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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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隐约的喧闹声渐小了,想是宴乐已极,到了该散席的时候。韦欢将手中的书放下,向身边的宫人道:“去看看小大娘怎么样,可醒了么?”
守候的宦官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笑道:“殿下吩咐过,这几日诸位都要在此侍奉娘子,不得离开。”
韦欢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若没记错,你是王元起的第三子王恩?”
王恩笑着拱手:“卑贱之人,不想还能劳娘子记挂。”
韦欢道:“我这人最是念旧,你干爷当年与我有些交情,所以对他的子孙,我也不当寻常奴婢看待。”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本姓于,名弘志,京兆万年人,县吏于惠之中子。家里本有些产业,因为长兄嗜爱樗蒲,输光了身家,无力为弟妹置办嫁娶,于是辗转请托,欲图良胄而入侍,却因父亲不入流品,只能沦为执帚之徒。后更追随殿下于庐陵,遂认王元起为父,更名为恩,以示忠诚——我没记错罢?”
王恩面色微变,躬身下腰:“娘子洞烛睿察,料是佛陀转世。”
韦欢的眼光慢慢落到佛陀的身上,声音也像入了三十三天般,渐渐飘渺:“我曾见你传话办事,甚是利落,又通书翰,是个可造之材——只做这看门传递的差事,可惜了。”
王恩益媚声道:“都是殿下和娘子的身边人,只要能为殿下与娘子尽忠,到哪都是办事。”韦欢笑道:“听你这话,倒是德才两全,不愧是良胄入选。罢,我敬你是个忠臣,也不难为你,阿丁,你不要去了。”
王恩躬身道:“小人也是奉殿下之令,非是有意为难。小大娘那里有王娘子看顾,料不会有差池,请娘子宽心。若实在有紧要话传,小人这便去另寻人通传。”
韦欢笑道:“不必了,你们小虾小蟹的,出去又是核令,又是验牌的,也不容易,叫人拿住,亦是话头。”
王恩道:“那便是娘子的宽宏大量。”说话间便退到一边,又遣那门前三五宦官,都离得远些,同是不入流的小阉,彼此并不服气,有一个就偏不走开,还嘟哝了句什么,被他瞪了一眼,喝道:“这是太子妃娘子!”方嘟嘟哝哝地退开了。
韦欢看在眼里,重又捡起经书,拿在手中,却是一个字都入不了眼里——凡是看见任何一段,都要想到守礼的惨状:死前可曾哭喊?还是如平常那般默默唤“娘”?为他置办的冠带鞋履,还有许多都不曾穿过,连明年万寿的衣裳,她原也已在措办了,还有太平…韦欢不自觉地捏紧了书卷,无声抬头,仰望佛台,木雕童子喜笑颜开、自上而下地望着她,栩栩若生——是她的不是,单是常年为太平供奉着,却忘了儿子。然而守礼本是那么健康的一个孩子,能跑能跳,不像他姑姑。
韦欢紧紧地攥住了手中之卷,用力过猛,指甲不知不觉穿透纸背,陷入肉中。“拔济众生,令其出离”,出什么离?放眼望去皆是苦海,何处可以超脱?“往生阿弥陀佛极乐世界”,什么极乐世界?什么佛陀?真有佛陀,为何眼睁睁见世人受苦?
无量寿佛。韦欢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淡淡地、冷冷地,仿佛不是出自她自己,而是无关的旁人的口中一样。然而这偏偏又是她自己的声音,和她平常唤太平、唤守礼时的声音并无二致。
或许世上存在着两个韦欢,一个正在此地遭受煎熬,另一个却在遥远的时空之中安详地凝视这一切——或许是在太平所来的那个地方,太平。太平病了许久了,也不知怎样。一个月来,她不曾送任何信出去,太平也不曾送任何信出来。韦欢知道太平是想见她的,也知道自己想见太平。她们本有办法相见,但不知为何,却又都不敢相见。
若是见了面,看见对方悲恸憔悴的脸,势必又会想起守礼,虽然不见面她们也并不会遗忘,但有些事,两人一处,只会使之更悲。
可眼下,就在眼下这一刻,韦欢多想抱一抱太平,靠在她的怀里,恸哭一场。
念经声还在继续,经年累月的诵读,使这声音仿佛已固定为一种习惯,像是太平所提起过的录音机,只要录下一遍,便会永永远远、一刻不停地播放下去。唯一使这声音区别于录音机的,却是滚滚而出的泪水。这泪水一点一点,水磨一般滴蚀着这经书——却不知是经书太灵,以致无人祈求之庇护便不得彰显,还是经书不灵,所以那些奢求中的庇护终也只是奢求——沾湿了佛祖的名字,模糊了诵经的嗓音。
水珠滴啊滴啊,简直像要把室内淹没,韦欢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浸在了水里,于是身体里的一切:酸楚、悲伤、回忆,乃至于血肉,都慢慢融化在水里,又被从地底升起的怒火所灼烧,熬成了一锅热油。啵、啵,是油初滚开了,然后是细密刺耳的兹兹声,是皮肉在油里炸开,然后油又沸腾了,在锅里炸开,砰地一下。
“守礼。”她无声地咆哮着这名字,声音仿佛失家的燕雀,在胸腔中振翅扑棱,遇壁回荡,仓皇无措,却始终找不到一条出路。手中的佛珠断了线,一颗颗地散落下去,和泪水也相似,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掉了出来,撞在地上,每一声都是愤怒和悲伤的回响。
曲乐声骤然又高起来,丝竹尖利地拔上去,像非时而生的鬼笋破出土地,绊住晚归的行人,乐声激昂,想必舞蹈也将因此更精彩,酒宴上觥筹交错金碧辉煌的人脸恍若鬼魅,在幢幢烛火中飘忽反折——那些鬼该多高兴啊,跳舞、饮酒、唱歌,大口灌着守礼的血,大口吃着守礼的肉,大声庆贺着守礼的死亡,大笑张扬着他们的机会。
暗黄的烛火在灰的黑的影中跳跃摇摆,火苗黯淡,像是最后一次见守礼时的他的脸。鬼魅般的风吹进来,意图偷袭这本已惨淡的火种,韦欢察觉了,猛然伸手,护在烛火两侧,保住了这唯一的火——所幸是护住了,虽然颤巍巍的,看着随时要没。
但韦欢却又反应过来,松了手——守礼已死了,无论怎样护住这火苗,都是已死了。
她垂下眼,盘着腿,静静地坐着,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轻唤了一声,倏又没了声息。韦欢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身子无声弓起,右手压着席摸进裙摆,摸到了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