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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良去解了罗英和参军们的绳索, 许多人自发地清点尸体, 然后拖出大营掩埋, 带血的土被铲了出去, 半个时辰内, 军营里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人人都知道, 有一种偌大的恐怖笼罩在军营上空, 再没人敢嘲笑那些关于林菁的传闻,只要看到那一幕的人,便绝对不会忘记。
唯一庆幸的是, 林将军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历来军营中最可怕的哗变,竟然才死了一百来人便终结, 堪称史上最怂的哗变。
林菁回到主帐, 她坐在案几后面,娄飞尘以令人诧异的速度端来了水盆, 帮林菁擦洗身上的血迹, 林岚重新找了一身干净外套, 放在一边供林菁更换。
她扫了一眼自己的亲兵。
老人大多在外面处理这次哗变, 跟进来的齐正阳满脸菜色, 他大概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刚才已经吐了一场;柳冰的脸越发苍白,他一直紧握着拳头,发现林菁在看自己的时候, 已不敢直视;班音也不像往常笑嘻嘻的, 他有些愣神,没注意林菁的方向;只有娄飞尘反应最快,帮她洗漱,还有师兄司奉龄,似乎也有些震惊,但林菁看过来的时候,还是安抚地一笑。
稍顷,毕安年进来传信:“尸体与军册名单都已校对完毕,共一百零三人,其中只有两名府兵,其他皆是各地流放过来的囚犯。”
林菁接过名单,还真是不出她所料,这帮犯人是这次哗变的主力。
班音好奇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林菁敲着桌子道:“很简单,他们不想死。大昭即将与朔方城开战,府兵是军队中的精锐,通常去攻城的第一梯队都是他们这些囚犯,自然不甘心受这样的安排。一旦他们把军权夺过来后,不管上面如何发号施令,真正执行的还是下面的士官,他们可以暗中更改队伍番号,把自己的人从炮灰阵营中撤出来,而且大权在握,最后计算军功的时候,还可以把大头按在自己头上,只要守捉使不能发话,他们还不是为所欲为?他们是必然要出手的,最近恰好是天时地利人和,新守捉使上任,大家正是不习惯的时候,我玩儿命的操练他们,吸引了大批仇恨,尤其我还是一个不能服众的女人,就算有人不认可哗变,也不会给他们造成多大的阻力。另外,想夺权的话,只能在新的军使也带领大军前来驻扎之前,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这场哗变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我一直在等他们动手。”
班音一手握拳拍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恍然大悟道:“将军就像是在钓鱼,利用操练积累不满,把那些对将军心怀不满的人钓出来,属下说得可对?”
林菁斜睨了他一眼道:“不对。”
班音有些吃惊。
还是司奉龄解释道:“操练士兵并非钓鱼之举,而是提升士兵活下来的几率。”
在将军踏入兵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是一个共通的利益生命体,想在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让士兵足够强韧,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士兵活下来的几率越大,获胜的几率越高。
练兵是枯燥也是最令人崩溃的,没人想日复一日的重复训练和跑操,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吗?
当然,这里面也有她的私心,她大可声情并茂地对士兵们说自己是多么想让他们变得更强,但她没有,而是抓紧时间放任哗变的发酵,用最少的牺牲,来解决长泽军营里的毒瘤。
林菁不想解释太多,一方面,信任她的人总会找到真相,另一方面,不愿意信任她的总会找到各种理由来诋毁。
她不在乎。
才刚入夜,她便把罗英叫了过来。
罗英本来就挺顺从的,看过那一幕之后,更是乖得像一头没脾气的老黄牛,勤勤恳恳地站在林菁面前,“将军有何吩咐?”
“我要去探一次朔方城,军营里还按照之前说好的分工,你来主持大局,我的亲兵辅助。”
罗英那雄壮的身体抖了抖,他不知道这位长得跟仙子似的的小娘子怎么就这么野,天天想着往外跑,干的还都是这么危险的事,把他一个人留在军营里好不可怜,罗英只恨不得叫一声“祖宗”。他心里已经泪流成河,拿出言官死谏的劲头道:“将军使不得!朔方城守备森严,城墙高到只有云梯能破,你千万不能去!”
林菁正是那撒野的君王,在甘州的时候裴景行就陪着她一起疯,到了长泽这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更没有约束了。
“我意已决,罗副将也不用担心,现在还未到战时,正是探查的好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罗英退而求其次道:“那将军好歹多带点人啊!”
