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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挺卷
序
从没出过书,因此极珍惜这次“脱颖而出”的出版机会;——若论涉笔从容、四平八稳,遣词成句、串句成篇的技巧,我承认自己不出彩。但我写的“小东西”们各陈其是,各张其灵;组合一堂,绝不掩其颜色。打个比方:她们皆“本色”的布衣裙衩,沉不了鱼也落不了雁;更闭不了月羞不了花。她们只是让“鱼”“雁”“月”“花”有了生动。
创造出自己的“个性”空间,别出心裁。我一直试着这样做。
我以上的说法,当然是自视。自视难免高看自己。——都高手如林、强手纷来了,谦虚显得虚伪。——作为平民写手,并且将写小小说作为写作的重头戏,我是花费了不少心血,下了许多工夫的。当今文坛,为什么小小说是炫目的风景?因为她像王蒙先生说的,是一种“模糊”的文体。虽属小说,但并非按小说来派定写法;而是广泛接纳“旁门左道”,成为仍在探索、却已经蔚然大观的文本。因而,它应该怎样写?或者说:谁的小小说更接近完善?不知道!它“拿来”了别的文体的手法,将小小说写成了千人千面、一人多面。窃以为,小小说离故事更近;“人间有味是传奇”,每一篇小小说,必定有一个可以咀嚼再三的故事“核”。
我的小小说作品,不用说“模糊”时时有。有刻意为之的,有写“变”了“味”的;但传奇是我的追求。说古道今,真实虚幻;差不多逮哪写哪。因此,我没有写作“风格”,只有“出格”。经商时,开个商店是杂货铺;如今写小小说,写了的东西叫杂糅,也算是殊路同归吧。当然,多方想吸人眼球,还想让人有些回味。拉大旗作虎皮,像鲁迅说的“有破绽也无妨”。
作者写作,景由心生,情由心酝,“不吐不快”,“吐”完就完。以后再读,也多检点自己的情绪变迁。出版家出书,却不像作者的孤芳自赏;任何书都需要读者——更多的读者。就必须讲求“卖点”。我的作品能读,能悟;是有“卖点”的。我以集中五十篇小作佐证之。——呵,“王婆卖瓜”的王婆,改用实名叫“蔡挺”了。
是为“序”。
第一百种发明
王博士现在已有九十九种发明变为产品,实现其丰厚的商业价值后,又推出第一百种发明。尽管王博士从未透露过他代码为“no.100”的发明是什么,干什么用,却至少有一百家开发商要求得到转让。钱这东西不是万能的;但钱多总是美妙无比的事。王博士就从其中寻出了曾与自己有过愉快合作经历的mm公司,邀其老板a女士前来洽谈。
从年龄上讲a女士是半老徐娘,但这种女人的不寻常之处,就在于她们总是可以把自己弄得极年轻,有着沧桑掩不住的鲜亮,对有些阅历的男人最具杀伤力。接到王博士的电话,a女士当即带了男秘书,驱车前往王博士处,客主相见,未及寒暄,a女士便迫不及待要见“no.100”,王博士却要她让她的男秘书回避。男秘书其实是a女士刚聘定的高级开发助理,随来的目的恰恰为确定“no.100”的价值。见王博士不愿第三者在场,只好让他在屋外稍等。
王博士从抽屉里取了个“领带夹”,摆弄了起来,要别到领带上,a女士却有些不耐烦,她说:“博士,该请出你的‘宝贝’了吧。”
博士别上了“领带夹”,又指它:“这就是。”
“别开玩笑了,博士,你应该明确时间对我们来说是什么意味!”
“我几时开玩笑?这玩意儿你还别瞧不起。它也许是我这生最重要的发明。让我们进入性能测试吧。”博士盯住a女士,“你觉得我这人如何?”
“当可称天才。”
王博士用手指自己的脸:“我是问长相。”
“英俊。”
王博士抚摸自己额上的“川”:“我是问魅力。”
“充满诱惑力。”
王博士取下假牙:“你能投入我的怀里吗?”
a女士竟倾向王博士怀中。
王博士大笑起来,推开a女士,取下了“领带夹”——no.100。
“它将向所有感情困惑的人们说,从此,爱,永无否定。”
因有刚靠向王博士的一幕,a女士尽管久经各种“场”,仍有些不自在,不过只是一瞬,她便自然如初。
“你是说,你的no.100可以让天下有情人统统不离不弃?”
“我的n0.100可以让无情人变成有情人。”
“我需要事实证明。”
“哈哈,刚才不是证明了吗?我又老又丑,连我自己都十几年未照镜子,正常伏态下哪个女人要看上我,那她准白痴加变态。别说你是这种极品女人。”
“给我瞧瞧。”a女士说。王博士就把no.100递给了她。
她将它托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说:“博士,说个价。”
博士说了一个天文数字。a女士咂了咂舌:“博士,你去抢银行得了。”
“我出价,你还可以还价嘛。其实,价格好商量的。”
“你是说,价格你可以让?”
“当然可以。谁让我碰到你。我年盛时,你这种女人是夜里梦里的念想。”
“时间不会倒转,但花却可以坐果。”
“真的吗?一切还会重新酝酿?”
“我在,你在。不就能??哎,还是说价儿的事吧。”
“这发明,为它成功我可以说没日没夜。但你随便出价吧,诗云:为伊消得人憔悴。”
“你是说,哪怕我出价一元?”
王博士点头。a女士真的摸出支票簿,写了,递给王博士,王博士欲捉住她的手,她避开了。站起来叫上男秘书,向博士手示ok,走人。
王博士怔怔地坐着,几分钟后方回过神来:“这恶毒的女人,她打开我的no.100和我谈交易,使我不知不觉被下了套。”
王博士以手捶胸,仍不解恨,又不住抽自己耳刮子……
阿q的现代生话
一代文豪鲁迅曾作旷世名篇《阿q正传》,在最后的结局里,阿q面对尾了他一路的观众,只说了一句平实的中国式箴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接着,运载他的囚车抵达刑场,刽子手手中的刀锋将他一颗头削落入尘。
我眼下写的这阿q,当属鲁迅先生笔下阿q的“二十年后”又“二十年后”版——
这阿q虽后来进入城市,三十五岁以前还是在农村度过的。在农村,他也有一亩三分地,种上玉米、蚕豆、紫苏、西红柿,按正常计算,足够他衣食所安。他有的是力气,每一道种植程序都只花三两天就弄完。春耕时他也不用牛拉着曲辕犁,自己就顶了牛的活计。每道程序的间歇(所谓农闲),阿q闲不住,不是与小d、王胡玩纸牌“斗地主”,就是跑到门铃儿家,与门铃儿老婆吴妈唠嗑;门铃儿知道阿q曾给老婆下过跪,还说“我和你困觉”,但他同时看定阿q有色心没色胆,只要阿q手里有送吴妈的小物品,装自己的卷烟又没断,他是不会将阿q搡出门的。
再有,凭借读过两天书,报纸上百分之六十的字都认识,阿q对写满和印满文字的纸张养成了收藏的习惯。贾洋贵、赵太义和赵司成几个人在村里开了个“未庄人诗联盟”的民间诗会,阿q虽对三人未通知他,让他成为其中一员而恼火;在报屁股上看到署名“洋义司”的消息:“未庄人诗联盟宣告成立”云云,他还是跑到贾洋贵家,要求入盟。贾洋贵喝着小酒,一边构思得意之作,“美不胜收未庄水/野鸭起飞成大雁。”见了阿q,贾洋贵一掷笔,“人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来了就捻断我的灵感。”也不倒些小酒浇阿q嗓子里痒痒的酒虫,只管自酌自饮。又对阿q说小d、王胡们道你是“扶贫办”主任,让他们不赢钱都不行;你是不是来单挑我?我可以奉陪。
阿q说高雅的人咋会和小d、王胡一般见识?我也想高雅。贾洋贵就说:“你要入本盟,需若干若干加盟费。有银拿出来,我加你一名;没银滚出去,不要扰安宁。妈呀,我的诗水平提高得让自己都心惊肉跳,出口成章,不让子建矣。”
阿q一咬牙,成了“未庄人诗联盟”之一员。
如此伺弄,土地上的出产就让阿q秋收后第二个月就断粮,卖菜蔬后第二天就没钱。他三十五岁那年,村里许多人到城里打工去了,包括小d、王胡,甚至吴妈也到城里领了快餐店刷盘子的差,贾洋贵到城市广告公司当了广告策划。阿q三百块卖了房子,集了车资,也到了城市。
初,阿q和王胡一起在工地上推土,后来,经小d介绍,阿q进入搬家公司,成了小d的同事。其时,小d已经自己出一半费用,又由老板蓝波武出一半费用,考起了机动车b照,成了搬家公司的卡车司机,工资三千三,并且由蓝波武供早午两餐。阿q进入后,不但工资低,每月不到一千,三餐不管,还要每天汗湿襟衣,来回上下折腾。阿q真羡慕小d。是夜,躺在和小d合租房的铺上,阿q想人比人,气死人;人比人,活不成。当初,小d和自己,扁担挑水平肩人,自己甚至比小d多一点“高雅”。——自己是未庄诗人联盟第四位,小d是第五位。——但现在人家干清闲领高薪,吃香的喝辣的;老天因何不公?这样想着,阿q就全无睡意,一腾起床,扯住正躺着玩“俄罗斯方块”游戏的小d的衣领,把小d拉了起来。“干吗干吗?是喝高了还是梦游了?”小d说,也扯了阿q的t恤领口。“老子瞧不起你。”阿q说。“老子又瞧得起你?”小d说。两人就僵持着,拼命把对方往自己面前拉。“刺拉”,阿q的t恤破了;小d大笑,阿q却大哭,放开了小d的衣领。“怎么样,咱们这番‘*’,你输成了个现世宝。”小d说。“我是虫豸。”阿q说。
第二天,阿q突然消失,蓝波武本来要组织几位力壮如牛的人到一家单位去搬重货上三十二层楼房,问小d也没有打听出阿q的所以然来,就对小d一阵臭骂。小d只好打手机通知王胡,补了阿q的缺。
阿q一个人到了郊外,顺石阶盘山而上,不多时,他见前面深墙露出寺院的瓦檐,墙体上有“南无阿弥陀佛”的蓝色大字。阿q本欲调头,转回城市,觅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有些结余,可娶老婆;生个儿子,起码像贾洋贵,会说洋话,在公司当“白领”。但肚有些饥,便索性进了墙院,要斋饭填补。
走进院子,阿q发现自己到的竟是尼姑庵,里面只有一老尼姑和一小尼姑。老尼姑坐在藤椅上,手里托着雪白的波斯猫假寐。小尼姑正和一截甘蔗较劲,“扑扑”地吐渣儿。阿q不知怎样启口,小尼姑却看定了他。
“我来化缘。”阿q说。“化缘?要我们外出向人伸手,才叫化缘。”“我来找东西填肚子。”“斋饭每人三十元,本小姐作陪另加二十元。”“搞没搞错?这是佛堂不是饭店。”“没错,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立马走人,二是痛快出钱。”阿q就掉了头,但接着,他又转回身子,“备饭。”小尼姑就备了饭,让阿q坐下吃起来。阿q吃了半饱,见小尼姑坐旁边仍鼓捣着甘蔗,阿q就问:“你这是不是在陪我?”小尼姑说:“当然是。你可以眼睛不规矩,但手不能不规矩。因为你没有点酒。酒十五块一杯。”“那我就点酒。”小尼姑端上后,阿q边饮边吃饭,酒足饭饱,阿q站起来,用手摸一摸小尼姑的脸颊,手便有一种滑滑的感觉。这时,老尼姑咳了一声,阿q猛地由墙院窜出,像一阵风就到了山底。他听见小尼姑大嚷:“断子绝孙的??”他抚抚自己的手,仍有滑腻的成分;“人家都说红颜祸水,难怪难怪。”他这样想,不提防一根绊绳把他绊倒了……
阿q消失了整整半年,他重新回到小d、王胡身边时,用了一个大牛仔包,装了许多值钱的东西。甚至卖了小d近两千元,卖了王胡三百元。蓝波武也花了一千五,买了他一款铂金外壳手机,掂在手里凭添老板风度。闻讯而来的贾洋贵,则花了五千元,买走了一串项链,他要用它作新搞定女友的生日礼物。阿q还向小d展示了四家银行的储蓄卡,说里面存的钱,取出来能让小d和王胡一起数,数钱数到手抽筋。小d说:“鬼才相信。要不你取出来试试,若我一个人数不过来,我是虫豸。”阿q扣了他脑门儿一下:“不信也罢,我现在比你们是阔多了,也许比未庄人加起来还阔。”
阿q接着办了个实体,叫“未庄人阿q餐饮业有限责任公司”,他把吴妈从小餐馆里挖出,当大堂领班;又在未庄请来了门铃儿,让他做保安队长。他不时地将吴妈叫到办公室向自己“汇报”工作,并叫门铃儿守在办公室外,谁也不准进入。每次门铃儿执行这任务,他会扔他一包高档烟。但见:阿q办公室的窗帘垂下,灯光突然黑了,外面的行道灯似乎一下子炫亮几分;黝黑但健康的一个中年人,身着制服,站如桩,立如松。
阿q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对未庄人也是一个谜。小d、王胡都还在蓝波武手下上班,但他们要接近阿q,已经显得不可能;因为保安们包括门铃儿,总挡在接近阿q的路上。
倒是贾洋贵,似乎与阿q有了深一层的交往。“未庄人阿q餐饮业有限公司”的大招徕画,就是他设计的。它立在城市某十字路口。招徕画上,一个穿紧身衣的女人指着一行字:
“未庄人阿q餐饮——源自经典,一直经典。”
金条
句川血流不止。句正华将自己外衣的袖子撕扯下来,给句川包扎伤口。但没有用,句川的脸由白而变成蜡黄,像陈年的帛。
“我要死了。”句川在心里说,“也许再一会儿,我的身体会像我身下的石坡一样僵硬;不交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句川就捉住句正华的手,要句正华转告自己老婆,自家后屋,墙角往上数第三块砖下,藏有金条,五根。
月光下,句正华的眼睛瞪圆如猫头鹰。“你是说??金条??五根?”他说,甩开了句川的手,往坡下跑。石坡响起他一高一低的脚步声。——他一只脚没穿鞋。
句川没有死。一个肩上挂野鸡的猎人看见他,用带着的金创药为他敷伤口,又把他背回窝棚,吊锅里煨野鸡,给他补充营养。
一个月后,句川回家。推开虚掩的门,院坝里唯有癞皮的老狗;看看他,滴一串泪,竟殁去。老婆不在,而后屋墙角坍塌了。
“狗日的句正华。”句川骂道。找了把小刀,就往句正华家跑去;句正华家却只有瞎眼的老娘,摸索着往灶里添柴。
“伯娘,华子呢?”他问她。
“谁?川子吗?”句正华老娘又压低嗓音,“华子他在梁子山。”
梁子山句川知道,土匪“一刀断”的地界。句正华去梁子山,必是当土匪去了。
雷雨交加,一棵槐在句川眼皮底下,被雷撕成两截。但句川仍顶着大雨回到家中。待雨歇,外面沟沟坳坳都白花花是水;句川用一根木桩撑坍塌的屋角,却看见被雨淋出的金条:五根。
几天后,他知道他老婆娟子,在句正华丢下他跑回之前,已经和四川棉花匠跑了,没被句正华带去梁子山。——句川上了一趟梁子山,句正华躲着不见他;“一刀断”听了句川讲的,让人将句正华拽出来,屁股上一大脚:“龟儿子,不够义气。”
十几年弹指而过,村子里到处是石灰刷出的标语:“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万岁”“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句川是生产队长。他重娶了老婆,建了家;有个六岁的儿子。
句正华被两个民警送回村子。他坐了十几年牢,现在回来接受监督劳动。
句川同民警一起将句正华送到家。前几天,句川为他家的房子新盖了草。
“先看你老娘吧,她挂念你。”句川说,“有什么困难,你就找我。”然后,句川自回自家。
句正华却扯着民警的衣角跪下:“我检举,我揭发,我没有坦白从宽;我一直隐瞒了一个秘密。”
他告诉民警:句川藏有金条,而且五根。
句川便被一绳子绑到公社,面对民警和公社民兵营长周三三的审问,句川不承认。他说啥金条?以前当娃娃时我老爸打我,就拔荆条;现在我儿子淘气,我用的是竹枝。
民警和周三三商量一番,对句川家掘地三尺。几十个基干民兵连夜行动,没寻着。倒是一根屋梁砸下,死伤各一人。
句正华又被带走了。句川的生产队长也没继续做。
又十几年过去,句正华已是白发老叟,只身回村。他进村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句川。句川在村口开了个商店,临着长途客车停靠点。两人一照面,句正华忙避开眼睛,颤颤地绕一边走。
“句进,用摩托送你伯回家,告诉他他娘的坟冢在哪里。还有,告诉他我明天去看他。”句川对店里看武侠书的儿子说。
“谁是我伯?”句进问。句川便用手指。
第二天,句川用三轮载了粮油日用品,前往句正华家。不见句正华。登上一侧的凸石,才看见句正华往另一条出村的路走,嘴里自言自语:“我检举,我揭发,句川有金条??”
爸是一个粉刷匠
儿子就读的幼儿园“六一”文艺汇演,让家长去观看。我儿子说老师说的,谁的家长不到场,谁就领不到小红花。我说:小红花拿来干啥?领不到就领不到吧。爸爸忙,乖。儿子哭了,说我就要小红花;我就要小红花。我说:好吧好吧,我去请假。
我骑了车,到工地去。包工头王簸说:来得早又赶来得巧。早干一钟头,我加你十块。刘牛龟儿走了,粉刷活要加班加点才能完成。一钟头十块,真是美事。不过,想到一年就一个儿童节,就算掘金子,我也不能扫儿子的兴。我便对王簸说:我不是来得早,而是请假;儿子的幼儿园文艺汇演,家长不去,儿子就领不到小红花。王簸说:浑球。小红花拿来干啥?有钱你不赚,枉自人间站。见我非请假不可,王簸让我观看回来补上;耽误几小时就补几小时。准了假。
我和儿子到他的幼儿园,和一帮同样家长身份的人坐一起观看表演。其实,当学生时,我也是爱跳爱唱的人;在班里和学校,要文艺汇演什么的,老师最先想到我;我还荣获过有一年的“五一”“五四”歌咏比赛一等奖。唉,老话了,不提也罢;还是回到幼儿园现场来。这时有一个舞蹈,由我儿子和其他五个孩子表演;舞蹈名《小小粉刷匠》。他们六人三人站一排,一手背后,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随歌声跳起来:
我是一个粉刷匠
粉刷本领强
我要把那新房子
刷得很漂亮
……
我边看边笑。这个舞蹈真不错,儿子的表演更不错。当然,他们舞蹈中的粉刷动作,跟实际有一定距离。手脚架上,谁又能轻盈地蹦来跳去?
孩子们的表演,赢来一阵阵掌声。
下一个节目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老师正带着一帮女孩子上台,我儿子把和他一起演《小小粉刷匠》的孩子领到我面前。
我爸就是一个粉刷匠。我儿子极自豪地说。
小粉刷匠们,你们跳得真好。我说,代我向你们老师致敬!
你爸是个打工仔?有个孩子问我儿子。
打工仔,进城来;
见菜帮,捡起来;
绿灯停,红灯行;
老板喊,一身颤;
一身土,一身汗;
高处走,低处看;
……
几个孩子就一起“说唱”起来,很有“范儿”。
俨然舞台外又有舞台,连正表演着《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女孩子们也停下舞蹈动作,朝着这边看;任音乐旋律继续响着。指导老师拍手召唤也没起到效果。
我儿子的眼泪就要往外掉。
爸是一个粉刷匠
粉刷本领强
爸要把那新房子
刷得很漂亮
……
我以我极本色的嗓子唱起来。
不断有人鼓掌,有家长加入歌唱中,甚至有女的。和我一起唱:爸是一个粉刷匠!
儿子拥有的那份自豪又有了。
我和龙
我是京城唯一的龙画师,我画龙;因为我卖龙画。
凭手熟,我每天画五幅;然后携了它们到闹市摆摊。我不吆喝,也无须把脸弄出灿烂的表情。周遭都是卖画人,出卖仕女、花鸟鱼虫、风景等各种各样的画。我的龙画却仍有掩不去的光彩。一爪一须一鳞,都能显出我是画师而非画匠,让人(有艺术造诣者)愿意购回家挂着。但每天也总会有两三幅卖不出去,我就贴自己屋里。十几年过去,我的龙画四壁“林立”、铺“天”盖“地”。
为什么存贮龙画?
