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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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太平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了——本以为太平这病,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不过是个引子,助这小东西避过这一阵皇长孙暴毙的风头,顺带着向她撒撒娇、闹闹事,谁知太平竟是当真病体支离、形销骨立,抬在床上,整张脸都已彻底地瘦凹了进去,眼睛四周是一阵虚弱的黑,除了眼睛之外的地方,则全是虚弱的白,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枯枯地,指尖没有肉,指甲宽过了指头,眼中没有神采,头上则有好几处白发——一眼便能看见的干枯白发。
她有些明白,却又不十分明白,为什么太平会这副模样。那的确是这小东西颇为亲近的侄子,突然死去,也的确十分可惜。但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为什么是太平,而不是二郎,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担忧惧怕、悔恨悲伤,而是孩子的姑姑,一个本不该如此的姑姑,哀毁至这等地步,仿佛那不是她的侄子,而是她至亲的儿子——倘若那是从太平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一切倒也说得通。但那分明不是太平的孩子,甚至都不是韦欢亲生的孩子。
韦欢。
她微微动了动指尖,人老了,心上想着,动作要好一会才能做出来,好处是,这样她的表情不会那么明显,无论是太平,还是暅,都未能看出他们母亲在不恰当的时候起了不恰当的疑心——至少眼下,还不到猜疑儿女的时候。
她看了一眼瑟缩在床的太平,这小女儿原本已长得有些高大了,因着干瘦和病弱,便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时候,小小的一个,蜷缩在床沿,苍白的嘴唇张了几张,望向她时,喃喃喊着“阿娘”——不知守礼死前,会不会这样去喊韦欢。她忽地打了个寒颤,眼前清楚地浮现了长孙的脸。许多人因她而死,她从不在乎,却只有这一次隐约地生出了悔意。那是她的孙子,在诸孙之中算得听话的孙子。他的死意义重大,从好处说,会震慑许多李氏的老臣,打消他们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却也有坏处。
当然好处总是大于坏处的。太子的威信本就不高,失不失去这个儿子,并无大差,若真想为他树立威信,莫不如再为他挑一个好太子妃——家里有依靠的那种。但那样倒是她该担心了。如此看来,留着韦欢,倒也不是坏事。只是怕婉儿。
想起婉儿,她又皱了眉,想要偏头,也只是想了一想,婉儿已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陛下。”
她意识到是在等自己做决断,却一下没想起来是做什么决断,好在婉儿附在她耳边,提醒了她:“安生。”
她想起来了,瞥暅一眼,道:“我知道这一阵子,你们都难受。”
暅竟没敢接话,也没敢哭,跪在地上,连称“不敢”——这样的太子,就算给他个好太子妃,怕也未必就敢如何。她有些恨铁不成地别过脸,心下却隐隐地生出一股爱怜,婉儿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她才想起要坐下,装作随意般宣布她的意思:“守礼既是你的长子,便是冢嗣。宜追封皇太孙,一切制度,着春官商议。”不等暅脸上的欣喜露出来,又道:“让周王旦领春官去议这事。”
暅的欣喜僵在了脸上,梗着脖子,叫了一句“阿娘”。她没理他,挥手将无干之人都打发走,有些怜惜地看了床上的小女儿一眼,这孩子在她宣布皇太孙的消息时突然哭了起来,虽然无声,眼泪却流满了脸颊。
“你哭什么?”她狐疑地问,手却很温柔,轻轻搂在太平的脖颈,像在捏一只刚出生的狗崽。
太平却突然止了泪,仰面看她:“阿娘觉得我哭什么?”
她的手一顿,为人母和为人君的尊严都受到了冒犯:“你阿兄失去了儿子,朕失去了孙子,都不及你…”眼光在这小女儿枯瘦的脸上扫过,语气终是变得和缓:“…这般悲戚。”
太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单薄的身躯在阔大的床上显得更加弱小。好一会,这小女儿才又抬头,向她展示沾满泪水的脸颊:“阿娘!”
这一声唤得她的心也抖起来,欲改两手去搂太平,太平却早已扑进了她的怀里:“阿娘,儿…害怕!”
