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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病房里都在忙活。
因为纪父陷入昏迷,要用成人尿不湿,他身上还在输液,每一个小时,纪淳就要检查一次他是不是尿了,期间还要反复为纪父擦拭身体。
纪父不能平躺着,只能侧身,他的喉咙里全是浓痰,平躺会卡到。
纪淳每隔一会儿就会给他拍拍背,用棉签把浓痰挖出来。
给纪父擦拭身体和换尿不湿的时候,他们会拉上帘子,许游就在外面等着。
后来她听许父说,纪父身上有很重的,发黑发紫的大片淤青,就是一个多礼拜前摔倒留下的,到现在都没淡,是血小板太低了。
许父叹了口长气,他出门吸了根烟,回来时眼眶也有些红。
许父和纪父是同学,认识二十多年了,后来又是邻居,那情谊不比旁人,两人又是同年生,看到老友即将离世,这对他的冲击也是极大的。
后来医生查房的时候,许父先出去了,这病房里不让留太多家属。
许游听到医生跟纪淳说,该做的,能做的,他们都做了,现在就是让病人尽量舒服一些。
纪淳高高的个子,低垂着头,轻轻点了两下。
许游看着,心里堵得慌。
前后不过一个多礼拜,纪淳的身上已经没有了昨日的意气风发,阳光洒脱,他站在那儿,用尽所有力量接受、消化这件事。
回过头来,他还要安慰自己的妈妈,说些让她好受的话。
纪淳说:“爸爸一直昏迷,起码没受什么罪,你看他梦里也没喊过疼。”
纪淳的妈妈伏在他肩上呜呜的哭。
纪淳梳理着妈妈的头发,轻声安慰,抬眼间,对上许游的目光。
两人相对无言。
***
两天后,许游放学后听到许父说,纪父上午九点多的时候走了。
许游愣在当场。
许父说,现在纪淳家正在准备丧事,周末遗体火化,到时候他和许游一块儿去参加。
许游点点头,也没说什么,那晚饭吃的也少,饭后去了画室。
她坐在画架面前,知道自己应该按照齐羽臻的要求,画一幅练习画交给她,让她纠正问题。
齐羽臻说,要画就画她心里最强烈的记忆,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人或者物,不要为了练习而交行货。
可是许游满脑子想的都是纪淳。
纪淳那天眼睛微红的模样,他低着头抖动肩膀的模样,还有他听到医生的话还要反过来安慰母亲的模样。
许游抹了把脸,快速在画纸上画出她脑海中的轮廓。
画没有画完,她就停笔了,心里实在难受。
许游翻开手机,给纪淳发了微信:“我晚上才知道纪叔叔的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你,节哀……”
这话发出去,许游又觉得似乎不够,想加一句什么,却又想不到。
半晌,纪淳回复了:“早上的时候,我看爸爸实在难受,有痰卡在喉咙里,我就叫护士帮他抽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不到半个小时,那些指数就不对了,然后……”
许游连忙说:“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医生之前就说过了,让家人有个心理准备,你千万别怪自己,不要往心里去。”
纪淳没回复。
许游又把前些年在医院走廊里听到的那个老人的话,转达给他,然后说:“其实纪叔叔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和阿姨,你们要保重身体,别让他难过。”
过了一会儿,纪淳回了:“嗯。”
***
翌日放学后,许游将那副未完成的油画,交给齐羽臻。
只是还没等许游告诉齐羽臻原因,齐羽臻就说:“这周的课先停了吧,我看你这状态也不好,周末不是还得去送长辈吗?回家后调整好状态,下周咱们再定时间。”
许游一愣,但转念一想,应该是褚昭也听说了消息,告诉她的。
许游点点头,坐在那里又听齐羽臻点评了这幅画一些优点、缺点,上课的时间比平时都要快,不到一个小时,齐羽臻就让她回去了。
许游抱着画走出照相馆,到门口时,见到褚昭就蹲在台阶上抽烟。
他的另一手还拿着手机,飞快的打字。
她没有和褚昭打招呼,走下台阶往街上去。
晚上,许游在画室里将画完成,落笔时,却没有往日那种长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她看着画里的纪淳,喉咙哽的慌,心里憋闷。
她答应过纪淳,要再给他画一幅画,可是这一幅她怎么都给不出去。
***
几天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到了周末。
许游一早就和许父去了火葬场,纪淳和母亲以及亲戚们已经在了。
许游看到纪淳,许父和纪家很多亲戚都认识,很快帮大家张罗起来。
许游透过人群,看到纪淳。
纪淳正在和一位长辈说话,许游走过去时,纪淳刚好回过身来。
清晨暖阳之下,纪淳朝她扯了下唇角,眼神有些萎靡,脸色仍是苍白。
许游不假思索的张开手臂,轻轻将他搂住。
纪淳回抱了她一下。
退开时,许游本想说点什么,可是很快,她就听到有人喊他:“纪淳。”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去,是贺绯、方玄和秦滟。
纪淳抬脚朝几人走去,他们将纪淳团团围住,一边安慰一边拍他的肩膀。
许游的目光和贺绯对了一秒,贺绯白了她一眼,就拉住纪淳的胳膊,在他耳边说着安慰的话。
许游垂下眼,朝人群中许父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时,她突然看见了褚昭。
褚昭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仍是一身黑衣,他应该是和贺绯他们一起来的,却被纪淳的一个叔叔拉住了说话。
褚昭有些不耐烦的应付着,可纪淳的叔叔却好像很热络,一直在巴结他。
许游经过两人,刚好听到这样一句:“你父亲他最近好吗……”
许游走到许父身边,这才想起来纪淳好像说过,褚昭家也是有背景的,但他无意经商,加上家里还有个哥哥十分得力,父母便放任他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花了不少资本和人脉把他的名气捧起来。
许游又朝那边看了一眼。
褚昭也刚好看过来。
许游挪开眼神,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可褚昭却仿佛笑了一下,和纪淳的叔叔淡淡说了句什么,就抬脚走向许游。
褚昭来到跟前,问:“你怎么不去找纪淳?”
