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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都有一道完美的伤口

黑白灰姑娘 十四阙 30781 2022-05-09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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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听那女孩说,她想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可是她的后母和姐姐们不让她去,而且她还没有漂亮衣服,她很苦恼。

  它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想:多单纯的人类,单纯到,可以为一件衣服就如此苦恼。

  于是它丢下最漂亮的衣服,还有最漂亮的鞋,再用最漂亮的马车,送她去皇宫。

  女孩开开心心地出发了。她是如此地容易满足。

  它站在枝头上百般无聊,而就在这时,一道目光远远而来,冷漠又疏离。

  回头,它就看见了茜露达。

  她站在窗边,目光像穿透了千年的时光,一直看到它心中来。

  夜7时,华灯初上。

  加里王子的住处与大家不同,不在城堡的主楼之内,而是单独的一幢小屋,地处僻静的花园东侧,环境雅致幽清。

  王子随身带了自己的骑士和仆人,还有厨子。就奢华程度而言,比雨果变的杰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侍者将茜露达领到门前便自行退下,两名骑士在屋前站岗,看见她齐齐行了一礼。

  她将邀请卡递上,过不多时,房门开了,比夫小跑着走下楼梯前来迎接,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整个人明显一呆,又扭头张望了一下,在确认周围没有第二个客人后,又将视线转回到她身上。

  茜露达欠身行礼,“晚上好,比夫先生。”

  比夫张大了嘴巴,不愧是加里王子的跟班,震惊程度与其主人一模一样。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即使心腹如他,王子也不会把什么事情都据实相告,起码,对她是女人这件事,就没有跟比夫说。加里那个人,防备之心相当重。

  旁边的骑士轻轻咳嗽了一声。

  比夫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回礼说:“啊啊啊,对不起,快请进,王子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小屋的大门同时向两侧打开,茜露达提着裙子走上台阶,在他的带领下进入客厅。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虽然有很多仆人,但是行走间,却没有丝毫声响。

  可见这位王子家教极严,仆人们都受过良好的训练。

  而空气里飘逸着一种很好闻的香气,应该是抱冰大陆极为有名的一种名叫“水中丽人”的欧白芷根。它具有清凉缓和的用效,可以治疗轻身疲惫与神经紧张。

  想必加里王子的日子过得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轻松,压力很大,神经长期处于紧绷状态。像他那样身份地位的人,能够困扰着他的,会是什么事呢?

  茜露达还留意到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画里是位女子的半身肖像,惟妙惟肖,极尽妍态。她一见之下,心就开始下沉——蜜鲁夫人。

  也许,加里王子对12蜜蜡的执著程度超过了她的想象。

  这时,又一扇房门由内而开,比夫说道:“这边请——”

  她走进去,里面是布置得相当奢美的餐厅,整堵墙都是玻璃,里面点着白蓝两色霓虹,感觉像是走进了水晶屋。

  加里王子坐在座位上,正在浅酌一杯浅绿色的酒,见到她,也不起身。

  比夫禀报说:“殿下,鲁先生……哦不,鲁小姐到了。”

  加里王子伸手,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茜露达在他对面坐下,立即有仆人为她将酒杯斟满。

  加里王子又挥了挥手,比夫会意,连同仆人们一起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气氛不怎么令人愉快。从进来的那一刻起,王子的视线就没移开过,眼神犀利,像是要将她一点点拆开研究。

  茜露达尽量放松,若无其事地浅饮了口杯中的酒,味道很特别,有点苦,她不禁轻皱了下眉头,就在这时,加里开口了:“你的女装不及男装。”

  她讶然。王子的表情那么严肃,目光那么锐利,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答道:“是因为头发太短的缘故吗?”

  王子眼中闪过一线笑意,虽然很不明显,但室内的氛围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不再似之前那般凝重。

  茜露达举起酒杯问:“这是什么酒?”

  “30年份的陈葡萄酒,加上银环蛇。”

  蛇酒?难怪味道这么怪。她将酒杯放下,想了想,说:“我可以要求换一种吗?”

  王子这一回,终于勾起唇角笑了,“你怕蛇?”

  “没有女士会喜欢那种动物吧?”

  “怎么你现在想起自己的真正性别了么?前几天,又是谁别着眼镜蛇领针四处招摇的?”

  “原来殿下连那种细节都注意到了,我是否要说一句我真觉得荣幸?”

  加里王子收了笑,表情再度变得阴沉而严肃,“开门见山吧,鲁小姐……”

  “我的真名叫茜露达。”

  “那么,茜露达小姐,对于你竟然是个女人,我感到非常吃惊,因为在我印象里,女人都没有这么好的逻辑思维能力,你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我真觉得荣幸。”她故意把这句话说得充满嘲讽之意。

  相信加里王子也听出来了,因为他的面色随即变得庄重而严肃,“但是,我并不认为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副牌我会输给你是因为计算错误。”

  诚然,如果当时不是雨果在暗中推了一把的话,最后会鹿死谁手,尚不得知。

  但是,运气未尝就不是实力的一种。

  她有对方所没有的运气,这也是实力。

  因此,茜露达只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

  “所以,有没有兴趣再赌一局?”加里王子盯着她,缓缓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茜露达扬起眉毛。

  加里王子起身,负手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夜景。

  茜露达也不催促,因为,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她如果急于追问,就等于落了下风。

  最后,加里王子终于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四处奔波,为了收集奥林匹斯12神那套蜜蜡。”

  看样子他的消息也很灵通。既然他主动提起此事,茜露达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是。”

  “可以知道原因吗?”

