屯的羞耻,哎呀,你不知道啊,没脸没皮到那种地步了,依我看简直就是一只破鞋,这种人怎么能当好副乡长呢?你们记者该好好曝曝光才是!”
我诧异:“不会吧,这次选举副乡长,她以满票当选足见其魅力嘛。之前连续几年,不是还曾任过你们村村长、妇联主任和村支部书记,听说她在百姓中间口碑很好啊。”
“魅力?呸!”胖婶冷笑,“还不是靠脸蛋爬上去的,自己的男人不要,自家的娃不管,专去管别人怀孕不怀孕、流产不流产、超生不超生。你看吧,这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胖婶越说越激愤,一些让人脸红又敏感的言辞开始被她频繁吐了出来,我愣了下,知道在她这里已经挖掘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就借口还有其他采访任务赶紧溜号。
“哈,贞子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村的大救星啊。”村口赶着羊的羊倌顾不得吆喝自己的羊,追着我喋喋不休。“是个好女人啊,人长得漂亮,心底也善良。女人家做点事儿原本就不容易,家里那位不支持也就罢了,还经常冷言冷语地侮辱、谩骂,后来升级到动手毒打。她就是那次肋骨被打断后才离婚的。离婚后,没地儿住,天天住在大队部,一心一意为屯子里办实事。”
“你看看咱脚下的路,还有现在家家户户用的自来水,哪一样不是贞子的功劳?对了,还有岭上刚发展起来的核桃生态园,哪一样不是贞子亲自跑来的,包括我的羊?”
羊倌说到动情处突然哽咽起来,“建筑工地被伤到腿,我不能再出去打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我赚钱养啊,唉,你不知啊,记者同志,当时啊我死的心都有了。多亏了贞子,知道情况后,她跑前跑后给我贷款买来十三只羔子,才使我的衣食有了着落??”
我不由迷惑起来,贞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美丽大方?热情自信?接下来的采访中这种矛盾还在继续交替。有交口称赞,有谩骂不止,我在赞与骂之间徘徊,对贞子愈发产生了浓厚兴趣。
回城的途中车子抛了锚,一个人满头大汗折腾了半天就是打不着火,就在我几近绝望之时,一个黑瘦的女人扯着个伶俐的丫头从这过,看到情形后,二话不说,主动和丫头过来帮我推车。我坐在车里,任由她们俩推,推着推着就点着了,机器的轰鸣声中,我探出脑袋谢她。谢罢,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了,你认识贞子吗?”
那女人愣了愣,笑了。“不认识!”我也笑,“没关系,我也是随便问问。”言罢,就要离去,后视镜中那小丫头问了女人句什么,然后扭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心里一动,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再下车问问。可拉开车门时,两人已在我的再三犹豫之中渐远。
火红的天幕下一大一小两个瘦弱的身影正没入夕阳。
好美。
一个平常的下午
电话响的时候,刘局正盯着那盒送来的蛋糕窃喜。
这么精致华贵的包装多讨人喜欢呀。晚宴前,弱了灯光,推入燃着蜡烛的生日蛋糕,大家一起哼着、拍手唱生日歌,那氛围该多感人。没错!人是感情动物,很多感情都是在氛围下萌生的。
刘局知道这一定是下面那帮人为讨他喜欢做的。自任一把手后,所有人都变得和自己贴心了。虽然夫人生日的消息并没刻意透露出去,但是刘局相信这事难不住下面那些有心人。想到这里,刘局笑了,自己不就是个有心人吗?上面那些头头脑脑包括他们家属的资料,哪个不是印在自己脑子里?
机会是给有心的人准备的!刘局惬意地仰靠在椅子上摁了接听键。
“哎,你小子啊,不是说再研究研究吗?怎么又打电话?”刘局扫扫窗外,时间尚早,那缕夕阳还挂在树梢。
“嘿嘿,刘局长,您知道是我啊?”热情洋溢的笑声从电话那边清晰地传过来。
刘局皱皱眉头,“你小子我能不知道吗?有屁快放,忙着呢。”
“嘿嘿,是这样,刘局,晚上我做东,咱们海鲜楼聚聚?”
“聚?有什么好聚的。告你啊,你那项目不是一顿饭、几瓶酒就能解决的!”
“知道!知道!只是一顿便饭,便饭。不谈工作??”