少年时的我,在东海一条渔船上当渔工。一日台风袭来,波涛汹涌;将渔船扯破。我抱了一块木板,幸而活命。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我却茫然无措。
一条龙,从海里腾出,走到我身边。
“你还愿意继续做渔工吗?”他问我。
我点头。
“你还想在浩浩波涛上搁置命运?”龙惊诧。
“我需要生存。”我说。
龙沉思良久。告诉我,他是龙宫画师,愿教我画龙之技;他还说,我可以每天画龙,拿到集市上卖,生存不成问题。
“你每天画五幅龙画,每幅二钱银子;卖去二至三幅。余下的,你贮起来。你四十岁后手会颤抖不止,百药无医。你贮着的,正好够卖到你寿终正寝。”他又说。
龙画师便教会我画龙画,回海去了。
我到了城市,画龙为生。
唉,如果我一直按他的交代画画、卖画、生活,虽然平平淡淡,却不会像现在,忧思肠结。
我接待了一个客人,在我屋里。他也是一条龙。
他说他此行的目的,在点化我,让我过上幸福生活。
“我不幸福吗?”我说。
“每天一两银子都赚不到,何言幸福?幸福,最起码锦衣玉食,妻妾成群。”他说。
我动心了。我说:“我该咋办?”
“卖了你贮的画。并且,每幅十两,概不二价。”他说。
“我倒愿意。但谁买呵?”
“你就说你的龙画是龙画的,不但美轮美奂,而且趋吉避凶。我呢,帮人帮到底;坐下来,手握毛笔,作画画状,你带人参观。人家看了,必痛快出银。不过,我可不是义工,要分成的。”
我认为是好主意,就这样做了。果然,第二天,我卖了一百多幅;装银子都用麻袋。
我回家,龙却夺了麻袋,只给我一锭十两。
我和龙发生争执。他说他懂赚银子,而我只懂画龙画;给我十两,也算公平交易。
他衣袖一卷,尽将我屋里的龙画全卷入袖口;荷银在肩,闪身户外,没了影。
他的衣袖里刮出一阵风,还把我刮出门外,弹落旷地,我跌得鼻青脸肿。
不错,我就是传说中“好龙”的叶公。
别个朝代的爱情
香芸踏过的石径,已经几度暴晒几番风雨,我仍能听见嗵嗵的屐响;香芸飘过我的视线,已经几回暮往几回黄昏,我的脑海,不断浮现她的倩影。
其实,我只看见过她两次:一次,我一个人坐在窗前,看她由窗外走过;世界,像梦话。再一次,我和陈友站在窗前,看她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侍从窗外走过;世界,像神话。
阳光无遮无拦,镀上我的额头;她的目光像被山岚拈动的叶。她的面孔,像耀眼的大丽菊。
起初,我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陈友告诉我他听见他们叫她香芸,刚从民间选送宫中。陈友还告诉我:累死了九匹马运来的南国荔枝,皇上只吃了一枚;余下的,皇上都送给了香芸。而且,皇上亲用御手为荔枝剥皮,说:
吃了它,小美人!
我当然知道皇上,少小时我爱攀他膝上;现在他却对我极有威仪。他是我行年六旬有五的亲爷爷。
但我仍用一块雪白的帛,在上面写上墨字。
你敢不敢将它亲自交到香芸手里?我问陈友。
我敢!陈友说。
两年过去。这两年,我是和我被封为璞西王的父亲在他的封地里度过的。我迷上了丹青。香芸是我画作的隐秘。
皇上驾崩,我才同父亲重回宫中。在哀婉庄重的旋律里,皇宫的每一幢建筑,似乎都在酝酿阴谋;即便白天,也会屏飞入木三分的暗器。
我永远不知疲惫的游戏,就是猜测香芸会在哪一幢房里。当然,我还建构起我的幻想世界;我和香芸在我的幻想世界里演绎最浪漫的爱情。
陈友始终不出现在手端器皿蛇一样蜿蜒走近又走远的太监队列里。他遭受了什么磨砺呢?他会不会有辱使命?
他送达了那帛吗?
我父亲终于成了九五之尊。
宫中的妇人是重新的一拨。粉嫩如璞西澶山湖的荷。
我住新殿,门前千竿新竹,但仍傍石径。终于,我发现一个熟面孔的老太监。向他打听陈友。老太监一脸茫然。但他答应我,如果陈友仍在宫中,他会找到。
一晃数月之后的一天,老太监提着一盏没有光焰的灯笼找到我。他有了陈友的消息。
他带着我在庞大的皇宫建筑群中穿行,把我领到一间黑屋。在他擎起的烛光里我看见许多坛瓮——罗列的坛瓮。每一个上面都有火漆写着的名字。
骨灰!
老太监寻出一个写着“陈友”的,上面覆着发黄的帛;我见到我的字迹。
我忙掠起它,就着烛光读两年多前我的心声:深宫锁春,春满我心。
还多了八个娟秀的字:只为君故,苟且偷生!
谁写在上面的,是香芸吗?香芸,她又在哪里?在深宫之内还是深宫之外?
不要和小女孩恋爱
贾志想再婚。
贾志写一笔好字,书法作品在省、市频频获奖;是社区的名人。因此,知晓他有再婚的愿望,居委会大妈们极乐意帮忙。她们先后为他觅了三十七岁的女个体户、四十岁的女公务员、四十五岁的舞蹈编导;贾志皆摇头。居委会大妈们就搞不懂了,说我们给你物色的,论性格绝对行,论作风绝对正,外貌也端庄秀气;敢情你要的是七仙女?贾志却说:七仙女吗?我估计年龄更大了。
居委会大妈们底下一揣摩,终于明白:他定是嫌人家女方年龄大。他四十七岁了,人老心不老,老马还想吃吃嫩草呢。有位大妈就说:我看他是想和135号那“潘金莲”相亲。她说的“潘金莲”,是个二十七岁的单身女子;外貌倒是不错,就是私生活见不得阳光;本就是她们不予考虑的女人。况且,他俩年龄也不相称,都赶上父女了。
居委会大妈们干脆跳秧歌打门球去了,懒得为贾志的事再操心。
贾志却自己带回一个瓷娃娃样小脸的女生,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岁。一个居委会大妈在过道里撞见了他们——她可没把他们往情侣份儿上想。她问:“你外甥女还是侄女?”他答:“我女朋友。”真让居委会大妈老花眼镜跌落在地,慌乱竟至昏;问他们几时结婚。他未作答,“瓷娃娃”却急了:“这大婶,刚恋爱,就奔结婚吗?”贾志接了“瓷娃娃”的茬:“凡婚需有恋,无恋哪成婚。”
社区里就有一个公园,树荫葱浓,鸟语花香;奇石重叠,小桥流水。在幽深之处,还有个“恋爱角”;青年人成双成对,谈情说爱,乐而忘返。贾志本来自立门户,家中没有别人;爱怎么恋就可怎么恋,爱多大胆都可以。“瓷娃娃”却不干,非得去“恋爱角”。于是,他们在“恋爱角”最引人注目:她坐在他怀里,还拉他的手托住她的腰;然后,她说:“吻我。”他闹了个大红脸,不肯。“瓷娃娃”就嚷嚷:“都结过一次婚的人了,不会得接吻是吧?”
贾志其实是一个极喜欢户外运动的人。每逢节假日,他都会去“畅浪水庄”钓鱼。“畅浪水庄”的老板是他老朋友,里面还陈挂着他的“墨宝”。他到“畅浪水庄”不但会被免费接待,而且老板总要烹几条鱼佐酒,与他畅叙。因此,当“瓷娃娃”再生去“恋爱角”的念头,他提出去“畅浪水庄”,“瓷娃娃”答应了。可到了目的地,“瓷娃娃”认为吃鱼可以,钓鱼没味;拉着他先划了船,见水边山前百八十级石梯有男生背女生上,她也要他背。见他作难,她便说:“大热天你背着我,我也会不爽。这只是一个证明——爱情的证明。”他只好背着她,一步一粒汗水;撑到百八十级石梯顶端,他差不多没休克过去。
最要命的是她生日将至。如果她要昂贵的生日礼物,他也可以让她遂愿;钱不是问题。可是她不要金戒,也不要钻链;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摆成连环的两颗“心”;还要他站在她宿舍楼下(她是美专学生),用厚纸筒“喇叭”向上高喊:“亲爱的,我爱你!”
这是一个张扬的爱情时代呵。
“瓷娃娃”说这是他向她祝贺生日的不二选择,但他没有照办,而是用一百个“寿”字书成条幅,取长命百岁的意思;又买了一块瑞士名表,请快递公司快递给她。他则坐了火车回了趟家乡,把过去他心仪过的四十八岁的老表嫂娶了回来。她和他一样,已单身三年。
他想:“瓷娃娃”要是找他,他就把她认作干闺女。
“快乐号”
“快乐号”——谁都会当成列车、轮船甚至是宇宙飞船的名字看,但它与它们一点不沾边。就是一群猴子嘛。
这群猴本来没群名,也就一无名猴群。群猴中一个标新立异的猴子,本来想拿“快乐号”作自己的名字。他头上有秃斑,尾巴也秃了一段,而年龄不大;猴们就叫它“少年秃”。真难听。当然,猴群里的猴们的名也好听不到哪里去,叫些“黑一堆”“白一团”“缩头鬼”“闷葫芦”啥的。连最俏丽母猴——刚封了“群后”,“少年秃”见她也怦怦心跳,像胸中饲了只土拨鼠——的名字,也叫“老丑”呢。而猴群群主,叫“大满贯”,仿佛是坐长庄的赌鬼。
“少年秃”深深反感自己的名字。他同时认为他们这群猴之所以没能像人类一样建立起文明社会,追根寻底,还不是名字造成的。能设想“黑一堆”手握手术刀给病患者割阑尾吗?他只会将黑乎乎一堆儿“劳什子”当药治猴类百病。有效无效,责任尽到;不死命大,死了拉倒。能设想“大满贯”当一个开明主公吗?怕只会让人怀疑他是个作弊千手。还有,“老丑”走不上t台,他“少年秃”也不能成为喜剧明星。
“少年秃”从来都以喜剧明星设定自己的——不过,他只是心里设定而已。要是在猴群中说,“大满贯”怕不将他的鼻子当桃摘、耳朵当蘑菇掏。
就是想易名为“快乐号”这档事,他也选了“大满贯”生辰——群猴献礼,“大满贯”笑得合不拢嘴——这一日子;而且,他讲求了点说话的“艺术”。
“高坐在上的猴总,在下快乐号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少年秃”说。
“啥?你叫我啥的?”“大满贯”发问。
“猴??猴总,在我们族群,你不是no.1?犹像那些大跨国股份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手里掌握着千万家底;要让谁吃香喝辣,谁就有得福享;要开除谁,就说‘浑蛋,我炒你鱿鱼。’??因此,就得叫总。比如,若不叫你猴总,就不行。”
“真新鲜。我好像不再只是一个猴群之主,而且摩登了,与现代接轨了。”“大满贯”认了猴总这名,鼓起掌来。
群猴也鼓掌。“老丑”对他的话也感兴趣:
“你叫自己什么?”
“快乐号。有猴总引领我们,我不快乐,行吗?”“少年秃”说。
猴总——也就是“大满贯”以鼓掌的方式给予充分的肯定。
“少年秃”看似成“快乐号”了。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全体猴子,不分公母长幼,猴猴表态:“我们要叫快乐号。”
猴总作出决定:将本猴群总称“快乐号”,至于每个人嘛,名字都叫惯了。除自己更名猴总,一概不变,仍各用各的。
唉,“少年秃”仍是“少年秃”。
村委会来人了
胖胖的三叉村村主任何丈志用手捉了一块鸡胸脯肉啃着,和村厨向三耶侃着医痔疮的独门子药;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推门进来。何丈志便问他找谁,那人说你可是何主任?何丈志便将手上的油渍揩在向三耶戴着的厨围上。我是我是。如果你推销鱼苗,我想告诉你,你来晚了。那人说我干吗推销鱼苗?乡里今早好像打过电话给你。
这么说,眼前这个尖嘴猴腮的人竟是新上任的代理乡长。何丈志看着他就有些惊愕。如果他是,乡政府的三菱车为什么不坐?又为什么独行侠一般人也不带一个?而且,他那头型、那耳眼,哪有国家干部的风度?走江湖卖耗子药还差不多。如果他不是,乡里确实今早打来了电话,说代理乡长今天中午前要到三叉村。
何丈志在村委会工作了十年,自忖看人不会走眼;但凡事都有例外,也是经验之谈。也许,代理乡长由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担任,他不坐小车,不带跟班;他玩的就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就是例外。圆滑处理例外,也才见一个合格的村官水准。当下,何丈志“哦”了一声,又将手在裤子上搓了几搓与来人亲切地握手。说怎么说来就来,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来人说:我就是这性格,干事风驰电掣。何丈志说:好个风驰电掣。
何丈志便请来人到党员活动室坐,又让向三耶通知文书、会计、“四合一”干部,别把妇女主任“一枝花”给忘了,她最会造气氛。
来人便和何丈志一起到了党员活动室。何丈志请来人坐在沙发上,为他泡了茶,又敬上一支烟。
只知你是代理乡长,可连姓啥叫啥我也说不出。
我叫何福禄。不只代理乡长,也代理乡政府,
你真幽默。代理乡政府、代理乡里二万五千人民。
对,代理乡里二万五千人民要致富,种果树。全乡五个村,村主任就你姓何,和我是本家。我就先到三叉村,打开突破口。
你说得对,我和你三百年前是一家嘛。
不好意思,我屈指算来,长你三辈。跟你爷爷同辈。
有啥不好意思。即便我们都干革命工作,也不能数典忘宗。
两人说着闲话,文书、会计、“四合一”干部、妇女主任陆续来了。妇女主任穿着牛仔裤,头戴一枝花,体现丰满迷人的曲线;何丈志对她赞许地点点头,并示意她坐在来人旁边。她看看他,有些不愿,不过还是坐下了。
二爷,三叉村村委会全班人马已经到齐。何丈志看着来人说。
好,好。民主治村,足见主任能力。
三叉村会计田亮是村委会里年龄最大的人,已经四十多岁,也是张猴脸。不过,他发现坐在沙发正中的来人的腮竟然比自己的还尖,忍不住要笑,看着村主任一本正经,才把将发出的笑抑制住了。村里“四合一”干部肖丰富是个彪形大汉,在部队混过。据说还会一手黑虎掏心的擒敌拳。他默看来人差不多半分钟,然后搔搔首说:这老乡,我见过。来人说:我不是本乡人。当然不排除你见过我的可能。肖丰富说:你这像型,过目难忘。昨天乡里赶集,你在刘光华家门口,摆起八卦阵,单等迷途人。“四合一”干部说话时“一枝花”花枝颤动地笑了起来。
肖丰富,不得无理。人代理乡长,咋在刘光华家门口摆八卦算命了?何丈志拍了一下茶几,肖丰富们的坐相便规矩起来。
他就是代理乡长?“一枝花”用玉葱样的手指了指来人。
对。人不可貌相。
何主任,根据乡里的布置,我来三叉村??来人说着,向三耶端着鸡肉进屋。何丈志便对他说:工作上的事,请二爷吃完便餐再说,在三叉村,县官都得服我现管。
不好意思,我看……
客气什么,也没有啥的。
向三耶又拎来酒,何丈志接过。田亮为来人递酒盅。来人说:多谢。
??酒酣耳热,最会造气氛的“一枝花”的悦耳声音和银铃般的笑声多了起来。座上喝得最多的却是来人和肖丰富。来人称肖丰富老弟,却干脆叫何丈志“我侄孙”;又拉着“一枝花”的手无偿看相,说“一枝花”要当官太太,也许是县爷太太。
唯何丈志保持着足够的清醒。不过,他不愿做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主儿。他有意地眯着眼睛,假作醉态。
一个钟头后撤了狼藉的饭桌。大家又像先前坐下了。何丈志请来人讲话,来人说:种桔树,大发大富。这是外面的一句谚语。可你们据守“第三世界”三次方的贫穷角落,却根本懂不得种橘树来钱。因此贫穷是阴影,永远笼罩在你们头上。我是福音,我为你们村带来脱贫的项目,种橘树。瞧,这是订单,你们可以引种五十万株橘树苗;三年后包管家家户户收入过万。
来人拿出订单,请何丈志过目。何丈志把手一挥:全凭二爷作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是福音是谁。
来人便请何丈志签字,何丈志取钢笔签了。来人又请文书盖公章,文书取出公章盖上。
好了,谢谢合作。我看,我该告辞了。千万不要起身相送;我这个人就喜欢小场面。来人说,站了起来,东倒西歪走出了门。肖丰富他们要站起送客,何丈志一摆手止住了:我二爷说喜欢小场面,可是真格的。
外面响起三菱车的引擎声。
乡里的车接他来了。“一枝花”说。
你们瞧,别说你们,开初我也差不多误会。这么个尖嘴猴腮的人,谁会意料到他是代理乡长。何丈志站起来带着几个村委成员隔窗观望。
三菱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先走下一个陌生的国字脸,接着是副乡长、乡纪委书记、办公室主任。而尖嘴猴腮的人走上公路,独自颠颠地快步走远。
糟糕,何丈志猛拍脑袋,今天早上他接了两个电话,一个说有人要来村里推销橘树苗,各村村委需根据村民意愿定夺,不可自作主张。一个说代理乡长要来。他把前一个电话完全忘记了。
放蜂人
“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夸一夸老爷我绝顶聪明能耐可大啦;有冤你诉冤,有话你说话;蛛丝马迹我也能,缉拿真凶不掺一点假??”
这是南峡县县令况云用他喜欢的快板自己夸自己。用今天的话说,他这是“超自信”。
南峡县城外井口山有一寺,名叫云天寺;寺内有一口枯井,前来进香拜佛的人们发现一桩怪事:枯井中总有蜜蜂成群集队,飞进又飞出。
“老井蜂舞”——这不知是哪个读书人琢磨出的;他有心将蜜蜂往枯井来回这件事渲染成云天寺一景。
有的善男信女,将之认作菩萨“显灵”的证据。
本寺方丈寂高——他从小寄身云天寺,从小沙弥做到方丈——倒不觉得枯井出入蜂群是景,也不认可是菩萨显灵。他让寺中一大胆僧人腰上缚绳子,降下枯井看个究竟。一会儿大胆僧人返回井上,带回两具尸体:似婴儿般大小,脸上无五官,身上却像鱼鳞。通体弥散着浓郁的野蔷薇蜜的馨甜——显然,正是这浓郁的气味引来蜂群。
寂高方丈忙差人到县衙报案。
县令况云便带着捕头吴报福、师爷王守中赶到现场。
他仔细看过尸体:一男一女,是一男一女不假;可若说是婴孩,男的有喉结,女的有凸起的胸脯。
他对吴报福、王守中说:
“你们看出什么没?告诉我。”
“谁家生了怪胎,偷偷丢进云天寺的枯井。”吴报福说。
“和尚生了怪胎,偷偷丢进寺里的枯井。”王守中说。
“错,错。”况云说,“这两个带早熟特征的婴孩,应是龙凤胎。被人劫了,淹泡于装有蜂蜜的容器——当然是仇杀。杀死他俩的,是放蜂人——别人可没有这样奢侈。放蜂人手里的蜂蜜,即便弄死了婴孩,仍可以卖出。他不说,谁知道?”
况云让吴报福带着捕快调查十里以内的放蜂人,以及失踪了的“龙凤胎”孪生子。
只有子秧村有三户放蜂人。他们两户来自四川,一户来自湖北;两户四川人有同一个房东,湖北人却别一个房东。不过,也就隔着一道山梁。已过三伏天,蜜源枯竭,两户四川人打点行李,准备返乡;湖北人的房东黄同治却来找他们,商量将湖北人的蜂群和养蜂器具卖给他们。
“你凭啥卖湖北佬和湖北婆的蜂?”四川养蜂人问黄同治。
“贼男女偷了我家值钱物件跑球了。我也是能弥补一点算一点。”黄同治说。
况云骑了马,和捕快们来到子秧村。他认为,湖北放蜂人投尸枯井的嫌疑最大,无有踪迹,应是犯案后逃遁。
他向黄同治了解湖北人情况,黄同治说:
“我只晓得他们放蜂是假,做贼是真。”
整个村子有双胞胎却没有“龙凤胎”,并且,双胞胎们也活得好好的。
放蜂人出门是不带孩子的,他俩的年龄段,也不可能自己养孩子了。
况云好生纳闷。
莫非自己的推测整个儿是树不起的?