  茜露达想了想,脑筋转得飞快,在谎言与实话间来回转了几十次,最终避重就轻地回答:“事实上,这是我此番来参加这个商会的唯一目的。”

  加里王子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么想必我所提议的赌局你会很感兴趣。”

  她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哦,说来听听。”

  “这套蜜蜡一共有12颗,除了你这几天弄到手的3颗,我还知道,船王汉斯手里有1颗,德普手里有2颗,另外,我和玛亚大陆的哈尔雅王子,各有3颗。”

  原来他连哈尔雅手里有3颗都清楚。茜露达暗中皱眉,基本上会把这种事调查得这么仔细,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也在搜集这12颗蜜蜡。

  果然,加里王子的下句话就是:“非常不巧,我和你一样,对这套蜜蜡也志在必得,但是我想我和你,都不是那种肯主动放手让给别人的人。”

  “嗯哼?”

  “所以,来赌一把吧。”蓝白色的霓虹在他身上交织出斑驳的光与影,他的眉眼散发出浓浓的挑战意味,沉着而自信,“商会一共3天,我们就赌最后彼此到手的蜜蜡谁多,输的人要将自己手中的所有蜜蜡全都无偿献给赢的人。怎么样?茜露达小姐,敢跟我赌吗?”

  “如果大家都是6颗呢?”

  “12神除了那12颗蜜蜡外,还有一条串联它们的链子。当然,目前谁也不知道那条链子的下落,不过,万一我们真的不幸在这一局里打成平手,就以寻找链子做为附加赛,一决胜负吧。”

  茜露达点了下头,“很合理的提议。”

  “你同意了?”

  她笑,妖娆明媚,“我没有理由拒绝啊。”

  加里王子,谢谢了。

  当她还在为如何揪出他的缺点而苦心经营时,他却主动跳到了陷阱里——这一局,他输定了!

  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她和哈尔雅王子是一派的,也就是说,她手上,已经有了6颗蜜蜡,已经处于不败之地。只要再拿到1颗,就能稳赢。

  “那么好,赌约就此成立。”加里王子从一旁的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打开,亲自为她倒满。

  面对他如此难得的殷勤行为,茜露达展齿而笑,语带双关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觉得心情很愉快,接下去的晚餐吃得很开心。最后当她告辞时,加里王子还亲自把她送到了门口。

  一踏出房门,迎面便吹来清凉的风,肌肤触及冷空气,毛孔骤然收缩,她突然从一种亢奋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一轮圆月悬挂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清清冷冷,无情无绪。

  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古怪。

  身后,传来比夫恭敬的声音说:“茜露达小姐,殿下派我送你回去。”

  她立刻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多谢。”

  比夫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两人并肩前行,月光淡淡地照着灰白色的花园小径,茜露达拢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问道:“比夫先生跟随殿下很久了吧?”

  “是啊,差不多有12年了。”

  “真是了不起,要是我,怕是一天都干不下去。我并无诋毁加里王子的意思,但是他确实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不喜欢说话,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给人的压力非常大。”

  比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也不会啦,其实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王子是不是很喜欢蜜鲁夫人?我看见楼梯上挂着她的画像。”

  “与其说他喜欢蜜鲁夫人,不如说他喜欢的是那幅画吧。据说那是他的一位同学画的。”

  “既然是那么重要的画,为什么不挂卧室,反而挂在楼梯上呢?”

  “卧室里已经挂了一幅了,那位同学画了很多。”

  “原来如此,他和那位同学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我说过,殿下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茜露达停步,说道:“就请送到这吧,夜色这么好,我想散会步再回去。谢谢你了。”

  比夫鞠了下躬,转身离去。

  随着他的离开,茜露达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消失了,眸色微沉,若有所思。

  冷静、冷静,她要把所有事情都好好的想一想。

  之前头脑一时发热,对主动送上门来的肥肉自然是无比兴奋,怎么算都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却忘了一点——加里王子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不是利欲熏心的船王汉斯,也不是单纯冲动的艾力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同她一样冷酷无情,精于计算。

  如果是她,对一样事物没有6成以上的把握,绝对不会轻易出手,同理,加里王子也一样。他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赌约,必定经过深思熟虑,认为自己的赢率非常大。

  也就是说,他手里肯定有她所不知道的王牌。

  如果她不能找出那张王牌是什么,没准最后会输得非常惨。

  答应得太过轻率了……她不禁有些懊恼,不过,都已经答应了,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有的没的上,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把汉斯和德普手里的蜜蜡都弄到手。

  之前觉得只要再弄到1颗蜜蜡就稳赢的想法早已不复存在,为了以防万一,她要赶在加里王子前,获得剩余的3颗。

  一念至此,茜露达握紧自己的手,走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正要横穿花园,却见一排浅蓝色的铁线莲前,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人听得脚步声,笑着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我不用……”话到一半,转过头来。

  月光刺人眼。

  他手中的一枝铁线莲,“啪”的掉到了地上。

  同一时刻,她看见苍白的脸,膝上的毯子,以及,椅座下的轮子。

  夜风突然静止。

  银辉如此惨淡。

  世界蓦然一静,乍然一空,清楚一痛。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道完美的伤口。折断时光。

