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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内, 赤力木走过长长的回廊, 他拉开木门, 将一张薄薄的纸双手奉上。
霍九仍然带着贝提耶的面具, 他正在书案写着什么, 连眼都没抬, 伸出修长的两指将信纸捏了过来, 抖开之后,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眼睛便离不开了。
赤力木道:“连正居然算到了这个份儿上, 主人,我们要不要帮忙?”
霍九将信纸放下,他冷笑一声道:“我留着连翼父子, 本以为他们能做些正事, 没想到连翼已是没了牙的老狗,连正心思不正, 一门心思居然都系在女人身上, 甘州的据点被人拔了还在那儿做着千秋大梦, 真是难成气候!”
“主人的意思是?”
“先看看再说, 必要的时候再给予协助, 现在不要轻举妄动, 免得拖累了她。”
赤力木松了一口气,他挠挠头道:“依主人看,那群唯利是图的昭人不会真的将她送进城吧?”
霍九把信纸放在一边, 有些粗暴地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来, 俊美的容貌配上那一双狼一般的蓝眸子,像是一只误入人世的妖。
他邪气横生地笑道:“他们敢送,我就敢接着。”
大昭不珍惜他们的女武神,岂不是便宜了他?
娄飞尘轻手轻脚地将那一地瓶瓶罐罐收好,他走到门帘处,掀开一角看了看外面,皱着眉道:“有人在监视我们。”
林菁一哂,这就开始怕她逃跑了?
对方出这样的毒计,她并不意外,连正能这么快猜到布防图失窃,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以为大昭真的会迫于底层士兵的压力而交出她吗?如果不是,那是否还有后手在等着她?
这才是林菁担心的。
“我得去主帐。”她道。
主帐得到信件后,一直没有传唤她,想必是左平在压制那些将领,但这并不能治本,她必须得亲自出面。
司奉龄取过旁边简陋的缚辇道:“我带你去。”
除了最开始的惊讶,林菁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她由着司奉龄和林岚把她抬到缚辇上,穿上了一件外套,然后被抬去了主帐。
来得正是时候,里面的讨论已经白热化了,一群人嗡嗡嗡,听着十分闹心,里面时不时地夹杂着“交人”、“哗变”、“女人”之类的词语。
林菁进去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左平拧着眉头,他仿佛又回到了在幽州大营时,因为他护下了突厥女奴,所有人对他冷眼相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就像现在,他护着林菁,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是他不允许自己的麾下出现这般无耻的行径。
用一个女人去换城池?
可真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了!
就在他被众将领七嘴八舌围攻的时候,林菁出现了。
她气定神闲地道:“诸位将军可是在讨论林某之事?”
众人愕然。
林菁本就是个十分美貌的小娘子,因为受伤的缘故,她的脸色苍白,人也比平时娇弱了几分,她偏过头看着他们,带着三分天真、七分娇媚,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她能凭借美色偷出布防图,不是没有根据的。
如果她愿意委身,恐怕能办到很多人办不到的事。
陆文许低咳了一声,打圆场道:“林守捉使既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主帐可是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
林菁点头道:“我听闻此事之后,心中高兴,自然要来跟大家商讨一番。”
众人:“……”
咱们说的是同一个“高兴”吗?
陆文许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挥挥手不耐地道:“那便说吧。”
林菁示意司奉龄和林岚把缚辇放下,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不知道诸位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左平骤然抬起头,他眼眸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脑海中一直想不通的思绪被这一句话点亮,他脱口而出道:“你有办法扳回这一局?”
林菁笑了笑,她道:“自然要扳回这一局,将己方战将双手奉送给敌城,看似是个减少牺牲的法子,但只要被敌人抓住这一把柄,便足够大昭军部遗臭万年,被有风骨的文人看不起、被有血性的男儿看不起、被家有娇儿的人看不起、还会被朝中的同僚看不起……这样百害而无一利的事自然不能做,对方煽动我方士兵,用心险恶,若是再按照敌人的节奏来走,才是真正要输这一场战争。”
一名参军有些焦躁,他扯了扯衣领大声道:“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什么害不害的,历史从来由胜者书写!”
