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祸国·图璧 三三小说网【333books.com】”查找最新章节!
姜沉鱼抓紧缰绳,顾不得迎面吹来的风直将她的发髻尽数吹散,长发披散下来,四下飞舞。她只是红着眼挥鞭,催促白马加快速度,眼泪随颠簸流了一些出来,又很快被风吹干了。
她的骑术其实并不太好,但此刻伏在马上却是异常沉稳,连跟在她后面的朱龙看了,都有几分惊讶。
如此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宫门到了。
门前的侍卫们正要拦阻,姜沉鱼马鞭一挥而下:“没眼力的奴才,连哀家都认不出了吗?”
侍卫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
姜沉鱼翻身下马,一边快步进门一边厉声道:“所有人都给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许动!”
几个原本想偷偷转身离开的侍卫顿时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
“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她生性温婉,鲜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刻,因此,这一连三个斩字说出来,所有下跪的人都感应到了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姜沉鱼无视跪了一地的下人们,径自大步往前走着。罗横闻讯匆匆赶来,刚喊了一声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吓得咕噜跪下了。
“我再说一遍——”姜沉鱼冷眼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字道,“除了朱龙,其他有妄自敢动的,斩!有通风报信的,斩!有敢出声示警的,斩!”
众人见连宫中权势最大的罗横都跪下了,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全身颤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姜沉鱼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宁宫。
殿前的两名宫女看见她,刚想开口,她嗖地一鞭劈过去,抽在两人身旁的空地上,宫女们顿时花容失色,扑通跪下。
姜沉鱼飞起一脚,将殿门推开,屋内,姜画月正在给新野盖被,听闻声音抬起头来,看见她,表情明显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丝笑容道:“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姜沉鱼沉着脸走进去,环顾着室内其他的宫人们,冷冷道:“你们全都退下,在外头跪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宫人们忙去看姜画月,姜沉鱼眉头一皱,唤了一声:“朱龙。”
朱龙立刻上前,一手一个,“嗖嗖”两声,丢出宫去,那两人发出一声惨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儿。其他人见此情况哪还敢再有所犹豫,纷纷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还在迟疑。姜沉鱼立刻将冰冷的目光转向了她:“你也出去。”
“是……”奶娘颤抖地抱着新野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姜沉鱼忽然把手一拦:“放下太子。”
“什、什么?”奶娘还在震惊,朱龙已从她怀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动作迅速轻柔,熟睡中的新野没有醒过来。
“把孩子还给我!”姜画月立刻急了,冲上前去想要拦阻,姜沉鱼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你们退出去。”
朱龙一手抱着新野,一手抓着奶娘,强行将其拖出宫,紧跟着,“吱呀”一声,宫门被重重合上。
姜画月挣扎着尖叫道:“把孩子还给我!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太子动手!”
姜沉鱼忽然松开手,姜画月来不及收力,一下子前冲,栽倒在地,再回头看她时,眼神里就多了许多惊惧:“沉鱼!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姜沉鱼素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这个自己最珍惜也最维护的姐姐,心中一片冰凉,“我反而要问问姐姐,你想干什么?”
“什、什么?”姜画月闪过心虚之色,但犹自嘴硬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快把新野还给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风高夜,适合发疯,也更适合杀人,不是吗?”
姜画月继续装傻:“我不陪你无聊,我要去找新野……”说着就往门口走。
姜沉鱼冷冷道:“你这个时候应该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张大东、陆小周、贾小九他们吧?”
姜画月整个人一颤,停下了脚步。
“哦,不对,这些只是小啰啰,也许你没听过,那么下面两个名字你肯定知道——罗与海、萧青。”
姜沉鱼每说一个名字,姜画月的眼皮就一阵跳动,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姜沉鱼看见她的这个反应,心中更是失望,失望过后,则是深深的悲痛。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隙,开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却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疗。
“为什么?”姜沉鱼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浸淫在了鲜血里一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姐姐?”