  而茜露达,在这一刻,听见某种熟悉的曲调轻轻唱响,水一般光滑。

  那是,无法遏止的……思念,以及悲伤。

  水起云落,一瞬花开。顷刻眨眼亦如同千世轮回那般漫长。

  她看见他招摇地抬起右手,唇角含笑,眼神亲昵,用依旧华丽如琉璃般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嗨。”

  时光迅速倒退,回溯到雅各皇家舞会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他站在花园中,朝阳台上的她打招呼。

  那一次,他们分别了3年,她并未觉得有多长久;而这一次,不过才分别了半个月,却恍若隔世。

  她的视线模糊了一下,又恢复清明,却在看见他腿上的毯子时,再度模糊。

  “好久不见。”他如此说。弯的眉角,翘的睫毛,用眼神微笑。

  “是啊,半个月了。”她这般答。眉眼低垂,神色轻淡,却溢着沧桑。

  “确切点说,是24天又16小时,共计592个小时,35520分钟,2131200秒……”他轻吁着气,不知是感慨,还是自嘲,“真漫长。”

  这种计算方式她太熟悉。他总是习惯于将时间精确到很小的单位,以显示自己记得有多清楚,像是在炫耀,但其实,却是因为太敏感。

  以撒·维拉,其实是个再敏感不过的孩子。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别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会好的。”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说,他的伤会好的。

  于是以撒“哈”的笑出声来。

  茜露达望着他,不明白这种时候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并且,笑得如此欢畅,半点阴影都没有。

  “你在担心我吗?”以撒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铁线莲,“其实,我小时候经常受伤的,不是吗?”

  这倒没错,他小时候很顽皮,要不就是探险,要不就是打架,经常弄得伤痕累累。

  “每次受了伤,我总是很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也是事实。别的孩子受伤怕疼,会哇哇大哭,他却一直笑嘻嘻的,很是得意。

  “因为,”他朝她眨眼睛,“病人总是能得到比平时更多的优待。不许吃的东西,生病时可以任意吃;不许玩的游戏,生病时可以随便玩;即使闯了多大的祸,惹得父母多么生气,只要让他们看见我的伤,就全变成了怜惜。”

  见茜露达露出错愕的表情,他又笑,缓缓说道:“就如此刻,我能不能要求你……陪我散会儿步呢?”

  他的目光在月色下无比轻软,映衬出窝在椅中的身形越发单薄,她从小看他一起长大,从不曾见他这般消瘦,瘦得就像一枚针,穿梭在记忆的经纬中,直将伤痛缝成了哀殇。

  于是,某根心弦就那样颤瑟了一下。

  明知他是在借病撒娇,明明可以头也不回地走掉,就像以往无数次她对他的别扭和无理取闹一样,用厌嫌的表情和冰冷的拒绝做回应,但身体,却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一般,走过去,走过去,握住轮椅的扶手,开始向前漫行。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每当尊贵的以撒少爷生病时,无论她当时在干什么活,都会被要求第一时间放下,赶到他面前伺候。

  他总会想出各种花样折磨她:要吃苹果,她削;要喝橙汁,她榨;要看书,她念;要画画,她当模特……妮可羡慕得要死,她却苦不堪言。

  即便他闹腾够了睡着了,她也不得安生,因为,如果以撒少爷醒来看不见她,肯定又会发脾气。

  她觉得他是噩梦般的存在,可如今,她推着双腿不便的他,行走在开米拉城堡的花园里,一颗心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酸涩难当。

  “你会好起来的。”语言是多么无力的东西,在这一刻,她竟不知该怎么说。然而,雨果答应过她,尽管她对那只鸟从不曾真正信任,但是这一刻,她希望他能够兑现承诺。

  以撒“嗯”了一声,鼻音温软,注视着手里的花,转开话题说道:“对了,看我在这发现了什么——铁线莲!多神奇,我一直以为这种花只有在高原地带才会有呢!”

  “这是Clematis,又称蓝焰。由于翡冷翠气候较热的缘故,它的花期开早了。原本应该是6月才开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啊……”以撒扭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那么,你也知道它的花语是什么喽?”

  茜露达有些恍惚——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在做梦吗?不,即使是在梦境里,她都不曾想过,她和以撒,会有这样平和相处的一天,像对好朋友一样在一起交谈,没有斗嘴,没有争吵,也没有厌恶与憎恨。

  而以撒将她的走神视为弃权,咧嘴得意而笑,“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它的花语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想是最终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一字一字说,“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蓝焰,六瓣大花,又有藤本皇后之称。

  美得非常非常嚣张。

  可是,它却有这么这么深沉的花语——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茜露达的睫毛有些轻颤,停了下来。

  蓝焰拈在以撒手中,由于是藤蔓植物的缘故,花茎柔软,绕在指上,异常缠绵。以撒的眼神随之也迷离缥缈,“我用了很多办法,才从一个商人口中得知你的下落。他和你一起坐着那条遇到海难的船,我一听他的描述,就知道那个临危不乱救了所有人的少年是你。”

  茜露达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于是我立刻动身赶往比伦,在那找不到你,然后又到巴达、蒙加利……最后才到翡冷翠。结果路上遇到了点小麻烦,是被抬着进开米拉的……”他笑,风一般轻,“我当时脑里只有一个想法:惨了,看样子我的小命在这就要挂掉了。其实挂掉也无所谓,但是没能在挂掉前见你一面,总觉得有点……怎么说呢,不甘心。”

