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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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2015年8月21日,东京,咒术高专—
从醒来到彻底恢复到意识清醒的状态,大约需要三分半钟的时间。这是她摸索出来的规律。
镇静剂的效用会在这二百多秒的时间中会缓缓褪去,闭塞的无感会逐渐变回正常的状态——浑浊迷蒙的视线重新清澈,无声的世界涌入细碎的声音。
天花板是深棕色的,是之渐渐看清木板之间的裂缝。最先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跳的鼓动快速又猛烈。而后是窗外风吹动枝叶的声响,这应该是她最近最经常听到的声音了。
想要抬手摸一摸湿漉漉的眼眶,但在抬起手的那一刻,她才想起来,她已经没有手了。
“午好。”
熟悉的声音。
“感觉怎么样?”
是之的视线僵硬地聚焦在天花板上,迟钝的大脑很快就为她辨明了此刻究竟是什么情况,根本不需要看向床边,她都能知道旁边坐着什么人。
心脏的鼓动变成了尖锐的刺痛。是之喘息着,过分急促的呼吸频率却让大脑陷入了眩晕。
还是继续昏睡吧。保持清醒毫无意义。
她费力地抬起手,抓起摆在床头柜的小盒子。这里面放了镇定剂,硝子一般会给她打一针,几十毫升的透明色药水能让她在一分钟之内就冷静下来。
如果注射得更多一点,她一定能够马上就睡着吧。
不想醒着。不能醒着。
“感觉不舒服吗?别乱给自己打针啊,我去叫硝子过来。”
她的手掌被握住了,随即掌中变得空空荡荡。针筒被拿走了。
在六十一小时之前,她也曾像这样,握住了某人的手。紧紧地握着,想要拯救他的性命。
但那个“他”是谁?记忆被绝望和镇静剂完全污染了,她想不起来。
好像有更多的声音涌入了她的耳中。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没办法打败这只咒灵……”
她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黏腻的血让她几乎无法抓住他。
“所以快逃啊,不然就……姐,快逃。”
戒指几乎滑到了指节处,她的手指被压得很疼。那人试着推开自己,但她没有松手。
不能松手,因为她想要拯救的是她唯一的亲弟弟。
啊,想起来了,那时她握着的是大助的手,她想要做的是把他从咒灵的嘴里拽出来。
然后呢?然后啊……
她的弟弟与她的手都被咒灵吃了下去。
最后听到的话语是——
“姐姐,救我。”
是之眨了眨眼。视线好像又变得浑浊了,天花板不再是由木板拼接而成的方形区域,而只是一大团模糊的色块。心跳变成了更尖锐的鼓动,她听到了可怕的尖叫声。
直到喉咙的涩涩钝痛传来,她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在尖叫。
狰狞、挣扎、歇斯底里。她试图从这段痛苦中抽声,但却狠狠撞向了地面。输液瓶被拉扯着摔落在地,溅起的碎玻璃好像扎进了她的身体里,倒是吊针又一次脱落了。
她躲在床底,蜷缩着残缺的身子。
“别碰我!”
只有这狭窄的黑暗才能让她感到片刻病态的意外。
“别碰我……求你……”
37.
—2018年5月,东京,咒术高专前—
走过狭长的坂道,千鸟居投下的影子将路面分割得像是黑白栅栏。是之抬手挡在额前,以免时隐时现的日光照得她头晕。
她记不起上一次来咒术高专是什么时候了。虽说这里是她的母校,也是为咒术师的基本工作提供支援的中心地之一,但自从毕业之后,是之就没怎么来过了……
……啊,想起来了。
发生了那场意外之后,她在这里的病房躺了小半个月。
也想起来了第一次走过这条千鸟居的路时,大助和世谷和兴奋的模样。
意识到这些事,并没有为是之带来多少轻快的感觉。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五脏六腑仿佛也被揪紧了。
这感觉真糟糕,她不得不放慢脚步。此刻就连呼吸都变得很痛苦了。
她当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久违地来到这里、被迫回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只是单纯的因为校长想要和她聊聊,所以她才会背着刀走在这条千鸟居的路上。
这把刀倒是安然无恙地抵达了东京。只不过,在收到货之前,她被快递公司的家伙又狠狠地宰了一笔钱。但可能是因为付钱的时候用的是五条悟的卡,所以是之没感觉到有多么的肉痛,也没有产生任何花钱的实感。
也许等到还钱的时候就会觉得无比肉痛了吧。她想。
踏过最后一重鸟居投下的影子,她离校长所在的地方更近了一点。远远的,她看到了伏黑惠。
主要还是靠他那头格外翘的短发认出来的。
仔细想想,他今年是到了该上高中的年纪了。不过他并没有看到身后不远处的自己,正好是之也不希望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不觉得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见到熟人会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继续往前走,是之在某栋楼敞开着的二楼窗口前看到了硝子。她正在抽烟,但这地方显然不是吸烟室。是之不想提醒硝子这一点,所以她仅仅只是走到了硝子看不到的地方而已。
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太大的改变,熟悉得让她痛苦,也不想再更加深入了。
她停住脚步。
还是回去吧,她想。
“你来了啊!”