突然,他发现十几只蜜蜂飞进一丛草。他扒草一看,里面有一条草履虫;它不知是怎样爬进蜂蜜中淹死了,又由放蜂人整理蜂蜜时挑掷草丛。因蜜蜂的吮吸,它比实际差不多小了十倍。
况云豁然开朗。吩咐捕快,拿下黄同治。经审讯,枯井里的“婴儿尸”,正是湖北养蜂人夫妻。黄同治谋财害命,先把他二人熏昏,沉入蜂蜜坛,又抛尸云天寺枯井。经蜜蜂吮吸,尸体一天小过一天……
风花雪月兼幻景
刘擂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甚至同庚、同学。
1990年,紫水镇有两个人想成为诗人:我和刘擂。刘擂更是敢于为诗拼个鱼死网破的一种。他说:
“如果三十岁我不能以诗成名,我就选择一处如诗如画的地方了结此生。”
他说完让我也表态,以示我俩会成为在紫水镇上空升起的“双子星座”,照千里万里;若不能,决不苟活于人世。我说:
“如果三十岁我不能以诗成名,三十岁后我将再不写、也不看分行的文字。娶个老婆生儿子,有了钱,买房子。”
我本来预测,我的话音刚落,他必会拂袖而去,没准扑向我撕裂我成八大块的心都有。但他只抓住我的手:
“好吧。你三十岁前如果背叛诗,我会叫缪斯带你去地狱。”他说,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我真害怕你突然改弦易辙,让我失去倾听。”
2000年,也就是我俩都满三十岁的年景。这一年,盘点我半麻袋诗稿中发表过的诗,也就十几首而已;别说以诗立名,羞都没法遮。这十年时间,还真荒废了。我离开了紫水,凭当过几天村牧医,在县城岔街开了一家宠物医院,过着与诗有距离,但总用诗句点缀语言,让人家觉得我深不可测或者假斯文的生活(足见学过诗的人要彻底弃置诗有多难)。比如,有人牵来一个哈巴狗,一阵阵犯颤抖,我会说:
“好可爱的狗狗,如果冬景天,雪花飘飘,你颤抖,我会为你笼起一炉火;如果是春浅日,乍寒乍暖,你颤抖,我会告诉你主人,让你保持温暖;可现在夏日炎炎,你颤抖,我只能为你注射一支‘先锋’。”
刘擂,仍是我经常挂在嘴边的名字。我把它说给熟人,甚至偶然带着宠物就诊的顾客,证明我有他这样一个才华出众的朋友。本与凤凰同林,我也是一只俊鸟;不管别人认可不认可。
刘擂在二十八岁时,以组诗《苍天在上我在山峦上》高冠《诗刊》,并被县文化馆相了去,当了内刊《乌蒙狼》编辑,先我离开紫水镇。
我的卑俗生活可以说从刘擂离开紫水镇时就开始了;除了糟蹋诗、糟蹋文字,我做了什么?我和刘擂,在立志以诗成名的日子里,隔三岔五地聚会,总把这种聚会看成诗的互视、诗的共鸣、“两种诗风之聚”——我比较现实主义一点,我把生活中那种生存况味带来了。刘擂倡行现代主义,他的诗是一种弥盖生活的清新剂。啥味儿?我说不出。
2000年中秋,我甚至滑落进卑俗的爱情。这天,我用一支针水让童大妈的斑点狗由无精打采状态活跃起来,在我的诊室到处找狗粮。童大妈用肥嘟嘟的手捅了我的肩头一下,笑得像一盏风中的大丽菊。
“真有你的,药到病除。就是诊费贵了点。”她说。
“贵吗?诊费诚可贵,医好价不高。我没有娶媳妇,只想维系我这摊子和我。否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童大妈把她同样胖嘟嘟的侄女介绍了我。
2003年,我的宠物医院仍然营业,老婆天分不差,已经学到了我差不多全部手段。有客来诊病,没客守店。我则抱着儿子,天气好,就去公园坐坐;天气不好,就到隔壁茶室,打几圈小赌注麻将。
当然常常想到刘擂。我的诊室到县文化馆,十几分钟路程而已。事实上刚到县城时我第一次去找他,没有碰到,他到省城参加“秀琳诗会”去了。我结婚前夕再次去找他,想让他参加我的婚礼,以提高婚礼的格调,他到京城参加“青春诗会”去了。挨到我儿子满月酒,我又去找他,希望他给我儿子献上一首诗,伴我儿子快乐长大,他到东南亚参加诗风会去了——这就是距离。我走一小步,他迈一大步。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样酿成的。
2005年冬季到来的时候,随着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我在商业城中步行街租赁了大门面。在搬之前,我也要打“文化牌”——向公众征集宠物医院名称和征集七字以内的广告语,一旦使用必付重酬。我并没有想到要托付刘擂,虽然他必定文采飞扬。我怕再一次去找他,他是去瑞典了。
县城的文化人确实不少,征集启事没几天,我手底的资料超过了千份。但老实话,我一份也不满意,最终用了自己的。
新宠物医院名和广告语在我的大门面外制成金字,炫目亮起;我新请的员工站在门外不住地向行人发我的名片;我老婆接待顾客,我则用摄像机不停地拍着开业盛况。
刘擂来了。他仍然像过去一样瘦削,头发根根倔着向上。
他走近发名片的员工。我听见他问:
“这里是不是征名字和广告语?”
我的员工白了他一眼:“过去的事了,早截止了。”
他便抬头看门脸。
“‘好宝贝宠物医院’‘带着来领着走’,征集来的?”
“当然是。”我的员工说。然后避开他,把名片发给其他的人。
“啥档次?听我的:欧罗美宠物医院,风花雪月如缘来。多好。啥档次?”他自言自语。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惊讶。
“是你,几时干上摄像的?”他说。
“我不是摄像师。这样说吧,这宠物医院是我开的。”我说。又回头招呼老婆,“我多次告诉你的,着名诗人刘擂;就是他。”
我老婆看了刘擂一眼,却哧哧笑了起来。
“他叫刘擂?他不是王三,大名王春富吗?”
对了,刘擂真叫王春富。“刘擂”只是笔名。这么多年,我都叫顺他刘擂了。
“你咋认识?”我奇怪。
“碰巧认识;无巧不成书。”未及我老婆开口,刘擂抢着说。
“我有急事,改天我哥俩再聊。”他又说,差不多是仓皇而逃。
“唉,风花雪月兼幻景。”他说给谁听?
“你咋认识?”我再一次问老婆。
原来,他同我老婆的表姐邹明谈了两年恋爱,后来结了婚。两夫妻好歹存了三万多块钱,准备预交单位集资房的首付;刘擂却用这笔钱自费出了诗集《爱人与谁同哭》。邹明一气之下和他离了婚。他呢,辞职走了昆明。生存不宜,今番打道回来。
风花雪月兼幻景?
浮云
在我蜗居的小镇同清,四川人老胡领着他六岁的儿子胡金、七岁的姑娘胡燕,租了老营业所侧边朱家闲置的老屋居住,也就能够遮风挡雨、将就过活。不过租金一年才三百块,简直就像白住。
老胡来同清前的过往岁月,至今仍深藏如谜;除了他本人,小镇没有第二人解得开。他刚到我们这地方时,年龄至少五十。和他同来的,是年轻他二十岁不止的老婆。老胡一把年纪,又是罗锅;他凭啥得手说滇北方言的她?她年轻、娟秀、高挑,而他恰恰是她的反面:沧桑、丑俗、矮小。
老胡刚出现在小镇时,多少是有几个臭钱的。他还有手艺:裁缝,也就半吊子。反正他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实在打眼——该平处不平,该皱处不皱;好在他只把裁缝当副业,主业是租了门面房卖衣服;他进货的眼光还是有问题,主要顾客群——小镇的年轻人多不屑,倒乐意将临生辰的父母引来老胡的店,选上一两件。我们这里就有这习俗:老人生辰,子女买衣相赠。老胡歪打正着,生意不算坏。
老胡的进货地是四川泸州,离他的家乡大概不远;每月他都会去进一次货。他进货时,他老婆就看店;比他在时热闹多了。不是买衣服,小镇有些色心兼色胆的爷们儿借着买衣服的名。
那时老胡和他老婆已生养有一女一男(非现在他领着的两个),女孩十岁左右,得过小儿麻痹症,跛了。但走路还不会恨地不平,蹦着跳着到临着的小学里读书;男孩六岁左右,总是玩得全身上下尽尘土,像来自非洲腹地的土着。每天总有两三次,站在店门口掏出小鸡鸡对着一只流浪狗撒尿。
老胡在四川家乡,有上了八旬的老母(儿子出事后他曾与人提及)。和天下这档子高龄老太一样,梦里抱上肥嘟嘟的小孙子,梦醒就没完没了地哭。她让人代写的信,老胡收了半抽屉,无不是抱一回孙子的愿望。
老胡就借进货将儿子带着走了一趟四川。旧历逢二五八同清小镇赶集,初七,老胡带着儿子搭乘上将路过同清的长途客车。
车过川滇两交界的猴子岩,前面有坠落岩体堵断公路;客车只好停下,等待前来处理路面的铲车作业。老胡和别的旅客闲得无聊,下了车,坐在车旁白水江畔的草丛中玩起了扑克。儿子要喝可乐,他将刚赢过的五元钱递他,让儿子自己去买。不远,能看见路边卖些小零碎的商店。
一条在白水江的惊涛中漫扭的鱼吸引了老胡的儿子,他走上路基,又走下路基,蹲身,向白水江伸出了手。老胡手拿一把好牌,胜券在握,心情愉快;他听见在车窗里了望的旅客一声惊叫……
客车半夜三点才抵达小镇,老胡拎着两个大包,身边空空的。
“买码”——也就是猜压香港马会彩的当期特码,在同清镇流行起来。有压一百块就中四千块的;有牵牛牵马上街卖了,输尽光数着哭的。
老胡本来不买码,买码要看“谜单”(庄家在马会彩票网站下载,印成供人参考的资料),认真研读每一个字,这功夫他可不愿下。只是到店里的一个男人,拿着谜单,指着上面的“玉女送码”开玩笑:“我看这玉女,分明是你老婆。”老胡接茬:“我看是你老婆,要不你一天不离捧球起。”——“玉女”一丝不挂,身上有几个数字;老胡还真觉得有些老婆被剥光时的样儿。老婆到她姐姐家吃侄女的满月酒已经半月,尚未回来,他便一个人沉闷闷地生气。“叉他龟妈,画人家婆娘干啥子?”他自言自语。
第二天,他向邻居——替庄家收单的孙三找了份谜单。
一个月后,老婆回来了。老胡已经成铁杆的赌家,而且,他买码小有成就,赚上千了。老婆说:“我听说买猪头肉包子的陈幸福连‘塔塔儿’(自己栖身的住房)都赔进去了。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老胡说:“咯老子??,你以为我会和他一样憨?这陈幸福信的是曾道人,我信的是玉女。曾道人是六合彩公司老板,敛财得很;玉女是他女儿,偏泄露开码机密。”
老胡有了“神算子”的名号。临买码的一天,小镇赌家纷纷找他“透码”。
庄家也不往谜单上印“玉女送码”,代之“白小姐送码”。老胡说白小姐是香港马会彩票公司的二号人物,曾道人的小蜜。
老胡开始“追码”——追单双。他查了资料,特码连开单不过六期,连开双不过五期;他每期买码,买小注耍耍;到须追码时,他一投数千块。
他连胜几回。
香港马会彩票却在他倾家压注的一期,没按规则出牌。
老胡续不起门面租金了。
四川有一种乡下人爱吃的食品米发粑,老胡小时忒爱吃,在同清镇生活多年,他早知米发粑是市场空当;他干起了这不需门面的营生。
“这是啥?”看见他推着和他一样高,上书大大一个“发”字的售货车顺街走,没吃过米发粑的同清镇人便谦逊发问。
“米发粑,又叫米发糕。连皇帝都爱吃。山中有个武大郎,皇帝都想得到他的米发粑尝;要问这皇帝是哪个?乾隆。”老胡说。
老胡的米发粑卖得热门。
做米发粑要很多水,偏偏同清镇虽带一个三点水的清字,却缺水。枯水季节,得到龙潭挑。老胡做米发粑、卖米发粑,挑水的事就落到了老婆肩上。龙潭至街上,起码五里地。来来往往,她的肤质被太阳褪了色。
龙潭旁有一住家,男人新死了女人,大概坟冢上还未长草。这男人基本上天天在家喝闷酒,天天看着老胡老婆将汗水坠在龙潭边的蒲公英上。一阵日子过去,她担着空桶而至,他跑出屋门为她打水;她没拒绝。他又帮他挑出掩在苞谷林的路,她没拒绝。
一天里她准备挑最后一担水,他告诉她:她其实可以不挑水;他有闲置的房,她和老公完全可以带材料来,借近水干活,做成米发粑一肩挑街上。
她觉得真是办法。
她告诉老胡,老胡也认为是办法。老胡说:“这样你就可以多些时间经管小金、小燕、小莉他们(小金、小燕分别一岁、二岁,小莉即他们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已读初一)。”
次日,老胡的米发粑工坊便移至龙潭,守着幽黑的潭水。
老胡是不久后收摊回工坊,发现老婆不辞而别的,连同新死了女人的男人。
老胡长女胡莉十六岁,被他婶婶带到南充当裁缝铺学徒。现在,每月向老胡寄钱。
老胡逢赶集,就在路边支缝纫机,为小镇人缝缝补补。
汉奸
1945年,日本人投了降;川乌镇原来日本鬼子住的罗家祠堂,住进了国军一个营。这个营的老底子,是距川乌镇四十华里铲勺山的“毛子”(土匪);一年前才被国军收编的。营长周老实,也就是铲勺山“毛子”的“大哥”。他和他的人马奉命进驻川乌镇,有三项“使命”:一负责川乌镇防务,二肃清日伪时期的汉奸残留,三隔三岔五搞点小摩擦,借机蚕食邻近的新四军根据地。
到川乌,与“上方”通了电话,周老实才明白,他得服从县长贾进士领导,所有行动都得听贾进士调度。
本以为,到川乌后就有些相仿割地在外的诸侯,爱干嘛就干嘛;除了定期向上边缴点银子,就算把川乌镇蹦得天掉地上,也是自家的事。
贾进士得通知显然比周老实早。周老实放下电话,接电话的手和半边身子,凉。贾进士的轿子(他还在坐轿,大清时县官老爷的做派)停在了罗家祠堂外,贾进士夹着拇指一样粗的雪茄来“劳军”了。
贾进士面对周老实和“立正”“稍息”过后的全营人,讲了“一个记住”“三个必须”“八条纪律”,又说“将严惩不贷??”之类的话。目中无人走出了祠堂。
贾进士的轿还没到距罗家祠堂不足半里的“县部”,一颗子弹却追上了他,“咬”了他的肩膀;血流半升,连金创药也止不住。只好派人去召专治跌打损伤的王麻子。
“这个狗日的山贼。我不治死他,他必治死我;也怪我大意,想白日青天,他敢动我?”贾进士边*边说话,满脸虚汗。
其实,并不是周老实让人放枪。周老实对自己到弹丸之地川乌镇都没当上“一号”,失望归失望,无奈还无奈。都从绿林被“招”了“安”,总不能再当“毛子”。好马都不吃回头草。
何况,他知道自己几颗人头,想斗当局,是把自己当跳蚤,放人家两指间。
但开枪者确是周老实的人——他的三连长盘世丛。看贾进士刚才的“表演”,盘世丛窝了一肚子气;瞟一眼像被人“拔”了“火罐”的周老实,盘世丛已经决定把贾进士干掉了。
盘世丛跟了贾进士的轿一路,他选了一个墙角,当风掀起轿子的帘子,他开了枪;贾进士应声趴倒。
他认定贾进士必死无疑。他对自己的枪法一直有信心。
然后,他手提仍冒烟的驳壳枪,跑回罗家祠堂,向周老实汇报。
周老实却将手里一口没喝的盖碗茶带碗扔到盘世丛脸上。
“你狗日反了。”周老实大吼。又叫两个护卫兵将盘世丛绑起来,送交县部。待护卫兵将盘世丛带到门口,他又叫住他们,亲自为盘世丛松绑。
集云布店的老板周星辰,是周老实堂叔。在周老实还在铲勺山的岁月,周星辰曾一人一马驰到山里,带给周老实“皇军”愿意收编他的人马作“皇协军”的口信。周老实不肯,他对周星辰说:
“堂叔,你知道当这草寇我也是被逼的。再投靠日本人,我怕人用钉子钉我。”
“谁敢使钉?‘皇军’的炮,天都能打个窟窿。”周星辰说。
“一口唾沫一颗钉。”
现在,周老实带了十几个人,向集云布店跑走。在他看来,周星辰当过日本人的说客,必是汉奸无疑。捉了周星辰,还能将枪击贾进士县长嫁他头上。
周星辰一个人缩在集云布店柜台的角落里。他虽是周老实长辈,年龄还比周老实小月份;三十六个虚岁。看他的模样,跟以前相比小了几号,一层皮包着一把骨头而已。
周老实进店,周星辰做了个笑的表情;像哭。
说周星辰是汉奸,看来还经不住推敲;因为店里只有七零八落几匹布,汉奸不发财,要谁谁会干?将周星辰当枪击县长的人更难靠谱,他那样儿,变了鬼才飘得起来。
日本人让周星辰做铲勺山的说客,是扣了他儿子和老婆,强逼他去的。他没说动周老实,日本人就送回了他儿子的尸。至于他老婆,一去不复返。
周老实现在才知道。
叔侄二人抱头痛哭。
“你能告诉我谁是汉奸?”周老实问周星辰。
周星辰吃力地四面看看,用指头在尘埃厚铺的柜台上写了一横,他太用力,要继续写,口里喷出几口黑菸菸的血。
贾进士平躺在床。他手下本来有一个连,而且全部武装了日式枪械。他让他们加强了县部戒备。非县部人员欲进,一律打死。
周老实让人将集云布店里柜台货架杂物全移开,布置成周星辰的灵堂。
夜来了,跳跃的油灯下,周老实稳稳坐着,平生第一次想到一个字:命!
一连长崔永福疾步进店,油灯上的焰斜了斜身子,竟灭了。要是以往,周老实会赏他一耳光。现在,他只是摸出火柴,续上灯。
崔永福将一张刚揭的告示递给周老实。告示墨迹未干,上面写着:
告川乌同胞书
贾进士隐去了可耻的为日本鬼子做汉奸的经历,竟成了国民党横河县长。这个双手沾满了同胞鲜血的民族败类,在今日我锄奸小组的行动中侥幸未死(仅负肩伤),但与人民为敌者,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附贾进士与驻横河日军少佐山田丹的合影,它可作贾进士为在日铁杆汉奸的证据。
新四军某部锄奸小组
x年x月x日
周老实读罢,心里惊念:共产党,高人啊!他们关注自己,警醒自己。
周老实向灵床上的周星辰三叩首;站起。
“走,该让汉奸偿还血债了。”他抽出枪,带着手下的弟兄切进夜幕。
黑马才抵达
阳光。月光。雨。风。露水。阳光。黑马抵达。纯黑,不带一根杂毛。奔过的路像天庭掠过乌云,瞬间而已。草泽越绿,花朵越艳。黑马泊在河岸,扬首而嘶。
来了。来了。众口一词。村庄有不少门打开,停驻的黑马让人们一一伸长脖子,走出门,迎去;踏得石板路一阵乱响。阳光低低矮矮,阳光下的人影上了黑马的鼻尖。两种黑色,不同的质地能够分辨。
狗儿是个人,狗儿是村里后生。狗儿他爸熊子是胡成老汉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熊子蔫呢。熊子老婆偷人呢。熊子拳头盛在袖管里,一个劲儿傻哭。胡成拍熊子的肩膀,胡成说这种给你缩头乌龟当的女人要她做甚;一刀做了,我给你个小姨妹。熊子就给了胡成一个带响的耳光。胡成说你蔫狗日的好心帮你不识抬举。熊子说你不是好心你是驴肝肺。熊子老婆生孩子了。狗儿。狗儿是谁下的种?狗儿可不蔫。狗儿二十岁起玩盒子枪。狗儿百步穿杨。狗儿肉搏可以屠狗。狗儿是矮脚虎。
狗儿骑的黑马。
现在河岸上嘶鸣的正是狗儿的黑马。
狗儿呢?