  茜露达还是不说话。

  以撒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低声说:“茜茜,我遍寻你不见。我不甘心。”

  茜露达咬着唇,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何必……”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直、一直一直这样……自从你搬出维也撒后,我就只能从别人口中听闻你的消息。我醒来,再也看不见你;我口渴,再也喝不到你榨的果汁;我想画画,再也找不到模特……很长一段时间,我变得异常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连母亲都最终忍受不了,一怒之下,把我送去皇家军队自生自灭。”

  他的烦躁时光,是她无聊的开始。她住进了华美的屋子,穿上了高贵的衣服,有了新的家人,变得傲慢与虚荣。

  “有次在街上看见过你,惊鸿一瞥,连忙下马寻找,却没能找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到底要干什么?我想啊想,就是想不出答案。后来王子的舞会上,再见你那一刻,心如小鹿乱撞欢喜得快要死掉……”说到这里,他苦笑,“此后,不堪回首。”

  茜露达的唇动了一下,刚待说话,以撒已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千方百计地惹你讨厌,费尽心思地阻挠你离开,但最终还是没阻成。然后又是重复之前的烦躁、郁结,寻找……就在我以为就要这么窝囊地挂掉,再也看不见你时,表哥跟我说,他有了个情敌,名叫鲁。”

  “以撒……”

  以撒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于是她震惊地发现,他的两只手都在发抖,不停地发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复杂,带着失而复得的欢喜,却也带着一言难尽的痛楚。他低下头,把脸埋入她手中,很慢很慢地说:“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茜露达整个人重重一震,连忙说:“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原谅我吧,茜茜,我不能带着你对我的怨恨离开。那样,我会不甘心,很不很不甘心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整个人忽地向右滑倒。

  铁线莲“啪”的再度掉到了地上。

  “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随之一同落下的,是她的银丝披肩。

  茜露达的瞳孔扩至最大,然后,听见自己破不成音的呼喊:“以撒!以撒!来人——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 *** *** ***

  开米拉的仆人们顿时陷入一场混乱。

  以撒被抬进屋,阿诺医生正在洗澡,披着条浴巾就被请进了病房,艾力克手搭毛毯一脸迷茫,“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转身拿条毯子的工夫,他就倒啦?”

  很多人跑来跑去。

  茜露达在以撒门外的走廊上,必须要靠着墙才能勉强自己站立,她想合拢双手,手却一直颤,最后只得改为抱住自己的头,脸色比墙更苍白。

  “见鬼,不是明明有点起色了吗?怎么突然间就又恶化了?完了完了,这事要被姨妈知道,要真让他死在了这里,估计我们一家都会被维拉家族怨恨一辈子了……”艾力克愁容满面,嘀咕着走到她身边,“对不起,鲁小姐,把你吓坏了吧?”

  茜露达听不见。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的世界一片昏黑。

  只有心脏在扑通、扑通,异常清楚而急剧地跳跃着,像根越绷越紧的皮筋,下一秒就会硬生生地断掉。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幸好你当时在场,这才得以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哦对了,你的脸色很难看,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焦距,也没有回应。

  艾力克觉得有点奇怪,在他印象里,鲁一直是个意气风发、永远微笑的家伙,可她现在盯着病房的橡木门,一脸紧张、失魂落魄……对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的样子,很漂亮,但也很……无助。

  天生的保护欲油然升起,他立刻吩咐一个仆人去拿白兰地,等那仆人拿来了酒,他走到茜露达面前,将白兰地递给她说:“喝一口,你会感觉好点。”

  这句话茜露达听进去了,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住酒瓶,拔开瓶塞就往嘴里倒。艾力克吓了一大跳,连忙抢回来,喊道:“喂,我是让你喝一口,没让你喝一瓶啊!这样子喝法,不要命啦?可别我表弟没倒下,你先翘脚,那样的话,玫兰妮小姐肯定会恨死我的,因为是我拿酒给你的……”

  火辣的液体冲下喉咙,顿时蓬的开始燃烧,茜露达抓住艾力克的手臂,挣扎着歪歪斜斜的站起来,然后,撒腿奔跑。

  “喂,你去哪啊?”艾力克连忙跟上,又暗骂了句见鬼。刚才还是病恹恹像只有气无力的猫一样,这会突然来了精神,女人,变得还真是快啊!

  茜露达飞快地跑下西侧楼梯,冲过长长的走廊,再经由东侧的回旋楼梯跑到城堡三楼,最后停在黑水晶房门外,开始用力拍打房门。

  也不叫唤,就那样用手一下又一下的,像是完全不会疼似的用力拍打。

  艾力克一直跟着她,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她是要找杰昆。然而房门发出砰砰的重响声,回荡在四下静幽的通道里,没有人来开门。

  “那个……我说,你找杰昆先生干什么?”他在一旁好奇地问。

  茜露达咬着下唇,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拍门,拍得两只手掌都红了,艾力克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说:“别这样!冷静点!冷静点——杰昆先生不在,你这样敲门也没用的!”

  “他……”茜露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残布,“为什么不在?”

