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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穿梭了千年的时光

黑白灰姑娘 十四阙 29180 2022-05-09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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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掌管光明,光明却不再照进他的生命;

  他掌管青春,青春却已悄然与他告离;

  他掌管音乐,齐特拉琴再也弹奏不出美妙的乐音;

  他掌管医药,但那个伤疤永远清晰地留在了那里。

  他的竖琴已经生锈;他的三脚架轰然倒塌,他的弓箭不再锋利。

  阿尔忒弥斯说:“哥哥,你已然死去。”

  是的,他,福玻斯·阿波罗,在丘比特的箭枝射中心口的那一刻,便已死去。

  其后种种,不过只是慢慢地体验死亡的过程罢了。

  睡梦中,依稀传来噪杂的声音,本不想理会,但那些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乱,直吵得人无法再继续安睡。茜露达非常火大地抓了只枕头往门上砸去。

  很快,女仆闻声而来,“二小姐,怎么了?”

  “怎么了?我没有吩咐过在我睡觉时要保持绝对安静吗?”

  “对不起,二小姐!实在是大小姐她……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天晚上回来后就吵着要买新衣服,还让我们一早就把全城所有有名的裁缝都请过来,我们也是没办法。现在一大堆人在下面给她量衣服呢……”

  茜露达皱起眉,就妮可那点心思,她还不明白?肯定是昨晚舞会上仙度瑞拉穿的衣服给她太大的刺激,让她明显意识到自己势不如人,所以眼巴巴地指望今晚的舞会能挽回面子。

  别傻了。人类怎么可能跟神去争?

  她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完掀被下床,找了双金丝凉拖穿上,梳洗完毕后下楼。

  只见妮可正被各式各样的布料包围着,左挑挑,右选选,突然间,一把推开所有的料子,尖叫道:“这些都是什么鬼玩意啊!我要最好的料子,听不到吗?我要最好的!”

  “妮可小姐,这已经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布料了,您看看,它的边都是用纯金线编织的……”一商人试图辩解。

  “开什么玩笑,这么硬邦邦、还扎手的烂货就算是你们最好的了?那你们店迟早关门算了!”

  裁缝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人站出来说:“对不起妮可小姐,您提的要求,请恕我们真的是无法做到,另请高明吧。”

  “滚!都给我滚!一群废物!”骂退所有人后,妮可回头瞧见了茜露达,扁扁嘴巴,“茜茜,我好烦啊……”

  茜露达一边呷着女仆端来的鲜奶,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烦也没用。有些东西,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

  “可是,你不觉得很不甘心吗?”妮可坐到她身边,“昨天晚上本来王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的,但是那个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女人一出现,大家全都跟着了魔一样!我知道你肯定不高兴,所以才那么早就走了。你知不知道,王子后来一直跟那女人跳舞,一直跳一直跳,再也没看别的女人半眼。然后一到12点,那女人就跑了,舞会也跟着散了……啊啊啊,总之我好生气!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做壁花。妈妈说,她也没比我美多少,就是衣服穿得比我好,尤其是她的鞋……哦,我也好想要那样一双鞋啊……”

  妮可正在哭诉,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厨房里钻出来,将新烤好的面包端上餐桌,再转身离开。

  “仙度瑞拉,”茜露达忽然叫住她,“昨晚睡得好吗?”

  灰衣人震了一下,半天,才慢半拍地回过头来,一张小脸在蓬乱的头发和满是尘土的衣裙里毫不起眼,“很好。谢谢姐姐关心。”

  茜露达盯着她,唇角上扬,“是吗?那就好。希望你今晚也好梦。”

  “你跟她废话这些做什么?”妮可嫌厌地瞪了仙度瑞拉一眼,“愣着干嘛?我要的鲜榨草莓汁怎么还没送上来?”

  仙度瑞拉施了一礼,匆匆进了厨房。

  妮可哼了一声,说:“真是木偶人,催一催,才动一动,看着就心烦!茜茜啊,你也真奇怪,对她这么和颜悦色的,都不像你了。”

  “跟你一样大呼小叫才像我么?”茜露达懒洋洋地回她一句,起身离座。

  妮可讨了个没趣。不过细想起来,茜茜对仙度瑞拉的确不像妈妈和自己一样颐指气使的,更多时候她只是在旁边冷眼旁观,或者是不冷不热地插上几句话。从某方面来说,她是个怪人,从小性子就阴阳怪气的。唉,也许爱读书的人都是那个德行吧。

  想到这里,妮可叹了口气,突地又一拍桌子,高声喊道:“草莓汁还没好吗?动作快一点啊,想渴死我啊?”

  茜露达本已快走到大厅门口,听她这样喊,停了一下,唤道:“妮可。”

  “嗯?”

  “也许你该对她好一点。”

  “什么?”妮可的声音立刻拔高了。

  茜露达的目光变得飘忽而深远,轻声说:“因为我想……她很快就要得势了。”

  由于她的声音很低,所以妮可没有听清楚,还在追问为什么时,茜露达已走出了屋子。柔媚的晨光顿时纱般铺在身上,她闻着独属于清晨的芬芳,忽然觉得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大自然。

  喜欢花,喜欢草,喜欢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早晨。

  可惜,这份祥宁只持续了不到5秒钟。

  一个女仆飞快奔来,神色怪异地说:“二小姐!二小姐,门外有个客人说要拜访你!”