“改天吧,今天忙,抽不开身,先就这。”刘局挂了电话冷笑。这样的局是千万不能轻易去赴的,至少,要像打太极那样,来来回回推几个回合。嘿??刘局的目光再次瞄上那盒蛋糕,这东西有了,是不是再准备一束鲜花?玫瑰好还是百合??手机又响,切断刘局的思维。
扫扫号码,刘局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这号码怎么看都熟悉,好像是王书记的号,王书记可不能得罪,这次自己提升也多亏王书记从中递了话,人不能忘恩负义不是。
“王书记您好啊,我就说找时间去看望您老人家呢,您怎么亲自打电话来了,请问有什么重要指示?”掩着激动一口气说完,刘局闭息凝神,静待王书记发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刘局长对不起,还是我。”
刘局愣了愣,猛然回味过来打电话的还是刚才那家伙,脸不由涨了涨又平息下来。平息下来的刘局冲着电话笑,“看来,那项目你他妈的是不打算做了哈!”
“不,不,刘局长,是这样,我姑父非让我用他的手机给您打这个电话。他说您看到电话就会明白。”“你姑父?啊??哦??嗨??你啊你,你看你,这点小事咋都惊动姑父大人了,哈哈哈??这样吧,明天我做东,叫上王书记,咱们皇朝食府见。哈哈,项目的事好说,好说,请王书记放心,一百个放心。”
挂了电话的刘局死死靠在椅背上抹了下额头的汗,妈的!差点把事情办砸了,多亏自己反应快。
探头朝外面扫扫,走廊上静悄悄。
掩上门,刘局嘴角溢出一丝神秘的笑,翻出那个研究了一个下午的电话拨了过去。
“嘟嘟嘟”,电话通了的时候,刘局再次从豪华靠椅上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刘局满脸褶子全是笑,不住地点头哈腰,“董局长您好啊,是我,我是小刘。嘿嘿??也没什么事,嫂子不是快生日了嘛,我在新友谊安排了一桌。叫上嫂子,晚上咱们聚聚,聊表寸心,聊表寸心啊!”
“哦??”刘局脸上的笑容凝结在那里。“那好!那好!那您忙。回头我找时间再约您!董局再见。”
挂了电话后,刘局拧着眉毛站在那里好久。
好久好久,刘局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嘘了那口气。嘘了那口气后,刘局轻轻地笑了。笑余,嘟噜了句,“奶奶,世事变幻无常啊!”
刘局给家里拨电话,说晚上新友谊给你庆祝生日。
顾不得听那边的感激。刘局将干瘦的身子扔进软软的老板椅子上。椅子打了个旋,转向窗外,刘局望望,那抹夕阳已经不见了。
遗忘
王福海发现结婚证不见了,心中顿时萌生出一阵慌乱。
其实王福海并不在意结婚证丢没丢,他在意的是同结婚证放在一起的五千元私房钱。五千元对于别人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对于王福海就不一样,这是王福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私房钱。
王福海先是默不作声地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无所获后他把怀疑的目光盯向了妻子。可是怎么开口呢?王福海很为难:毕竟自己藏私房钱是不应该的,可是总该弄个明白吧。
几番思量后,在一个深夜,王福海先对妻子实行了极尽缠绵温柔的柔情攻略,趁妻子陶醉其间,这才开口温柔地问:“老婆,你见到我夹在结婚证里的钱了吗?这钱我可是有用处的!”老婆白了他一眼:“钱你不是送给你们主任了吗?你不是说检验员干烦了,想让主任帮忙把你调到办公室!”王福海的脑子“轰”的一下想起来了。是的,是送给主任了,捎带着还送了两瓶杜康,钱就装在酒盒子里一并送了出去??
可是自己怎么就给忘了呢?妻子说:“你待在办公室整天对着电脑一定是辐射太大,你要调整工作状态!”王福海感动地点点头使劲搂住了妻子。
那天正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王福海按照老婆的建议远离辐射。正在端着茶杯喝茶时接到部长的电话,让他去学校帮忙接孩子。部长家的孩子王福海见过无数次,学校王福海也去过。
站在学校门口,远远就看到部长家那个胖墩墩的儿子,王福海做出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急忙迎上去拉住他胖乎乎的手带着往回走。突然发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物件一晃一晃的,那么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一直珍藏的猴子献寿吗?怎么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王福海这次没有贸然相问,而是绞尽脑汁地回忆,可是还是没有想起来。
回到家翻来覆去的他难以入睡,熬到半夜,终于忍耐不住拉着妻子讪讪地笑:“爹留下的玉挂是不是你送出去的?”妻子不满意地翻个身,丢给王福海一个脊背:“什么我送的!是你自己送的,还买了变形金刚,惹得宝儿哭了好几天!”