  这个他怎么会知道?艾力克皱眉,一边想一边说:“大概是见夜色不错,跟他的美丽夫人一同外出散步了?又或者是接受谁谁谁的邀请了?更可能是谈生意去了,你知道的嘛,他可是个大忙人……”

  散步个鬼!拜访个鬼!谈生意更是鬼!他是鸟又不是真正的人类,所有的东西都源于魔法,一瞬间就能搞定,根本不需要外出。可他现在却不在!只有一个原因——

  他在躲她。

  刻意地、故意地在躲她。

  果然,她之前怎么会一时鬼迷心窍就轻信了他的话,以为他真的会帮她?这一切不过是个诱她入局的陷阱而已,让她怀抱希望,却又亲眼看着希望破碎,在最最痛苦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抛弃她!

  茜露达发出一声尖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种最为沉重的幻灭,令她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瞬间死去。雨果,那只妖孽,果然比所有的人类都要厉害!哪有人类能伤她至此?

  万念俱灰。

  她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艾力克紧张地跟着他,生怕她又做出奇怪的行为来。

  下楼梯,穿过道,上楼梯,来时风驰电掣,归时目断魂销。

  棕色橡木门,二楼,第三个房间。

  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里……这里……本该在3天前,就去推开的一扇门里,有她15年的成长时光。

  而此刻,它在慢慢地死去。

  她蹲下,靠墙坐在地板上,用手抱住自己的腿,感到冷。白兰地所带来的热量似乎在刚才奔跑的过程中全部挥发掉了,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寒意,那寒意渗透进五脏六腑内,连血液都变得冰凉冰凉。

  艾力克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玫兰妮出现了,顿时如同看见救星一样,迎了上去,“哦!玫兰妮小姐,你来得正好,快看看你的朋友,她的模样很不对劲……”

  玫兰妮走到茜露达身边,搭住她的肩,轻声问道:“茜茜,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温柔淳厚,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茜露达呆滞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依稀泪光,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寻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堤口,“玫芝……”

  “我在。”玫兰妮握住她的手。

  她的脸起了一系列的变化,如同一个僵硬的面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裂开,变成粉末逐渐消逝,面具下,是深埋着的从不曾示给人看的脆弱,稍加碰触,即成伤害。

  “我……”她反握住玫兰妮的手,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拼命拼命地吸气,才能挣扎着说出下面的话,“好害怕……”

  玫兰妮的心顿时揪起,看着这个样子的茜露达,听着说出这句话的茜露达,她觉得好悲伤,连忙将她揽入怀中。

  “我好害怕……玫芝……”茜露达在她怀里,哽不成音。

  “没事的,亲爱的。”她抚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慰。

  茜露达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13岁时,也有这样一天,也是这样坐着,听一墙之隔的门内,传来爸爸的咳嗽声。他一直一直咳嗽,我听了很害怕……”

  玫兰妮怔了一下。

  “再后来,他不咳了,我走进去,看见他躺在床上,死了。”以撒14岁生日的那一夜,是她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可怕的一夜,也是她平生唯一一次哭。而此刻,她坐在以撒门外的地板上,同样的感觉再度来袭,可怜她毫无招架之力。

  离开玛亚时,她毅然决绝,要将所有的过去通通抛弃,到奥卡比斯后,偶尔想起,便又很快丢于脑后。他平安时她恨不得尽量远离,但他一出事,她却比谁都要着急。想象着门里在进行着一场怎样的生死一线的抢救,她就好像听见了爸爸的咳嗽声。

  一下一下,如针一样扎在心上,痛楚难当。更何况——她还对以撒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茜露达,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想你搞错了一点,我们还没有感情好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吧?”

  “可以和好吗?”

  “我想,没有必要。”

  惨白的月色下,少年睁着雾蒙蒙的一双眼睛,问她:“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你会不会原谅我呢?”

  这句话成了最可怕的诅咒,鲜血淋漓地呈现在她面前。她看着他倒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还在微笑的他,突然间,变得没有呼吸。

  心脏痛得不能承受。像是爸爸又死了一次。

  茜露达突得站起,吓了玫兰妮和艾力克一跳。

  “以撒,你给我听着!”她对着门,手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地高声喊道,“你刚才问我的问题,现在我回答你——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玫兰妮与艾力克彼此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别想着可以这么得意,凭什么?你折磨了我整整14年,14年啊,一句对不起便可以弥补以往种种么?我告诉你,有本事就给我活下去!你不是不甘心么?既然不甘心,那就给我活着啊!听见了没有?以撒·维拉,一直以来,都是你对我发号施令,现在轮到我命令你——想要我原谅你,就给我活着!活着!活着!”

  *** *** *** ***

  与此同时,开米拉的另一个房间“紫珍珠”里,比夫将一个箱子放到汉斯面前,打开来,里面是满满的金币。

  “殿下派我来与船王做笔交易,想用1亿瑞尔买您手中的那颗阿耳忒弥斯。”

  汉斯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丝,说道:“其实我已经有所耳闻,那个叫鲁的小子这几天都在搜罗这套奥林匹斯12神,没想到,加里王子对它也有兴趣。”

  比夫笑着说:“这种成套的东西,当然是要搜集全了才有意义。”

  汉斯没接话,眼睛半眯着。

  比夫又说:“船王富可敌国,自然不会吝啬区区一颗蜜蜡,如果你认为这个价钱低了的话,尽管提,我们王子很有诚意。”

  “这个嘛……”汉斯翘着个二郎腿,面露为难之色,“倒不是钱的问题。”

  “那么是?”

