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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铺大块。”
杨老师口中念念有词着,缓缓地拿起一支青色笔身、奶白色笔刷的小扇形笔。他看准一个格子里的起司黄,使劲地蘸上一大笔,涂在调色盘上;又看准另两个格子里的橄榄灰和肉色,分别蘸上一点点,放到刚才那片黄色的边缘进行研磨。笔尖在盘上磨着磨着,想要调出主人要的颜色,好画到柜子上。不一会儿,大片黄色的旁边就出现了一小片带些灰、带些棕、还带些绿的异色。
杨老师对着小片的异色若有所思。不久,他的笔又蘸上了同样的橄榄灰和肉色,再放到盘上的黄色上继续磨。那小片的异色变得更大片了。他没有犹豫,立刻用这调配出来的异色,粗粗地去填画里作为背景的柜子。
柜子的颜色大致铺上了,画笔又伸向了熟褐和黑色,都碰上一点。再次到盘上研磨时,那异色的色调一下子暗了下去,还比原来的颜色略微多了些褐色的成分。杨老师用这种色调,覆盖上了柜子这部分刚才没被遮盖掉的黄色。
画笔蘸走一抹松石绿,放到前面提到的那片异色上稍作混合,在柜子部分的左右两侧轻轻点点;画笔又蘸走一抹国美绿,直接摊到白色盘上,又跑去柜面与茶壶、编织篮的交界处,绘上寥寥几笔,顺便又在粉红桌布开始垂下去的桌沿上点上了看似微不足道的几笔。到此为止,给柜面铺色的任务才算大功告成,画笔终于可以换个地方了。它开始往圆桌桌面露出来的地方铺色。
桌面、白墙、粉红布;橘子、苹果、白色布。等画笔给苹果梨和茶壶铺完了大块色彩,所有的大块颜色才算是铺好了。调色盘上只剩一半空白,另一半,则已是色彩斑斓。
“第二步,刻画。”
蘸了白色的画笔并没去蘸别的什么颜色,也没去接受老师左手里擦水布的擦拭,而是稍微斜过去了一些。笔头的侧面画上了茶壶盖的小圆把手,又轻轻画上了线状的茶壶嘴、茶壶把。
画笔被主人拿擦水布擦了好几下。之后,它却并没有再在白茶壶上继续绘制细节的打算。它单足跳到两个格子里,再在调色盘上磨蹭了小一会儿,带着近似于土黄的颜色,去绘制水果刀的刀把。由于水果刀在画面上仅仅显现出细细的一条,给水果刀涂上大致颜色的工作,没被归到铺色环节,而是成了细节刻画的一部分。画笔跑来跑去,水果刀的刀把初显雏形。杨老师又指导着它调出一种说深不算太深、说浅不算太浅的灰色,这灰色被它拿来,去绘制刀身的色彩。
又一次被擦水布擦掉色彩的画笔被闲置在一旁。杨老师对着此时的画面稍作端详,伸出食指,抹抹粉红布、橘子、白墙上显着不妥的几处颜色。被手指这么点过的几处,的的确确生出了一些乍看看不见、细看却引人啧啧称奇的微妙差别。
“第三步,细节处理,能处理多少是多少。”
老师说这话时,整幅暖色调的画面,已然初见雏形。茶壶、水果、刀、布料、编织筐,还有作背景的柜面、墙面、桌面,都看得清大概的轮廓了。这节课剩下的任务,就是完成各处细节的刻画,规定时间内越多越好。
杨老师换了支长点的画笔,笔细细的,笔头小小的。画刀柄和刀身之间的白箍,就蘸取一小点钛白,令笔身与画纸呈六十度角,先缓后急地点出;画筐身密密地织着的花纹,就涂上一小撇深色,笔垂直着站到画纸上,轻轻地在筐身上滑,滑一下跳一下,滑一下跳一下,不大一会儿,筐身上便是道道横纹。画大桔子的暗面,就去结合深黄和柠檬黄来画,像平时写字似的,拿着笔的后半部分,大笔点出;画粉红布上小筐投下来的阴影,就把桃红和紫丁香调配好,画笔握在右拳里,描绘出阴影应有的颜色。
完善好框边小麻花辫般的编制纹路,杨老师停了一会儿,小心谨慎地看整幅画。突然,他发现框边的左侧角的阴影,好像还刻画得不够深。于是,他轻车熟路地配好一种新的深灰色,往阴影处极轻地点几下。
杨老师又审视这画面,审视了几十秒钟。
“好了,画完了。你先看两分钟,我再给你拢下画色彩的整个思路。”
画纸上大师奏出的钢琴曲,划上休止符,乐章在画室里回响。整片调色板已全然不见白,取而代之的,是暖色系的斑斓。此时离下课还剩十分钟。余正夏希望,到时候真上了考场的自己,上起色来也可以像这样,又快,又能拿高分,又不落俗套。他记忆里,满满地装着短短一小时五十分钟里,眼睛记下去的所有。他是块还小着的海绵,老师画画的时候,一直都泡在大大的水缸里吸水,吸到海绵没法再涨大了。现在,他要复习接近两个小时的全部记忆,要挤出海绵里面所有的水分,挤到海绵缩成扁扁的、干干的一小块。
“好了,刚才我给你演示的联考题……”
余正夏随着杨老师慢吞吞的声音,有条不紊串起他脑海里关于作画的记忆。串完了,下课时间也到了。余正夏和老师道过别,就披上驼色的轻羽绒,背上书包,快步走出小间,再快步走进18楼的电梯,和几名同样一脸倦容的补课班学子一起,出了大楼的旋转门。
出了大楼,是星期一八点半的西安街。这么晚了,天气又冷,天刚暗时还繁华热闹的街景,也在凛冽的寒风中冷下去了。一辆红色的小公交,亮着温柔的橙红色车灯,头顶着橘红色的“安大北校-27-安大南校”,来迎接它的小客人,小客人身旁还有五六个年龄不一、但都背着不轻书包的小客人。刹车的时候,小公交“呲”的一声,发出不小的动静。
进了末班车透着丝丝冬日寒气的车厢,少年才惊觉,刚刚过去的两小时里,他竟没分心去想昨夜的遭遇。
一遇上画画,哪怕仅仅是坐在旁边看别人画,余正夏就不再去回想前一天的此时了。绘画,一直是他最结实的避难所。从七、八年前,被班上伪装得最好的坏孩子变本加厉地嘲笑开始,他就发现,随意画画是他最好的慰藉。无论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手拿起画笔,都会暂时被他忘却。
不,不,他对自己说,他们从来都没那么对他过。从来都没。
能这样下去,就是最好。画画,研究画画,看别人画画。令人不快、悲伤、迷茫、心烦意乱的事,统统不存在。明知桃花源不许任何人久呆,他却还固执地在落英缤纷处原地不动,不去想这世外之所何时消失不见,尽管它终究要消失不见,再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