  客人?她微讶地挑起了眉毛,一边带着“怎么我也会有客人吗”的想法,一边走到接客室,当窗边的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朝她鞠了一躬,优雅温文地说“早安,茜露达小姐”时,她原本因过早起床还呈半惺忪状态的眼睛,陡地睁大了。

  “王子……殿下?”

  眼前的人戴着顶大大的草帽,身穿普通的白衬衫外罩褐色小马甲,脚蹬一双下雨天才穿的黑胶鞋,打扮得就像个农夫。

  若非他摘下帽子,露出蔚蓝色的眼睛和漂亮的金发,还真认不出,这就是玛亚大陆除了国王和王后以外最尊贵的人——哈尔雅王子。

  他怎么会来这里?

  脑海中灵光闪现,忽然想到——他不是来找自己的,而是为了灰姑娘。

  茜露达的瞳仁一下子沉下去,变成了墨黑色,但唇角的笑意却明朗了起来,“真是荣幸啊,殿下。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你王子以外的模样。”

  哈尔雅也笑了,知道她是指昨天他们相遇时他那幅糟糕的打扮,“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搅你。不过没办法,我只有这个时间偷溜出来,才不会被发现。”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

  式样简单的金丝拖鞋,纤美秀气的双足,往上,是深紫色长裙,外罩白色绣花晨褛。由于刚起的缘故,一头长发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没有化妆。

  坦白说,茜露达并不见得有多美貌,但是,她却有独一无二的冷艳气质,使她即使穿着这么普通的衣服,没有做任何打扮,都看上去非常的赏心悦目。

  哈尔雅眼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泛起层层涟漪,“其实,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来了,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茜露达笑笑,不动声色。她以为他必定会追问昨夜舞会上神秘女郎的下落,谁知他一开口,问的却是:“茜露达小姐,你喜欢旅游吗?”

  茜露达不禁愣了一下,“……嗯。”

  “那么,跟我一起去周游世界好么?”

  “呃?”

  晨曦自哈尔雅身后照过来,他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明晰,然而,那双明蓝的眼睛却又是那么清亮,一直一直看到人的心中来。

  他微笑,眉眼温柔,长长的金发随风轻扬,有那么一瞬间,茜露达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少年是如此的不真实,像个幻像。

  “周游……世界?”

  “是的。”

  “你……和我?”

  “是的。”

  她很意外,又有些始料不及。

  哈尔雅轻叹一声,开始解释:“周游世界是我从小的梦想,但是由于身份的关系,始终未能实现。从皇家军校毕业后,母亲就开始着手安排我的婚事,坦白说,我对此很反感。我原本就计划好,等3天的舞会一结束,就离开玛亚,但是现在情况又有了些变化……”

  “因为那个神秘少女?”

  “她?”哈尔雅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扬,笑了,“不不,跟她没有关系。由于某些原因非常抱歉我现在还不能说得太详细。总之,后天,最后一场舞会结束后我就会动身启程,茜露达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茜露达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如果王子的口吻里能再多添几分暧昧的话,这个提议听起来就像是私奔,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没有爱情,很显然他并不是因为爱上了她才邀请她一起走,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刚想细问,一女仆敲了敲门,探头进来说:“二小姐,先生回来了,叫你们都到他的书房去,他有事情要宣布。”

  纳塔利先生?他不是去比伦做生意,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的吗?

  哈尔雅见状识趣地戴上帽子,鞠躬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多打搅了。茜露达小姐,我等你的回复。”

  那边女仆还在催促,茜露达只得打消继续追问的念头,送别了哈尔雅,然后匆匆走向继父的书房。

  进得书房,母亲、妮可和仙度瑞拉都已经到了,而继父纳塔利坐在长长的红木书桌后,面色疲惫苍白,不过几周没见,竟似老了十几岁。

  她微微皱眉,预感到了不祥。

  “人到齐了。亲爱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宣布了。”莉蒂亚走过去搭住他的肩。

  纳塔利顺势握住她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对不起你们。”

  “哦亲爱的,这话从何说起?”

  “这次运往比伦的货物在海上遇到一场大风暴,20艘船只全部沉没。”纳塔利的声音干涩而悲重,“是我太过贪心,想着一次赚够,所以押上了全部家当,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

  “哦,天!上帝!那就是说……”

  “就是说,我……破产了。”他环视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黯然一笑,浸淫商海几十年,风光了几十年,谁能想,最后竟落得这样的地步。

  妮可发出一声尖叫,直接晕了过去。

  莉蒂亚连忙呼唤女仆拿嗅盐来。

  仙度瑞拉走到父亲身旁,蹲下,将头靠在他的膝上,忍不住泪流满面。

  而茜露达默默地望着这一幕,好奇怪,真的好奇怪,为什么她半点心痛的感觉都没有?好不容易得到的荣华富贵转眼间又要消逝了,她竟丝毫不觉得难过。

  是不是,在她心中,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得到了,最终也会失去。

  果然……如此。

  “3天后银行会来收房子,幸好我在吉伯尔还有一处房产,是仙度瑞拉的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所以,我们还可以搬到那里去住。”