  汉斯将烟丝掐灭,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请你回去禀告加里王子,我愿意把这颗蜜蜡卖给他。”

  比夫顿时一喜,刚待起身与他握手,汉斯却又说道:“不过,不是现在。”

  “船王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鲁也很想要这颗蜜蜡。”

  “说是这样说……不过船王不是很讨厌他么?”

  汉斯冷哼一声,“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晚几天再卖,只要阿耳忒弥斯在我手里,还怕那小子不来求我么?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到时候来求我时的模样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开始放身狂笑,表情猖狞。

  一旁的比夫见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安。即使身为对手,即使他是完全站在王子那边的,但遇到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还真是替茜露达感到无奈,她真倒霉,谁不好得罪,偏偏得罪这种小人;而且谁不好挑战,偏偏挑战王子。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她悲惨的下场。

  *** *** *** ***

  棕色像木门突然开了一线。

  门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见阿诺医生探出头来,在各人脸上扫了一圈后,盯准茜露达说:“你就是茜露达小姐么?”

  被点到名,茜露达不禁下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你进来吧。”阿诺医生将门打开,让出通道。

  一旁艾力克连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表弟他怎么样?”

  医生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很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换来的是所有人的重重一震,尤其是茜露达,恐惧在她眼中浓缩,她的瞳孔却开始放大,表情变得非常可怕。

  然后,狠狠一把推开医生,冲了进去。

  艾力克也想跟着进去,阿诺却拦在了他面前,并走出来把门关上,说道:“至于其他人,就等着吧。我现在回去穿衣服,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去!”

  浴巾下修长的腿迈动着走向楼梯,玫兰妮还依稀听他低声咒骂了句什么,扭头朝艾力克看去,发现他比自己还要震惊与迷惑。

  “那个……我表弟认识你朋友?”

  她想了想,点头,“怎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茜露达是从维也撒出来的,她原本是以撒少爷的女仆。”

  艾力克的下巴顿时掉到了地上。

  *** *** *** ***

  门内,一灯如豆。

  光线被调至最低,显得整个房间非常昏暗。

  帐帘垂放着,床上一道模糊的影子。

  茜露达必须要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才支撑着走完从门到床的距离,然后,扶着床沿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纱制的床帘,分明轻得没什么重量,但她伸手去掀时,却怎么也掀不开,最后将手一松,埋头在柔软的被褥间,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是悲伤,麻木的一种悲伤。这种情绪是她的老朋友,每次总在最孤独的时候如约来访,像钝刀一样磨碾着她的心脏,她不能拒绝,只能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我好害怕……”她靠着床,听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有种独特的轻柔,梦呓一般,“甚至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即使你死了,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继续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可是……分明没有改变,为什么还会觉得这么这么的疼痛?以撒少爷,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幽幽回荡。

  “我问自己,我究竟想要什么?我要变得很有钱,我要很多很多钱,然后用那些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很安逸,我不要看见悲伤,我不要再经历那种眼睁睁地看着某样东西失去而无力挽救的挫折……可是,我现在明明有那么多钱,为什么,还是会一点办法都没有呢?为什么还是会失去呢?

  “以撒,你真是个私自鬼,从小就是。只顾自己的感受,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连死都是。”

  她的视线没有焦距地看着那盏床头灯,灯光不安稳地闪烁着,映得她的脸,明明灭灭。

  “可是……我还是……原谅你了。

  “以撒,我原谅你,因为,我不能让你真的带着我的怨恨离开,正如你的不甘心一样,我、我……我不舍得。”

  她终于哭了出来。

  呜咽的哭声,如13岁的那个夜晚,痛不欲生。

  一只手从床帘里伸出来,迟迟停停、犹豫不决,最终还是落到了她的头发上。

  茜露达吓得立刻跳了起来,满脸泪痕地瞪着那只手。

  “听见你说出‘不舍得’,即便我真的死了,也没有遗憾了……”随着低哑的语音,帘子被手掀起,露出以撒的眼睛。

  那是一双,因欣喜而无比明亮的眼睛。

  大脑顿时空白了几秒钟,而后,像画一样,在纸上渲染出层层颜色,扩散开来。

  她看到了刻意调暗的灯光;看到了整洁的地板和空无一物的纸篓;医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盖子虽是打开的,但里面的东西却丝毫没有动;空气里没有药水的味道;房间的窗子还开着,有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帘子不停飘拂……

  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此处并没有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可她为什么之前却没有看出来?

  “你没有死?”因为害怕看见的是幻觉,她逼紧了嗓音再次确认。

  以撒温柔地笑,低声答她:“如果死了,怎么能听得见你的真心话呢?”

  茜露达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点点头,突然间,发了疯似地跳起来,拉过一只枕头狠狠往他头上拍去,“你敢骗我?以撒·维拉,你、你居然骗我!拿这种事情骗我?用死亡来逼我,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她一连说了3句太卑鄙了,脸上的表情由原先的极度悲伤转为极度愤怒。

  “哎呀,疼疼疼疼疼。”以撒连忙抱住头,却不敢逃,乖乖地由着她打。

  “疼?你也知道疼吗?这算什么疼?比之我刚才所经历,不及万分之一……你还是干脆死掉算了!”她将枕头一抛,转身就要走,以撒连忙顾不得腿上还绑着绷带,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她的腰。

  那一刹的感觉异常复杂。她看见地上他和她的影子交缠着,拖拉得很长,在那样的昏沉里,一颗心飘飘荡荡,有点阴郁,又有点不着边际。

  “对不起,茜茜,我道歉!”