林菁眯着眼笑道:“可如果真的把我送出去,你们也不会获胜啊,难道你们以为朔方城会轻易投降?不,他们是在等营中内讧,诸位将领大概也是爱兵如子,如果军中发生哗变,可就不美了。”
陆文许用眼神压下一部分蠢蠢欲动的将领。
右威卫是他的班底,左平太年轻,真正掌控局势的还是这位老将。
林菁是真的觉得这些人很可笑,这十五年里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就是这么一群货色,如果不是她在这里,以这群人的脑子,大概会被连正碾得渣都不剩。
现在么,既然连正针对她,也就别怪她出手,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作孽力回馈。
林菁继续道:“我拿到的这份朔方城布防图,是在连正的书房找到的。”
“连正?”大部分将领都摸不到头脑,“这是谁?”
倒是陆文许变了脸色,他是经历过林远靖年代的,立刻道:“是连翼之子?当年连翼叛逃出国,他的儿子居然帮朔方城抵抗昭军?”
林菁道:“不仅如此,之前的进攻甘州的杂牌军里,也有连正的身影,这些都由裴军使整理上奏,不是什么稀罕事。”
陆文许若有所思地道:“那你的计策是……”
“诸位可知连正为何要污蔑我?布防图失窃,他是最主要的责任人,是他自己看守不利,在面对梁师都问责的时候,他选择祸水东引,设计陷害于我,这是其一;在我登城墙的时候,他堂堂主将,竟然未能阻止我,这是其二;主城门本就是布防的重中之重,他将彭大春放在最薄弱处,被我一刀砍了,索性来个死无对证,这是其三。这三条,如果让梁师都知道,每一条都足够他被千刀万剐。另外,连翼、连正父子在逃多年,如果大家能拿下连正,其功劳可不亚于攻下了朔方城啊。”
陆文许立刻问道:“你可有捉住连正的办法?”
“把连正挑断了手筋、脚筋交出来,大昭会派人谈和。”
有人道:“胡闹,我们怎么能做这样重大的决定!”
林菁冷笑,把一县的守捉使交出去,他们难道就有做这个决定的权利了?现在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实在恶心。
她忍着嘲讽道:“兵不厌诈啊诸位,这又不是小儿游戏,难道还要数上一二三然后打在一起么?”她又看向陆文许,“陆将军,您是皇帝派来的监军,您有权在非常战时做决定,只要这一切对战事有利。”
陆文许犹豫起来,这时,左平的身形微微靠向陆文许,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渭水盟约之后,圣人许久不曾扬眉吐气,此次收复朔方城,难道真的只为一座城吗?”
陆文许醍醐灌顶。
十万大军再临草原,为的究竟是什么?
是李茂收复国土的雄心,是他扬大昭军威的时候,是在为了今后打东突厥做准备,如果在这个时候,他因为眼前蝇头小利而失了军心,等到回了长安,便再难得圣心了!
陆文许微微点了点头。
左平站起身道:“诸将听令,全力压下军中谣言,大昭绝不会用任何一个士兵的荣耀去换取胜利,更何况是有功之臣!大家不要中了敌军的奸计,竟然他们想离间我们,我们定然要反击回去,就如林守捉使所言,连正是大昭通缉要犯,正好趁机将其一网打尽!左右虞侯军负责这一次用间反攻行动,同时左右二军准备下一次攻城,解散!”
众将领看着左平,又看了看陆文许,再不敢抗命,应喏退下。
第二日,昭军用床弩向朔方城四方城墙射出数十封信件,参军帐里有位沉迷话本说书的能人,回去便根据林菁的思路发散思维,洋洋洒洒写了一夜。
这封书信里详细写了连正的来历以及他图谋朔方城的私心,把布防图失窃、守城放水、污蔑林菁等行为写成了声情并茂的话本,一个心怀鬼胎的奸角栩栩如生地立于纸上,教人看了恨不得将其打成落水狗。最后不仅提醒梁师都小心身边小人,还承诺如果将连正挑断了手筋、脚筋送出城外,便会派遣使者提供优渥条件和谈,甚至有承认朔方城的合法地位的可能。
各城门守将不敢耽搁,立刻将书信送到梁师都的案头。
梁师都脸部肌肉抽搐地看完了这封信,还不等他召唤,连正自己便进了宫。
他伏身下拜,口中道:“我来向陛下请罪。”
梁师都已经难以维持笑容,他性情本就暴戾非常,心中已起杀机,冷漠地道:“连将军何罪之有。”
“我的确有丢失布防图的罪过,但陛下圣明,当知我与大昭不共戴天,协助陛下守城之心不假,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我的计策,使得军心动摇,因此请罪。”
“你不怕我将你送出城门?”
连正垂眸道:“就算送我出去,大昭终究还是会进攻朔方城的,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而且我没猜错的话,对方的第二次攻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