狗儿十岁前,熊子悄无声跟在狗儿后面;无人地带,熊子拿块麻布罩住头,只留两个眼孔,用竹根条儿对着狗儿一阵乱抽。狗儿以肘护面,咬牙忍受着雨点般骤密的打击,不哭,甚至不泪。待熊子一身汗水,收手而去。狗儿站在山岗上像狼一样干嚎。村里人都以为是狼。连狗儿母亲也以为是狼,她挺着一对永不垂坠的大*,吆喝鸡鸭归窝、猪牛归栏;熊子出现了,熊子的脸像涂了一层红膏。狗儿母亲说:贼杀,快找狗儿;有狼。熊子支吾着,用衣襟擦汗。狗儿回来了,没事一样,在火塘里掏煨熟的洋芋咬了吃;洋芋蓄着的热气弥漫,让熊子一下子凝固表情。十岁后的狗儿,熊子已经软在他的手里。熊子进入了狗儿编缀的圈套——他在常走的小径上跌进陷阱,一枚竹椎刺透了他的大腿。待他拖着腿回家,见狗儿正用柴刀削竹椎。狗儿像是有意表演给他看。狗儿满脸得意的笑。
十七岁的狗儿死了娘亲。十八岁的狗儿不见踪影。待狗儿骑着黑马出现,已经成了矮脚虎一样的人物。熊子躲在门的阴影里,狗儿却笑着叫一声爹,又给他的手塞两枚大洋。村里人好像都受他的赠银,许多女人都换上从未有过的鲜艳衣服。这气氛小村过年也没有过;狗儿这种人物,小村自古至今从没有过。狗儿夜里钻了胡成老汉的瓦房,狗儿捧着胡成老汉的儿媳的脸啃着;胡成擂了儿子一掌,胡成儿子却一个劲儿傻笑。胡成老汉头也不调,看狗儿剥儿媳的衣服。当她白花花的*出现时,胡成老汉垂了很长的口涎。
黑马出现。狗儿出现。地碧绿。阳光广袤。小村平和和幸福笼罩。
黑马无人。狗儿呢?
黑马一记接一记长嘶,然后跃入河床翻滚的波涛。
小村倾斜。
教授“偷青”
童教授自老妻出走后,看上去倒年轻了一些。房间只有他一人,空旷得如只有一叶涤波的水面。在咱们中国,越是所谓的“公众人物”,其居住空间越有其私密性;越少有甚至从来不接待来客。童教授在外面挂有十几个单位的头衔,政府的、实体的、学术的、群众团体的都有。而且都是“腕儿”级。他自己的住所——江北花园t座808-511—印在他的名片上,只表明他在这个城市的高收入人士身份。江北花园标榜“贵族的名片”,实际如此;在这城市没有比它更响彻入云的住宅区了。屈指一算,童教授及老妻入住已经四年余,都在家居中接待了谁?童教授头脑一片空白。
现在,童教授家五室一厅,全部笼在朦胧的氛围中。厚厚的窗帘放下,连一丝阳光也进不来。童教授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不停地吸着烟,烟灰抖得到处都是。电话不时响铃,他不接;手机不时响铃,他也不接。他老家在乌蒙山区,离老家二十多年,老家房前屋后、村南村北的景致他仍历历在目。现在,他就设想着自己是村里一个看羊老倌,斜倚着躺在草地上,抽着“叶子烟”,听旁边的泉水淙淙(电话和手机彩铃声给他的是这种声音效果);不让羊跑出自己的视野就成。
在老家,童教授的少年时代,其实和放羊的时光基本等长;他最后一次抚摸羊鞭将羊赶回栏,恰巧二十岁生日。事实上,他已经收到了一座北方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他的行李已经打点,明早他会徒步十几里到公路边等班车,让车载走。那个年代,人们普遍不如今天有钱;但抚一个大学生小户人家也不犯难——那时大学不需让人作难的书学杂费,像童教授这种给地域地方政府争了光的人,政府还补给了一笔非小数目的钱。他从中取了一百元,为爷奶父母和七个弟妹每人买了一双胶鞋(即解放鞋)。童教授后有诗云:
携书放羊草坡上,
京函招吾大学堂;
胶鞋递与亲人手,
一家兴奋到天亮。
但现在,童教授却认为:倘若自己不跳“农门”,仍在乌蒙山如烟似雾星罗棋布的小村子生活,也许更幸福。他会一直放羊,将羊一茬一茬地养大;自己足蹬干层底布鞋,反穿羊皮褂子;赶羊鞭则始终握在手里。不,有时也夹在腋下,霜风冻红手指时好将手举到嘴边呵气。还有,灌了煤油的“101”防风打火机是需要与自己不离不弃的;用它可以笼起树枝成一堆火,烤熟洋芋、玉米、麦穗、蚕豆什么的,充当午饭。牧羊人天不黑不回家。
起码在老家的村子里,牧羊的人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都有“偷青”(偷人地里作物以作自己中餐)的习惯。说“偷”也许言重,因为被“偷”的人家发现地里某一角疏了一片,必然笑骂:“牧羊娃儿叫喳喳,不提防偷你干保爷(即干爹)家;笼起火来吃得欢,几时还我羊干巴。”但用如今童教授每每告知学生的分析方式,不是偷又是什么?主观上讲有偷东西的动机,客观上进行了偷东西的行为。只是造成的后果小;小到失主不想追究,法律机关亦不立案查处。
童教授在放羊的时节,偷人作物也是常干的事。那时他瘦,小胳膊小腿,将偷来的塞在腰间的布带里,任人前后左右看,也看不出端倪,倘倒在盛物里足有半簸箕。偷作物或者说偷青的过程,在放羊的时光犹显得刺激、欢快。
想到偷作物的一档事,躺在地板上的童教授甚至笑出声来。他记得:无论是啥作物,哪怕是苦养,在山坡上的一笼火上走过,那滋味都堪比最高档的酒店、最负盛名的厨师用最贵的食材烩制的高价菜品。这种高规格场合他虽不是经常出入,但每月总少不了几次。他自己有时就是别人拿得出手的“招牌菜”。
童教授手底烟头成了一小堆时,他站了起来;连头发乱刺刺地翘着,他也任它。他开了门,乘电梯下至底层,然后走进小区旁边的蔬菜市场。
刚过中午,市场里的人并不多。有的摊主懒洋洋,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买卖;有几个摊主用扑克“斗地主”,因少收两块钱而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一个摊主伏在肉案上,手都差不多撑在砍刀上了,竟自打着呼噜。
童教授围着摊点走了一圈。他极少来蔬菜市场,但对于市场里的卖品,他不缺乏相关知识。比如,他发现共有十一个卖青玉米的摊点,其中有十个上的青玉米是大棚育出;唯有一个来自真正意义的村落,面对过太阳、风岚、雨露,但它明显要瘦削一些。像小时候的自己。
童教授走出市场时,却被门前的保安拦住了。
你那是什么?
保安指指他的腹部。
童教授便弯了弯头,他看见玉米的红缨须。他掏出一个,又掏出一个;递给保安。
还有一个,我得留下了。他说。
昨来的?保安不依不挠。
童教授就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扬长而去。
拾“宝”记
最近,老岳父过七十岁生日,我去了一趟赵家沟。我发现,曾经当过村支书的岳父还那么有人缘。他的寿典,连乡政府的一个副乡长都光临呢。更别提现任村委会主任,站在岳父家门前,逢人便递烟,不分长*女。连他媳妇也只有捧着心作“西施”,心疼得直皱眉;谁叫村委会又要换届了呢?
但本文既不表我岳父的过去现在,也不说现任村委会主任的是是非非;记的却是一段极有意思的发言。发言人叫李广,赵家沟的喂猪专业户。
当时,为混掉闲暇的时间,岳父家房舍的每一间都摆了牌桌,由宾客们四人一组,用扑克打“跑得快”,也有的玩麻将。
我见一屋子除了四个人玩牌,还有一群人侃大山,我就进了这屋,听他们讲啥有趣的事情。
原来,他们正在讲自己拾到的最值钱的东西。本在城市打工回家*的赵泽富说他在城里有一天连拾三个手机。贴了假睫毛,在县城卖白菜的胖妞说一个男人给她讲了半天价,一块讲成八毛,却把手上的金戒指掉她摊上了。她起初以为是镀啥的,拿到金店,人家出价一千八。
李广发言了:
你们都以为发横财了是不是?和我拾的相比,你们委实小巫见大巫。
去年里,也就是“阿公阿婆,割麦锄禾”的时候,我带了三百多块钱,到八地岭去买猪仔。说起来还是我老婆发羊癫疯死了三个月后的事。
我到八地岭村口,见几个生人和一个熟人站在一起说着什么;一边用眼光瞅我。我就走到他们面前,我对熟人说:
“老哥,该割麦就割麦,该锄禾就锄禾;站着混光阴啦?”
熟人说:
“我当是谁呢,赵家沟的李跛子呀。来我们八地岭干啥?相亲啦?”
原来我老婆死了的事他也知道了。我就说:
“你看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谁家女娃要嫁我这半截老者?我是来收猪仔的。”
一个穿女人衬衫的小伙子翻了翻白眼:
“这么个背时老者,还想谈人家女娃子?喂——,差不多和你年龄的你要不要?”
老实讲,女人即便和我年龄不相上下,只要不得羊癫疯,都比我死去的老婆强;我当然要。凭什么不要?有个女人在屋里毕竟活泛些。但是,一来我怕人家开玩笑,耍我李跛子,二来没有几千块钱揣在怀里,谈婚论嫁,人家大牙都笑掉了。
我就说:
“免了吧,别看我腰中无钱,脑袋发昏;假如要找老婆,还是要找年轻的。我又不是种粮,面对一丘老田老土。”
“你是收猪仔的?”内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发了话。
“是收猪仔的,赵家沟李广李跛子;专收猪仔。”我说。
他大概向别的人挤了挤眼,不过我没看清。
他又说:
“大肥猪你要不要?”
“大肥猪我倒想要,就是买不起。”
“你有多少钱?”
“三百块吧,小本生意啦。”
他们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我看清了。
“够了。”他说。
我的熟人接茬了。
“我们这里有一个两百斤的。就要三百块钱。你要的话,把钱给我们,我们捉来给你。”
真有这好事?不可能吧。我这熟人我倒是信任的。我们生产队时一起在公社修过公路。不过,我还是得理一理头绪。我发了问:
“老哥,敢情耍我?”
“耍你?要耍我耍大头大面的。耍你能出名?”
“你们那猪没瘟吧?”
“瘟?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是这样,兄弟,我们有要紧事,就差几个钱。”
既如此,我将三张百元钞票递给了熟人;他又把钱递给年龄最大的一位;年龄最大的一位又把钱递给穿女人衬衫的小伙子。
熟人说:
“你只管往回走。不出今天,我用马车将猪送到你家。”
我就往家里走。说实话,我心虚呢。这年头人都在坏里奔,我那熟人没准也不例外。
但我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心里隐隐的担忧越来越重时,熟人果然赶着马车到我家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是那几个人。马车里还有一个麻布口袋,我想是装猪的。我急不可耐地打开口袋,傻眼了。
里面装的不是猪,而是一个胖女人,真在二百斤以上。
叫我咋说?她丈夫放牛出厩吃草时,被牛顶死了。她这帮亲戚卖了牛,又卖她,凑一副棺材钱。
现在我可以说,我是拾了个大便宜了。
规矩
春跟老甫头学了一个月唢呐,春竟然有了“半斗师”(即一知半解)水平。老甫头以前的一些徒弟,别说吹出像模像样的调子,不让人一身起鸡皮疙瘩,还算好的。老甫头就对春说:我的徒弟中学唢呐年纪最小的是你,天资最聪明的也是你,都学会了基本的调调;他们(别的徒弟)没三个月整不了。从现在起,有人家请吹婚吹丧吹喜,你可以和我搭手;混个肥肠子、二晕晕,还多少得几个赏钱。
恰巧集镇东头向财主讨小,请老甫头;老甫头就将春带去了。向财主的管家与老甫头熟,见老甫头和春一老一小进院,便对老甫头说你们就当“坐堂唢呐”吧。趁空先去吃饭,喝几口也行;别喝高了。老甫头说好好,那我们就先吃饭。带着春朝灶房走。临灶房门口,老甫头要春等等,他先解个手,就钻进了不远处的茅厕。
院坝里摆满了桌凳,桌子上各陈八盏八碗八筷、高脚酒壶,每张桌旁都围坐了不少道贺来的宾朋。灶房传出菜,热腾腾地上桌;宾朋们纷纷弄盏动箸,不喊自便。春想:我这师父解手也选时候;人家不提筷,他不钻厕所。等他出来,桌旁岂不坐满人了?春便寻了个座位,添了饭,拿起筷子,吃起来。
老甫头出了茅厕,见不着春。找了两圈,也没找着。这鬼娃儿,东跑西跑,我叫你饿肚子。他想,就独自进了灶房。在烟熏火燎的灶台旁边,原来地上同样摆了八盏八碗八筷、高脚酒壶,而且已经有六个人或蹲或坐;都是老甫头出师的徒弟,为向家吹唢呐的。众徒弟见老甫头忙起身,让他至“上座”。又问师父:小师弟呢?老甫头说:鬼晓得,可能是看热闹去了。一个徒弟为老甫头及师兄师弟添了酒。喝?他征询老甫头意见。喝。狗日春还没学会喝酒。老甫头拎起了酒盏。容易容易,学喝酒比学唢呐简单。另一个徒弟说。众皆笑。
师徒七人正喝得痛快,七荤八素的龙门阵都扯了出来。管家却拽住紧抱唢呐的春进灶房。
老甫头,你带的徒弟吧?管家说。
是是,跑哪儿去了来?老甫头说。
跑哪儿?人模狗样,上桌子了。
老甫头站起,挥手就给春一个耳光,脸上五指印清晰可见。
凭啥打我?春带着哭声说。
烧灶扫地吹鼓手,端水倒茶下九流;几时上得桌子?老甫头说。快给管家老爷磕头认错。
老子不干了。春说。将唢呐扔给老甫头,奔了出去。
所有的唢呐匠放弃了赏钱,并且讲好麦熟时季帮向财主义务割麦三天;又由向家家丁找来春母亲,顶替春为向家列祖列宗牌位跪了整宿;事情才算完结。
春却一直不知去向。再见他时是五年后。春已经成了墩实实的小伙子,带着一帮子着灰军装的兄弟到向财主家“打土豪,分田地”。
偷情
我们这地方,解放前(1949年前)最大的地主叫沈百江。他家的地可以让马从天亮跑到天黑,才围得定。因为地多,沈家就派出了三多:粮多、财多、妻妾多。但有一点,让人觉得费解:他灶头不灭办宴火,隔三岔五当新郎;却少有子嗣。四十五六的人了,膝下仅一男一女。
请人看命兼解风水,先生山羊须翘翘,说知道水大不生鱼吗?你姓沈,带水;名百江,又占水;庭中还有池塘;焉能不水头大,水劲足?且把庭中池塘填了,改“百江”为“百疆”,必然可以内添子嗣外添财。沈百江对先生相见恨晚,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既然水非妙物,我干脆连“沈”中的“氵”也不要了,姓“冘”。可否?先生说,没水也不行,山无水不秀,林无水不绿。沈百江以千块大洋赠先生,改名沈百疆。当然,庭中池塘里的水,全排了。
然三年过去,他众妻妾仍肚瘪瘪,没有怀孕迹象,更别说生产。
也不是一个没有,有一个。是他五年前所娶的杏红。他当初看上她,是因为她宽宽的臀围,别有一番诱惑。但娶来了,几天后,却厌了。觉得这女人那臀,像副绑在后面的石磨盘,不正常。因此,便对她生了冷意,不亲也不疼了。
见杏红虽以布带束腰,仍腹儿尖尖;沈百疆便暗暗惦想,自己是否有醉了酒,误入杏红床第之事。没有!细细惦想还真没有。不禁怒火中烧:看来是家丁中某人暗下的手。免费给自己一顶绿帽子。
沈百疆端坐大厅,传上管家,让他带人将贱人杏红带上审讯。管家一揖后出门,迟迟不见回来;再派人去看,管家和杏红都没了影儿。
三天后,家丁们将管家捉了回来。
杏红呢?沈百疆问。
我让她跑四川去了。
那你???
如果我要跑也跑了。但沈三爷(即沈百疆的父亲)对我有恩。我不跑。
你知道我会对你怎样?
大不了千刀万剐。但你不会这样做。十三年前地震,我从瓦砾堆里扒出你,十指流血。又背着你跑上山岗,躲过余震。你活到今天,还不是因为有我?
你凭什么让我做这个?沈万疆用手比了比王八。
睡你个尘埃上脸的女人,算什么?
啥的?
睡你个尘埃上脸的女人,算什么?
沈百疆掷破青花瓷茶杯,站起;却大笑起来。
你救过我的命,这不假;我不会铡刀一铡,让你死无完尸,这也不假。睡我的女人,算不了什么。你说的。
沈百疆吩咐家丁,点亮所有女妾门前的红灯笼。
从现在起,你挨个儿睡我的女人,直到一个个睡完为止;我给你生路。要是睡不动了,对不起,你去跳撑腰崖。沈百疆说。
谢了。管家说,奔出沈家大院,往撑腰崖跑去,直接跳了下去。
兄弟
晋局长得的是绝症。
晋局长谁也不告诉。从广州回来的第二天,他便安步当车,一步一步走向单位。刚下过雨,踏着湿漉漉的地,看着行道树上的新绿;本想对自己的病会有好处。思绪却漫开了,黯然伤情:春和景明,美好人间;自己却会不久之后,与她告别。
晋局长到单位时心情糟透了,从看门的保安开始,他见一个逮一个骂一个,让他们“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到了三楼局长办,累得直翻白眼。办公室主任老丁硬着头皮到局长办“找骂”,晋局长却没骂;只让他叫副局长向阳。老丁便屁颠屁颠出去。
向阳这时还在自家卧室的枕头上。昨夜一宿麻将,刚刚才睡下。老丁打来的电话吵醒了他。向阳说:“啥?老瘟禽回来了?”老丁说:“副科以下全挨了骂呢。”向阳只好起床,抹一把脸,开车到单位。
向阳推开局长办的门,晋局长其实昏去了一阵子,刚清醒过来。点点头,让向阳坐。
“我走这阵子,你辛苦了。”他说。
“辛苦辛苦真辛苦。没有局长掌舵,我是背着石磨跳沙坑,吃力没吃好。”向阳说。
晋局长却摆摆手,进入正题:“我要找你谈谈局里人事变动的问题。”
“都按局长你的指示,制成了文本。”向阳从隔壁自己的办公室抱了个宗卷,取出一份文件让晋局长过目。晋局长看得极仔细。
“没提刚儿?”他问,“你不是建议让晋刚任人事科副科长主持工作吗?”
“我是这样建议,也相信晋刚有能力。但请示你时你在电话里说,‘该同志年轻,宜继续锻炼,不应考虑为副科长人选’,我们就??”向阳说。
“年轻?都三十老几了。我说的话又不是圣旨,无非表示谦逊。古人尚且能内不避亲外不避仇;你主持工作不会拿主张?”
“那,我这就亲自订正这份文件,让局长你满意。”
向阳说这话时,晋局长点了点头;接着晕倒沙发上。向阳叫几声没反应,忙打电话叫120。车来了,局长的儿子晋刚——本局后勤科科员,看他那体坯与晋局长完全一样,头顶都同样“地中海”;只是年轻些,不似晋局长满头白发,也没有满脸皱纹。和向阳等一起将晋局长弄上车,又一同跟到医院。
晋局长仙逝了。
向阳成了局长。
用一个星期处理完老局长丧事,大家都回到单位正常上班。那份被老局长否定的人事变动报告,向阳拟不增删变更一字,交上级主管部门备案后执行。向阳从来是一个自己有主张的人,只不过在老局长当政这些年,他没有拿主张的机会。现在,是时候了。
办理完移交接交,这一天既疲惫又充满快意。本来,几个科长要在“洞福酒家”请他,祝他升迁;他推辞了,说丈母娘不远千里从省城来看姑娘姑爷,这是什么精神?他若在外晃悠,不好;改日吧。其实,他开着车,要到情妇汪滨处消耗今宵。
路上他接到在北京读大学的女儿的电话:“爸,晋爷爷到北京开会,到了学校看我呢。还给了我一千块‘大洋’。”
“谁?晋爷爷,你骗我。”他乍然心惊;女儿一直叫老局长晋爷爷。
“我没骗你,骗你我是小狗。老狗爸爸。”
“鬼丫头,老爸我有正事,改日听你扯谎好了。有要紧事,拣一件告诉你爸。”向阳听见旁边有男生笑,女儿也跟着笑。
“拜拜再见!”女儿把电话挂了。
向阳到了汪滨住的新颢小区,他用钥匙打开门,汪滨一下跳他怀里。说你来了,我不怕了。
汪滨还对向阳说:“你不是电话里告诉我这前几天,你处理老瘟禽后事?老瘟今天来过,敲门,吓着我呢。我忙关门,他就从门下塞进这个。”她用脚尖指指地上的信封。
向阳忙拾起,打开,读得小脸煞白。他颤颤地,迎门而跪,一揖到底:“老局长的叮嘱,我岂敢不从命?”