  “放开我。”

  “我道歉,我错了,但是请你听我解释!”因为心知一旦放手,便再也没有靠近她的机会,因此以撒用力抱住,不让她挣脱。

  茜露达咬牙,冷笑,“好,你解释啊,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解释?”

  以撒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抬起眼睛时,表情变得说不出的黯然,“因为我没有其他办法……”

  茜露达双眉一挑,又待发火,以撒已无比悲哀地接了下去:“茜茜,你从没给过我机会,任何一个可以真正靠近、彼此坦诚布公的机会,不是么?”

  茜露达一怔,情绪如原本沸腾的气泡,一下子沉淀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半边身子都快掉地上的以撒,心里像被某样冰凉的东西浅浅划过。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真希望自己不是维也撒的少爷,而你也不是女仆,如果我能在16岁以后才遇见你,我一定不会顽皮恶劣,惹你讨厌……然而,我们认识得实在太久了,14年的朝夕相处,让我的缺点暴露无疑,所以,在你面前,我毫无形象可言。”以撒苦笑,眼睛里浮现出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问:“可是,茜茜,那个永远欺负你捉弄你、毫无是处的纨绔子弟,就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我——以撒·维拉吗?”

  茜露达垂下眼睛,睫毛的影子覆盖下来,遮掩了她此刻的表情。

  “自码头那件事情发生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已走到了僵局,我想要转机,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直接问你,你的答案肯定是:不。”

  “所以你就装死骗我?”茜露达不可思议地说,“这个玩笑你不觉得开得太大了吗?是死亡啊!是将一切归结为零的死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

  以撒沉默着,最后低声说:“请原谅我。”

  茜露达一口拒绝:“绝不。”

  以撒的脸原本就很苍白,听见这句话后,更是死灰一片。

  “没错,以撒少爷,我不得不承认你布的这个局把我给骗了,逼我说出了心里话,你肯定觉得很得意吧?但是,如果你以为这样子我们的关系就会起死回生,从此改善,那就错了!”

  以撒打断她:“等等,我没有得意,我也没想就此能抓住你。我说过,我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翡翠色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浓绿,以撒用极为低沉的声音非常非常慎重地说:“一个给我重新靠近的机会。不要一见面就避开,一接触就跑掉,一要求和好就无视,一请求原谅就拒绝。”

  他的手搂着她的腰,慢慢收紧,沉稳而坚决,“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挣脱。”

  茜露达定定地站着,许久都没有动,然而望向墙壁的目光里,却有了几分悲哀。

  她想,这多么可怕,明明应该生气,应该愤怒,但被他的手一碰触,整个人就无法动弹,像被石化。

  “茜露达……”以撒呢喃着低下头,用唇亲吻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念,“茜露达……”

  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发出,分明是非常好听的磁性声音,却又是令人心悸的咒语,每个音节低沉缱绻,天籁魔音一线间。

  被他亲吻到的肌肤,像被火焰点燃了,灼烧般疼痛。

  以撒抬起头,露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她说:“不要走。虽然刚才骗了你,但我腿上的伤却是真的,一点都动不了,疼得要命,你看你看,是不是肿得像大象腿一样?”

  他又来这套。

  又爱说谎,还会撒娇,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没错,这就是她所定义的他。然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个永远欺负你捉弄你、毫无是处的纨绔子弟,就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我吗?”

  对于这个问题,她却无法回答。

  “茜茜……”他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然后,一点一点猫咪般蹭上去,就在他的嘴唇接触她的脖子的刹那,茜露达突然转身,一把将他推开。

  以撒顿时掉到了地上,地板触及右腿,“啊”的叫出声来。

  房门立刻被撞开了,艾力克无比紧张地冲进来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因被外人看见这尴尬的一幕,茜露达更是说不出的恼怒,取过一旁的枕头扔在以撒身上,又隔着枕头狠狠踹了他一脚,这才转身飞快跑出去。

  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还是艾力克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把以撒抱回到床上,“表弟,你怎么了?那个茜露达也太狠了吧?都快死了的人了,还这么用力地踹……你做什么事了?惹她这么生气?”

  以撒疼得直咧嘴,却不但没懊恼,唇角还隐现出几分得意,笑笑说:“你知道什么啊,她不是生气。”

  “都那么用力地踹你,还不是生气?”

  “她只不过是害羞罢了。”以撒抱着留有鞋印的枕头美滋滋的,末了还加一句,“你不懂的。”

  艾力克瞪大了眼睛:乖乖,床上的人是他表弟,每年里总有一个月他会来自己家这边小住,因此也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可是,几曾见他有过这样温柔的表情?虽然狡黠依旧,但眉目盈盈,跟沾了水似的清亮。

  等等,他不是快死了吗?一个死人能有这样的眼神?

  艾力克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像见鬼似地跳起来喊:“啊!难道你、你刚才都是装的?”