  “哦,上帝!哦,上帝啊……”莉蒂亚捂住自己的嘴巴,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

  纳塔利摸摸仙度瑞拉的头发,将她推开,站起来低声说:“现在,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的面容疲惫而沧桑,显然已经不堪负荷。晨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这个不过40出头的男人,双鬓已染上了青霜。

  茜露达搀扶着妈妈退出书房。

  妮可在女仆的急救下悠悠醒转,一醒就扑入莉蒂亚怀中,抱头痛哭。

  大厦将倾,所有得闻消息的仆人们都开始惶惶不安。

  这个早晨,对纳塔利一家来说,实在是再糟糕没有。

  茜露达机械地抽纸巾给母亲和姐姐,过了一会儿,转头发现仙度瑞拉不见了。她迟疑了一下,最后放下纸巾盒,开门走出去。

  花园里的月桂树下,仙度瑞拉果然正跪在她妈妈的墓前祈祷。

  茜露达走过去。

  仙度瑞拉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她,连忙站起来。

  “其实,你没必要难过吧?”茜露达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嘲讽,“从此以后大家平等了。”

  仙度瑞拉的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低下头沉默。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觉得高兴。宁可大家都变成穷人,也绝对不要别人可以享福,而我却要独自受苦。”

  仙度瑞拉还是沉默。

  茜露达突然伸手拧起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向自己,却赫然发现,仙度瑞拉在哭。

  她经常看见她哭的样子。

  她经常哭。

  本早已不新鲜,然而,茜露达说不清楚,为什么当她抬起那张脸,看见那双比水晶还要纯净的眼睛里满是眼泪时,自己的心竟然狠狠抽悸了一下,像被谁一拳打中了心脏。

  她松开手,表情变得有些迷惘,“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一点都不抱怨不幸灾乐祸不记恨呢?这种悲天悯人的表情,就是善良吗?这就是真正的善良吗?”

  她再次想起了父亲。

  父亲有一双和仙度瑞拉一样慈悲的眼睛。

  也许,这就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仙度瑞拉时,她就不喜欢她的真正原因。

  她那么爱父亲,偏偏和父亲完全不相像;而一个外人,竟拥有着父亲所有的高贵美德。

  真让人嫉妒,以及……自卑。

  “听着,仙度瑞拉。”茜露达深吸口气,瞳仁仿佛凝结着一层霜,冰冷,却明亮,“其实,事情并不是真的到了穷途末路。如果你想挽救这一切,想帮你爸爸度过难关,还有一个最好的机会。”

  仙度瑞拉惊诧地睁大眼睛。

  茜露达紧盯着她,一字字地说:“只要你能成为王子的未婚妻,一切,就都解决了。”

  国王想通过这场舞会为王子挑选一个未婚妻。

  只要成为王子的未婚妻,父亲欠下的债务便可以得到清偿,即使皇室不肯出钱,只要银行那边愿意通融,晚几个月追讨,凭借纳塔利先生的能力,也可以起死回生。

  而目前来看参加舞会的所有姑娘里,仙度瑞拉最有胜算。

  她过人的美貌,良好的教养,温婉的性格,还有神鸟所能给予她的帮助……茜露达怎么想,都觉得妮可没有胜算。

  “但是你要记住,你只剩下2个晚上的机会。因为王子在舞会结束前,还没能坠入情网的话,舞会一旦结束,他就会离开玛亚。”

  仙度瑞拉显得很吃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声音颤栗:“你……怎么会知道……”

  “哦,你是说昨晚舞会上你的打扮吗?”茜露达笑了笑,“你真的以为这个家中,会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仙度瑞拉咬着唇,目光闪烁不定,显见犹豫到了极点。

  于是茜露达又说:“路我已经指出来摆在你面前了,走不走,就看你自己的。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转身,刚走没几步,就听仙度瑞拉在身后低声问:“为……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一向声音比蚊子还轻的仙度瑞拉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我喜欢王子,纯粹是喜欢他这个人,为什么要让我变得别有居心?为什么一定要让世俗的东西玷污我心中最神圣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茜露达眉毛轻挑,冷笑,“因为这就是现实。清醒点吧,你不可能再活在童话里了,我的灰姑娘。”

  不只是仙度瑞拉,还有妮可,也许,还有她自己,她们都不可能再生活在童话里了。

  童话源于未成长,源于安逸悠闲,没有挫折和磨难。

  然而,那些,在这个早晨纳塔利先生公布消息的那刻起,便已荡然无存。

  海上的那场风暴沉没了的不仅仅是20艘满载珠宝香料和昂贵货物的船只。

  还有她们的,童话时代。

  *** *** ***

  茜露达回到自己的房间。

  路过楼下大厅时,莉蒂亚和妮可仍在啜泣她们不幸的经历,她瞥了她们一眼,没做停留。

  然而,她心里非常清楚,妈妈这次,是真的大受打击。

  对人类来说,最痛苦的事情并不是遭受磨难,而是在磨难过后好不容易得到了幸福并且以为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时,磨难再度来临。