姜画月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开始冷笑:“为什么?你说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问你!我已经准备让新野登基了,他马上就是璧国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将会和我一起分享这份荣光……”
“很好,你终于说到问题的关键了。”姜画月打断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来,就显得说不出的残忍,“事实是——我根本不愿跟你分享。或者说——你凭什么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这样叫我!”姜画月咬着嘴唇冷笑,“每次听你这么柔兮兮地、表现得好像很亲密地喊我,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鱼!”
姜沉鱼的睫毛悸了一下,一个事实开始浮出水面——画月她,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么?你早就知道这点了!”姜画月总算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于是,原本还在姜沉鱼脑中一团朦胧的事件瞬间就变得清晰了,一条一条井然有序地并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极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绪,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杜鹃告诉你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杜鹃会透露这个消息给她了。杜鹃当时果然在撒谎,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图谋的,她既然要为养父母报仇,就绝对不会放过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唯一能报复姜家的方法只有——画月。
是了,她把事实告诉了画月。于是,画月就崩溃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鱼的身体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开始发抖。
而一旁的姜画月显然误解了她的反应,恨声道:“是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啊!我的整个人生算什么?你告诉我,到底算什么啊?我说为什么兄妹三个里我最不受宠爱!我说为什么非要我进宫!我说为什么进了宫我却不能受孕,原来,是你爹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药!想让我不孕终身!姜仲他还是人吗?你告诉我,他是人吗?”
姜沉鱼心痛如绞,一时间说不出话,而姜画月便将她当成了默认,笑得更是悲凉:“但老天有眼,让我画月在那样的百般陷害里还是有了龙种!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辈子,竟然也会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没有难产而死,反而顺顺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鱼想起了那一日,画月最终平安诞下新野,当时自己进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着说对不起,那时候真以为一切已经苦尽甘来,真以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为从此就日出云开再无心结……
多天真。
多么天真的自己啊……
姜画月看着她,表情忽然一变,由悲凉转成了刻薄:“姜沉鱼,你以为,你让新野登基我就会感激你么?真可笑,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脉啊,皇上死了,本来就该他登基不是么?而你,连跟皇上肌肤之亲都没有的女人,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那么多年,够本了。你还想霸占着那位子到老么?”
“所以你就杀了皇帝,然后还要杀我?”姜沉鱼轻轻地问。
姜画月眼中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就又变成了冷酷:“是。反正皇上都已经那个样子了,还不如让他早点走的好。夫妻一场,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姜沉鱼的声音更加低迷:“那么我呢?你对得起我吗?姜家就算再怎么对不起你,但你扪心自问,我姜沉鱼对你如何?”
姜画月定定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姜沉鱼啊姜沉鱼,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啊……哦不,应该说是,你永远那么无辜,永远是大善人,从来只有别人对不起你,没有你对不起别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你最清楚了。别的不说,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联合起来给皇上下毒,就够让你被千刀万剐了!”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
姜画月的五官开始扭曲,充满了怨恨:“你为了姬婴那个不爱你的男人,竟然对当朝天子下毒,作为臣子,你罪无可恕!你为了另一个男人,竟然对自己的丈夫下毒,作为妻子,你该浸猪笼!你为了一个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为妹妹,你还有什么脸见我?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对不起我!你杀了我丈夫,就等于是毁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鱼又后退了一步。
“你看看,啧啧,好无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当看见你这样的表情我就觉得恶心,我恶心死了,好想吐!”姜画月说着,做出呕吐的样子。
姜沉鱼颤声道:“所以,你联合外人来杀我么?”
“外人?什么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没有血缘的话,你不也是个外人吗?姜沉鱼。”姜画月故意把姜那个字喊得很重,声音里满是嘲讽。
“那么,我可否请问一下,我死了后,你如何收拾残局?”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露出倔强之色,大声道:“什么残局?你死了,当然是扶植新野为帝……”
姜沉鱼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她:“然后你就名正言顺地晋升为太后临朝称制,处理国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再把权力还给他——你认为,会这样吗?”