他要离开,汪滨不放他;说什么也不放。
晋刚在盥洗间洗掉头发上的白油彩、脸上的黑油彩,又在浴池里加满水,洗起热水澡。电话唱起了彩铃“两只老虎”,晋刚拿起电话,电话号码归属地天津。
“哥,咋样了?”电话那头说。
“差不多吧,应该没问题了,谢谢你帮忙。需要哥帮忙,吱一声。”
“啥,哥给我玩客套;谁让我们是孪生兄弟?别说这也是了结家父一个心愿,告慰他在天之灵。”
什么事也没发生
柳金打电话给女友小娟:“时间今天下午五点以后,地点我父母家——老俩口不在,去昆明看外孙去了;人物就有你我、我表妹小姜,她送我一韩国剃须刀作生日礼物呢。至于你,请不要带礼品,空手就行。”小娟在电话另一头说:“你可别奢侈浪费,不就一个生日嘛,年年都有;我们还得筹钱买房呢。不过,我不带礼品可不行;我生日你不也送我件t恤?我送你一副眼镜吧,反正你戴的那副跌破镜片,也该换了。确认一下:左眼四百五,右眼五百五;对不对?”“对,对;你对我真好。我好久没好意思戴那副破眼镜了。”“就这样子,节约点电话费。”小娟把电话挂了。
柳金和小娟,实际上已经恋爱了两年多;柳金都要“奔三”的人了,没进入婚庆殿堂、成家立业的原因,是还在为房子奋斗着。本来,若不为“自己的房子”纠结,可以与柳金父母同住;彼此还能照应呢。柳金也曾向小娟提过这事,小娟却不,说有一方只属于自己的“二人世界”,是自己小女孩时的梦。为这梦,她有武装到牙齿的毅力。
既如此,那只好奉行“厉行节约”的原则,多一分钱都让它躺到银行的账户上,一步一步走近房子。柳金算过,他们现在已经有五万元,离购房的首付——最低二十五万差二十万;他俩一般每月存三千,再有七年,他俩以首付的方式拥有房子;结了婚却仍不能生儿育女,每月仍得月供呢;还清房款的过程会绵延二十年。那时如果两人都尚有生育能力,他六十花甲之后,会每年两次去学校,为儿子(女儿)开家长会。
当然,他俩的感情还是很好的。小娟虽然小柳金五岁,只认他,无外心——每月她同样将基本生活费以外的薪水,存到以柳金为户名的银行账户上;便可证明。每月,她总有一半时间上夜班;柳金送她去,又接她回。小娟总小鸟依人地拥着他,向人们昭示他们的爱情。
双方都有暇,在公园里,他们也常常一“吻”深情;有一回,他俩结伴到二十里外的麓山玩(各骑一辆单车)。在茂密的树林中,除了鸟鸣,还有鸟鸣;林中一潭碧波,为他俩照了“天然”的“结婚照”,让他俩情意绵绵搂得更紧。柳金欲突破最后的“防线”,小娟在他将得手时却表现出理智:“我们的第一次,应该在新房、新床??”
柳金的父母,更急于将儿子纳入婚籍。数日前,他父母“会诊”了他的婚姻问题,他母亲一语破的:“女人最怕‘生米做成熟饭’,做了‘熟饭’,男人才有主动权;我的儿子,你谈了两三年恋爱,难道还是本‘纯情小说’?”
他父亲献计:“你生日不是要到了吗?我们去看你姐去,让出房;你借过生日让她喝醉。然后??别的需要我教吗?”
“她不喝酒,我从未见她喝过酒。”他说。
他母亲说:“你表妹在一家公司‘公关’,劝酒词一套一套的。说是没上桌劝酒不喝的人。叫你表妹来贺你生日,不就得了?”
下午五时,小娟准点来了;她之前,小姜早到。见柳金为他自己准备的“生日蛋糕”,小娟“扑”地笑了:也就是个蛋挞,上面还插着三支小蜡烛呢。柳金说:“也就是个意思。”他要小娟、小姜唱《祝你生日快乐》,两个女人便边拍手边唱。在歌声中他完成了许愿、吹烛的过程。
说了些闲话,都觉得饿,菜就端上了。小姜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酒。
“谁喝酒?”小娟问。
“我们啊。”小姜说着,散开三个玻璃杯,“不过,我干杯,你们随意;即便嘴沾沾杯口,也算喝了。”
“我小时偷我爸私藏的酒喝,先用筷头,又用杯子倒,后来咕噜咕噜喝了小半瓶,一点儿事没有。”小娟却说,“我可以干杯的。不过得照顾一下柳金,我们仨中他弱势。”
小娟是真能喝。
小姜连续“变”出三瓶酒,她的劝酒词本领却没得到发挥,自己倒趴桌上了。小娟却只是脸红硕硕,有些晃晃悠悠而已。
柳金滴酒未进。
“她想和我斗酒呢,你看出来没有?”小娟指指小姜,对柳金说。柳金摇摇头。
小娟却发起火来,将桌子拍得嘣嘣直响。她骂他穷措大,连房都买不起;还说人家男友风风光光,车来车去,饭馆来酒店去,东南亚来欧美去;而他连房奴都没资格做,跟他交往,算倒了八辈子霉。她边高声喧哗边抹眼泪鼻子,十足一个泼妇。
“你醉了,我扶你上床睡觉。”柳金说,抱住她。
她一下子推开他。“我忍受够了。”跑出了门。柳金追出门去,她已经拦住一辆“的士”,走了。
第二天,小娟是夜班。柳金送她上班,她拥着他,依然小鸟依人。
非常讨薪
孙斌到包工头宋董平手下的工程队干活,干到第三个月,宋董平所包的一项工程验收了。宋董平叫厨房买了半爿猪肉,打了一塑料桶整整五十斤白酒,给民工们打牙祭。宋董平还用搪瓷缸向民工们敬酒,说:“跟着董平哥混,吃香喝辣不断顿。”坐他不远的孙斌举手,要求发言。宋董平说:“有话就说。还举手,又不是学生。”孙斌便说自己手头“叮当”都没有响,希望领到三个月来的薪水。孙斌说完,宋董平将手头的搪瓷缸往桌上一掷,脸也变成了猪肝色。“薪水?老子会吃了你的?老子会吃了谁的?你不就三个月的薪水吗?”民工中有人搭腔:“是呵,你不就三个月薪水吗?”“我还一年零两个月——十四个月薪水呢。”“做了摆着,总是在的嘛;只当是存银行里。”
当然,这是当着宋董平,民工们有顾忌。酒喝够了,肉吃得大家找茶解油腻;平时蒸满刚够的饭,也剩下多一半。宋董平发响摩托,走了。民工们仍没往工棚钻,而是或蹲或坐,谈被压住迟迟不发的薪钱。
“宋董平找足钱,一趟跑了,我们哪里讨薪去?”有人说。
“就他死了,老子也会追到阎王殿要辛苦钱。”又有人说。
“说这没用。我老婆风湿得脚沾不了地;还等着钱往医院送呢。”有人说。
“哪个是财主,有钱还帮人?”还有人说。
孙斌听着,拍了拍面前的水泥墩子:“开头我跟宋董平要求发薪水,你们咋一个个闷起斗斗,不发话?”
一个络腮胡中年人比他更激动,拍面前的木桌子“通通”响:“发话有球用?我老乡范进——就那个范大个,急着钱用,和宋董平要工资;宋董平装聋,范大个提着石碾子一样的老拳就要揍宋董平。宋董平笑了起来,说信不信,老子分分钟叫你进监狱;不搞死你,也得把牢底坐穿。范大个空有一身蛮力,也没辙;球钱没要到一分,灰溜溜走人。再有,四个月前,还有民工攀上楼顶要钱;宋董平抬头看了看,说跳下来,有种就跳下来。你跳我也会跳,通通人死账销。妈的,谁的命都金贵。谁的命都不金贵。”
孙斌不同意络腮胡的说法。
“维权要靠法律。”他说。
“你试试,我们看你的。”民工们异口同声。
有一个民工,叫邱平,他们叫他“邱长毛”,宋董平都欠他八个月薪水了;愿意与孙斌一起寻求法律帮助。用他的话:要不了,没办法;要来了,当意外收获。
孙斌带着邱平,第二天便到市劳动局。接待他们的是个中年女同志,蛮热情的;还用一次性纸杯为他俩各泡了一杯茶。待孙斌陈述完,女同志打开电脑,问他们所服务的公司或实体的名;邱平说,也就一包工头建的工程队,有个铲铲的名字。女同志只好输入“宋董平”,怕民工们文化低、识字少,将包工头名字读岔了,分别输入“宋董萍”、“宋董苹”、“宋冬平”、“宋冬萍”,遗憾,没有相关资料。
“没有电脑记载,无法为你们维权。实在对不起。”女同志说。
“要是我没身份证,还没有户籍材料;杀了人,公安也不追究了?”孙斌就说。
“公安那边的事我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没有档案记录,确实帮助不了你们。望谅解。”女同志仍然满脸和气。
两人无奈地往外走,邱平在大街一侧的花坛旁蹲着哭了一阵。孙斌不停地拍他的肩膀。
接下去,孙斌依然每天为宋董平干活;只是每天下午下班,宋董平离开工地,孙斌便跑进工棚,穿戴整齐,骑着借来的自行车一路跟着。宋董平回城里自己小区的住房,孙斌在可以清晰观察的路口守着,看宋董平有啥“户外活动”。有则盯梢,无则夜深人静时,返回工棚。几天过去,他发现宋董平换了平常的褪色夹克,着西装,系领带,走出家门。孙斌悄悄跟上,见宋董平走进一家叫“晟晟”的公司;没多久,便和一个同样穿戴齐整的人坐公司院里停着的奥迪,往市中心驶去。要不是孙斌撞了红灯,让交警教育了差不多半小时;他不会让他们把自己落下。
但又过几天,他再次发现宋董平到“晟晟”,和另外那人同坐奥迪,驶向相同的方向。他骑着自行车,紧紧“咬”住他们。
孙斌见他们进了k歌场。
孙斌寄存了自行车,也进了k歌场。在大厅里转了转,又四处走动。在十五号包厢内,他发现了美女环绕的宋董平、“晟晟”公司的那人和另一个更鲜亮的男人。宋董平叫“晟晟”公司的那人“刘总”,叫更鲜亮的男人“主任”。
孙斌观察了一阵子,转回k歌场大厅,要了一瓶啤酒,又拈起两个杯子;走到十五号包厢外。待宋董平出外小解,他走进包厢,喊声“主任”,便向鲜亮男人敬酒。“我认识你吗?”“主任”接过杯子。“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孙斌说,又向“主任”耳语了一阵。在宋董平回来之前,他走出了十五号包厢。
第二天,所有民工的欠薪,宋董平阴着如丧考妣的脸,发到了民工手中。邱平将孙斌拉到背地里,问孙斌咋弄到这效果。孙斌说:“别忘了我叫孙斌,有个老祖宗孙膑。嫡传三十六计,我只用了打草惊蛇。”
贼儿
做贼的都惦记有钱人,来儿也不例外。他踩了点,与自己家住的东田村邻着的西田村,有三户人家值得一展身手——这是从有“油水”的角度上讲。但实际情况看:其中一家是村长;村长每天两斤鲜牛肉,喂着一条像牛犊子一样高的大狼狗,近不得。再一家是乡派出所所长的老丈人,以前街上鼓捣假药,专使障眼法让人上套。但人家养了个好女儿,好女儿又钓金龟婿;嘴里叼的立马由两块一包的“金丝猴”升成了十块一包的“红塔山”。偷他是容易的,但一定有“后遗症”的。人家女婿岂会善罢甘休?连老丈人家都保不住,咋保一方平安?
也就余下一家,让来儿志在必得。这家男人劳改多年,判的还是无期。家里也就一个女人,叫容儿。容儿有钱,体现在她有好穿戴,脖上项链,臂上玉镯,指上钻戒;两只耳朵,吊着会荡秋千的金耳环。白天,她茶室打牌,输个三百五百,眉头也没见皱一下。她刚从城里回来不久,脸模子和以前一样光亮柔滑。
借一个月黑夜,来儿身着黑衣;又将预备罩脸的布套、照明的手电、螺丝刀等工具,装进空尿素口袋,拎着出了门;目标就是容儿家。花半个小时,他到了容儿家院墙外的小树林。攀上一棵树丫,看容儿寝间的灯终于灭了。又过些时间,才着地。想此时的容儿,梦可能做到爪哇国去了。他活络一下身子,戴上头套,取手电叼口上;爬上墙头,跃入院中。顺便将院门的门闩抽了,以便得手后迅捷走人。
没费啥劲,他还将容儿寝间窗台的窗取下一扇,钻进了屋子。来儿有经验:任人家屋宇千间,值得偷的必是寝间。因为人对钱钞及值钱货,总恨不能白天揣着,夜里守着;有的甚至被窝里捂着,生怕有闪失不翼而飞。打蛇打七寸,而寝间,十不离九,就是人的“七寸”。
在容儿均匀的呼吸中,来儿手脚麻利,开箱弄柜。手电偶尔晃晃,以洞悉容儿是否被惊动。收获有,但来儿不满意:没见钱钞,只是首饰杂品;还有一个铮亮的雕钢打火机。来儿在县城百货大楼看过,嫌贵没买;好几十块呢。他将首饰杂品和打火机,都放进尿素口袋。剩下的,就是些奇形怪状瓶子装着的化妆品,来儿才懒得动它们。
来儿得找钞票。他想,容儿大概把钱钞藏枕下了。
来儿在手电的光芒中看床上睡着的容儿。她只让被子盖着腹部。手电晃过,没盖住的地方便白生生晃眼。来儿还注意到,容儿的两支手臂,都刺了青绣;左是裸男,右是裸女。她两手抱在一起,那手臂上的裸男裸女,就像……
来儿突然感到全身血涌,魂难守神。他给自己脸上一巴掌,又一巴掌,再一巴掌,口里暗暗念着:“我是贼。眼里只有钱财,别的都是粪土。”终于,他镇静了,将手向容儿的枕下摸去。她摸出容儿的手机,但他将它往尿素口袋里放时,掉到了地上;他浑然不觉。
他决定把手伸向枕套里摸摸看。在他俯身的一刹那,容儿的两手却紧紧抱住他。他嗅到她唇边刺鼻的酒味。她胸前的柔软部分,烙得他沸腾起来。他急忙默念“我眼里只有钱财,别的都是粪土”,也没用。
床被折腾得乱响一阵后,容儿的手松开,来儿站起;收拾好自己。容儿的右手——也就是手臂上刺裸女的一只——抻到来儿面前,比一个“二”,又摊开。
来儿忙从内衣袋取出钱,放她手里。容儿似乎睁了睁眼看看,紧攥着钱,放下手。
雷雨交加,来儿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阿嚏”不止。检点尿素口袋,除了打火机是真雕钢,那些首饰还是仿冒的塑制品;在郎家坪批发市场,十块钱就可以买一大堆。
来儿从未有过地郁闷着。
有衣同穿
读小学时,大明和大道同校同级,不同班。两人的家都在三甲寨,他们总是每天结伴上学、放学。每天四趟儿。
即便不在学校,他俩也是好伴儿。一块儿割草、放牛、游戏。在大明家,大明奶奶清水煮洋芋,给他们每人捉两个;两人喊“口令”:“剥皮”“开吃”“吃完”??让大明奶笑得够“呛”(真呛着了);说真像一个老师教的。大明、大道异口同声:“奶奶,我们不是一个老师。”大明奶奶又逗大道:“你和我家大明好得像对‘双双’,干脆长大后将大明嫁你。”大明、大道一起说:“我们才不要同性恋呢。”大明奶奶不懂啥是“同性恋”,他俩解释:“男人娶男人,女人嫁女人呗。”
大明、大道都有上中学的哥哥,学校在县城,比较远。不像他俩从家里到学校,就半个钟头的路。因此,两人的哥哥都住校,要放大假才回家。两个哥哥与两个弟弟的关系,也就是假期里监督与被监督,做假期作业的关系;还有,两个弟弟总穿哥哥穿小、穿旧,或许还带补丁的衣服。
大明、大道的父母,还都在浙江打工。年底回家,年初离家。看着焦不离孟的大明大道两人,一家父亲说:“这俩小鬼还真粘实,长都一起高;要不了几年,怕都长成大闷汉;长成了大闷汉,他俩还像现在‘斗鸡脚’(儿童游戏,各抱一只脚,相互顶撞)不?”另一家父亲说:“斗鸡脚,我看怕是斗地主。”两家母亲便同时呵斥:“去去,会像你们这帮不长知识的无聊人。”
新学期开学,大明身上却穿了蓝色的新衣裤;是他父母请人带回来的。大明、大道走在上学路上,大道见大明脸上的神气,连平常两人路上玩的单脚跳跃比赛也不玩了,只默默走在大明后面。“我撒尿。”大道说,钻进旁边的林子。大明从一数到一千,也没见大道出来,进林子寻找,大道没影;到了学校,发现大道走了小道,早到学校。
放学,大明像往常,等大道到教室喊自己;所有学生走了,仍没有等到。到大道班去看,连教室门也锁了。大明知大道独自走了,便撒脚丫子追赶,半路上赶上了。大明脱下新衣,递给大道。大明说:“今天,你穿新衣,我穿新裤;明天,我穿新衣,你穿新裤。我们就这样轮换下去。”大明还说,“你爸你妈买新衣裳给你,我们照样轮换。干不干?”“干。”大道说。
时间一晃而过,大明、大道都大学毕业。而且,一同被一家集团公司要了;大明在财务处,大道在企划处。但两人关系仍铁,他俩买的衣服,两人仍爱穿就穿,不分彼此。
都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段,两人当然也渴望爱情。只是,本公司可“开采”的“资源”实在匮乏,有是有,两人谁也瞧不上。两人还称自己是“丑女公司”的人。
一日,却有一个美女“空降”;美女叫大春,隶属公司公关处。企划处紧邻公关处,大道还真近水楼台先得月;几个回合,两人便有了意思;一起看电影,一起k歌,关系直往纵深处发展。
不巧大明这期间被派到别个城市发展客户,两个月后才满面风尘回来。大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大道;客户送他两件t恤,同样款式同样尺寸,他要送一件给大道。但到了公司,同事相告:大道和大春结伴出去了。大明就问:“啥大春?”同事说:“啥大春?你还蒙在鼓里;公司新员工,美女,胸大无脑。被大道‘收宫’了。”
大概半钟点,大道偕大春回来了。大道挽着大春肩膀介绍:“我媳妇大春。”又告诉大春,“我告诉过你的同乡同学同事同衣的大明。”大春便握大明的手:“大明哥哥,请多关照。”这一握,让大明血脉奔涌;而她脸上的笑,更让大明不能自持。
大道要为大明接风洗尘,去“天然居”;大道打了一出租车让大明坐,自己和大春坐另一辆,往“天然居”开。但大明到点下车,接了大道电话:大春腹疼,疑是阑尾;直接让车到了昆华医院。大道又说抱歉,为你洗尘,改日了。
这个大道!
草草对付了胃,大明百无聊赖,一个人看了两场电影。见天傍晚了,干脆买了花,打车到昆华医院,并顺利寻到大春住院的房间。
他买的花是玫瑰;还九十九朵呢。
大道一把把他拉到室外:“看病人,咋送玫瑰?”
大明说:“我俩有饭同食,有衣同穿;咋不能送玫瑰?”
“饭是饭,衣是衣;可大春是我女人。”
“女人如衣服。”
他俩互挥老拳,打起架来;医生和护士上前阻止,他俩才歇了手。
“有能耐你别处弄。”大道说。
“有能耐你别处弄。”大明说。
看病床上,“衣服”不见了。
“山海经”
一本古书,是我爷爷的最爱。我记事起,就有这样的认识:爷爷是看书的。因为他成天抱着一本书,翻来弄去。似里面有着无法洞悉的秘密,而他的使命,就是让它大白于天下。
也就是本《山海经》。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不允许任何别的思想存活的年景,只提倡读一个人的书,邻家有瞎子,用三弦拨着唱“红宝书”,一夜成名,许多地方竞相邀请,一如今天的明星。可叹树大招风,到底给人出卖了,说他用的调子,竟是哀哀的,“用心何其毒耶”。结果瞎子好歹摸到一根绳,自尽了。
我爷爷已许并非有意与潮流作对,他只是已经改不了习惯。在外面,他是一个漆匠,沉寂在自己的手艺里,找了工钱养家糊口,我奶奶和我、我妹都藉此而活。因此他看书与否,与家庭生存并无大碍,我奶奶照例是要数落的。还没有她不数落、不能数落的事。她的声音若一朝没有透出木窗格格飞入邻家耳里,唯一的原因是多喝了二两——当然她并不常醉,凭票供应的老白干每月直起脖子就可以一饮而尽。
其实左邻右舍断文识字的人并不多,经常看书的屈指算来就俩:一是供销社会计石仁义,他爱看外国小说,《简爱》《三个火枪手》《茶花女》啥的,他都有。但这习惯最终让他变成板板车夫。他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单位说他不务正业,调他下了乡;他看《牛虻》,这还了得?要当“流氓”,不用说,该清理出队伍。另一个,是我爷爷。
我爷爷似乎安稳如火炉边睡觉的猫,因为没有谁愿意告发这样一个在老婆高八度的嗓音中,犹能无事闲翻书的古怪老头,当然,我爷爷历来交际狭窄;让人很容易忘记。好容易,有人却惦念上了他;此人姓王名富华,跟我爷爷一样是漆匠——不,他曾经是漆匠,论起来我爷爷还是他师叔。不过他已经造反起家,有了名衔;后面总有跟班跟着。一日,他却独行侠一般到我家来了。
我爷爷是在看书,而且并不回避他。
“咋来了?”我爷爷说。
“看你呐。”他说。
为证明是真,他掏出一瓶酒——昭通二曲,可是那年头最上档的奢侈品。我爷爷一看便怔住了。不过,我爷爷明白他一定有事,也许是家中谁死了,要漆棺木。便没阻止他搁下它,而是等他继续发话,好收拾工具和他一起出发。他却坐了下来,将我爷爷胡乱搁置的书拿了起来,翻翻又放下。“这黑乎乎的爿,它也不认我,我也不认它。”他说,“要是识字,我的官可能做得更大;说不定可以管刘军(造反司令)。那时??”他目视门外,进入某种憧憬。门外,恰巧有三两个人跑过,他下意识地避了避。我爷爷看他都有些奇怪了。
他却看定了我爷爷,“最近我老做梦,梦见我被杀了头。”他露出有些慌张的神情,“你给我卜、卜,我是福是祸?”