许游没应,只抬眼看向纪淳的方向,贺绯仍是紧紧抓着他。
褚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刚好看到贺绯一眼瞪过来,他有些了然,又道:“我过去打个招呼。”
许游依然没应,就站在父亲旁边,听他和纪淳家的亲戚说话。
那边,秦滟看到褚昭过来了,立刻表现出很关心纪淳,很投入的模样,她还转向褚昭,一边擦眼睛一边说话。
许游皱着眉看着这些微妙的小动作,先是贺绯,再来是秦滟,她们都不像是来参加葬礼的,反倒像是来标注所有物的。
许游厌烦的收回目光,刚好听到那亲戚和许父说到纪淳的两个叔叔。
许游不是很明白,只听懂一个大概,仿佛是纪淳的叔叔一直惦记纪淳父亲的公司,因为两个叔叔也是股东,出事前还曾因为公司的融资而和纪父争吵过。
许游下意识地朝四周看去,很快就看到那两个叔叔站在一棵树下,正窃窃私语,眼神还时不时朝纪淳和褚昭身上飘。
许游没吭声,心里虽然困惑,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或许就是大人们的世界,没有他们自小学会的那些“死者为大”的道理,每时每刻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利益,亲兄弟去世了,他们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算计得失,脸上没有一点悲伤,反而还有点庆幸。
又或许,等他们成年以后,再过一些年,有了家庭子女,大约也会变成这样的大人吧。
***
告别仪式简单隆重,所有程序都是按照司仪的指示进行的。
唯独有一样,就是在行鞠躬礼和握手礼时,家属在遗体面前一排的次序出现了问题。
司仪的意思是,原本应该是配偶和子女站在前面两位,然后才是兄弟姐妹,可纪淳的两个叔叔却不听,还越过纪淳和母亲站到前面。
纪淳皱着眉,似要和两个叔叔讲理,却被母亲拦住,眼圈红肿的小声嘱咐他:“算了,你爸爸看着呢。”
纪淳绷紧了下颌,因为皮肤很白,太阳穴上浮现青筋,分外明显。
他最终还是强行忍了下去。
仪式结束后,众人没有立刻散去,大家就站在休息室里和殡仪馆外面说话,等纪淳和纪母出来,还要上前打个招呼。
许游站在角落里,看着许父和老同学们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突然多了一股香气。
许游侧头一看,对上贺绯的一脸嘲讽:“那是你爸?”
许游没搭理她。
贺绯又说:“还挺会来事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纪淳的叔叔。”
许游皱了下眉头,直接走开了。
这时,纪淳搀扶着纪母从殡仪馆出来,来到人群中间,众人上前安慰,纪母哭着一一谢过,纪淳也神色凝重的和长辈们道谢。
许父这时朝许游看了一眼,示意许游过来,他们父女也要打个招呼。
只是许游刚走上前几步,就听到人群中突然发出一道声音:“我哥哥就是被你们母子气死的!”
那声音里饱含悲愤,正是纪淳的叔叔。
许游和大家一样,惊讶的看过去。
纪淳的叔叔此前一直没什么明显地情绪,直到刚才告别式才哭了两身,这会儿再看,已经纵横流涕。
“说的就是你们,是你们活活气死我老哥的!”
纪淳一顿,脸色乍变,箭步上前,眼瞅着就要起冲突。
许游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等她反应过来做了什么时,她已经拦在了纪淳面前,身体紧紧贴着还要往前冲的他,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抱住,压着声音叫道:“纪淳,别冲动!”
纪淳被拦住了,死死瞪着对方,但他的身体却渐渐安静下来。
许游趁机把他往后推,同时说:“他就是要做给别人看,让大家一起看笑话,以为你平时就是这样对长辈的,你别上当!”
纪淳落下目光,对上许游,深深地吸了口气。
许游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愤怒渐渐平息,在那片漆黑里有着痛苦和悲伤。
许游又一次红了眼圈,刚想说话,贺绯几人就围了过来。
许游被挤了出去,也没多言,朝旁边让了两步。
许父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待会儿一起去和纪淳的母亲打个招呼,就不留下吃饭了。
许游点头,又一次看向纪淳。
但纪淳没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