“你什么意思?”姜画月警惕地瞪着她。
这回轮到姜沉鱼嘲讽一笑。
“你笑什么?”
姜沉鱼又笑了一声。
“你到底在笑什么?”姜画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个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愚蠢的。”
“你说什么?”姜画月气得扑了过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鱼轻轻一闪,她就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鱼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的表情,却有着比任何鄙夷、嘲讽更伤人的力量:“你以为宫里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么简单?打骂几个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们乖乖听话,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为罗与海跟萧青就那么向着你,只要你许了他们荣华富贵,他们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为一个女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处理国事,能够面面俱到?”
她还没有说完,姜画月已呐喊道:“姜沉鱼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么?”姜沉鱼凉凉一语,令得姜画月重重一震,“你不会真的以为罗与海萧青之流的能与薛采相提并论吧?薛采可是白泽的新主人,而白泽在璧国意味着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姜画月“哼”了一声,许久才道:“你以为薛采就那么向着你么?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宫,就算他不会帮我,但起码也可以不与我为敌。”
“好,就当是这样。可我还有整个姜家的靠山,你有么?”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个姜氏,朝野之外,还有江晚衣,这些……你都有吗?”
“你!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买!”
“我还与宜王、燕王都有交情,你有吗?”
“你……”
“最后一点——”姜沉鱼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来杀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命令宫里所有的人全部给我跪着,没有命令不许起来,还抱走了你的儿子,璧国未来的皇帝——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差距。”
“你!”姜画月尖叫一声,再次扑了过去。
这一次,姜沉鱼没有避开,反而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紧紧箍住。
虽然姜沉鱼没有学过武功,但是前往程国那一趟历练,令她眼光精准,触感明锐,又岂是姜画月这种久住深宫的人可以比拟,因此,姜沉鱼这么一箍,姜画月便无法动弹了。
“让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姜沉鱼贴近她,保持着可以感应到彼此呼吸的距离,用极为坚定的声音缓缓道,“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确会成为璧国的皇帝,而你也的确会晋升为太后,但是,你们两个孤儿寡母,要人没人,要权没权,满朝文武都非旧部,根本不会听从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罗萧二人,就会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官职,更多的权力,你若乖乖听话还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们就完全可以将你囚禁,然后,以你的名义为所欲为。他们会和其他臣子彼此争权夺势,若赢了你就是他们的傀儡,若输了的话则连你和新野也会变成陪葬品,从此天下大乱……”
“你、你、你……”姜画月嘶声道,“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姜沉鱼用力一推,姜画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鱼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经跟父亲为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争得面红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国前是多么绝望却又满怀柔情地拥抱她;想起少女时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当什么了?你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盛世当什么了?甚至……你把新野当什么了?你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要将他放置在那样一个危险的境地里,让罗、萧之流的贼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让他成为四国的笑柄!姜画月,你是猪吗?不,连猪都比你聪明,你根本没有任何头脑!而像你这样无智、无德、无耻、无可救药的人,竟然也敢跟我争,简直是我的耻辱!”最后一句话喊出去的时候,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却不知是为了自己,为了新野,还是为了姜画月,甚至是为了……这图璧江山。
她深吸口气,上前打开了宫门。
夜晚的风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姜沉鱼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槛处,看着依旧跪在外面一动不动的宫女太监侍卫们,目光彻冷,缓缓道:“传哀家懿旨——姜贵人德行有失,不足以胜任教育太子之事。从今日起,太子由哀家亲自照顾,未经哀家允许,不许姜贵人私见太子,更不许她出此门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顺的声音依次传递,伴随着殿内姜画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奇异地与江沉鱼之前所做过的梦境,重叠在了一起……
我梦见很多宫女太监冲进嘉宁宫,强行抱走了新野,说是要交给皇后——也就是我抚养。姐姐当时倒在了地上,哭着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没有用。然后,她就疯了,关在栅栏之内,披头散发,满脸血泪地喊:“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天命……不可违。
这一刻,姜沉鱼心中,油然升起了对命运的恐惧。
很多事情,无论你多么不愿意,多么不甘心,甚至多么不舍得,还是会被一步步地,逼到绝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弃,不得不硬起心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十足冷酷,却又最终成功了的人。
姜沉鱼没有再理会姜画月的哀嚎声,带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宫,然后对里面的宫人道:“你们全都出去。”
宫人纷纷退下。
怀瑾临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辩解些什么,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乖乖地低着头出去了。
厚重的宫门缓缓关上。
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照得整个屋子没有死角。而姜沉鱼就沐浴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个花瓶前,抓起来,狠狠往墙上掷去——
“哐啷——”花瓶应声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个花瓶前,抄起,一掷;抄起,一掷;抄起……
哐啷哐啷……
不一会儿,地上就到处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罢休,冲过去将帐幔一扯,用力撕开。
哧哧哧……
不够!不够!这些远远不够!
