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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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2018年6月,东京,心理科诊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淡淡橙花香气,墙壁也被刷成了明亮温暖的浅米色。是之坐在沙发的一角,始终挺直着后背,哪怕这里的一切都设计成了能够让病患感到舒心的模样,可她还是无法自在地待在这个地方。
但她也没有很讨厌这里。至少她很喜欢这橙花香薰的味道。
心理医生坐在对面的沙发,很温柔地笑看着是之,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一个玻璃茶几的宽度,摆在桌上的人造假花时是之安置视线的最佳选择。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盯着人造花的花瓣了,只有很偶尔的某几个瞬间,她才出于好奇心的抬眸瞄了瞄医生几眼。
这是她第一次来做心理咨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医生。他看起来好像比自己小几岁的模样,夹在白大褂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姓氏,但她没有多么在意。
距离来到诊室与心理医生见面,才过去了几分钟而已,可她已经开始讨厌起待在这里的感觉了,只想快点离开,可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起初是惯例的闲聊。医生闲散地问了问她的情况,是否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对于义肢的适应性怎样。是之予以简单的回答,依然期待着这段对话可以快点结束。
“你最近重新开始工作了,对吗?”他的笑容有种莫名和蔼的既视感,“怎么样,会觉得太过辛苦吗?”
是之垂下眼眸,视线在假花的叶片之间徘徊,耸了耸肩,回答了他一句“还好”。
确实算不上多么辛苦。
医生了然般点了点头,继续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暂时有没有在工作上遇到什么障碍?会感到心理或是生理上负担很重吗?”
医生当然不知道她的真实职业其实是咒术师。是之想,也许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吧。
既然如此,那么最好还是斟酌一下该给出怎样的答案比较好。
是之微微侧着身子,曲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摸了摸耳廓。
“生理上的话,暂时没有遇到障碍。”她略停顿了一下,把本不想说的话说出了口,“但在开始每一次的工作之前,我都会有一种……迟疑?犹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好好地完成工作吗?”
“嗯,是的。但我还是完成了。”
无论是祓除藏在工厂里的诅咒,还是放置咒物,她都完成了——就像是幼时用木棍打散了落在绣球花叶片上的咒灵那样,轻松得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相比之下,反倒是事前的担忧与恐惧占据了更长的时间。
而且这份恐惧在一次次的任务中变得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漫长,哪怕在她轻松地祓除诅咒之后,也依然存在着,不会消失。
“是这样啊——”医生拖长了声,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会产生恐惧的心情其实是很正常的表现,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好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一些话是之听到了,但更多的言语从她的耳旁擦过,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
有点困了,厌倦感更甚。这场对话,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没记错的话,她每一次至少要接受三十分钟的心理咨询。
是之稍稍挺直身子,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很好,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再忍耐十分钟就好。
“不如我们来谈谈未来吧?”
大概是感觉到她的不配合了,医生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但这个话题,是之更不想谈。
她的态度也彻底从漫不经心变成了抵触。
“我不觉得我喜欢这个话题。”她看着医生,这是二十分钟来他们之间唯一一次正式的对视,“所以可以不谈吗?”
“当然,当然。那我能问你一个小问题吗?”
也许是他的语调太柔软了,是之一下子说不出什么太过坚决的否认。况且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还要来到这里见他。想了想,她觉得还是不要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弄得这么僵比较好。
她耸耸肩:“你可以问,但我回不回答,取决于你的问题涉及到了怎样的内容。”
“好的,就先请你原谅我的失礼吧。我有点想知道,促使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倒是个挺好回答的问题。她想。
“因为安装了假肢之后必须定期进行心理咨询,所以我才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很简单的理由,是之根本不想掩饰自己那纯粹到了极致的目的性。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在这二十分钟之中始终只是当一个被动的且过分沉默的回答者。
自始至终,她都不是为了得到帮助才来到这里的。
于是医生也沉默了,但依旧笑着,她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职业修养,说不定他已经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
对于这么一个年轻的医生来说,她大概是他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的最麻烦最棘手的病人了。是之不会否认她很惹人厌的这个事实。
徒增困扰真抱歉呢——但这么想着的她,心中并无任何歉意。
又听到了医生的笑声,听到他说:“我知道,第一次见面就让你喋喋不休地说很多,这是挺困难的事情。”
以后也不会对你说更多的。
是之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不过我觉得,你更有可能以后也什么都不和我说。”
心思被洞悉了。
“但不管怎样,我都觉得,你需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我的意思不是你非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你也没理由完全相信我,毕竟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的意思是,沉默不是最好的选择,你至少要找一个倾泻口才行。你可以试着……”
滴答——三十分钟了。
是之站起身来,视线略有几分恍惚,大概是盯着人造花看了太久,鲜艳的花瓣颜色在视野中留下了一时难以抹去的残影。她只能用力地眨眨眼,尽管这根本没用。
“能和您谈话很高兴,我们下个月再见。”
公式化的话语,说完后是之就离开了。大脑有些晕乎乎的,她想一定是因为闻了太久的橙花气味。
想到下个月还要来到这里,经历同样的三十分钟,她已经开始心生抵触了。她既不想与他人聊起自己,也不想被看透内心。
只想要完成任务,仅此而已。她不准备听从医生的建议,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满心想的都是多么后悔今天浪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在心理咨询上,又是多么不希望下个月也像今日一样继续浪费自己的时间。
话说起来,她应该也可以不去心理咨询吧,只要能找到“合理”的理由?