“不了,除了我,没人能上那座城墙,带多了反而麻烦。”
罗英还在挣扎,“其实军方也应该有朔方城布防的情报。”
“军方的情报不可能有我的新鲜把?”林菁笑了笑,尤其知道连正在朔方城以后,她相信连正完全有本事将朔方城守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等等,她的比喻好像有问题……
林菁没舍得骑火炼,她挑选了一匹温顺的黑马,用布包了四蹄,骑着它在夜晚中飞驰。
月亮照耀下的麦田间,只能看到一骑绝尘,像是穿梭在黑夜中的闪电。
在快至黎明的时候,她已经能看到朔方城的轮廓,她从身上掏出一个果子,系在旁边的树枝上,刚好让马嘴够不到,又能看见,这样马在周围吃草,不容易跑掉,但真的能不能留在这里接应她,全凭运气。
她穿着夜行衣,提起轻功奔至朔方城下,看着近十丈高的城墙,忽闪一下便冲了上去,她以城墙借力,完全没考虑过换防等问题,直到快接近垛堞口的时候,她高高跃起,几乎比城墙的平面高出一丈,不远处的士兵只顾着看着下方,根本没想到有人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
城墙上的空间并不逼仄,比如甘州城的城墙可以跑马车,朔方城当然比甘州城豪华,当年的统万城是比照长安城建造出来的,城墙上可供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运送物资极其方便,不过也为林菁制造了困难。
她在半空中甩出钩绳,勾住城楼的一角,手臂用力,把自己荡了过去,然后找准了时机,想是一片轻飘飘的叶片,从暗夜中飘了下去,在卫兵经过的时候,使出了壁虎游的功夫挂在城墙上,最后落在地上,没入了巷道中。
朔方城基本复刻了长安城的建造图纸,甚至连坊市都没差别,但它只得了长安城的躯壳,却没有长安城的灵魂。
长安城的人们是鲜活的,不管生活多艰难,他们是在天子脚下,有着大国臣民应有的朝气和骄傲。
林菁在朔方城见到的只有恐惧和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不停有卫兵在街道坊间巡逻,这个城里没有游手好闲的懒汉,所有人都机械地工作着,为梁家王朝源源不断地产出物资,穿着官袍的小吏四处走动,监视布匹、粮食加工、买卖、各类公共聚集地的任何举动,街头巷尾都贴着告示,宣扬的都是梁家王朝如何强大,梁师都如何为国为民,以及突厥可汗对他们是如何关注,又给了多少支援。
如果民心真的能如此轻易安抚就好了。
林菁受申屠翰贴胡子的启发,也在脸上粘了胡须,她先是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废弃的柴房睡了一觉,到了中午才出去找个饭馆胡乱填饱了肚子,她本来未雨绸缪地想找个胡饼店买两张胡饼带在身上,但是这里不是长安,没有随处可见的胡饼店,她反正也是想探查朔方城,沿着街道走进了西市,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清。
朔方城太小了,封闭直接影响物资流通,大多店铺只出售食物、布匹等杂货,夹杂着零星的米面粮店,这其中只有唯一的一家奢侈品珠宝店,还是胡人开的。
林菁不想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去用火神令,谁知道朔方城的胡人还是不是霍九的手下,再说她也没钱买战时情报这么贵重的东西。林菁正想穿过西市离开,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华贵的突厥袍服,浓眉细目,唇形凉薄,唯有高挺的鼻梁和高大的身体让林菁认出了他。
她在他身后跟着。
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里,穿过了西市,走进了相邻的坊门,在青砖铺就的道路上缓缓行走,还有闲心旁边的摊位上买了两个果子,却不吃,只捧在手里,走了一段路后,又塞给了跑出来玩的孩童,然后便开始走街串巷,接连几个诡异的来回弯道也没能甩掉林菁,最后,他施施然地走进一间店铺。
林菁跟了进去。
一进门,她便觉得不太对劲。
里面充斥着各种男人的调笑声,还有女子的娇笑声,传出许多不太正经的谈话声,坐席之间用幔帐隔开,里面三五成群,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形,倒是没干男女勾当,里面是一张四方案几,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
这里竟然是一间赌坊。
见有陌生人进来,一名衣着大胆的女子走了过来,笑问道:“小郎君是一个人呐,还是等朋友?”
“我来找朋友的。”她绕过女子便往里走。
女子正想唤人拦住她,从偏门进来一名少年道:“主人有请,客人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