这些声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姜沉鱼四处观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毁的全部毁了,如此砸到无物可砸,撕到无物可撕,毁到一室狼藉后,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地失声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来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弃自己的未来准备将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着他,守着图璧江山,就这么和姐姐相亲相爱地过下去的……
为什么要逼她?
为什么要把她最美好的梦想亲自砸碎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实,每个细节,都渗透着丑陋和肮脏!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薛采的话于此刻重新浮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叫住她,然后对她说:“若是他日发生了什么,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说过的这些话即可。”
他是在提前给她服药,好让她在痛楚袭来时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却不知道,那药根本没有用,她还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肠寸断,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万次,就这样死过去!
因为太过痛苦,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轻轻地问:“我可不可以再原谅画月一次?”
再原谅一次,然后,一切都还可以照着原来设计的蓝图走下去——
新野还是皇帝。
她和画月还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温顺,一起都顺顺利利。
——只要她肯忘记今晚所发生的事情,再原谅画月一次。
姜沉鱼开始往前爬,用手臂拖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往前挪,挪过满是碎片的地面,无视自己的鲜血淋漓。
如果这么这么痛苦,那么,原谅画月不就好了吗?
原谅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杀自己,不去计较她那么自私,不去介意她那么愚蠢……原谅她!
姜沉鱼发出一声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种紧绷的压力,开始号啕大哭。
哭得想把心脏也吐出来。
哭得想把血液全部喷干。
哭得像是穷尽了十辈子的悲伤一样,毫无节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绝的哭声中,宫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人,披着灯光出现在了门口。
姜沉鱼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哭泣,继续号啕。
那人反手关上宫门,然后一步步,很慢,却很沉稳地朝她走过去,最后停在她面前。
姜沉鱼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双白鞋,鞋头上绣着图腾,却不是白泽,而是凤凰。金黄色的凤凰,鲜红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几乎燃烧了起来。
她吃力地、用力地、无力地抬起了头。
入目处,是薛采异常温柔的脸:他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最后伸出手,捧住她的头。
“称帝吧。”
薛采如是说。
姜沉鱼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备了压倒一切的力量,才能亲手创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说着,眼泪慢慢地滑出眼眶,“称帝吧。”
他的眼泪滴到了姜沉鱼的脸上,于是,姜沉鱼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宫灯无风轻摇,一瞬间,恩沛宫内,光影重重。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一辆马车秘密地驰出宫门,进了京郊外的一处园林。
半个时辰后,另一辆马车也进了该处园林。
车内的人弯腰下车,提灯相迎的人,依旧是怀瑾。
“陛下,请跟我来。”
同一条曲径小路,蜿蜒盘伸。同一个锦袍华衣的贵客,默默跟随。同一首琴声从雅舍内悠悠传出,但来客的表情,却一下子悲伤了起来。
怀瑾将他领到门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这儿,陛下请自己进去吧。”
便连这句话,也是一模一样。
来客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一次,琴声没有停,但弹琴的人,却将琴换了个地方,不再摆在外厅,而是内室。
内室与外厅的屏风也撤走了,只垂了一重薄纱。
隔着纱帘,可以看见姜沉鱼坐在里面垂首弹琴,琴声越发动人。
来客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她一曲弹完,才轻轻鼓掌。
姜沉鱼收手,凝望着来人,片刻后才轻轻道:“你还是来了,陛下。”
“我还是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赫奕低下头,苦笑了一下:“我也以为自己不会来了。”说罢,在外厅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摆着茶壶,他就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想到,倒出来后,发现竟然是酒。
他颇显意外地看了姜沉鱼一眼:“寒夜客来酒作茶么?”