“我又不会占卦。要说杀头,共工就被杀头;杀了头还活着,以乳为眼。”我爷爷说,一边拿起书,翻出一帧图给王富华看。
“以乳为眼。”王富华说,朝着门外奔跑起来。我爷爷在他后面赶着,要还给他酒。
我爷爷三天后被人抬了回来,腿折了。
每天,却可以见王富华在街上走着,裸着上半身,边笑边说:“*做眼睛,*做眼睛??”
夜未央
王仁则长得五大三粗,穿着国军制服,总像牛披着虎皮一样别扭。原因是他那张吊腮脸,那双猫头鹰似的圆眼;兼着肥鼻阔嘴。照衔,应叫他麻塘县县长,麻塘国军独立营营长。
这夜,王仁则心情很好。他抽着纸烟,抱着双手踱进堂屋,看自己太太——县长夫人和商会会长夫人、党部文书夫人、营部副官搓麻将。他指点商会会长夫人打一局,她就和了“门前清、清一色”,在收了一叠钞票后,她拉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一口:“你真是宝贝,你不来,我尽输。”王仁则就用双手围住她的脖子,吊腮脸衬在她的肩头:“昨夜你准没和会长盖个被窝。喔,他不是走了几天了?”他太太便拉他:“过来,过来。你是宝贝,还会看着自己的钱从太太手里被人掏空?”他就到她身后,看着,又指点她出牌,谁知连放了三“炮”。他太太又推开他:“你滚你滚。要输要输,旁边有个臭葫芦。”打牌的人都笑了,他也笑,用指头凿一下太太脑门:“别人看我是宝,你看我是草。”然后,他哼着小曲儿走出堂屋。
王仁则还走出了院落。他的警卫赵三、何四在门房里,和看门房的黄幺爷侃牛;黄幺爷五十多岁,经过的事比麻将牌的花样多得多。见王仁则出门,赵三说:“就此打住。”扶了扶枪就朝外走;何四在桌上抓了把花生剥着,跟在赵三的背后。王仁则不看,但他知道两个警卫都跟在他的身后,便朝着县部大狱走去;一只丧家狗夹着尾巴,闪在角落让路时,他给了它一脚,赵三、何四也分别给了它一脚;狗闷叫着,待他们走过,一溜烟儿跑了。
王仁则三人进了大狱,狱长花麻便朝前带路,走进了关押人犯的狱间。在狱间里,绑吊着两个人;他们的脸冷汗淋淋,一片苍白,面容却倔强。花麻说:“就是他俩。”王仁则看看他俩,对花麻说:“他们知不知道,这是老子的地盘?”花麻“哦”了一声,对绑吊着的二人发问:“县长问你们,知不知道是县长的地盘?”绑吊的一个人猛地转过了脸,另一个却满脸愤怒:“这是人民的地盘。”花麻就拎鞭子:“妈的,敢顶县长的嘴。”王仁则用手势制止了他,笑了起来:“有骨气。老子就喜欢这样的小伙子。要是投奔我,没说的,老子给你们连长做。”王仁则又对花麻说:“马上放下他们,置酒置肉,好好款待。”花麻点头称是,看着县长和赵三、何四走出门去。
王仁则他们又围着四道城门转了转,往回走的时候,正遇商会会长的轿子。轿夫把轿停下,商会会长夫人走了下来:“哟,县长,夜不成公事。你在这里转圈,不怕吃黑炮子?”王仁则说:“谢你还为我操这份心。会长不在家,你可别让他做这个。”他手比了比“王八”,又笑。会长夫人说:“就要就要。谁叫他扔了我去寻逍遥?”会长夫人又要他到她家喝两盅,因为这里距她家不远,不够抽一支烟。王仁则说:“不去吧?怕我太太等急了。”商会会长夫人用鼻哼了一声:“她才不会呢。你自己的人你不知道?”王仁则便陪着商会会长夫人往她家走。两个警卫乐得这机会,趁他们的脚步远了,向挂红灯笼的私妓家奔去。
在商会会长夫人家里,王仁则坐在商会会长专坐的太师椅上,喝了几盅老窖,又与商会会长夫人对塌抽了几口鸦片。他极欣赏手里握着的商会会长用的鸦片烟枪。这是纯银制成,锲有取材于《金瓶梅》的春宫画。王仁则边抽边想,商会会长这家伙真能够享受。
抽了鸦片,商会会长夫人洗浴了一回,着露出几许春光的短衫,斜倚雕床,用媚眼召示他可以像以往一样揽她入怀。王仁则心里却烦躁起来,那两个被捉住的共产党军人,那眼中藏着的不屈,使他想到大势已去,燕语笙歌难以继续;在麻塘这个山里小县,再多的山峦也无法阻止共产党的来势。而如今何去何从,他这一县之长将无法左右。
他还是走向商会会长夫人跟前,在床沿坐下;一双手机械地在她的身上磨搓着。没有兴奋,更没有以前的饿熊态。
突然,他磨搓的手停了,“吴德甫(即商会会长)真是外出取货去了?”他说。“不是去取货,就是陪小蜜。你问这个干啥?”她说。他的手就升到她的颈上,并且用力;使她一阵呼吸困难:“他不知道,外面是*世界?他妈的。”“你松手,你松手。”她哀求他,他的双手松了。“我见他带了金条和许多钱。”她说,眼里泪花直冒。他大笑起来:“妈的,只有我这样愚蠢。狗日的吴德甫是跑了。”
王仁则披上外衣,摸摸腰上挂着的枪,又掏出来顶上火,挂回腰间,走出了商会会长夫人家大门。外面,现在月黑星稀,伸手不见五指。商会会长夫人点了灯笼,递给他。
走着走着,后面又跟进两双脚步;他没有回头,准是赵三、何四。山外,传来一阵炮响,他抚抚由发间沁出的冷汗。这时,见前面有人,他忙把灯笼掷在一边,摸出压上火的枪。“县长,是我。”前面那人说。是花麻,满面流血。“*劫了大狱。”他说,然后往前一扑,头跌在王仁则的鞋尖上。
“*部队进了城了。”王仁则差不多是扯着嗓子喊。压火的枪迸出一发发子弹,炸得空中一声声脆响。赵三、何四忙一个卸了他的枪,一个捂着他的口,朝着巷里拖。他挣脱了。
他说:“我们无路可走!”
少女落小桥
谁家女多娇,
何故落小桥?
青丝随浪转,
粉面泛波涛。
上诗无题,乃唐朝秀才匡无涯所作。是时,匡无涯正在敏州书院做教习——也就是一边辅助教师辅导学子,领取少许薪银,一边自己研习四书五经,准备向举人这功名冲刺。一日,匡无涯走出书院,欲买一些日常所用的东西,走至金石桥,见路人们围成了圈子,看公差们正为卧在竹席上的一死人验尸。女尸。这女尸全身衣服湿淋着,想来刚从河里捞起。但极年轻、极俊美,青秀的长发披至腰间。奇怪,匡无涯觉得她似曾见过。但从哪里见过,什么时候见过,他却想不起头绪。就在他边看边觅想时,一个公差走到他面前,“喂,秀才,认识她吗?”公差说。“似曾见过。”匡无涯说。公差大笑起来,“你一定见过她,在梦里。”
公差显然在讥笑他,但一个时辰前,他伏案小睡,委实就在梦中看到这姑娘,她说“秀才给我洗冤”就淡出梦境;公差不打趣他还真忘了。
通过询问看热闹的人,匡无涯知道——
原来,刚才悦来旅店的老板已经指认,死者昨天才由姨妈从京城带到敏州,住进悦来旅店。清晨,她说要买些胭脂水粉,出了旅店门,却几个时辰未见回店。她姨妈急了,央求老板派小二找找,看是不是迷路了。老板说:“昨会迷路呢?跟京城比起来,敏州只是旮旯儿。”老板接着走出旅店门,踮了脚向远处看。却见几个人奔前面去,说有人落水死了。是个美女。老板便跟他们一起来到金石桥,看已经被捞出的死人,正是京城来的姑娘。
匡无涯听罢,又见一老女人哭天喊地,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向这边奔过来,不用说她应该是死者的姨妈。老女人见死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我只是说把你带出火坑,没想到你却寻死。”老女人哭诉着,用手捧着死者粉嫩的脸庞。
“当、当、当。”鸣锣开道后,一顶轿子过来,是敏州府尹罗清。罗清走下轿,站在女尸面前看看,在一方桥墩上坐下,早有公差头走近他,拱手行礼。“是坠水而死。”“为什么坠水?”罗清打开写着“明如镜清如风”六个字的折扇。“应该是自投水中。”公差头说。“有什么能证明她是自寻短见?”罗清口气极严厉。公差头便要公差将死者姨妈带过来。老女人过来后,公差头就问她:“你刚才是说你侄女寻死来着?”“老妇刚刚才由旅店老板带来这里。”死者姨妈说,然后双膝跪在罗清面前,“请老爷替老妇作主。”罗清便叫人将她扶起。“你认为她是自投水中吗?”“老妇不敢这么断言。但她这几日一直郁郁寡欢;今天早起却有些笑模样。她说要买脂粉,我就让她出来了。”
一阵风吹过,罗清似有要向水中倒去之势,他忙用手抱住桥墩。“好大的风。”罗清说。突然,他想起,清晨也刮过一阵这种分量的风。风须臾而去,一切都平静下来。罗清站起来,走到女尸面前,“像杨柳一样的腰,像桃花一样的脸。真是人中尤物。可惜啊可惜。”罗清说。接着,他走回死者姨妈和众公差面前:
“不是失足坠水,因为有桥栏;不是自投水中,因为正如她姨妈说她今晨脸有笑容。而是她刚走到桥上,早上的那一茬风将她吹入水中:
二八女多娇,
风吹落小桥;
三魂随浪转,
七魄泛波涛。”
公差们听罗清说毕,异口同声说:“老爷明断。”
匡无涯走到罗清面前,拱拱手,“府尹大人,我也有诗:
谁家女多娇,
何故落小桥?
青丝随浪转,
粉面泛波涛。”
罗清听匡无涯吟罢,默默片刻,说:“你提醒我了。如此涉人生命的事,焉可主观推揣?”
几天后,凶犯被擒,女子死因告破。原来,她走上金石桥,却有两个无赖拦住,欲谋不轨。无奈之下,女子跳入河中……
夫妻一场
在县城的医院时,医生虽然对罗老二厚厚的检查结果左端详右琢磨,却不能判定罗老二得的是啥病;只是让罗老二转院治疗。还说省城昆华医院最好,设备一流,医术高明。罗老二到了昆华医院,又遭遇一轮覆及全身的检查。三天后,医生给出了结论:肺癌,中期的;医生告诉他如果化疗,他可能有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三十的治愈希望。当时,罗老二的妻子杏花也在场。罗老二便问医生,化疗要多少钱。医生说全部治疗费用,你计划五万块左右吧,当然,癌这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后续还需要费用跟上。罗老二就说这百分之十我不要了;出院,回家。医生说:你冷静考虑考虑,病挨一天重一天,延误了谁也没招。
倘若没被病折磨,罗老二在杨树镇也算是成功人士。他有两个大商场,一套参照城市郊区别墅样式修建的独院住宅。可自从两年前进货时突然昏倒在车里,他从此便没有离开过病床。商场转让了,住宅卖掉了,一家人又搬到了闲置多年的老房子内。现在,老房子也许就值五万块。为渺茫的生存希望将它卖掉,他当然不愿意。毕竟,自己是有妻儿的人。
医生走出病房,罗老二便要杏花收拾了好转别的医院,“我看过报道,中医也可以治癌。一千块就可以开一大堆药,回家后用水煎食。他们称这种方法是保守疗法。”杏花却说:“我打电话叫你妹子来照顾你两天,我去卖老房。”罗老二就瞪了杏花一眼,“你疯了?”眼里却有盈盈泪水。杏花开始拨号,罗老二说:“你慢着,我告诉你一件事。”杏花的手指就停了。
“你搭乘中午的客车回去一趟,也是可以的。老房子里间屋角的由下往上数第三块砖,我藏了一张十万元的定期存折。密码是我俩的婚庆日,旧历的。你去把它拿出来取了,给我治病吧。花了五万,余下的我死不了可以当本钱。”罗老二说。杏花听得怔怔的。没想到人称“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丈夫确实心机重重;连还有十万元存款的事都一直把自己蒙在鼓里。不过,这时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让罗老二早一天接受治疗,才最要紧。她便又拨电话给在省城郊区一个花圃打工的罗老二妹子,让她请假照料哥哥。省城到家的客车中午两点准时发,现在是中午一点半,再待下去来不及,她又到护士房交代护士留些神照顾一下罗老二,搭车回杨树镇去了。她盘算一去一回,一天半时间就够;明天下午五点左右,她就可以回到医院,把化疗钱交了。
她一回家便直奔内屋,用一截钢筋吃力地撬开屋角由下往上数的第三块砖,里面却什么都没有。突然,她想到离开医院时罗老二的眼神,连门也没锁,就朝着公路跑,期待有一辆便车,将自己带到省城。——要钱也无妨,只要能尽早赶到。手机响了,一定是坏消息。果然,是罗老二妹妹打来的;说是自己赶到病房,掀开盖在罗老二身上的被子,他已经用剃须刀刀片切腕自杀了。
几天后,杨树镇外的金汁河边多了一座新坟。杏花一边化纸钱,一边诉说:“罗老二,我们虽为夫妻,感情却疙疙瘩瘩。你固执,你谎话连篇,你从不顾忌别人咋想,你从来没给我好心情;是我心地迟钝,还是你把爱藏得太深?”
寿终正寝的爱情
再见时,我已经是小青年们的叔叔乃至伯伯了;你也成了他们称谓中的婶婶或者伯母。你我都两鬓飘白了。
而前一次见面,要回溯三十年。那时我二十五,你二十四。我俩各躺一棵正掉叶的李子树下,在静默的两个多小时里,李子树半枯的叶(像失去色泽的眼睛)想把我俩掩在它们努力编织的“被”下。
我俩是来分手的,为三年恋爱画一个句号。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由此将定格;可以铭记,也可以忘却。而铭记或忘却,都只与自己所关联。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从谁离了谁,也牵肠挂肚;到看穿对方不过尔尔之辈,并无过人之处;凭的是已经能够客观化地看人——罩眼睛上的“情感有色眼镜”已取下。??其实,许多恋爱男女都走到了这一步。结婚了,坠入成世俗的婚姻。
周遭的人眼里,我俩的爱情其实颇为好看。门当户对——都是同一个厂子的职工子女;有共同语言——都在学校里当老师,教同样的数学科,业余都爱好音乐、电影、户外活动;还有不可忽略的一点:郎才女貌。我存有一张合影,看到的人都说,这不是xxx、xxx(注:均为目前活跃于影视歌坛的三栖明星)吗?哪弄到的?
山岚未退,但暮色开始浓郁起来。我站起来,伸伸懒腰,任李子叶跌落一地。虽不是我提出的分手,但我无所谓。
我刚才睡着了一下,看你,你仍是睡着的。你脸上先有些忧郁,有一滴泪酝酿;但未及滴落,你的脸又升起浅笑。你在做梦。你的梦与我们将分手这事看来无关。
“哎——”我喊。
你醒了,抱歉地笑笑。也站起来,伸伸懒腰,任李子叶跌落一地。它们无声。
我们傍着走回镇子,在通向各自家里的岔路口,站住了。你说:
“我明天就要离开镇子了。”
我有些惊讶,这事我咋不知道?
“去哪?”
“昆明。我三舅帮我办的调动。”
我记起你一口流利镇子方言的母亲是昆明人。
“那就一路顺风。我会到车站送你。”
“不用不用。开开心心,想想那些陪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我会开心的,你也一样;千好万好,开心最好。”
再见时,你我都两鬓飘白了。
是在一个朋友儿子的婚宴上,我俩偶然碰到。三十年过去,有的是话。
“我们那时的爱情。”
“寿终正寝的爱情。”
“我认同你的说法。”
“非如此不能解释。”
是的,与你离开镇子无关。
我们都想到三十年前在李子树下,各自躺在各自树的庇荫里。
没有一点情绪激荡,甚至没有撩起一片落向自己的叶——
让爱情无疾而终。
双胞胎
昏迷中的杏睁开眼睛,发现丈夫梁大、儿子梁优、女儿梁好都围着自己。梁优、梁好是双胞胎兄妹,分别在北京、上海读大三。是听说母亲病重,连夜赶回来的。
“我不是告诉你,别通知他们兄妹俩,影响学业不好。”杏对梁大说。
“我也是??可他们听说你住院,硬要来。”梁大说。
梁优、梁好一路风尘而来,下了车就径直奔向医院。杏一直昏迷,他们也一直守候着;泪水也流了几茬。在父亲嘴里,他们已经知道,母亲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见母亲醒来,少不得言语安慰,人后擦泪。杏却平和得多。她说草木有秋,人生有结;丈夫爱我,子女懂事,双双有锦绣前程;我值!
杏让梁优、梁好避一避,她有话对他们的父亲说;梁优、梁好便走出病房,透过过道的玻璃窗看雨中的大街。车溅起水瀑,伞五颜六色。
“梁小!”杏看着梁大说。
“你叫我??梁小?”梁大一怔之后,说,“我是梁大啊。”
“你是梁小。你能瞒过别人,能瞒过我吗?”杏脸上淡淡的笑。
“我真是梁小。这么多年,我欺骗了你。”“梁大”双膝跪在杏的面前。
“你是梁小,同时又是梁大。你不需要自责。你对我好,对小优、小好情同亲生??”杏想扶梁小,但她太乏力,只能伸出失血的手。“起来,起来。”她说。接着,眼里滚出一串泪。“我跟梁大去了。”
梁小大声哭泣起来。
梁大、梁小是一对双胞胎。他们虽父母早殁,又各自有工作,仍住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他俩简直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是谁。梁大便戴着一顶帽子,证明“戴帽子的是哥哥”。当然,在性格上他们还是有些区别的。梁大比较不善交际,喜欢清静,有闲暇便在家里看书。梁小则要外向一些,爱看电影,喜户外运动,在篮球场上也是好手。
梁大有一天却带回一个姑娘,就是杏。杏顶替她父亲的工人指标,当了梁大的同事。杏自己只读过小学三年级,读书不多,因此愿意与读书人交往。私底里,她还把“我在家务,你在看书”看成是自己未来的夫妻行乐图。何况梁大眉清目秀,在单位里也算“醒目”人物。杏美,但杏不知道自己美;她因此就没有别的美女的那种傲立。
梁小已经有过几次恋爱,但最终都曲未尽,恋先终。不是他嫌人,就是人嫌他。但梁大隔三岔五带回家的杏却让他亢奋。杏到他家时,他自然不再外出,而是找话茬与杏唠嗑;梁大却静一边看书,只是看到有趣的地方,就讲给杏听。杏不喜欢听梁小闲话,喜欢听梁大说书上的东西;她的脸充盈着幸福。
梁小甚至找到杏住的地方。杏要他讲书上的故事,梁小胡编一个。杏说:“你编的。”“真是书上的。”“你编的。我不爱听。”
梁小就有些意识到读书也有某种好处,虽然它让人头疼。
梁大却与杏赶了个国庆节结连理。失望之极的梁小发誓要找一个超过杏的。
他的单位其实也有一个美人,叫李。比起杏,李脂粉了些。但有文化,还是主任妹子。梁小有意识地接近李,成功地邀李看上了电影《庐山恋》。但走出场,他和李正回味剧中男女主人公的精彩台词;李的男友截住了他。拳来腿往,李的男友趴倒在地,被120带走。梁小的胜利也不轻松,后果是——他被单位除了名。
问题是:李和男友的关系没散!