一道亮光闪过,王福海终于想起来了:前一段部长家的儿子生日,他买了整套的变形金刚拿回家,还捎带了这块玉挂,说是图个吉祥。儿子宝儿以为机器人是买给他的,一路欢呼着追到家。伸手去拆那包装,却被自己狠狠地赏了两巴掌。“上千元的东西你以为是买给你的?”妻子为此一个礼拜没理自己。
我怎么总是会遗忘这些呢?白天坐在办公室里,王福海无所事事就使劲想:以前在车间做检验员的时候自己的记忆可是超好的,成千上万的数据、资料只要过了自己的大脑都会毫无例外地保存下来。
刚进办公室时坐在电脑前虽然也累得腰酸背痛的,但是至少还很充实,脑子也基本够用!可现在呢?
一个女人微笑着走来,身子一歪就要朝王福海的腿上坐。王福海惊得一下跳起来,“你是谁?你要干什么?”那女人悻悻地站起身红着脸撒娇:“王主任,您这是怎么啦?人家可是您最喜欢的秘书小丽呀!”
王福海身子一软,瘫在老板椅上,陷入一片混乱。
是吧
他说“是吧”。
他从师大一毕业就开始说“是吧”。
站在讲台上,望着下面一双双求知的眼睛,他总是把问题抛给学生,问他们“是吧”。然后听学生争先恐后把答案很确定地告诉他,他觉得很幸福。
他在那个群山环抱的高中,说了四年“是吧”。其间,女朋友也因此离他而去。
后来,他调离那个学校,到一个行政部门做秘书。做了秘书的他,总忘不了脱口而出的那句“是吧”。其实说出后,他的内心立马就后悔了。他红着脸,低着头,局促在那里不知所措。
没想到领导很喜欢他这种低调诚挚的态度。他居然因为爱说“是吧”而平步青云,成了领导身边最讨喜的人。领导的偏爱,让他更加坚持不懈,每天将“是吧”挂在嘴边。
现在,他每天都说“是吧”。甚至,“是吧”说出后脸色微醺的程度,都被他掌握得恰到好处。哪天要是没机会说“是吧”,他就会因此睡不好觉。常常要半夜爬起来,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对自己连说几句“是吧”,才可以入睡。
父亲打电话那天,他正失眠。接到电话,他掩饰着激动,兴奋不已。
父亲说,强子,你春节回来不?
他的心就开始怦怦加快,脸色慢慢被染红,稳住心态徐徐送出一句,能回就回,是吧。整个人就陷入一种忘我的虚无状态。
父亲茫然,啥意思啊,你说清楚,到底回还是不回啊?
他却已经醉酒般陶醉在是吧里,兀自说,你说回就回,是吧。
任凭父亲电话那边连喂几声,他置若罔闻。
后来,他去相亲,女孩很美。很美的女孩在点咖啡时询问他的意见。
他的脸像红布,眼睛闪亮得像星星,他对女孩很满意,对女孩的提问很激动。酝酿半天,柔情似水地吐出一句,没什么意见,是吧。
女孩不满,讶然问他,“是吧”是什么?肯定还是否定?
他面红耳赤,想不说“是吧”。抑制半天,最后吐出来的依然是,你说是就是,是吧。
女孩赌气踩着高跟鞋走远,他一个人愣在原地半天缓不过来劲,怅然若失。
他的失宠也是从“是吧”开始的。那次,上级来视察工作。各部门的工作都做得很到位,领导视察后脸上挂着满意的笑,笑的余光里扫到了他,随口说了一句,这位年轻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身子一个激灵就谦卑下来,红着脸,低着头,轻轻柔柔地回应,您说是干啥就干啥,是吧。不知那次的“是吧”他没掌握好火候,还是那上级的口味不对,根本不喜欢。总之,上级愣了片刻,脸色就变了。瞄瞄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小同志说话办事很幼稚嘛。什么叫“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要斩钉截铁。你目前做什么职位,你就是什么工作,不是我说了算,我说让你去教书,你去吗?