“也许是因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要我醉?为什么?”
“因为……”姜沉鱼的声音低迷了起来,“有些事情,也许只有醉了,我才会说,也只有醉了,你才会听。”
赫奕原本还打算喝的,但一听这话,便放下了酒杯,对着纱帘后的影子注视了半天,才开口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姜沉鱼低声道:“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脉啊……”
“那么,陛下都知道了些什么呢?”
“我知道你姐姐与人勾结,想要置你于死地。但是他们太天真了,就凭他们那点儿三脚猫的伎俩,是逃不过薛采那只小狐狸的眼睛的。为了逼你死心,面对现实,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动,放任他们胡来,却在最关键时刻出现,令他们功败垂成,也让你,看清了一切……”
这下轮到姜沉鱼自嘲:“连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却直到他们动手要杀我时才发觉……看来,我真的是璧国消息最不灵通的人啊。”
赫奕凝视着她,放柔了声音:“薛采只是想保护你。他虽然人小鬼大,有时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很明显——他愿意辅佐你,也有能力辅佐你。你能有这么一位丞相,真是让无数人都艳羡呢,尤其是燕国的那位。”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姜沉鱼听了却没有笑,而是别过了脸垂首看地:“所以,殿下认为我今天邀你前来是为什么?”
“反正不会是还债。”赫奕想了想,还是拿起了那杯酒,一口饮干,“好酒!够辣!”
“为什么陛下认为我不是还债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头喝干,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么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还不起人情债的。”
姜沉鱼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那陛下为什么还来?”
赫奕仰起头,怔怔地望着纱帘上方的一盏灯,呢喃道:“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在等一个奇迹?不知道呢……我、我……哎,你还是当我没来,你也不在这里吧!”说罢,索性拿起了整个酒壶,往喉咙里倒。
姜沉鱼忽然起身,走过去,慢慢地拉开了纱帘。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从茶壶的壶嘴里流下来,偏离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为,姜沉鱼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红衣,玲珑的身躯在灯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头发完全打散了,柔顺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卸妆后准备睡觉的样子。
茶壶里的酒流干了,然后,“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开。
赫奕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时候说——除非能偿还给你想要的东西,才可以再次约见你。而我,既然再次约见了你,为什么陛下就认为,我一定是个赖账之人呢?”姜沉鱼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画,再被灯光一照,在清丽不可方物之余,更多了几分妩媚。
“你……”赫奕却仿佛变成了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心仪的少女,手足都无措了起来。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鱼说着,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带。
赫奕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做下去。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抬起头,直视着她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债。”
“你!我……你……”
“陛下,我是个不喜欢欠别人债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还你钱,但你不要;如果让我给你璧国,我又绝对不肯那么做,幸好……我还有我自己。”姜沉鱼素丽的脸上有着异样的平静,而那平静却令得赫奕的心,都为之战栗了起来。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连喊了三声,然后,久久沉默。
在沉默中,他慢慢松开了姜沉鱼的手,起身走到窗边,将原本关闭的窗推开,初冬的夜风吹了进来,将室内温暖与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说,“小虞,也许你还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着什么,那么作为过来人的我来告诉你——它意味着全天下都是你的,唯独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鱼一怔。
“所以,你这份谢礼,我不敢收,也不会收,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就当我今天没来,而你也不在这里……这样,日后起码在想起今天时,不用后悔。”
姜沉鱼凄声道:“你不喜欢我么?”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换上从来没有穿过的红衣,约见一个男子,来她的香闺,然后把自己当成礼物,奉献出去。