她一怔,突然意识到,她早已习惯用对待成人的态度来审视自己的女儿,却忘了不管过多少时间,这小女儿也还只是她的小女儿,是那个柔弱又胆小的兕子。看着坚强,遇上事来,并不比她阿兄强上多少。儿女都是债。她叹一口气,搂着太平,任这孩子在自己怀中瑟缩颤抖,心中一片柔软。
不用崔明德或婉儿或其他的人提醒,我就已自动自发地明了了接下来的策略。而在所有这些人,宫里的宫外的这些人与我联系之后,我便更知道怎样该怎样做了——柔弱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最大武器,也是一个臣子对君王的最好忠心,还是在关键时刻避开风波的不二法门。柔弱的势力才有被培养的必要,柔弱的女孩就更值得同情和怜惜了。
很遗憾我竟然在这种时候“想通”了这种事,从前我甚至一度厌恶过柔弱这种感觉,觉得像阿欢那样坚定坚毅的女子,才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但现在我却恍然发觉,在既定的世界之中,按照既定的角色形象去走,才是捷路。就好像阿欢要巩固地位,最好的方法,其实就是李暅提供的那一个——生一个儿子。
可笑的是,无论是那么天真的我,还是那么现实的她,都曾千方百计地想要避开这条最方便的路。但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之后,我们——或者说是我——终还是向生活妥协,回到了上天给予的既有轨道之中。我感觉这简直是生活对我的嘲讽,是我这三十多年,不,近五十年人生里老天给我开的最大的玩笑。而我早已像一个背负着房贷车贷和二胎九九六的中年人一样根本无力反驳人生的沉重。
我被安置在了无咎阁。这是上阳宫新起之高台的第二层。这高台的正式名字叫做朝阳台,因其中第三层铺设了许多镜子,别名又做镜台。
比起宫中,镜台算不上宏大,上下三层,每层以简单的间隔隔做一大八小九间,底下不直接接地,却自院落上架空,如殿阁一般设了层次,虚号一层、二层,使殿阁之第一、二、三层,名曰第三、四、五层,取天子九五,故有五层、九间之意。也掩耳盗铃般给每层起了好听的名字:第三层寓意九三,号乾惕阁,取朝乾夕惕之意,是母亲接引、召对以及读书之处。第四层寓意九四,号无咎阁,取或跃在渊之意,为燕游、闲暇、饮酒、赏花之地。第五层寓意九五,号朝阳殿,取飞龙在天之意,是天子正寝。
太孙——不知从何时起,所有人都不敢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而代以尊称,而我也在这装腔作势的掩饰中习惯了对我儿子的这种称呼,并觉得这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反而能使我集中精神,以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亲属的身份去回顾这个事件——之事后,有僧人提议母亲更换住所,以避灾晦,母亲虽不忍心挥霍民脂民膏,奈何经不住左右的苦劝,“勉强”听从。于是圣驾从长寿殿挪到了朝阳台,并于万寿节当日宣布改元万岁兴国。
而僧人们这番苦心却也未曾白费。据说自从住进镜台之后,母亲便圣体康健、身心愉悦,因此见了我的“病势”,便慷慨地将我安置在无咎阁中,一则冀望因朝阳台的福运使我获得庇佑,二则希望无咎这阁名能够对我的病起作用。
我本人当然是不信这些祥瑞名符之事的,但住在母亲身边,的的确确使我的身体变好了——公主府的供应固然是好的,毕竟还是不及宫中,尤其是在母亲身边,天子至近僻的地方,更何况这里还是全大周政治气氛最浓厚的地方:母亲的一举一动,一个哈欠,一个屁,还有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细小的笑声和永不能示诸人前的哭声,都是这气氛的组成分子。在这里,每天早上一睁眼,看见的是带着政治色彩的花朵,呼吸的是有着政治气息的空气,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政治人物,不管她或他想或不想。