  以撒扬起一条眉毛,状似惊讶地说:“表哥,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属今天最聪明。”

  艾力克听了,这下子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 *** *** ***

  而另一边,一口气冲回自己房间的茜露达,用力甩上蓝宝石的房门,进卧室看见枕头,也烦躁地一把扔到地上。

  当她扔完了所有的枕头再也没东西可扔时,这才坐到床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脸很烫,像是发烧一样。

  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如此丢脸。很愤怒,很窘迫,却莫名心软。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里,她慢慢地放下手,看向梳妆台上的镜子。

  明明应该羞恼不安,明明应该生气难抑,但镜子所映呈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静静地坐着那里,眼眸沉静,唇角轻扬,那不是气愤不是窘迫不是害羞更不是郁卒,而是切切实实的感恩和欣喜。

  无论如何,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

  ——这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在这一刻,她要把这份欣喜,单独地保存起来,不让任何东西去破坏。

  茜露达发出一声长长叹息,疲惫地向后躺去。一夜之间,经历这样的大悲大喜,心脏有点不堪负荷,叫嚷着要休息休息。

  但上天仿佛存心不肯让她休息,刚躺下没一会儿,便听见羽翼拍打的声音,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金光飞掠而过,在半空中,幻化成人,落地悄无声。

  ——雨果。

  刚才疯狂找他不见人影,这会倒自动冒出来了。

  “出事了,茜露达。”雨果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茜露达懒懒抬眉,哦,真难得,他也知道出事了。不过,先前在气头上,自然是对它无比怨恨,为什么在自己最需要帮助时偏偏不在,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以撒根本没有出事,因此算不上是它欺骗她,所有的气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雨果的表情异常严肃,沉声说:“我刚从雅各回来。”

  茜露达一惊,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妈妈和姐姐出事了?”

  “不是她们。是仙度瑞拉。”

  茜露达皱眉,“她?她出什么事了?”

  “她嫁给了哈尔雅王子。”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妈妈姐姐出事,茜露达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你也很吃惊吧?我也是。等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而赶回去时,仙度瑞拉和哈尔雅王子已经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她甚至之前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雨果显得非常担虑,忧心忡忡地说,“简直无法想象!仙蒂,我最最可爱的小教女,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找我商量全心全意的依赖着我的小姑娘,竟然会在婚姻大事上瞒着我,并且在我竭力反对后依旧固执己见不愿悔改……”

  “等等!”茜露达不得不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反对她嫁给哈尔雅?对于她对王子的倾慕,你不是一直抱着支持态度的么?”否则也不会又变水晶鞋又变马车的大费周章。

  雨果叹了口气,显得更加难过了,“如果那位王子是出于爱情而娶她的,我当然不会反对;但是你心里也清楚,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茜露达的脑筋转得飞快,想到了非常可怕的情形,“难道是因为……”

  “非常不幸地被你猜中了……哈尔雅王子一直想来翡冷翠,但是自上次逃离失败后就被看管得很严,虽然用尽办法,但最终都一一失败,在不得已之下,他想出了假结婚这条途径。”

  “假结婚?”

  “是的,娶那次舞会上出现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神秘女郎为妻,光明正大地打着度蜜月的旗号来翡冷翠。而仙度瑞拉那个傻瓜,爱情遮蔽了她的双眼,就那样飞蛾扑火般的一头栽了进去。”

  茜露达一拳捶在床头柜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咬着牙说:“她疯了!”

  “我劝了她很久,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明知道哈尔雅不爱她,明知道这场婚姻不会有幸福,她还是非嫁不可。我很难过。”雨果在她身旁坐下,像是要抓住什么寄慰般的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他们现在已经启程了,大概大后天就能到这里,赶得上商会的最后一天。茜茜,你能帮我劝劝她吗?我想,也许她肯听你的话……”

  茜露达目光闪烁着,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徒然一冷,“不,我不会劝她。”

  “茜茜?”

  “她自己选择的路,她需要自己承担后果,只有吃过苦头,她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就因为你以前事事帮着她、惯着她,她才变得不再听你的话。你还想要我重蹈你的覆辙?我不会去劝她的,你死心吧!”

  “茜茜……”雨果的语音里多了许多哀求之意。

  茜露达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变得更加冰寒。

  “但是——”她开口,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悲哀,“我却要找哈尔雅王子好好谈谈。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他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想要自由,就可以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去牺牲一个少女的一生?在这个事件里,真正做错的人是他,而仙度瑞拉,只不过是个陷入爱情的可怜傻瓜。”

  为什么她才离开半个月,就发生这么多事情?

  为什么她原本还很欣赏的哈尔雅,会变得这么可怕?

  还是他一直如此,只不过她之前没有认清?又或者是分明从他对瓦碧的事件上看出了端倪,却始终没有真正去探实。

  “哈尔雅王子是个富有激情的空想家,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比我更加肆意妄为……很多时候,他只会行动,但无法承担后果……”

  以撒对他的评价幽幽响起,同时来到的,还有另一句:

  “14年的朝夕相处,让我的缺点暴露无疑,所以,在你面前,我毫无形象可言。”

  其实他说得对,她对他并不公平。

  所以她看他,看到的都是缺点;而看哈尔雅,看到的却全是优点,哪怕它们其实是那么的浮华。

  她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她甚至还鼓励仙度瑞拉去追求王子……如果她当初没说那样的话,如果她肯把自己和王子的计划对仙度瑞拉明言,如果早点警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场悲剧?

  一时间,懊恼得无以复加。

  雨果的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然而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直一直没有松开。

  这个时候的她,和它,都没有预料到,因着这场悲剧,他们的命运终于被彻彻底底地联系在了一起。

  窗外,一团乌云遮过来,挡住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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