他急得面红耳赤,居然又脱口而出一句,你说让去就去吧,是吧。那句“是吧”说出后,他立刻被领导支回了家休假。
漫长的等待中,他终于明白,这“是吧”毁了他的美好前程。
好在他有师大毕业的文凭,他再次回到讲台。站在讲台上盯着台下一双双纯净无邪的眼睛,他压抑抽搐良久,问出一句:同学们都好,是吧。
君自故乡来
老乡儿!
我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任凭身后,“咔嗒”一声,吃饭的家伙躺在地上。
我红着脸追在他面前结巴,我??我也是清河县的。大哥,我是清河县的呀,你哪个庄儿?
老乡儿?
去去去??谁他妈的和你是老乡儿?老子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儿!他皱着眉头,掩着鼻子,接连倒退了好几步。似乎我携带着瘟疫,身上有病菌会传染给他。
我愣愣,杵在那儿,张张嘴,又闭上嘴。满心的喜欢化为懊丧。
清扫这条街这多年,第一次听到这么地道的家乡话。尽管,他只是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同别人打电话。但是我敢肯定是老乡绝对不会错。
是的,是老乡,没错!就连骂人的余音都带着我们清河县独有的韵味。
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内心激荡,我的嗓子眼发痒发堵,眼睛开始濡湿。
也只有我们清河县的人才会这么说话。那尾音,那腔调??悠长绵软,像嘴里含着一颗棉花糖。眼前被一片粉红淹没,似乎嗅到那清甜。
老家清河县虽是个小地方,但那里盛产桃子。
每年三月,大片大片的桃花漫山遍野,置身其间,美不胜收,恍若仙境。
自父母双亲病故后,我被舅舅介绍来到首都打工,八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啊??每个夜晚,每个梦里我都在那片桃林里徘徊。
我知道,来城里打工不容易。
也许,他曾遇到冒充是老乡的骗子,也许,他刚刚被小偷割了钱包。这种情况我经常遇到。不是,也不是经常遇到,而是每天清理路边的垃圾桶,里面总有一个或多个不一样的空钱包躺着。也许他钱包没丢,只是刚刚被老板停了职。或者,他和我一样刚来城里打工,乡下的媳妇就跟别人跑了??
心里漾起丝丝痛楚,我鼓起勇气,再次挪到他面前。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
问什么问?神经病!哪个认得你是谁啊!合了手机的他,脸突然像染红的布,红到脖子根。低着头,仓促地钻进路边一辆的士中。的士一溜烟远去了,载着他,留下一溜尘烟,漾起呛人的味儿。
老乡!我追着扬起的尘烟涩涩,我只是想问问??
那些桃花还好吗?
放羊
一切都发生在车祸后。
没过门的小婶退了亲,小叔自出院后,天天裸露着剩下的一条半腿,蜷缩在门前柳树下鼾声如雷。
父亲那晚给母亲揉了肩又捶了背,最后换来母亲“扑哧”一声笑,算是同意。第二天父亲就马不停蹄地贷款给小叔买了一群羊羔子。
你去放羊!父亲说你腿脚不好,庄稼活使不来。这好歹也是个营生,将来攒下钱,再给你说门亲事。
小叔是在村里人同情的目光中拄着拐杖,赶着一群羊羔子进后滩的。他耷拉着乱蓬蓬的脑袋,灰不拉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张嫂关切地迎上前说,他叔,来我家喝碗粥吧,刚熬好。
李婶热情地跑过来说,他叔,还是来我家吧,我给你打碗荷包蛋。
小叔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赶着羊群走远了。张嫂和李婶摇头叹息。
可惜了,好好个人被撞成个残废。
是啊,要不,快过门的媳妇会跑了!
弄成这样以后可咋整啊!
说的是呢??可怜的人。
小叔面无表情地赶着羊羔子朝前走,但张嫂和李婶的话还是长了翅膀一样从背后追过来,挠得小叔的心刺挠挠地疼。
晚上,繁星满天。小叔拉条席子和我睡在当院数星星。
我问小叔,少了一条腿,你疼吗?