梁小觉得太失败。他留下遗书,要投南泥河自尽。
梁大看见梁小的遗书,是半个钟头后。他疾奔南泥河,果然见梁小正站在南泥桥的栏杆外,面朝涨水期的浊水。
“兄弟,千万不能跳。”梁大说。喘着粗气,脚没停住。
“多余人,多余鬼。”梁小喃喃自语,跃入河中。
梁大跟着跳进河里……
第三天,梁小只身回来,头顶梁大的帽子。
“我没能救着弟弟。”他对满脸泪水的杏说。杏啥也没说,紧紧抱住了他。
五个月后,梁优、梁好出世了。
土佬
阿旺喝了酒,脸就显得红扑扑的,像抱蛋的老母鸡。阿旺每餐必有酒,但不多喝,二两就够。喝酒,就得有下酒菜,猪头、猪腿、鲤鱼、鹅肉都成。做这些东西,阿旺嫌老婆糟蹋了材料,味道差劲,就让老婆到食馆里端现成的。有时,阿旺也自己到食馆里去,点几样菜慢慢下酒。但去食馆会多破费;熟人在食馆外叫你,你好意思不让人家咪一口?你好意思不添上一两样菜?未了人家还会主动添点什么,比如一瓶可口可乐,“我要喝黄牛”啥的。谁不知道阿旺是烟草站的烟点点长,有的是钱花。就因为自己总被迫破费,阿旺尽量少到食馆,一个月就三五次。
这日,阿旺坐在自家传了五代的八仙桌旁喝了酒,吃了菜,因为心绪不错,还加了一勺饭,打着很响的饱嗝。他姨母推门进来。
“是你?——你来干啥?”阿旺说。心绪随着这个灰色老太婆的出现变得一团糟。她是他记在头条脊骨上记恨的人;他们断了往来已经十余年。她的突然“光临”,显然不是好事。
他姨母做了一个笑模样,无声但充满了期求。阿旺刹那间发觉她与自己母亲形象宛若一人。这个母亲的孪生妹子,却在自己母亲去世十多年后仍然活着。
“旺仔,”她说,并在一条木凳上坐了半爿屁股,“旺仔呵,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到你家来。你表妹麦菊的??你表妹夫得了胸膜炎,医院要三千块钱才给住院,我??我不顾这张老面来找你,就是??”
“借钱。”阿旺不无嘲讽地补充。
“是借钱。你瞧,烤烟还黄在地里,没有烘烤。”
“胸膜炎,真不是小毛病。”阿旺站了起来,脸色一阵又一阵放光;他是矮个头,俗话说的五短身材,却胖,腆着大肚子,像个肉袋。他的牙齿咬得直响,“可是关我什么事?当年要不是你瞧不起人,说我歪瓜裂枣,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啥肉;我不就是我表妹夫?该得胸膜炎的不就是我?现在我不是我表妹夫,有钱我烧包算球。”阿旺边踱着边说,正眼也不看姨母。
他姨母一拍膝头,站了起来:
“旺仔,我的腿要断,因为登了你家的门。”
灰色的老太婆蹦蹦地走了出去。
因为泄了这么多年压在心里的愤,阿旺的心绪又恢复了;甚至比起初更好。他哼着一首歌的过门,走出了门。
“啷格里啷,啷格里啷??”
阿旺走到自家对面的屠夫阿火家,与阿火谈了一阵笑,阿火的独眼女人挖了猪草回来,阿旺又和她说浑话;很过瘾。独眼女人说:“你这个阿旺,几年点长当下来,人都变成金宝宝了。”
“金宝宝,金宝宝,给你不收一文钱。”阿旺说。
“给我吧,老娘给你煮成猪大肠。”
阿旺过了一回口瘾,走出阿火的门,朝镇子边阿福家走。阿旺到阿福家,是想搓几盘麻将;阿福好的就是这个。他是学校教师,同时也是名震一方的“夜轱辘子”。据说在学校里,有一次阿福靠着黑板睡着了。学生说:“老师,黑板。”阿福突然醒来。“白板,我胡了。”
阿旺走到阿福家,阿福正在门外洗脸,满脸困乏。阿福招呼阿旺:“里坐。真不巧,刚散了人。”
等阿福洗了脸,阿旺同阿福一起进门;却见麦菊正坐在阿福家里,和阿福老婆说话,满脸忧伤的表情。麦菊、阿福、阿旺仨人,少小时一块儿长大;阿福和麦菊的情分要浓厚一些,但她没和阿旺连理,同样没和阿福连理;尽管阿福有中师文凭,最先端了铁饭碗。
阿旺看了看麦菊,闷头坐在另一条凳子上。他明白她是来跟阿福借钱的。果然阿福放了盆子毛巾,就对麦菊说:
“三千块,我可真拿不出来;近来老赌背时,预支了两个月工资了。”
“这死人,赌得只差输老婆了。”阿福老婆接茬。
“这样吧,阿康病重,又硬要钱。我打欠条并担保,你借她一点。”阿福歪着脑壳对阿旺说。
阿旺看了阿福一眼,又看了麦菊一眼;脸上的光亮又闪了一闪:
“谁要担保?不就是三千块钱吗?我借就是。刚才姨母找我,我实在想起当年;她说我是癞蛤蟆。谁是癞蛤蟆?我是人。眼是眼鼻是鼻的。我是癞蛤蟆,还会当烟草公司烤烟收购点点长?”
“你说这干吗?借就让麦菊和你去取。她等着用。”阿福说。
“走吧。”阿旺说。
麦菊便和阿旺一道走,只五分钟路程。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到了阿旺家,阿旺让坐,麦菊就坐下。
“不怕你笑话,当年我对你是真着迷。三番说媒,姨母就是不同意。”阿旺搬了张椅背着坐。
“不过,表妹,要是当年你眼中有我,咱闹个‘自由恋爱’,不是啥问题都解决了?”阿旺说着站了起来,踱到麦菊跟前。
麦菊仍怔怔坐着。
“都十多年了,我牵挂的,是你是你还是你。”阿旺说话间带着如叹息的调子。
麦菊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站了起来。阿旺就用手替她擦泪;她把他的手打开了,他又捉住她的手。
这时,内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露出阿旺老婆半张脸。
“看啥?老子的事有你管的?”阿旺说。内屋门又“吱呀”关了。
阿康是一辆手扶红星拖拉机载到医院去的;没有一个星期,一张平板车又把他弄了回来。白布连头罩着,露出瘦削的凸凹不平的轮角。麦菊走在车的后面。她的泪已经流干,眼睛红如风干的桃。
烟客志异
前十年,或许二十年前吧;要成功接待一个人,做成一件事,是离不开卷烟(香烟)这玩意儿的。“小白棒打遍天下”嘛。现在,烟这角色要轻质多了;用烟——特别是一支一支的零散烟欲“打天下”,才叫痴人说梦。当然,抽出好烟共同分享,有利于搞活气氛;“小白棒”的功用仅此而已。而如今抽烟的人,要是有人敬烟,很少不看牌子的。盖缘于香烟品种太多,价差又悬殊得惊人;有极品,有次品。我见过不止一个嗜烟的领导受人敬烟,凡极品,噙在口里,点火而吸;凡精品,则递上耳轮,伺机而吸;除此,即掷于桌上,坚决不吸。——由此可见,连烟搞活气氛的功用现在而今眼目下也是有限的。
“烟客志异”讲的却是更久以前的事,距现在差不多四十年。
当过从前信阳街居委会主任的王志志,是个老烟民。以前抽烟可不看牌子,发生他侥幸躲过的“灭口”(这是他的说法)之后,要他再不看牌子,除非烟就是他自个儿卷的“大喇叭”旱烟儿。
王志志可是大烟瘾;他抽香烟为什么不看牌子呢?一来他本人自买而吸的就是“大丰收”,九分钱一包,再等而下之的已经没有;二来他觉得人尊敬自己,才敬烟给自己。看看牌子,然后再吸,就不是紧密联系群众。
他其实很少得罪人,但并非没有。
有这么一次,王志志配合“打办室”(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把一个倒卖粮票布票的人抓了,还没收了粮票布票。这人出来后竟疯了。倒卖粮票布票的人有一个堂弟,发誓为堂兄报仇;他把王志志框定为原凶,要把仇报在王志志身上。打听到王志志好抽烟,并且接烟就抽;他便有了计谋。
这天,王志志坐在居委会外的石凳上,口吐烟雾,无所事事。堂弟来了;他旁王志志坐下,递给王志志一支烟。王志志用手里的烟头将它点了吸,“有事吗?”
“没事。找你冲壳子(即吹牛)??你抽出我给你的是啥烟吗?”
“没有,反正点得着。”
“你干吗不瞧瞧?我给你的是金沙江。”
“知道。”
待王志志吸到剩蒂儿,堂弟又给了他一支。
“这一回给你的是啥烟呢?”
“金沙江。”
“错。春城。”
王志志又吸到蒂儿处。
堂弟看看王志志,神秘地笑了笑。
“我再给你一支,你务必细品。但真不能看牌子。我要考考你是几等烟民。”
“当然不是一等。”王志志说,接过他递的烟,当真没看;安在嘴角,仍用带余火的烟蒂点起。只听“嘶——”,王志志忙把“烟”扔了。它在触地时爆出炫目的光和激耳的响声。
是*……
炼成有钱人
小普说他也有“三个一工程”——写一本跟《红楼梦》差不多分量的书;赚一千万人民币;娶一个花蝴蝶一样的老婆。
小普说这话的时候是十年前,他十八岁,我十九岁;在场的人只有我俩,地点是大学院墙之外的小河边。河水静静的,里面几条灰色的带状物游上游下。我认为是泥鳅,他认为是云。
小普一直以文才自负,他妈文章的水准我也知道:如果他把自己定位为作家,当属一路飘红的一种。但是,一与《红楼梦》较劲,犹蚍蜉撼树矣;二若是作家,要赚一千万恐怕够呛;至于“花蝴蝶”倒有可能,又不是花仙子。
我实话实说,告诉了小普我的想法,但我的话说完我们的友谊也终结了。他叹息:整个世界,无知我者矣!
他要我走开,我不走开他走开。
什么话?
从此大学四年我俩虽同在一教室里共沐浴师恩,再未说话。大学毕业后也各走各的。我认为,我们会相忘于江湖。
我一直是比较求实际的一类人。现在,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部主任。关于广告,人们都把它定位为“三斤鸭子两斤嘴”的“嘴”上。我认为策划广告并不像新人那样欲穷尽天下形容词而饰之;对于我的策划个案,新人们咬耳议论:老土冒了。我听见却当没听见,偷偷一笑。为示公允,我会把几份策划都交给客户选择;客户却无一例外选中我所作。他们最高的评价:说得真有那码事似的。
我工薪不算高,有时用钱颇棘手,但仍然买了房。一百平米。搬家那天,我妻子“哇”声不断,她极满意。她不是“花蝴蝶”,她给我的吻又轻又快,“快并快乐着”——像这个不伦不类的广告。
我有时会想小普,想他的“三个一”,他似风岚般地消遁了,唯一可以肯定的:像《红楼梦》分量的作品他并未写出来,所有的中国当代作家都未写出来。某本文摘上,一个顶尖级的作家在别人问他距《红楼梦》有多远时说:“行行好,不要给我提《红楼梦》,她是一座山,而诺贝尔奖只是一条路。”
这是平常一天的中午,我正对电脑坐着。我不喜欢和熟人聊qq,喜欢寻找各路陌生人。我调出了一个叫“雪”的女人,因为她的qq空间有“胡茄十八拍”,还有论及于丹讲《论语》的。我请求加为好友,她马上同意了,问我:“吃了吗?”真是传统到骨头的女人。董事长却打电话让我去办公室,告诉我有一个叫普帅的,愿出一百万做一个视频广告,但指定非我策划不可。我问他谁是普帅?他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我突然想到是小普。班上的人都叫他小普,一是他年龄最小,二是他的“小心眼儿”。
董事长告诉我普帅要我晚七点准时到凤飞k歌厅,听他对所需广告的陈述,董事长问我有没有必要叫上“司花”——我们公司最靓丽的女子一同去,我说不用。
我准点到了凤飞k歌厅,果然是小普,只不过他已经由过去的“豆芽菜”变成了“长方体”。我们相互握手,然后他把旁边的“弟妹”介绍给我。她与其说像蝴蝶,不如说像黄蜂,脸长长的,腰纤纤的。不过倒是穿了一身花衣。
我可以用一百万做广告,你认为我有多少万?
他说,是直入主题的方式。
你的“三个一”大概完成了两个一。我用余光看了看“黄蜂”,就当她也是“花蝴蝶”得了。
咋算两个一?是三个一。
他从桌上的黑皮包里取出了三本书,我接了看,是名叫《炼成有钱人》的上、中、下集。
你担保它们能赶上《红楼梦》?我说,我压根儿没听见过这么一个书名,更别说对它的热评了。
绝对赶得上;一百五十万字呢,是《红楼梦》一样的大部头。
我明白了,看来我从当初就误解了他。
张生梦话
张生长安赴试,没有书童,没有马。走得风都凉了,走得雨都瘦了,长安仍路远。
和其他穷举子一样,他马虎解决肚子问题,更舍不得住店;一路上首选村居人家借宿。友善的,主人会为他添一床被子;漠然的,指指厩塌,爱住任便,不住拉倒。他当然住。羊、牛、马、猪,他都和它们共卧过草堆子。有时,荒郊野外,数里不见人烟,但总能找到荒庙,仍可以遮风躲雨,将就一宿。
这日,他又得寄身一座破庙。
他住过河神庙、山神庙、药王庙、土地庙??但这庙却看不出是啥庙。它供的不是泥坯,而是一树桩;年长月久,手一触,便掉坠粉尘。
张生见树桩前有草堆,便解下行李,睡在上面。手触着一些温温的热,想必是哪个和自己一样的举子留在上面的。
走得过于疲惫,张生一会儿就熟睡,做起梦来。
他梦见自己就着烛光,诵读四书五经;那树桩却逐渐活络起来、生动起来;细看,乃一青年秀士。
青年秀士傍他而坐,开口说道:
“不用问,我知道你是赶考的举子。我出一题,你若能回答,必然金榜题名。答不上来,也就花了些冤枉工夫,不如趁早打道回家。”
“你说。”张生手不释卷,只淡定地看了他一眼。
“画时圆,写时方;雄鸡一打鸣,挂在半空中。”
张生还未启蒙,穿露小鸡鸡的开裆裤跑来蹦去时,早识得此谜语。因此,青年秀士话音刚落,张生已经断定他只是绣花枕头靓,打开一包糠的角色。竟说“我出一题”。这也能叫“题”?若这是题,天下读书人,何用熬三更灯火五更鸡,早个个金榜题名了。
张生便答非所问:
“你是何神?”
青年秀士的语气一点不像开玩笑:
“我是考神。”
“烤火的‘烤’?”
“考秀才的‘考’,考举人的‘考’,考状元的‘考’。”
张生遂不再搭理他。
“我真是考神。你别不信。”青年秀士说。
长安。
考期尚有半月左右。张生自是找了个简陋的旅店住下。——像他这种出身寒微、向往功名的考生不少;每天清晨,考生们各种方言的读书声就开始响过瓦肆。——接待他们的简陋旅店都连在一起,老大地支起窗户;此所谓“寒窗”矣。
中午,天气就要暖和得多。
考生们便在中午,一人一把纸扇,摇着书生风度,顺着运河走一阵。在开阔的草坡上,草窝子里坐满考生。大都彼此不识,却热烈交换心得,也交换惆怅和空寂,还有惶惑和无奈。
张生就讲梦,讲他庙宇遇“考神”的梦。让考生们笑岔了气。坐在张生旁的一个圆脸考生,却听得极专注,还点点头,似心领神会。
“这‘题’你押住,必进‘三甲’。”张生拍了拍他肩头打趣。
“是啊。我也有梦:我去保管进士试题的吏部,要偷看试题;几个御林军把我狠揍一顿,又甩出门。却遇一儒士,说明儿有人说题;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你信就成。”考生们又笑得一塌糊涂。
考场走出的张生满脸懊悔。因为本期进士科考题是:两小儿辩日论。
名落孙山的张生回家,就要经过青年秀士托梦的庙,欲祭以香腊纸钱,让“考神”保佑自己下届有出头之日。远远看去,破庙不复破庙,造得极精极工。庙门上题有烫金的字:鬼谷先生道居。
寻金
一个人——一个外乡人撞进了信阳村人的视野中。这是一个纤小的男人,年轻,胡须已不定才收过几茬。他手里提着齐腰高的方格纹行李包,由高高的麻雀山下来;正在用粪肥填进一个个泥窝的信阳村人,抬头就看见他避开棘条,向着他们缓缓而来。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老七。老七肺热,老七用锄挥向一块石包儿,鼻腔里便滴出一串血。老七扬起头,看见了那人。
那人在所有干着活计的信阳村男女的注目中,踏下最后一个偏坡。
他竟有些腼腆,他对他们说:“你们好。”脸变得红扑扑的。所有的女人便相视而笑;男人们却一律将眼光飞向最边的长须老人;他发现了,他走到长须老人面前,他说:“老伯,我叫王乐。”长须老人把手挥挥,“叫我村长。”王乐便说:“村长老伯。”长须老人击了一下掌,“我让你叫村长,不让你叫老伯。你知道我的辈分有多高?你叫我老伯他们得管你叫爷。”王乐慌了,“那就叫村长。”
村长便大笑。村长又说:“你的事我管定了。”
王乐却没明白啥事。他只想向他们打听道路,天快黑了,他还想找户人家投宿。但村长已经扛起锄头,说“走”,朝一条有沟渠流淌的小路走去。村民们已各自收工回家。王乐只好紧迈双腿,跟在村长后面。
到了村长家,村长让王乐坐;一个中年女人端上饭菜,一同吃了。村长摇起手中的团扇,看了一眼王乐,问王乐哪里人,多大了,干啥职业,王乐一一相告。他想接茬村长该问去哪儿,去干啥;但村长似思索片刻,用扇击了一下桌面,“噗”的一声,倒让王乐吓了一跳,慌忙站起。
“珍耶,”村长对着里屋喊,那中年女人便走了出来,“带他去看老七家的。”他对她说。
待村长和珍耶终于明白,王乐只是路过信阳村,不是来看姑娘,不是要做信阳村的姑爷;珍耶出去了,村长叹了一口气。指指偏房,说你去睡吧。
天刚现鱼肚白,王乐便提着行李包出门,他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太阳将坠时,他终于在一座山顶发现下面的村庄,他出现在劳作着的村民的视野中;他避开棘丛,缓缓而下;他看清长须的村长、老七,还有其他的信阳村人。
还在村长家,吃罢饭,村长指指偏房,说你去睡吧。王乐却说,他想看看老七家的。村长马上有了兴奋,“咋想转了?”
一个月后,王乐再一次提了行李包,要离开信阳村,已经有一个姑娘送他上路。她五短身材,却有一双大眼睛。她说:“你啥时来,我等你到啥时。”她又说:“非走不可吗?”