  爸爸死时,母亲还能一边流泪一边振作坚强,而这一次……

  茜露达走到床边,拿开枕头,掀起床垫,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匣子。

  匣盖一开,顿时珠光宝气。

  这是她这几年来的收藏所得,最昂贵、最别致的珠宝,都在里面。

  匣子分为3层,直接推到最后一层,一套祖母绿首饰静静的躺在黑色天鹅绒上,几乎令整个房间都随之一亮。

  这是纳塔利先生从遥远而神秘的华兹大陆带回来的首饰,在那之前,她从没见过如此巧夺天功的手艺。

  这套首饰分为戒指和项链。

  戒指以4颗椭圆形的祖母绿为主,镶着细密的碎钻,排列成孔雀尾翼的样子,套入指中,环身几乎隐没,只让人看到四点莹绿闪烁在钻石中间,别具风情。

  而项链更是让人叹为观止,鸡蛋般大小的一颗祖母绿,颜色清透纯正,纹理犹如荡漾在水中的丝纱,整个玛亚大陆都不会有第二颗。

  尽管她喜欢珠宝的初衷是因为它们很值钱,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套祖母绿首饰象征的已不仅仅只是钱,它根本就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一种纯粹关于美的艺术。

  而这样的艺术,只有卖给知它懂它并狂热爱它的人,才会有天价。

  祖母绿将她的肌肤和眼瞳映成了浅绿色,纤长的手指在链坠上抚摩而过,指尖有着轻微的颤抖,恍若叹息。

  并不是舍不得,只不过……

  看来不得不去找他了啊……

  她将首饰放回盒子里,眼眸变得有些雾蒙蒙。

  很不想有所交集的人,潜意识里觉得危险的人,给予了她的童年无数阴影的人……这一次,不得不主动去找他。

  茜露达再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旁飞快的写了一封信,然后呼唤女仆进来,将信交给她,说道:“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华诺街139号,速去速回。”

  她要去拜访维也撒庄园。

  那个自己出生、成长,以及卑微地生活了15年的——故乡。

  回信在2个小时后,就送到了。

  包装精美的一封回函,洒金信笺,边角上用红色丝椴打了个结。拆开来,里面是行云流水般漂亮的一行字:

  “谨候芳驾,扫花以待——以撒·维拉。”

  于是茜露达命令车夫备车。

  见她这种时候了还要出门,莉蒂亚表示了惊讶,然而,当她知道她要去的是维也撒庄园时,她的脸由惊讶转为了不安。

  尽管从小就更疼妮可,但是,不代表她就不爱二女儿,该知道的还是知道的。

  茜露达从小早熟,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没人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但是,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她所反感和厌恶的,那就是麻烦。

  而维也撒庄园的以撒少爷,便是个麻烦中的麻烦。

  她亲眼看着这些孩子们一起长大。

  以撒是所有同龄孩子的头,出主意,做决定,男孩子们对他崇拜得死心塌地,女孩子们对他迷恋得要死要活——包括她的大女儿——只有茜露达,一直就不喜欢他。

  他们甚至还打过架,准确点说,是茜露达唯一一次暴走,单方面咬伤了以撒,在他的右手手腕处,留下了两排永不消磨的伤痕,追问原因,两个孩子却都不肯说。

  茜露达为此差点被爱子心切的公爵夫人赶出庄园,最后还是以撒求情,留下了她。

  自那以后,茜露达足不出户,对那位少爷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再没几年,卡麦隆死了,而她改嫁给了纳塔利,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维也撒。

  她从没想过茜露达会主动回去。

  回去做什么?这个孩子,究竟想做什么?

  很想询问,但看着二女儿镇定自若的脸和坚毅果敢的眼神,又觉得,无论她怎么问,茜露达不想说的事情就永不会回答。

  对这个女儿,她从来就没有丝毫办法——没法去宠溺,也没法去管教。

  “早点回来,晚上的舞会……还是要参加的。”最后,莉蒂亚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茜露达点头,雪白色的纺纱长裙在黑绒斗篷里荡起优雅的弧度,转身上车。

  她穿得正式庄重,颜色朴素,仪态高华。

  马车颠簸,缀有羽毛和珍珠的软昵帽下,黑发如海藻般流垂,戴着白色提花手套的手,紧抓着黑色的首饰匣,一如抓着她的责任,和她的希望。

  午间的阳光越发明朗,将道路铺得一片光亮,道路旁,碧绿色的田野连接着天,仿佛永远没有边际。

  而道路的正前方,便是名斐一时,有着玛亚最美的庄园之称的——

  维也撒。

  宏伟洁白的古堡耸立在辽阔的平原上,前面是大片绿色的草坪,一弯碧水如带,环绕其间,映着蓝天白云的背景,景致秀美绝伦。

  有着300年历史的维拉家族,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荣耀了好几代,与之相比,纳塔利虽号称雅各首富,但他的家,就纯粹像个用钱堆积出来的贫民窟,除了铺张奢华外,再无其他。

  可维也撒不同。

  它有几百年的建筑与树木,几千年的山川与河流,还有寰古以来就存在的天与地。

  它美得如诗如画。

  美得不染尘埃。

  美得像个真正的童话。

  茜露达望着这熟悉的风景,眸光闪烁,分不清自己对它是究竟艳羡还是嫉恨,是向往还是厌烦。

  马车逐渐驰近,美丽的如夕湖,呈现在了面前。

  初夏,湖上绽放着新菏,几十泓喷泉排列成行,飞溅着细密的水花。

  而邪魅绝色的少年,身穿黑色礼服,在喷泉前长身而立,微笑迎望。

  他有一头茶色长发,被阳光染出华贵的黄;皮肤是浅近于白的麦色,嘴唇鲜红,而剔透的眼珠又是那么的绿,像最最昂贵的宝石,浓翠欲滴。

  他拥有造物主所赐予的最美妙的色彩,站在那里,与背景融为一体,仿若画中人。

  茜露达的心在叹息。

  小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如此猖狂骄傲,于是便认定不过是富贵之家惯溺出的又一个纨绔子弟。而今再看以撒,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貌……的确是有骄傲的资本。

