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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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后太子又进来了。比起夜里的颓然慌乱,此刻的他显得格外意气风发。到门口时见婉儿还跪着,略顿了顿足。入得殿中,留谈许久,再出来时,满面泪痕,望着婉儿,略一拱手:“上官娘子。”
婉儿便知根由,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她以前从不会有这种感觉。太子便是太子,诸王便是诸王。天资聪颖或是生来驽钝,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与她这里全无相干。
唯一与她相干的,不过是那个人。
但现在事情却有些不一样。她渐渐地感受到了自己正与外界联而为一体。像是身体上套着的一部分正在融化,就好像那个人身上所笼罩的那些钢精铁甲也都在融化一样。
门轻轻地开了,高延福吃力地迈出来,深深地向她一看。好一会,才道:“陛下传见。”
婉儿平静地应了一句是,于禁卫们毫不掩饰的好奇视线中直挺挺地起身,跨进门槛,转头回望,高延福站在门外,倔强地挺直了腰,昂着头固执地与门外执刀戈的兵汉们对峙。垂下眼,踏入殿中,入目是一片因户牖紧闭而人为造出的浑浊与暗黄。
年迈的皇帝还穿着昨夜的衣裳,无力地坐在床沿,白发苍苍,不事修饰,生平第一次有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可婉儿一细想,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她确切的年岁。七十七?还是七十九?每一回她都有意忽视这个问题。哪怕她的生日是全大周最尊贵的节日,而她的年纪则是全大周最牵挂的数字。
婉儿无声地笑了笑,安静地走到她面前,温驯地跪下,抬头时看见这老人沧桑疲惫的面上自然地泛起熟悉的威严,看似浑浊的双眼倏然锐利,瞪着婉儿,半晌方道:“是奉节,还是谁?”
婉儿仰起脸看她:“阿曌心里,我是这种人?”
她脸上的皱纹根根直竖,连眼也似要竖起来:“谁许你这样唤我?”
婉儿轻笑起来,一面笑,嘴角又慢慢搭下去,眼瞥着雕花的床沿,低声道:“郢王进来时,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她的皱纹跳了一阵,手伸出来,力气与敏捷都与她的面容毫不相称,用力地掐住婉儿的脖子,低声咆哮:“是谁?”
婉儿叹了口气:“邵王、嗣魏王、扶阳王、晋阳王都已经死了。陛下还想要闹到什么地步?”
她了然,却更愤怒:“阿韦?”蓦然站起,带得婉儿也被勒着向上,半屈着腿,皱眉叫:“阿曌!”
她于是松了手,两手发抖,身体也剧烈颤动起来:“你以为阿韦是什么好东西?她以后…她以后…”她冷笑,身体却益发颤动,婉儿去扶她,又被她挥开:“你以为阿韦能及我,能及朕?!”
婉儿垂下眼:“不是太子妃。”
她骤然平静,死死盯过来,嘴唇一抽,忽地又笑:“不是她,又是谁?”
婉儿不答,她却已于这沉默中猜知了答案,免不了带出几分诧异:“太平?”因这诧异,连愤怒也暂时忘了,哂笑道:“太平?”眉心一皱,目光如箭,倏然而来:“你在外宿的那几夜…“
婉儿再叹了口气,道:“妾是属于陛下的,公主与妾之间,一切清白。”
她失笑:“我与阿婉你相知二十年,从不知你竟是这等盲目之人。太平…”她继续笑,“她能给你什么?”
婉儿凝视着她:“阿曌…不觉得这世界,对我不公么?”
她止了笑,略显出些狐疑:“你若说得是你祖父…”
婉儿摇头:“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又笑起来,笑声之大,直令门外都能听见:“你也信了太平那些想法?太平是天子之女,生来便享尽富贵。你呢,你是罪人之孙,生来便没入掖庭。若不是我,你现在还在那里舂米、浣洗、缝补,永无出头之日。太平和你说不公,你不觉得好笑么?”
婉儿垂眼道:“阿曌现在觉得好笑,可当初青灯古佛,寂寞孤清之时,也觉得好笑么?”
她的笑声骤然停住,脸上那种苍老的神色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敏锐:“你就那么相信,凭你,凭太平…就能做些什么?”
婉儿道:“倘若试都不一试,又怎知一定不可行?”
她嗤笑:“你若说别人,我或还信。但太平…“吸一口气,道:“薛、陈二家,已悉数入狱。两家九族,共系了三百余口。男丁十六岁以下九人。太平知道么?”
婉儿淡淡道:“既是清君侧,自然要清得彻底。”
她盯着婉儿:“他们更想清的,怕不是这两家。”
婉儿亦盯着她:“他们想杀的是谁,阿曌真的在乎么?”
她的眼神有些闪躲,避开半寸,自言自语般道:“我为何选她们、选崔明德进来,你不知就里么?”
婉儿轻笑:“你待我的情分,我自然知道,也感念在心。可今日郢王进来时,你当真没有庆幸过么?”
“这都是无谓的话。”
婉儿只是笑:“我并不怪你,换作是我,我也只会和你一样的心。”见她反倒有几分惊愕,便笑得更温柔,走上前,手摸着她的脸,凝视她道:“很奇怪么,我竟也有与你一般的想法?人都是一般的人。你将这大周江山看得比其他所有一切都更重,我又如何不能将我的前程,看得比其他一切更重呢?我并非不爱你,如同你并非不爱我。只是你我的人生,彼此都不止这一种选择。你有你的儿女,你的家族,你的江山。我亦有我的朋友,我的同道,我的理想。你可以放任子孙于无声中死去,在太子妃以我相胁时迅速下定决心。我自然也能在风雨来时,站好我认定的位置。你与我,虽是一个君,一个臣,一个罪人之孙,一个功臣之子,但说到底,都不过是一样的人。”抿一抿嘴,低头道:“能得你的片刻犹疑,其后又得你保全,我已知足。”
她怔诧,嘴抿着,不知是什么表情。好一会,才突然道:“我却后悔保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