他说:“我不能半途而废。”
他走出了她的眸子。
他翻过无数的山,终于到了一条咆哮在深峡中的河边。他发现不少裸体的男人,在河床中淘肉眼看不着的金屑。有一个男人,头发和胡须连在一起;但他能分辨出是自己生命中极重要的人——他的父亲。父亲咋仍在这里?不是说他淘金发了大财,带着一个女人进入城市,过豪奢的生活吗?王乐所以出门,按别人指点的方位一路觅来,就为发大财,安慰母亲。可是……
王乐就喊一声爸,河床中的男人们全部抬头望他;王乐跳到了父亲面前,又喊一声爸,他父亲怔怔,一抱抱住他,说真是乐儿。
几天之后,王乐父子结伴上路,——他们回家。王乐父亲发理短了,须刮去了;看去并不显老,像王乐的兄长。没几日,到信阳村口时,王乐父亲让王乐自去接他相中的姑娘,自己先行回家。王乐拗不过父亲,任他走了。但一月后王乐与姑娘双双对对回到家里,他看见空荡荡的屋舍,母亲在桥一面的田里,费力地掌着犁。
你又见到了她,在一个朋友的第二次婚礼上;而朋友的第一次婚礼可以追溯到十五年以前。那时,青春激昂;但注目四望,一切都显得单调而匮乏。现在,斑斓的色彩簇拥,标志着时代真的瞬息千变。只是婚礼的男主角——你的朋友,名牌的西装仍然遮掩不了岁月的沧桑。
当然,新娘有白婚纱所揭示的美丽效果。新娘不过二十五岁,但和中年的新郎站在一起,你看到拥有某种相同的质地:愿望抵达后的疲惫感——像沙滩上弥散的潮水。
你看见她,因为她也来参加婚礼。她手里托着盛有红葡萄酒的杯子。她仍然美丽:瓷白的脸,毫不走形的身坯,在蓝色的连衣裙的装饰中,像油画里的人物。可不?油画里的人物才能抵御时间的侵袭,常看常新。她默默于婚殿一角,你甚至没见她饮一口手里红色之液。她站着,眼睛像看什么,但什么也没看;她的脸一片静涩。
你考虑该不该走近她。
??二十年时光一瞬而过。二十年前,今天婚礼上的新郎和你,一起分至名叫里旺的小镇,成为里旺中学的年青教师。你俩同街同邻同龄且同学,又成了同事,关系铁如一人。在里旺,偶然在赶街的人群中发现了她,你第一次有了相思之苦。而与你有许多“同”的人,自告奋勇,为你打听到她的若干信息:她就读于市师范,即将毕业而成小学教师。她父亲是里旺镇镇长,外貌平易心机极重,有“笑面虎”之称;里旺人说“笑官打死人。”她有一兄,官职比她父亲还高半格。
你本无意于宦场,只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有一个平民背景。无疑,她的干部家庭身份让你陷入两难之中;追她吗?你只是普通中学教师,你的父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她会把光彩四溢的未来托付于你的手中?不追吗?茫茫尘世,只有她让你心灵震悚。
里旺街小,一支烟点燃也可以转几圈。你几次在街上见到她,又认识了她。你借出的一本书辗转到了她的手里,是她受人之托,把书还你。
你们于是坐一起畅谈文学,畅谈未来。你说孔子《论语》中曾子向往的境界——邀五六个知己好友踏春融融——也是你向往的境界。心境永远高于物质的俗境。她望了你许久。她说,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希望能成为你五六个知交之一。你说,知交五六个,当然有你一个;知交只一个,也算你好不好?她鼓掌而笑:既如此,何需“那么一天”?你瞧,春光明媚,山含情水含笑,有韵有味,我俩游春如何?你马上应承:当然好,当然好。
你们肩并肩,出现在里旺镇外的山野路上。
你们昭示爱情。
她去市里等待分配去了,你记得她的承诺:我要回里旺!
她不在的日子,你仍然浴着爱情的光芒。那是她赠给你的一束发;黑、亮、柔。在你的手里,在你的书边,在你的枕边,给你温暖。而你把你撰成册的顿悟与感思——一本写着清秀隽永的文字的笔记本,让她带走了。她说她每天闲暇,将面对它,犹如面对你……
暑假了,秋季学期开学了,新教师报到了,你却没见她来。问她的师范同学(他们有三人分配到小镇小学),他们说她留在市里了。
你不相信。
但某天校长通知你,叫你到镇政府去一趟,镇长找你。你去了。镇长含笑,将你让她带去的笔记本递还你。他不说话,你没说话。
你将笔记本焚之一炬,以祭奠这场转瞬无踪的爱情。
你在里旺一待五年。在绵延的五年,对异性你心如止水。今天婚礼的男主角所娶的第一个老婆,曾为你流尽了慕思之泪,你无动于衷。便只好作践自己,嫁给你的朋友。你的朋友结婚,你是伴郎。你数不清落在你身上的忧怨的目光。有一个时间段,将出阁的新娘眼看无人,猛地抱住你这伴郎;说一切都可以改变。你说你就怕、担心、唯恐改变。你保持你自己。
几个月后你考上了研究生,你离开了……
其实又有什么不再变化呢?比如你的朋友,从教而从政,如今从商,已成市里的名企业主了。而你,不也弃了公职,成了自由撰稿人?
她仍然美丽。瓷白的脸,毫不走形的身坯;在蓝色连衣裙的装饰下,像油画中的人物。是的,她依然有年青的容颜。但细细审视,她秀丽的脸,仍然可以看到丝丝岁月的锲痕。她的眼眸,漂着阵阵忧伤。设若当年在此种场合出现,她应该会面带微笑,手牵新娘,献上祝福;用目光激励新郎,把握幸福。现在她却恍若无人。看着手中的酒,它红且透明,它里面恬息岁月。
你早也不记恨于她了。朋友,缘分矣。爱情,更是缘分中的缘分矣。已许一个时辰,足以自足一生;超过许多人。相反,你觉得你应该感谢她。诚挚地。毕竟,许多爱情都如昙花,无法左右。
你还是决定走近他。
距离一米,你喊出了一枚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她的名字。你发现她突然抬起眼睛,手里的酒盅也突然倾了一下,滴淌的葡萄酒如来自某种痛楚。
是你?她说。
你点了点头。
她说了一串数字,然后捂着眼睛跑了出去。
她是告诉你她的电话。
你欲追她——又止。
偏偏你的朋友——婚礼的男主角都看见了。他走近你,对你悄语,她仍单身状态。
你惊奇!
啊,一个人的美丽与忧伤……
与美女一同失踪的下午
村主任冯百林开了辆微型车到镇上开会,向庆、肖玫夫妇俩要到镇派出所办户口,他就捎了他们;肖玫年方二十一,是村里的头号美女——村里的一茬青壮年爷儿们闲坐着摆“龙门阵”排的。还说她要生在港台韩国,必是耍大牌的明星。可惜生在乌蒙山里,傍着野蔷薇长大,只好被向庆娶为媳妇;猪吃珍珠,暴殄天物。村里这茬爷儿们说话时向庆也在场,他们看着他边说边笑;向庆便不分老小一起骂:
“你们这伙狗日的。老子走过浙江广东,还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留过影,咋会是猪?有些艳福倒不假。”
村里爷儿们就说:
“你就是猪。牵到北京牵回来还是猪。”
冯百林捎带向庆肖玫,用一个小时到了镇里。约定下午两点,他俩到他停车的粮管所坝子会合,还一起回村里;并与肖玫互记了电话号码,以便联系,他就开会去了。向庆肖玫俩先找食馆各吃了一碗米线,又到派出所办了户籍手续。看看时间,才十二点;就在镇街子上游着。向庆要吃烤臭豆腐,肖玫不要;向庆吃烤臭豆腐时肖玫就顺着一溜门面看衣服,两人竟走散了。
向庆一边在人隙里挤来荡去,一边焦灼地寻觅。撒泡尿就可以这头湿那头的街子,硬寻不见肖玫。几个来回之后,他突然想到肖玫有个堂姐嫁在街子上,丈夫叫周保安,还真在镇中学当保安;肖玫没准找堂姐了。向庆便走到镇中学;在校卫室门口,他看见一个身着制服的中年人正帮一女人卖雪糕,他便问他:
“大叔,请问周保安是住这里吗?”
那人看了他一眼:
“我就是周保安,找我有啥事?”
卖雪糕的人抬起头,向庆一眼认出她就是肖玫的堂姐;他和肖玫结婚时他当过送亲娘子。她也认出了他,忙招呼他坐,一边向丈夫介绍堂妹夫。周保安弹了弹肩上的灰尘:
“他叫我大叔。我真那么老吗?”
女人白了他一眼:
“你都四十老几了。还想装黄花大少男?”
肖玫确实找过堂姐。两个人头挨头讲了会悄悄话,肖玫的手机响了。于是,肖玫向堂姐拜拜,急着走了。时间大概在五分钟前。
向庆了解到这些,忙向冯百林停车的地方赶去。但车不在人也不在。向庆看时间,一点还不到。他们怎么不等他?向庆的脸上疑云四起,找了家公共话亭,拨肖玫手机,无人接听。向庆便打了张摩托,一路驶回村子。未见冯百林车,也未见肖玫人。向庆又气喘吁吁赶到冯百林家,问他老婆冯百林的手机号。他老婆说:
“我不晓得。”
当她听明白冯百林是跟肖玫一块儿不见的,一抹鼻子泪就流下来了。拎起汽油桶要浇了好烧自家的房。向庆夺了,把她推到床上坐着,她却一把抱住了向庆。
“不能光让他俩高兴。”她说……
傍晚时分,冯百林的微型车开回来了。
在向庆家里——
肖玫见坐在屋角的向庆便嚷嚷:
“凭什么不等我?”
她将手里拎着的一双新男式皮鞋连同包装袋向向庆扔去。
在冯百林家——
冯百林跪在搓板上,向老婆“坦白”: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二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起别的女人的歪念。我真是开会,不是幽会。我从十点开到十二点,散会了,就拿着会议补助三十元,和别村村主任合伙到‘快活林’吃饭。他们边喝酒边谈自己村的‘村花’;谁都不愿意自己村的‘村花’不敌别人。入乡随俗,我也谈起肖玫来。——别激动,以前的‘村花’当然是你,可岁月不饶人。现在是肖玫。他们就笑,说我们村的‘村花’可能只是他们村的三流角色,一抓一大把。为使我这村主任他们面前不矮一截,我就打电话叫肖玫,把他们给镇住了??”
他女人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一推被子坐起:
“鬼才相信,哼!”
捉鬼
红桃五饿得奄奄一息,草花尖救了他。草花尖还给红桃五五钱银子,说我也就这点了;下次饿晕在哪截路口,我指定不会碰上。红桃五叩首、叩首、再叩首;草花尖欲扶起,红桃五固执地跪伏着。
“我要跟着你。”她说。
“跟我干吗?男人和男人,成不了一家人。你要是女人,我还可以考虑。”
“我就是女人。”
草花尖眼睁得大大的,看红桃五剥去短袍,露出红妆。
“还需要证明吗?”红桃五说。
“不,不。”草花尖狠扇了自己嘴巴两下,“我这孤家寡人惯的江湖客,带着个女人干哪样?”
草花尖是一个捉鬼的。他的行李里永远有桃木剑、铜香炉、铜烛台,以及一颗刻有阴篆的印石。——据说对鬼而言,这石印相当于督抚一级的官鉴。用它盖在符上,镇住的鬼一千年寸步难行。
草花尖还有个陶壶,他用它装鬼,更多的时候用它装酒。
草花尖背着行李,后面跟着红桃五,由昭通取道去昆明。红桃五发现,草花尖一路熟得很。渔樵耕读乃至做针线的老太太,都叫他“鬼师”。
“鬼师,这回去哪里?哟,还娶了个标致媳妇儿。”
“呵,还不是走哪算哪。这里这会有闹鬼的人家吗?”
“有,此去若干里,某某庄某某家。不过请了新的鬼师了。”
“呵,那我们走了。”
走到空旷些的地带,草花尖对红桃五说,瞧,我的地盘,不听我的了;有人争饭碗来了;我带个女人干哪样。
当然,沿途熟人多,还不至于饿着。住宿也没问题,总有落脚的破庙。
草花尖带着红桃五明显加快了步履,让红桃五有些吃不消。草花尖解释说必须追上抢自己饭碗的;红桃五只好忍着。行至黑石头,虽是三月,山梁上仍有雪线。在酒旗随风摆动,猎猎有声的路边店,他俩看见了他们——另一帮捉鬼的鬼师。
三个男人,因蓄着长须认不出实际年龄。但他们手里都挚有布幌,上书“捉鬼:恰逢老k(q、j),恶鬼难逃。”
草花尖、红桃五进了店子,要两斤酒、两斤牛肉。
老板认出了草花尖。
“鬼师,这回去哪里?哟,还娶了个标致媳妇儿。这下热闹了,他哥仨是捉鬼的,你也是捉鬼的。”老板说。
“老子改行了,不捉鬼了。”草花尖说。
“不捉鬼,那你捉啥?”老板说。
“看这个。”草花尖从腰上解下一个牌,亮了亮。
“官差带的牌子。”老板说。
“六扇门的。”老k、老q、老j一起说。
“三位老兄眼不拙。不过,三位贼眉鼠眼、獐头獐脑、沐猴而冠,恐怕并非善类。”
“善不善,走着瞧。”三人丢下话柄,夺门而出,连布幌也任它坠手。
“跟老子玩消失,走着瞧。”草花尖并不追赶;面对老板,“老板,这里这会有闹鬼的人家吗?”
“有。此去三里地,王家坳庄王员外家。??哎,你不是不捉鬼了吗?”
“咋不捉?任鬼害人?”
三天之后,草花尖、红桃五到王家坳捉鬼后上路。
“你看破捉鬼的过程没有。”草花尖问红桃五。
“没有鬼,鬼由心生。”
“好眼力。”
“你捉鬼只是骗术。”
“干吗说是骗术?心里有鬼,草木兼鬼。我们捉鬼人只不过是为他们疗鬼病的心理暗示师。”
“那你的六扇门牌子???”
“蜡铸的。”
草花尖从腰上解下牌子,掰成碎片,扔到草窝子里。
“你是真正六扇门的人。”
“凭啥这样说?”
红桃五打了一个唿哨。
老k、老q、老j从树后闪出,纳头便拜。
“我是云贵总督鄂尔泰的侍妾。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我领了任务,带他们密察朝廷通缉要犯。”红桃五说。
草花尖对着天空朗声而笑。“哈哈哈??”
私奔
葛坤昨天与刘莉用手机互发信息“交谈”:“明天你当真在家里,寸步不离?”“肯定在。”“你就不到青云街赶集?”“我不赶集。”“明天,你家里都有谁?”“我,我奶??你问这干吗?我奶眼不花耳不聋,你不能到我家来。”“想你。”“我也想你。但我注定只能做乖孩子。你知道的。”
葛坤今天带了吴丛中、解敏、赵高科三个好朋友,一人一“骑”(摩托),往山前村奔。驶到波林坳口,葛坤让停一停,四个小伙子走下摩托,往坳下看。刘莉家房前桃花、院后李花,都娇艳着。但她家院子的旷地,柴烟兼水雾腾腾着。
“那是干啥?”葛坤说。
“像是杀猪。”赵高科手搭凉棚,看清楚了,“日怪,年都过了,杀猪干啥?”
“人家预备嫁女呢。不兴杀猪?”解敏擂了赵高科后背一拳。
“可惜新郎不是葛坤。”吴丛中说。
葛坤蹲下,他的三个好朋友也蹲下。
“看来我们得歇歇。让杀猪的、帮忙按猪的、等着吃猪下水的人走了,再下去。”葛坤说。
“那要多久?没三五钟头会折腾完?”解敏说。
“就是。我看我们四人突击行动,马上动手。他们反应过来,我们早带刘莉出省了。”吴丛中说。
葛坤一拍腿:“对呀,闪电行动。”
“葛哥,这算不算抢亲?”赵高科问。
“当然算。”解敏抢答。
“算啥抢亲?这叫蓄谋私奔,同赴爱情。”吴丛中说。
葛坤挨个装烟,“吸完烟,闪电行动。”
刘莉家。刘莉奶奶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手拿一把蒲扇。——天并不热,她的蒲扇只有装饰性。她的旁边,杀猪匠吹猪脚,猪便鼓囊囊起来。三个半老不少的人也坐着木椅子,边喝散酒边笑话杀猪匠:平生力大吹猪脚,一世英雄棒打猪。杀猪匠抬起嘴搭茬:
“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知道不?要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时代,我单拎杀猪刀就可以做个将军。”
葛坤四人的摩托鱼贯而至,四人下车,有序进院。吴丛中三人抱手,盯着猪和人看;葛坤似入无人之境,逐一跑进房间,大呼“刘莉”。
无人答应。
别的人似知悉他们会来,并未惊诧。杀猪匠手下的猪体更加鼓囊。
葛坤走到刘莉奶奶面前。
“你是刘莉奶奶。刘莉呢?”
“没听说过私奔?今天早晨和矿厂会计田兴远的儿子田原私奔了。你是王富豪家的人吧?对不起了,我已经打电话让刘莉她爸到你家办交涉。你放心,每回走我家的礼,我们按市场零售价算。我这孙女,性格还真像我。”刘莉奶奶摇晃蒲扇说话。
“那你家还杀猪?”吴丛中问。
“今儿个老身生辰。”
葛坤掏出手机,拨通;里面果然传来刘莉的声音:
“我和田原在私奔的路上。葛坤,他比你先动手。”
发生在1990年的盗画案
天要是不突然下暴雨,王瑞是不会走进这家古董店的。他不懂古董,但他知道古董店无非是收罗些陈丝烂草,以古人物品的名义卖给傻帽的地方。他呢?压根儿不会做主顾,甚至不会对架上绣饰的器皿、发黄的纸卷感兴趣;虽然他一直以非法占有他人财物为职业。——说白了,他是个人见人厌的小偷。不过,他的额头也没锲“小偷”二字,厌恶他的是知道他身份的人。眼前没有。
躲雨呗。
店里本有两个人;和店主一起算,三人;和王瑞一起算,四人。店主站在凳上,双手各捉画轴一端,让整帧画自然垂悬;他是一个年龄至少七旬的老叟,颜面却红润,头发也乌黑,是个驻容有术的人。
而另两个人,已同样进入了老年时光;一个发须皆白的,垂手而立;一个发须花白的,用放大镜仔细察看店主“展示”的画;从他专注的样子看出,他决不会放过任何疑点。
终于,他移开了放大镜。
“咋样?”发须皆白的问。
“真品。硬是祝枝山《江山吟》真迹;连右侧唐寅的题诗都是真的。”发须花白的说。
店主开始卷画轴;一边说:
“我没骗你吧?真是一个朋友为医治他老婆的肺癌,才拿出来请我代售的。”
“能不能少一点?”发须皆白的说。
“没商量。我是左手进,右手出。不就二十万?要不是朋友为医老婆的肺癌,名画有价,爱情无价嘛。你能拾了这‘漏’?我敢说要在荣宝斋卖,起码后面加一个零;若是国宝级——我也拿不准——后面可能就要加两个零。”
发须皆白的动心了。
“二十万就二十万吧。但我没带够钱;画你存着,别卖了别人。明天我来取。”
“你得交订金。”
“这点规矩我懂,我带一万来了;常在此间混,定是明白人;是吧小伙计?”发须皆白的人边说边向王瑞点一下头。
他把王瑞当成古董店伙计了吧?
收钱,验钱,打收条;然后,发须皆白的、发须花白的,各撑各伞出门。
见王瑞还站着,店主忙把卷成筒的画紧抱怀里。
“他们走了。你不是一起来的?”
“不??是,是一起来的。”
王瑞说,走出店门。
雨仍下着,王瑞蹚着积水到了对街。
现在,他站在“云烟专供假一赔十”的烟店前,买了一包烟,撕出一支抽着。卖烟的大婶招呼他往伸出去的顶棚下站,又向他打趣:
“听人说‘洗脑洗脑’,真见你‘洗脑’了。”
王瑞用袖揩了揩头发。
“我真被‘洗脑’了。”
一幅画,二十万;真有这事!
常在古董店外走,一副真君子模样,不屑一顾,失掉多少机会?
透过刚打开的路灯刺透的雨雾,他看见古董店老板正拉下橱窗卷帘,接着,两扇店门也合上了。
二十万,一幅画,只有今晚有机会。
他重新蹬着积水,走到古董店前,他的手里多了一纸袋。里面装的是他从垃圾桶里掏的废纸;带了流浪狗喜欢的味道,一条黑色的土狗追随了他一路;他不得不给它一脚。
镇定,然后,他拍古董店店门。
“喂,老板,取货。”他喊。
“取啥货?关门啦。”里面老板的声音。
“我取《江山吟》。除订金外的十九万,我一分不少带来了。”
“明天都成。交了订金,我反不了口。”
“我爷急着用它,就让我在银行提了现款。”
“你等等。”
他狡黠偷笑了一下。店门一开,《江山吟》就是我的啦。他想。
两眼四顾,却见走来两人;而且,这两人也冲古董店而来。——他刚认识过,是发须皆白的、发须花白的。他慌忙闪身一旁。
两个老叟拍门。
门应声而开。
“带了钱了?那我们一手钱,一手货。”
“我说带钱了吗?老哥子,今天明天开钱提货,还不都一回事。是刚才疏忽,忘了看纸张。”发须皆白的说。
“老哥子,你好奸诈。”
“奸诈啥的?诸葛一生唯警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店主把他俩让了进去,又合上门。
王瑞在外,狠狠地跺了跺脚。刚才,要不是两老叟,他本欲借店主开门,将手里的纸袋当钱袋,与店主“钱”货两清。只要画到自己的手,他会寻隙走人。
突然“飞出幺蛾子”,只能静观其变。
时间不长,店门重开,两个老叟走出来;须发皆白的“啊”了一声,差点跌倒,定眼看却是一只黑色的土狗,头顶了他的裆。店主给了狗一脚,它跑了。
“得罪,得罪。”
“得罪啥的;狗又不是你喂的。”
发须皆白的将手搭在发须花白的肩上,微跛地走了。
店主手扶门框,对着二人的背影笑了一回,关好了门。
王瑞凌晨才回到租住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画轴——
却是一卷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