我病在朝阳台的第一天,便有许多人委婉地来打听了消息,母亲将他们一律阻隔在外,不允许我与他们有任何接触。第二天,因为我“不留神”受了风,病势忽然沉重了许多,这一日母亲上下召问了十数次侍儿,派了四名最好的侍御医守候在我身旁,又亲自探望了一次,阁中的气氛因此而骤然紧张,但政治气氛却反倒淡了。第三天我依旧病着,昏昏沉沉,又拒绝喝药,于是我惯用的那些人手,王仙仙与宋佛佑,被召了进来,随行的还有常跟着她们的侍儿。第四天早晨,我发挥了柔弱者所特有的脾气,像三岁小孩那样坚持要喝一种羊汤,宫人们送来的所有汤羹都不合我的心意。左右无计,上禀母亲,母亲召问宋佛佑,她则小心翼翼地禀报我一人独居时的骄纵与执拗——羊汤只喝一种,就是府中侍儿余停亲手调的一种荷叶羹。母亲命御膳仿了羹汤的做法,数位御膳大厨精心烹饪的羊羹,我却只喝了一口,便知道不是出自余停的手笔,弃而不用。母亲无奈,只得破了例,再又把余停召进了朝阳台中,待她发现余停便是从前在贞观殿中替我处理笔墨的小女孩之一时,我在小小的朝阳台中,已组齐了一套完整的班底:传信,秘书,起居…无一不全。甚至母亲本人在朝阳台中的班底,都未必有我跟前的全。
婉儿率先开始使唤余停,先是在小奚不在时叫她研墨,后来开始叫她与小奚一道倒茶。后来母亲也留意到了她,偶尔叫她传一两句话。很快母亲就发现,在某些时候,使唤我的人,比使唤母亲自己的那些人——那些干系重大、隔得又远的侍从们——更便捷、更顺手。
这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我一直“卧病”,不能为母亲分忧,但我的人,宋佛佑、裴兰生、余停…却尽可以代我向天子尽孝,虽然都只是极粗浅的跑腿传话,架不住每个人都完成得很好。再之后老冯派来送东西的两个小内侍也留下了,吴地的男人,个头不高,身段柔软,会妆了妇人软绵绵地唱当地小曲,还会驾船,母亲留他们做了杂役。
再之后婉儿提议,最好设一场佛事,请几位得道的尼长老为我护法加持。连带地还有跑寺庙一向跑得很勤快的梁王妃、魏王妃与安定公主,对《大云经》有浓厚兴趣的周王妃,哦,也不能忘了一向潜心礼佛的太子妃。
母亲在听到“太子妃”三个字时微微皱眉,却终究没有将阿欢的名字从这场佛事中剔除。佛事举办得非常成功。从早到晚,大家都聚在一块,为母亲的身体和我的病体祈祷。太子妃尤其虔诚,跪在佛前,认认真真地背诵每一条经文。
不知是谁起头,大伙竞相求起签来,母亲也心痒痒,从签筒里占了一注,替我卜病。
“庶人李世民麾下有两员猛将,传闻他生病时,须得这两员猛将站在门口,一左一右守好,病气便再进不了门。公主这病,也须得如法炮制。”德高望重的尼长老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看见她这副语调,才猛地想起在阿欢那里见过她——那时是一脸谄媚地在向太子妃讨香火,不像现在,在比太子妃更威严的皇帝陛下面前,反倒庄严端正起来。
母亲闻言便挑眉:“猛将守庶人的门是可以,但太平是女儿家…总不能叫朝臣出入内帷?”
“倘若是别的时候,自然只有这样的法子。但圣朝正有一员猛将,既可守公主之门,又不怕惹人闲话。”接话的是阿欢,佝偻着身子,脸几乎整个贴在地上,恭顺得不像是我的嫂子,倒像还是我的侍读,“也是公主的福气,万年难得一遇的女将军都碰上了。可见龙生贵种,自有天佑。”她施了厚厚的粉,穿着厚重的衣裳,手指抠进了地毯,只露出极小的一段。但只是那一段,也可以看出用力过度,以至于指节苍白。
我看见那节苍白,就忍不住闭上了嘴,假装忘记了崔明德的嘱咐——眼下我或是我的人,该做的都只是默默蛰伏,而不是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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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竟然赶出来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