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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壁也是在上巳这一天,因人多繁杂,和岸上守军中的熟人取得了联系,才知道李弈的去向有些不对劲。
上巳日,章华郡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盛状,一丁点也传不过烟波浩渺的云泽。
沙渚唯一的热闹就是闻萝跑来跑去的声音,汲水与芳草,热起腾腾雾浪,刘壁等也得温水濯面,一洗尘秽。
刘壁掬着水,用鸾刀煮的白芷水洗了两三道脸,才敢迈入中庭去朱晏亭。
“到底怎么回事?”朱晏亭见他一来便问,神态逐渐有些焦灼。
“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们也觉得奇怪呢。”刘壁整整衣袍,肃礼道:“李将军能有个什么军务?是我们不知道的?怎么一去就没有音讯了?”
朱晏亭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微微有些慌张的半转过身:“莫非他也去琅琊了?”
刘壁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不可能!”他说完,连自己也怀疑,连连又说了好几个不可能,又道:“李将军从来没有丢下我们消失这么久,还听说,王安也在找他。那日离去的时候,说是四五日即返。”
刘壁说完,自己也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四五日,正是一人快马来回东边琅琊郡的路程。
眼睁睁看着,朱晏亭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此刻,她伫立不言,心念如电,急掠从病中到现在的两三日。
李弈情深义重,向来心思细腻,处事合宜。
此番表现却十分怪异,知她患病,送来大夫,百里驱驰云昌取葡萄,留下仰仗的亲兵,孤身而去,不在营里,不知所踪。
朱晏亭脑海里复现了当日,李延照欣赏李弈,派人送来将军府通传渔符的一幕——
一个有些荒谬,却又有些吓人的念头浮现出来。
莫非是以为她落难,仗鱼符去琅琊求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延照帮忙?
心里狠狠一沉。
发现这个可能性非常之高,否则以李弈性格,绝无可能在这个关头消失不见。
李弈是个出了名的“兵痴”,长于用兵,短于人事,视人单纯,出言直白。
大将军李延照虽看似和善近人,然而朝野暗中传他有“隼目狼视”之相,出身不高,晋升不大光彩,传言靠媚上而得高位,颇得齐凌信任。
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倘若李弈拿着渔符,为了自己的事情去找李延照。
李延照毫无为自己隐瞒的理由,此事必会原原本本,传至皇帝耳边。
皇帝本就疑虑自己和李弈的关系,如此一来,岂不是火上浇油!
而且李弈身份敏感,乃故章华国镇军将军,最盛时曾提领兵马三万,虎踞一方,他身为故诸侯国镇国武将,与自己牵扯不清,不知会在皇帝心里埋下多深的疑窦。
朱晏亭越往深想,越觉心下冰凉。她原本稳操胜劵,是只需以静制动的局面,却因为李弈有可能赶去琅琊陈情这一事,陡然变得云波诡谲,前路难料起来。
她迟疑之中,无意识走到屏风之畔。
那里摆放着她前几日拿过来的琴,长公主令她“肃己习琴”,君子操守,谨持自身,谋静而后动。
视线移过,琴旁置的,却是陈放兵器的兰锜。
兰锜通体玄红,漆描朱雀扬翅,其上安置一把母亲从前狩猎用的五石鸱纹雕弓,前几日积灰落尘,方被鸾刀擦拭干净,光滑温润。
她望着弓,容色逐渐悠远。
时势有时,静时宜琴,动时宜弓。
纤纤五指握住雕弓,缓缓抬起来,摩挲其身,复合掌握紧,鸱纹深深陷入掌中。
……
作为曾享封国、曾领兵打仗的长公主陪嫁,鸾刀从前最常做的并非侍奉起居,而是侍奉弓马,携轻羽,捧箭囊。
夜深窗牖,嘶入瑟瑟之风,动灯烛,起灼焰,噗呲发出低低的声音。
一半埋于黑暗,一半勾于幢幢黄蜡之色的厅堂,鸾刀对着铜鉴,将朱晏亭垂曳及腰的长发挽作顶髻,冠以白玉,不让一丝头发流泻出来。
镜中之人,长眉入鬓,凤眼轻扬,其间泛着清而冷的光。
其下灵便之装,着绔褶,蹬靴,佩刀、玉。
鸾刀手还在翻飞,触碰朱晏亭头皮的手指冰凉的可怕,给她梳罢了头,握着她的手道:“女公子……真要如此?奴有些害怕。”
朱晏亭翻手握住她手,轻轻道:“不要怕,非如此不可,时不我待。”
她需要赶去琅琊,在李弈与天子更深一层疑虑种下之前,摧毁它。
就是今夜。
上巳之夜,节庆之后,众人疲惫,是最好的时机。
鸾刀说:“吴俪调兵来了,精兵良将围绕云泽,南岸绝不可登岸,可绕去北岸,上溯云昌,再从潆水走水路去琅琊。”
朱晏亭缓缓摇头:“来不及了,吴俪和朱恪也不是傻子,知道北岸凶险,小舟不可渡,我们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大船。”顿了顿,肯定道:“我们从南岸走,就过章华,走最近的路。”
鸾刀深为忧虑:“可南岸布了吴俪的人马,恐怕……”
就在这个时候,刘壁进来了,拱着手,对屏风之后的萧萧一影:“女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
朱晏亭豁然立起身,低声询问:“岸上风大么?吹的什么风?”