逃避的念头钻了出来。
她拐到路边的一家便利店,在冰柜前停住脚步,目光掠过货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饮料,心里却在细细思索着最可行且最不会有破绽的拒绝接受心理咨询的借口。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柜门的玻璃反射出了一团诡异的黑白色影子,似乎像是超大型的熊猫。她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什么,可回头一看,那居然真的是一只熊猫。
而且还是两足站立的熊猫,大大的熊爪捧着小小的一杯酸奶,背影看起来分外乖巧。
这种天气还要穿着玩偶服可真是不容易啊——是之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既然已经看到了熊猫,那当然不可避免地会注意到站在它旁边的几个同行者,与他们穿着的校服。
那是咒术高专的制服。
是之的心里钻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五条悟的气味——尽管她的嗅觉早就已经被橙花味熏得根本闻不到太多其他味道了。
她赶紧放回随手拿起的蔬菜汁,后退几步,把自己藏在货架后面,恨不得立刻从这里离开才好。可才只挪动到了便利店门口,她就被叫住了。
“是之小姐?”熟悉的少年声音,“啊,真的是您。好久不见了。”
叫住她的并不是五条悟,而是伏黑惠。
虽然很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但因为那是伏黑惠,所以是之停住了试图逃离的步伐。她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时候见到伏黑惠。
他也穿着宽松的校服,黑发一如既往乱糟糟的翘着。站在他身后的五条悟扬着嘴角,怎么看都像是在窃喜的模样。
能在这种普普通通的时间点在一家普普通通的便利店巧合地碰上了并不是很想在这时候遇到的前男友,是之觉得自己应该立刻买一张彩票,说不定她能够就此飞黄腾达,余生再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
她这么想着,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对伏黑惠说了一声午好。
“喝饮料吗?”五条悟轻快的询问穿插在她与伏黑惠久违的寒暄之间,“这几个小家伙硬是缠着让我请他们喝饮料,所以多你一份也不要紧哟。”
“明明是老师你自己说要请客的吧?”禅院真希抗议似的说着,偷偷地把伏黑惠拉近了一点,小声问,“话说起来,这是哪位?五条老师的朋友?”
“不是朋友。”伏黑惠的语调带着少年独有的诚恳,“她是老师的未婚妻。”
这可真是震撼咒术高专二年级学生一整年。
“啊?”
“甚至未婚妻。”
“金枪鱼蛋黄酱!”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尽管他们的窃窃私语刻意压低了音量,但是之还是一字不落全部都听见了。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有点不太好看。
她向五条悟招招手,让他过来一下。
“你就是这么当老师的吗?”她冷着脸,“给学生传递错误的信息?”
面对她的控诉,五条悟没有给出回答,只是笑着而已,也不知道这笑意中究竟藏了怎样的心思。是之知道自己猜不出来,她也不想费心去猜。
还是去买彩票吧。她想。
不再多说什么,她直接转身离开了。五条悟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这才收回目光,掏出信用卡开始履行好老师的职责。二年级的学生们好像还是很惊讶于“五条老师的未婚妻”的存在,五条悟也没有纠正他们,任由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
只有伏黑惠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你之前告诉我,你们突然分居是因为事故后她一直在静养。”
“对啊。”五条悟点头。
“但我感觉你在骗人。”伏黑惠四下瞄了瞄,把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像是在讲着悄悄话,“说真的,你们是不是已经分手了?”
“怎么可能——”
回答来得毫不犹豫,言语中带着一如既往的五条悟式的自信。
“我们没有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