  马车缓慢地停下,车门轻敞,指腹圆润指身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之中。

  手腕上依旧系着一方丝帕,含蓄的青色,映得他的肌肤,温润如玉。

  茜露达的眼神起了些许变化,半响后,才将手交给他,踩着踏板下车。再仰起头时,维也撒已近在咫尺,湖边喷泉所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丝丝地凉。

  “没想到,你竟真的应我之邀而来,并且,还是这么快。”以撒的眉眼弯弯,表情相当愉悦。

  茜露达淡淡地说:“我只是来看百折莲。”

  “呵。”他轻声笑,主人风度无懈可击,“这就带你去。”

  “不急。既然来了这里,请先允许我拜见女主人。”

  “你要见我妈?”

  “不方便么?”

  以撒歪着头打量了她一眼,茜露达的表情沉静,看不出端倪。

  “当然不。”他将胳膊伸给她,茜露达只得顺势挽住,他比她高半个头,俩人站在一起竟是莫名的和谐。

  进得主屋,一名年过半百、身穿黑色高领长裙的妇人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说:“少爷,一切都准备好了。”

  “丹佛丝太太,下午好。”茜露达提裙向她行李。妇人好像这才看见她似的,以平板不起波澜的声音回礼:“下午好,茜露达小姐。”

  以撒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们,似笑非笑。

  茜露达从小沉稳早熟,虽不象妮可那样灵巧嘴甜会讨人欢心,但也基本上不会招人厌烦。然而,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丹佛丝管家。

  她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视以撒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主人,任何对少爷有害的东西一律要予以排除,其中就包括曾经狠狠咬过少爷的茜露达。

  因此小时候,她没少给茜露达苦头吃,今再度见面,身份地位却已变得全然不同,这样的见面,不得不说,其实是很尴尬的。

  以撒将手凑到唇边咳嗽几声,转移话题道:“母亲现在在哪?”

  “夫人在书房,凯萝儿小姐正在读书给她听。”

  “好的,你上去禀告一声,茜露达小姐想拜见她。”

  丹佛丝意外地看了茜露达一眼,转身而去。

  以撒扬了眉毛,说:“如何?这里基本上都没改变吧?”

  是啊,茜露达环视着金碧辉煌的大厅,这里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

  千百盏剔透唯美的水晶吊灯,紫罗兰图案的壁纸,与半个墙壁等高的巨大古董花瓶,还有柔软得踩上去就陷下去的米色地毯……

  然而,丹佛丝太太老了,眼前的少年长大了,周围的那些女仆全换了新面孔,不再认识了……物依旧,人成非。

  “茜露达,你知道自己离开维也撒多久了吗?”

  “差不多3年。”回答这句话时,她有些感慨。时间过的真是快,一眨眼就3年了。

  以撒笑了笑,纠正她:“确切点说,是2年10个月零3天。”

  茜露达的睫毛一颤,抬眼看向以撒。明亮的阳光透过大开着的窗户照进来,少年翡翠般的眼瞳里有着难以描述的柔软,有些想遮掩,又有些想表达。

  就在她猜度他说这句话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时,丹佛丝太太已快步走下楼来,说道:“茜露达小姐,夫人请您上去。”

  茜露达深吸口气,跟着她上楼,以撒停留在原地,当她回头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你不一起来?”

  “两位女士要谈话,我就不凑热闹了。”

  茜露达“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她觉得他有点怪异,但是究竟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总觉得,以撒今天的表情太过正面,完全像个好客又温柔的主人,但其实,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究竟在想什么?在图谋什么?在她打算利用他与算计他的同时,自己是不是也陷进了某个布置好的圈套里?

  带着这些疑惑,她跟着丹佛丝太太走到了二楼的书房,推开厚重的红木门,书香顿时扑面而来。

  维也撒,有着全玛亚大陆最丰富的藏书。

  小时候她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里,拿几本书,爬到窗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

  后来,被多事的女仆发现,告诉了丹佛丝太太,丹佛丝太太正喝令禁止她再踏入此地任意动用主人的藏书时,宽容慈祥的维拉公爵正好路过,弄明白整个事情的经过后,笑着说:“喜欢读书是好事,这些书,我逼以撒看,他还不肯呢。你以后随时都可以来这里看书,我批准了。”

  维拉公爵笑起来时,两撇胡子就一翘一翘的,显得很憨厚,和他儿子完全不一样。

  自那以后她得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这个房间,度过了很多很多个晨昏。那些细小的事件,拼合成了她的全部童年,就像她卑微的出身一样,成为抹不去的印记。

  而今,这个给她烙下印记的庄园的女主人就在这个房间里,坐在铺着厚厚锦缎的摇椅上,双手交叠神态安闲,闭着眼睛聆听一旁的少女为她念书。

  她有着非凡的美貌:被视为贵族象征的苍白皮肤,灿烂的金色长发,鼻子很高,下巴很尖,长得与以撒有七分相像……岁月丝毫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高贵,一点都没有变老。