好了,现在她最熟悉的家伙登场了。
久违地穿着便服出现在咒术高专这种场合的五条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和一如既往的充满盲人既视感的墨镜。
“你是来找校长的,对不对?正巧我也有事要和他讲,我们就一起走吧。”
这么说着的他,自然而然地揽住了是之的肩膀,手臂懒懒地垂在她的肩头。是之没有感觉不到什么,但她相信,五条悟所能碰触到的坚硬一定是格外恶心的触感。
她蹙眉看着五条悟搭在肩头的手,实在是觉得很不爽。
话说起来,上回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究竟算是怎么回事,他也还没有解释呢,真是越想越觉得不爽。
“手拿掉。”她的表情很臭,“别乱碰。”
五条悟用中指推了一下墨镜,根本没想收回自己的手。
“我就碰。”
甚至理直气壮地说出了这种话。
38.
—2013年3月,东京,是之家—
“都说了别乱碰,我不想把我的话重复第三遍!”
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球的是之对五条悟发出了这样的警告。
她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相当强硬了,然而五条悟依旧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他放下手中的纸袋,轻轻一捏她的鼻尖。
“感冒病毒又不是靠触碰传播的。”他抱怨似的说着,“而且你都已经戴上口罩了。你觉得这样我还会被传染吗?”
是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会的!”
五条悟不想说什么了。他只觉得女朋友已经被烧坏了脑袋。
他从纸袋里拿出刚买的退热贴,拆开包装,“啪叽”一下贴在了是之的额头上,又拿出温度计,想给她测一□□温,可她好像不太情愿的样子。
“我刚才测过了。”她委屈巴巴地说,“没必要再测一回嘛。量体温好麻烦的。”
“哪里麻烦了?难道因为这是水银温度计吗?”五条悟甩了甩细长的体温计,“上次量的时候是几度?”
“嗯……三十八点九。”
五条悟“啧”了一声。
这数字实在有点吓人。
“今天突然发烧的吗?受凉了?还是换季的原因?”
面对五条悟的追问,是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前几天就有点症状了,只是今天格外严重而已。大概不是因为换季……咳咳……是流感吧?”
“哈?”五条悟顿时就不高兴了,“前几天就不舒服了都不和我说的吗?”
是之嘿嘿地笑了两声,又在五条悟的身上蹭了好几下,试图用装傻的方式让这个话题快点翻篇,以至于完全忘记了一分钟之前她还义正辞严地不允许五条悟碰自己。
但对于五条悟来说,这种装傻是完全没用的。
“要是早点重视起来的话,你就不至于病到不得不紧急让男朋友买感冒药的程度了。”他轻轻戳了一下是之的眉心,“三十九度五。我带你去医院吧。”
“诶?医院?不想去!”她撒着娇,“我马上就好了。要是变成了四十度,我们再去医院嘛。”
“要是烧到四十度,我怀疑你的脑袋也会被一起烧坏。”
五条悟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不想去,那就不去吧。但是药是一定得吃的。”
“好!”
一说吃药,是之就表现得相当积极。然而看清了五条悟从纸袋里拿出了怎样的药之后,她就有点不情不愿了。
五条悟买的,是一款相当有名(但药效不怎么样)的感冒药水。
而且还是儿童版的——不过成人也能服用,只是剂量要加大一点。
是之小时候喝过这种药水,她对于这玩意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直到今日,她还能回想起那甜腻的草莓气味和粘稠口感。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反胃。
“这个超难喝……悟,我不想喝。”
“难喝吗?我觉得很好喝啊。”
五条悟吨吨吨倒了一大量杯的感冒药水,溢出的草莓味充斥在他们之间,这味道闻得是之快要窒息了。她赶紧屏住呼吸,坚决摇头。
“非常难喝,我绝对不喝!还有别的药吗?”
“没了。我只买了感冒药水。”
“啊……”
是之垮着脸,简直不情愿极了,也不乐意再窝在五条悟身边贴贴了,毫不犹豫地立刻别开脑袋,说自己绝对不喝这个感冒药水。
“我会吐的,我肯定会被这个味道恶心吐的!”她信誓旦旦地说,“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别的药了吗?”