小叔摇头,暗夜里,黑黑的眼睛一闪一闪。不疼!少一条腿咋了,我要混出个人样给他们看看。
从此,小叔开始起早贪黑,天天与羊为伍。天不亮他抓几张大饼子,就赶着羊羔子进山,将羊群领到草肥水美的地方,自己才休息。夕阳落山,他才踏着余晖赶着羊羔子回来。
时光如流水慢慢淌过,小叔的羊羔子就在人们的眼皮下慢慢长成了成羊。
成羊被小叔卖了,赚了不少钱。小叔翻盖了大瓦房,扔掉了拐杖,给自己装上了假肢。装上假肢的小叔看上去很精神,他对父亲说,哥,我这次要买更多的羊羔子回来赚大钱。小叔呼噜一口粥,摸着我的后脑勺对父亲笑,反正咱后山有的是青草,放多少羊也吃不完。
小叔这次是自己去挑了一群羊羔子回来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叔的步子欢实稳健,脸上也洋溢着掩藏不住的愉悦。远远看到乡亲们,小叔的脸上就绽开了笑颜。他想同张嫂和李婶说句话,表示下内心对她们俩一直积攒的感激。
小叔的目光刚落到张嫂身上,张嫂就慌慌张张地赶回家掩上了门。小叔的眼光又看到李婶,李婶说,哎呀呀,火上还坐着锅咋就忘了。望着匆匆忙忙朝家赶的李婶,小叔摇摇头带着一脸怅然赶着羊群离开了。
张嫂和李婶从各自的院门走出来,她们俩相视一笑撇撇嘴异口同声。烧包啥,再有钱也是个瘸子,啥时候也比不上健全人。不是是啥!
她们的话我不能确定小叔有没有听见。但是我敢打赌别人的话一定蹿进了小叔的耳朵。那段时间,类似于这样的言语时不时地会在某个人的嘴里轻飘飘地送出来,像嗑瓜子那样随便,又像人们吃饭时牙缝里塞了一根韭菜,不吐不快似的。
接下来的时光中,小叔羊羔的数量突然开始急剧锐减,头天晚上临睡前明明还好好的羊羔子,第二天一大早就莫名其妙地丢失了,不到半年,小叔的几十只羊羔子就剩下了十几只。
小叔的心情也从先前的得意到愤怒再到后来的害怕甚至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了?羊羔子剩下几只的时候,小叔流泪了,流着泪的小叔一气之下蒙床棉絮躲在了羊圈里。这一次,他真的捉到了偷羊的贼,但是不知道为何,小叔却又放走了,放走以后,小叔就低价处理了剩余的羊。
小叔不再放羊了,不放羊的小叔也不再带假肢了。他说假肢带着不舒服,卸掉了扔在门后。
大学里最后的那个暑假回来,小叔蜷缩在门口的柳树下鼾声如雷,我忽然想起门后的假肢,再去寻找已经没有了踪影。
一生美丽(后记)
许多的美好,要在苦痛中更能体味。在苦痛中思考积淀,从领悟时喷薄而出,终于警醒,恍若沉梦中睁开双眼,溜进一缕轻柔的光明。
这一缕光明,对清秋来说,是最真的快乐吧。于是才有这本书,拾集每一篇珍珠般的小小说,每一颗珍珠中都有小小的闪光。
从如此执着于纯真的女子眼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亲人、情侣,从眼前耳边飘过的世间百态,满是忧伤、沉重,无孔不入的孤单,可偏偏是希望蕴含其中,即使是在最低迷的时刻,抬头的不经意间就会,遇见美好。
这正是冷清秋的美。
全世界在她的笔端,总不会失去动人的明天,一如坚韧的她自己。
身处于浮华的时代,每个人似乎都背负着太多的期待而走得步履蹒跚。可是和重重的外壳相比,内心却柔软而脆弱。四周无数的声音在说,你应该再争取什么,你应该再付出什么,否则,你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人们往自己身上不停叠加更沉重的愿望,直到压垮自己。
于是有人说要转换一下视角,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就能让自己更自由、更平静,也有说是除了外在物质的追求,人们更需要对心灵的追求。然而在清秋的世界里,并没有那多艰深空泛的理论。她只是在一篇一篇精致的小说中,重现每一个动人的身影。
一位离异后艰难生活的妈妈,可以因为亲手抚养女儿而感到满足。失去双手的孩子,其实从未失去家人的关爱。如果菜价涨得太快,我们甚至可以学爸爸跑到乡下种菜去!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物,那么多坚强而快乐的形象,正是清秋想展示在人们面前的,她对生活的解读。
清秋在这些小小说的字里行间,祝福着某处的某位读者,在为书中的故事、人物共鸣感动时,重获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快乐。我一直坚信,精神的力量是可以漫延感染的。阅读完全书,翻到这一页的你,是否已经听见作者坚定的声音——
心存美好的人儿们啊,一生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