  茜露达走过去,朝凯萝儿小姐打了个手势,凯萝儿犹豫了一下,由于搞不清楚状况,最后还是顺从地把手里的书本递给了她。

  她翻到其中一页,接着帮她念:“当你到了垂暮之年,夜晚,你在烛光之下,坐在炉火旁,边理线边纺纱……那时我已长眠地下,成为没有形骸的幽灵,休息在桃金娘的阴影下;而你是一个蛰居家中的老妇人,怀念着我的爱情……”

  书房静静,茜露达的声音低柔清脆,每个字的发音都堪称完美。在念完最后一个单词时,公爵夫人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珠与以撒一样,是碧绿色的,而此刻,眸中的神色很复杂。

  公爵夫人一度想把茜露达赶出庄园,因为她伤害了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当以撒去她的卧室待了一下午后,她最终改变了主意,留下了茜露达。

  谁都不知道那个下午以撒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大家都知道是以撒开口为茜露达求的情。

  自那以后公爵夫人会偶尔留意茜露达,每当她看茜露达时,眼神总是很复杂。就像现在这样。

  茜露达合上书本,起身行礼:“夫人,下午好。”

  公爵夫人望着她,好半天,才开口说道:“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茜露达。”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的容貌发生了变化,还是指她的衣着?

  茜露达想了想,回答:“可夫人您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的容光照人。”

  公爵夫人扯了下唇角,算是笑过了,丝毫没有继续深谈下去的意思。

  茜露达见状,决定不再拐弯,取出口袋中的珠宝盒,恭恭敬敬地呈至她面前,“夫人,这是我送给您的见面礼,再过两周就是您的生日了,我到时候可能不能来祝贺,所以,提前将礼物奉上,也算是……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们一家的照顾。”

  公爵夫人瞥她一眼,没有接,淡淡说道:“不必了,心意到就好。”

  茜露达没有放弃,径自将盒盖打开,“我挑了很久,才找到这款与夫人的眼睛同色的宝石。”

  她料定她一定会喜欢,果然,公爵夫人在看到那枚祖母绿戒指后,原本漠然的神情一下子变热了。

  公爵夫人此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眼睛,因此对绿色有着近乎固执的偏爱。投其所好,以同色的珠宝为诱饵,她果然上钩。

  “夫人一生尊贵,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我这份礼物也算是贻笑大方了,但不管怎样,看在我真的挑了很久的份上,请您收下。”

  公爵夫人沉吟片刻,终于接了过去,“那就多谢了。”取出戒指套在指上,效果比预想中的还要好看。

  茜露达微笑,“我果然没有料错,这枚戒指只有戴在夫人手上,才能完全突显出它的美丽。”

  “看来你不只样子变了,性格也变了。”公爵夫人一边比着戒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变得这么会说话,都不像是当年那个倔强固执的小姑娘了。”

  茜露达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温婉地笑,“当年年幼不懂事,给夫人添了很多麻烦。”

  “也未必就是麻烦。”公爵夫人说这话时,声音里有很多别的东西,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无能为力,“人和人之间,还真是讲究缘分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信或不信。”

  俩人又继续坐着说了会话,茜露达见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公爵夫人也没做挽留,只是说:“也好,以撒该在下面等得心急了。让他带你四处转转,一尽地主之谊吧。”

  茜露达弯腰施了一礼,打开门退出去。

  一直坐在旁边被当成透明人的凯萝儿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位小姐……她和以撒少爷的感情好像……很不错?”

  公爵夫人轻摩着手上的戒指,眉间有着淡淡的倦色,“不错?不,恰恰相反。以撒和所有女孩都能搞得关系良好,惟独她,不行。”

  凯萝儿诧异地睁大眼睛。

  而公爵夫人的下一句话就伴随着她唇角一抹无奈的叹息,飘了出来:“但是,有时候,偏偏就是那惟一的反差,反而成了心头最大的牵挂……缘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半点都不由人啊。”

  茜露达下楼时,看见以撒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他一只手靠着垫子,一只手轻托下颌,望着沙发对面的壁炉,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室内,将他的侧影勾勒出金色的曲线,肢体修长而优雅。

  茜露达觉得有点心慌。

  一直以来,在她的记忆中,以撒就是以“恶劣”的形象存在着,傲慢、臭屁、仗势欺人、满嘴谎话,还很邪恶。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她忽然发现他竟长得这么好看?又是什么时候起,她每次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不再是“讨厌的人又出现了”,而是“这样一个美少年啊”?

  难道她也和那些被她所鄙夷的花痴少女一样,逃不过美色的魅力?

  茜露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开始有所警惕。

  而那边,以撒听得脚步声,回转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后悔了吗?”

  “什么?”

  “在我看来,除非是出于观察和看好戏的目的,否则在面对身份高贵又彼此毫不熟稔的长辈时,都会是很无聊的。”以撒朝她眨眼睛。

  茜露达刻意忽略他的揶揄,转过话题说:“现在可以带我去看百枝莲了吗?”