“没有了——我骗你干嘛。”五条悟轻晃了晃盛满药水的量杯,这姿态简直就像是在摇晃红酒杯,“你不想喝吗?真的不想喝的话,我再去买别的药。”
说着,五条悟便站起了身,可却被是之拽住了衣袖。
“让你多跑一趟,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五条悟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药店又不远。”
况且用咒术的话,要不了多久就能带着药回来了。
可就算是这样,是之还是说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好吧,我喝就是了。”
她扯下口罩,从五条悟的手中接过药水,表情已经沮丧到近乎绝望了,那药的手也是疯狂颤抖。
大约做了五分钟的心理准备,是之才总算是接受了自己即将喝下这药的事实。她屏住呼吸闭紧双眼,把药水倒进嘴里。
意料之中令人作呕的甜味。是之皱着脸,已经不想说话了,只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又拍了拍床,让坐在床边的五条悟躺过来。
他一躺下,是之就立刻窝进了他的怀里,委屈得都想哭了。
“真难喝。”
这是她勉强挤出来的一句话。
五条悟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哄似的说:“乖啦宝贝。”
是之抬起头,眨了眨眼,好像一脸惊喜。
“再叫我一下宝贝。”
“宝贝。”
“再叫一下再叫一下!”
“怎么还上瘾了?”五条悟有点想笑,“我不叫了。”
“诶……好失望哦。”
是之捶了一下五条悟的胸口,力道软绵绵的,完全没有给他造成任何的伤害。
也许是感冒药水在悄悄作祟,她的睡意不知不觉地泛滥了。她揉了揉眼角,却还不想睡。
“你刚才是从咒术高专回来的吗?”她问。
五条悟点头:“嗯。”
“真的要当老师了呀?”
“没错。”
“唔……挺好的,只是你看起来实在是不像个老师呢。”
“怎么突然这么说?”五条悟蹙着眉头,“到底哪里不够像老师了?”
是之笑着,也不给出回答,就只是偷偷地在笑而已。
“不过五条老师这个称呼倒是挺不错的。”她依旧是笑嘻嘻的,“对不对呀,五条老师?”
“没错,八重同学。”
“呼啊——好困。”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都快要眯起来了。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今天应该很不舒服吧?”五条悟扯了扯她肩头的被子,“生病总是很难受啊。”
“也没有很不舒服,因为还有你陪着我呀。”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努力保持清醒,“也不想睡。我的鼻子有点堵住了,要是睡着了的话肯定就会完全堵住,那样一来我就只能用嘴呼吸了。可是长时间口呼吸会变丑的!”
她说得一惊一乍,却听得五条悟想笑。
“变丑也没事,我一样喜欢你。”
“真的吗?”是之眯着眼,像是不相信他似的,“变成老奶奶了也喜欢?”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是之轻哼了一声,别开头,却依旧是枕在五条悟的胸前,故作不情愿似的说:“那我就勉强相信一下吧。”
但其实已经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五条悟当然不可能错过她的笑意。
睡意在药效与温暖的怀抱中变得愈发浓烈,不想睡觉的她还是睡着了,还很放肆地压在五条悟的身上。她的脸烧得有点红,大概是因为口罩闷得她的呼吸不太通畅的缘故吧。
五条悟摘下她的口罩,顺便将已经不冷了的降温贴换新,除此之外没有在做别的动作了,任由她继续躺在自己的身上。她的指尖还勾在他手掌的边缘,不知道她有没有做一个好梦,但很偶尔的时候,她的手指会小幅度地动几下。
五条悟将她热乎乎的手包在掌心中,此刻过分舒适的氛围让他也不由得感到了几分眼皮沉重,差点也要睡过去了,却忽然感觉到怀里的是之猛抖了一下,他便立刻醒了过来。
“唔……我居然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睛,把身子蜷缩得更紧,像是想要再睡一会儿的模样,可在抬眸看到五条悟时,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早上好。”她说。
其实现在已经快要天黑了。
但既然是在惬意的睡梦尽头见到了他,那么说一句“早上好”,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五条悟笑着,不说什么,只是轻抚着她的脸颊。
他的手很大,大到是之总觉得他的手掌完全能够盖住她的脸。可此刻,这只宽大的手所做出的动作却又是那么轻柔和缓,让她心生眷恋。
本想说些什么的是之,忽然沉默了,安静地枕在他的胸前,歪着脑袋看他,嘴角的笑意却一刻也没有消失。
“悟啊悟。”
她忽然唤他。
“我们一起住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