刘壁道:“是东风,吹往云泽。”
“你共有几个人?”
“六个……加我一起七个。”
朱晏亭点点头,复问他:“今夜之事,有惊无险,我定保将军无虞,你信任我么?”
刘壁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应诺:“信!”他道:“李将军待我有救命之恩,我舍命效力也不后悔,况且……上一次,数百贼寇,女公子都安然无恙把将军救出来了。”
他抬起头,露出牙齿,嘿然一笑。
这憨直之态,惹得鸾刀“噗嗤”一笑,亦冲淡了厅中紧如绷弦的气氛。
朱晏亭走到案台前,铺展开绢书,提笔蘸墨,在绢上描画,她边画边想,像对待一件精心绘制的作品一样,落笔谨慎,一描三顿。良久,直到砚台里墨水都要干了,方将一副绢画绘毕,轻轻吹干,交给刘壁。
刘壁小心翼翼接过,展开,视线慢移,一点点看过。
半晌之后,他怔然抬首,与面前穿着英气勃勃绔褶、束以白玉冠的女子波澜无惊的淡淡眼眸相撞,只觉一股凉意幽幽的自视线相触的地方冒出来,萦绕在四周。
他张开嘴,然觉舌底发僵,讷讷良久。
朱晏亭并不催促他,耐心的等着他的回应。
刘壁脖子一梗,豁出去的神色:“喏!”待要出去,脚步又依依不离,再度与她确认“女公子……这……当真使得么?”
朱晏亭微微一笑:“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置,自是由我方便。”
春日,天尚燥,东风浩荡。
子时,月沉天幕,光华披散,薄纱覆水,澹然天地一色。刘壁和两个卫士从白沙渚上茂密的蒹葭深处,拨出藏在其中的一艘小船,堆干草、火折等物。六人一舟,跃波而去。
朱晏亭和鸾刀与闻萝站在沙渚一头等。
是时水上有大雾,蒹葭横陈,春寒料峭,四下冷寂。从白沙渚东眺望,章华郡都在迷雾之中,唯能见恢弘壮阔的丹鸾台——这座以王爵之制、起于云泽之畔的华美宫阙,即便是在江渚中心,亦能遥遥见它巍峨之影。
章华人称“一息台”,也叫“天上楼”。
朱晏亭在这里度过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时光,熟稔它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
故而,也知道它腹心里最柔软的秘密——这座高入云霄的楼阕,因母亲厌倦了长安建筑的风格,又因云泽之畔有莽莽苍林,多出嘉木,是以纯以木质为基。
这也是丹鸾台修在云泽之畔的原因:丹鸾台是一座非常、非常怕火的宫阙。
此时此刻,即便过了子时,丹鸾台依旧是灯火通明,宫灯里的暖光穿破雾气,似能携来台上丝竹之声、欢声笑语。
朱恪已携朱令月前往琅琊待选,现在丹鸾台只有兰夫人坐镇。
兰舒云从前就好逸恶劳,攀上朱恪之后更是骄奢淫逸,放纵犬马声色,想来如今也正在高堂之上,被母亲经营多年积累的珍宝围绕,享珍馐之盛,溺宴饮之乐。
朱晏亭画给刘壁的图里,标出了丹鸾台专门用来盛放灯烛、木炭的“水库”。
只要趁夜潜入那里,只需一点干草和明火,就能让丹鸾台化作一只真正的浴火鸾鸟。
是时鼓鸣钟响,兰夫人等必下台呼唤守卫灭火。
以丹鸾台的高度,火光足以照耀整个章华郡。
郡中必起骚乱,吴俪云泽之畔的人马必定前往扑救。
如此她便可从容过江,隐于骚乱的人群,若滴水入海,浩渺无迹,而后连夜东往。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私心。
朱晏亭微微昂着头,看着夜幕之中熟悉至极的丹鸾台,仿佛能看见燕桦殿中,美人榻上,湘裙委地,珠钗微垂,睡得发如乌云,面如云霞的母亲。
仿佛还是昨日,章华长公主还坐在她身后,携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弹琴。
她美丽高贵,行止温雅,身上有潇湘云水的味道,发丝垂落后颈窝像丝缎一样。
一举一动,如同她寄盼给丹鸾台一样的美好。
……就是如此,愈是如此,才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她的丹鸾台如今为小人所窃,燕雀所居,嘈嘈切切,耀武扬威,咂咂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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