  以撒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极为绅士地回答:“遵命,女士。”

  自大厅出口朝东拐,走过长长的大理石走廊,再穿过搭着紫藤的弧形玉石高架,维也撒别具特色的花园便呈现在了眼前。

  与城堡正面清一色的绿草坪所不同的,城堡后方的花园真可用一个词来形容——花团锦簇。

  所有你能想象到的颜色,都能在此找到。

  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花卉,这里也应有尽有。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位于花园西北角的那片百枝莲花海。

  上千株各种颜色的百枝莲在围得整整齐齐的绿色小灌木中亭亭玉立,摇曳生姿。由于未到花季,因此大多数都还没有开放,但那蓄势待放的花骨朵,也别有一番撩人的美。

  “管理得还可以吧?虽然做不到像卡麦隆先生在世时那样完美,但是幸好也没有荒废。”以撒走过去,折下其中一株,递给她。

  鲜红色的花瓣,雪白色的花心——是Minerva。

  很多年前,父亲带着还是孩童的她,站在与今天相同的位置上,摘过一朵相同的花给她。

  “给我最最聪明的小公主。”父亲的笑脸,在阳光下很清晰,每条纹路都是那么鲜明。

  那个时候她虽然只是个花匠的女儿,但却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公主;而今,在别人看来她已是公主,但其实不过是个卑贱的野丫头。

  茜露达拿着那枝Minerva,眼睛里涌起淡淡的雾气。

  以撒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很轻,像4月的风一样,拂过她的耳际,“故地重游,感觉如何?”

  “很悲伤。”也许是受了那声音的蛊惑,也许是受了眼前景致的催引,茜露达情不自禁地说出了真心话。

  “悲伤?”

  “是啊,悲伤。不明白存活着的意义,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那些让我铭记于心念念不忘的场景,是留恋,还是羞耻?”她朝花海走过去,任花丛将白裙淹没,“就如我此刻手中的花,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它,还是,仅仅因为那是我父亲生前钟爱的花朵?而我如此惦念我的父亲,究竟是因为我爱他,还是因为我更不爱现在的生活?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让我麻木地感觉到……悲伤。”

  以撒似乎怔住了,翡翠色的眸底,闪过一丝怪异的表情。他咳嗽几声,掩过刹那间所流露的真实,再度换上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微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原来茜露达也是会多愁善感的。”

  茜露达眼中的雾色瞬间褪去,再回头时,已波澜不惊。她笑,挑起眉毛,“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比如……你就不知道,我刚才送了一份什么样的礼物给你的母亲。”

  “礼物?”

  “不要告诉我,你忘了4月27日是你母亲的生日。”

  以撒耸了耸肩,“我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所奇怪的是,为什么你要送她礼物?你们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友好到送生日礼物的关系吧?”

  “真聪明,你说对了。”茜露达笑得越发明艳,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

  俩人只隔一尺左右的距离,几乎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

  以撒做出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哦,这么和颜悦色,真让我感到不安呢。”

  茜露达从口袋中取出另一只盒子,打开给他看。

  以撒的眼睛果不其然地睁大了。他吹了记口哨,惊叹道:“你从哪弄到的这么大的祖母绿?上帝,真是漂亮!”

  “这条项链,和我刚才送给你母亲的祖母绿戒指,是一套。”

  以撒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笑,又似乎有些始料不及。

  “所以孝顺的以撒少爷,肯定不会忍心见到母亲只能佩带如此漂亮的一套首饰中的一部分而已吧?”

  “嗯哼,所以?”

  茜露达伸出右手的5根手指,非常干脆地说:“500万。”

  “哈?”

  “500万瑞尔币,我就把这条项链忍痛割爱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拿去讨好你的母亲,让她在生日当天,带上全套的祖母绿首饰。”

  以撒托着下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茜露达很认真地说:“你是识货的人,应该知道,这么大且质地如此纯净的祖母绿非常罕有,而且它的做工很精致,这个价格并不贵。”

  “的确不贵。”

  “你也知道,你的母亲对一切像她眼睛的珠宝,没有抵抗能力。如果你能送她这条项链,她会非常高兴。”

  “是这样。”

  “那么,你买吗?”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茜露达紧张地屏住呼吸。此刻,她就像个赌徒一样,用自己最后的筹码做全力一博,结果如何,在底牌翻开前,谁也不会知道。

  而她的对手,就那样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打量着她,一直看一直看,久久不说话。

  微风轻轻吹拂,百枝莲的香气突然变得很浓郁。

  茜露达一边忐忑地等待以撒的答复,一边不自觉地想:这花,有点过于香了。

  她以前从没发现百枝莲竟会这么香。

  就像她以前,从不觉得以撒的话对她而言会变得这么重要。

  由于纳塔利先生在商业上的投资失败,她们面临着破产的危机。虽然说,如果仙度瑞拉能获得王子的爱情就能解决这场危机,但是,万一她也失败了呢?

  人,还是得靠自己。

  而这500万,就是她为母亲她们铺置的一条退路。

  虽然也不算很多,但是,节约一点,想必也足够她们余生所用。

  无论如何,在这种紧张关头,钱,才是最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想出用小鱼套大鱼的计划,拿戒指引公爵夫人上钩,再用项链去说服以撒买下它。货物只有卖给最需要它的人才会有高价。

  公爵夫人明显是喜欢这套祖母绿的,现在就看以撒,肯不肯买。

  她将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觉得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以撒都没有不购买的理由。可是,他此刻长时间的沉默,却让她原本自信十足的心,开始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茜露达,你缺钱?”在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后,以撒终于开口了。

  茜露达松了口气,肯说话,就表示有希望,“嗯。”

  “你是在开玩笑吗?”以撒笑了,“大富翁的女儿竟然会缺钱?据说就在昨天,你们姐妹俩还买下了雅各城所有的帽子,让史比先生视你们二人如同上帝。”

  “钱再多都不会嫌多的。”对于她家所发生的事情,她没打算跟任何人说,尤其是,眼前这一个。

  “这个理由不够好。”以撒笑得很淡,眉宇间散发着一种优雅的高傲,而那高傲,更似冷漠。

  茜露达的心又是一沉,“你不肯买?”

  “不,这套首饰真的很漂亮,而且如你所说,我的母亲肯定会喜欢,我很想买。”

  “那为什么……”

  以撒打断她的话:“我说了,你的理由不够好。”见茜露达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说:“我可以买你的东西,但是,我要听实话。”

  茜露达整个人一颤。

  “现在告诉我,茜露达,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午后的阳光旭暖明朗,少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他明明只比她大半岁,但此刻看起来,却仿佛比她大了10岁。

  那个顽劣的可恶的嚣张跋扈的孩子,是几时起,拥有了这种强悍逼人的气势?

  就如他明明只比她高半个头,但却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视着她。

  这种感觉,令她感到极其别扭与不快。

  她咬着下唇,伸出去的右手,默默地收回来,将盒子盖上,“对不起,我不卖了。”

  刚转身,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力度是那么刚强,以至于她的身体不得不跟着转回去。

  转回去,看见的还是那么深沉的表情,那么深沉的一个他。

  “发生什么事了?”

  “放手。”

  “告诉我,茜露达。”

  “放手!”她发怒,开始挣扎,想甩开他的手,但是他却扣得更加用力。

  于那样的紊乱中,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深碧色的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我就奇怪,骄傲清高的茜露达小姐怎么可能会真的答应我的邀请,来这个你这么深恶痛绝、希望一辈子都不再回来的地方?”

  “等等,”她试图纠正,“我并不讨厌这里……”

  然而,以撒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而你又怎么可能会想去拜见我的母亲——一个曾经想把你赶出这里的人?还有明明很讨厌,却逼自己跟我说话,对我笑……这一切原来都是在做戏啊……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只是为了让我买你的项链吗?不,不,你不缺钱,那么,后面还会有更大的用意吧?让我猜一下……”

  茜露达紧咬着唇,突然间停止了挣扎,不再说话。

  “啊!你知道我母亲是王后的妹妹,所以想让她帮你在王后面前美言几句,选你做王子的新娘?哦不对,伟大的茜露达小姐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姐姐,那么就是妮可喽?不说话?被我猜对了?果然是这样呢……你完全可以直说啊,我很乐意帮忙,真的,从一开始我就期待着看一出麻雀变凤凰的好戏,看你如何从花匠的女儿变成富翁的女儿,然后再变成皇亲国戚,太精彩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一定会参加的。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祖母绿项链嘛,只要一句话,只要茜露达小姐开口说一句话,在下一定遵命照办啊……”以撒凝视着她,微笑,笑容里却有着残忍的冷酷,“不要对我撒谎,茜露达。你明明知道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茜露达昂起脸,右唇角扬起轻薄的弧度,学他一样冷酷微笑,“没错,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恭喜你终于发现了。你说的都对!正如你所说的,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你的母亲,我还讨厌你!我逼自己来这里,不得不忍受和你们对话时的反胃与恶心,因为……啊哈,当然不是为了让你买我的项链了。我说过我爱钱,我想要很多很多钱,现在的财富依然不能满足我,所以能利用的我都要拿来利用,我要成为皇亲国戚,我要出卖我的姐姐……”

  以撒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望着她,仿佛呆了一般。

  于是茜露达嗤笑,“喂,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这么奇怪的表情?你是震惊是愤怒,还是伤心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根本就最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吗?我自私冷血,一点都不善良,还非常没有同情心,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翡翠色的眼睛里,愤怒之外,流泻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而那悲伤淡淡,更像是刻意的怜悯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百枝莲轻轻摇曳,在眼前联绵成五颜六色的海洋,很多往事在其间闪过,某种委屈就那样汹涌而来,茜露达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缓缓说:“你知道我就是个这样子的人,为什么还要接近我,还要邀请我,给我这样使坏的机会?”

  “茜露达!”以撒急切地喊了一声,她却用尽全身力气一推,终于挣脱,然后转身就跑。

  以撒连忙追上前,喊道:“茜露达!等一下!”

  但她头也没有回,跑得飞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一阵风来,将一顶帽子吹到他的脚边。

  上好的黑色昵料,翠鸟的羽翎,还有镶嵌精致的小珍珠——茜露达跑得太急,把它掉在了地上。

  以撒望着这顶帽子,久久,弯腰去捡。

  捡的过程中,右手上系着的手帕松脱,飘落于地,露出他刻意遮藏起来的手腕。

  上面,有两排由于年代长久而开始泛白的伤痕。

  细细密密,宛如她与他成长过程中的交集。

  无法消失,宛如她充斥在他脑海中的记忆。

  他拿着那顶帽子,就那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

  太阳逐渐落下去,将他的影子拖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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