若说当年她对姬婴告白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心态;那么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个女人的觉悟来见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婴一样,都拒绝了她。
“我不喜欢你?”赫奕转过身,看着她,唇边噙着苦笑,眼瞳越发轻软,“小虞,让我告诉你当我不喜欢一个人时会如何。我不会因为看到她的来信就满怀喜悦,不会因为得知她的消息而怅然若失,不会因为要来见她而忐忑不安,不会因为与她告别而依依不舍,更不会,在她主动送上门时,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欲望用最后一丝清醒说——不行。”
姜沉鱼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这两个字,此时此刻,我说得有多么艰难?”赫奕看着她和自己的距离,笑得越发苦涩,“甚至于,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点,我怕再近一点,我就会克制不住,就会忘记你的身份,也忘记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话,我已经说了两次了,现在,我来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夜,我没有来。而你,也不在。”
一阵风来,纱帘飞舞,也吹起了姜沉鱼的一头秀发,笔直朝后飞去。
空间瞬间拉远,时间变得静止。
她和他,站在房间的两头,只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却是隔着两个国家的沟渠。
姜沉鱼闭了闭眼睛。
然后转身,背对着赫奕道:“陛下,其实此地不仅仅只有酒和琴。”
“嗯?”
“我还摆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然后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鱼嫣然一笑,睁开眼睛回眸道,“那么陛下,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长夜漫漫。
两个人静静地下着棋。
摒却了一切凡尘俗世。
放弃了一切羁绊欲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与她的初见。
“虽然知道是妄念,不过……”第二日,当晨光映上窗纸,当棋局也终于走至结局时,赫奕幽幽地说了一句话,“我还想看看,命运里是否还会有奇迹——所以,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什么主意?”
“将天下的利益凌驾于自己之上。也就是说——当你改变主意之时,就是你不想再当皇帝之时。”
“若我不改变主意呢?”虽然称帝非她所愿,但是既然她已决定称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那么,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三年。
三年后,赫奕就三十岁了。
这三年会发生怎样的风云变幻,姜沉鱼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作为璧国的女帝,全璧国的男子都可以成为她的,可赫奕,永远不是璧国之一。
同理,身为一个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独独除了同为帝王的她和颐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这局残棋一样,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
原来你我,也今生无缘啊……
图璧六年冬,姜贵人与废后薛茗先后病逝。后大开恩典,赐伊二人与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书恳请称帝,后拒之。
越三日,定国寺高僧夜观星相,惊曰:风之花开,帝王星现,却悬于云后,异于平时,若不拨云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万民书,后叹,终允。
至此,图璧终结。
——《图璧·皇后传》
【第六部完】
番外:一梦经年
白雾如烟。
又依稀是雪,就那么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披了一身,却不觉得冷。
姜沉鱼想: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却终归是想不起来。
于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松软,双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雾覆住了一般。某种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种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这么两股力量纠缠着,脱不了身,也不愿脱身。
因为,意识深处,好像有点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然后便看见了一只船,透过迷雾若隐若现,渐行渐近。
一人立在舟头,衣诀翻飞,飘飘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见他朝她转过身,举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仿佛还说了句什么,却听不真切。
姜沉鱼眼中,一瞬间便有了眼泪。莫名悲伤,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远不愿回忆起来的凄凉。
“娘娘?娘娘?”胳膊处传来温暖的力度,将她震醒。
一瞬间,迷雾消退——那人不见了,小船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
姜沉鱼猛然惊醒!
入目处,是怀瑾焦虑担忧的脸庞:“娘娘,你又做噩梦了。”
姜沉鱼下意识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湿湿的泪。
梦境中那种悲伤的感觉并未散去,依旧萦绕在身体深处,隐隐约约,却真实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头拜她,心脏便又是一阵抽搐。
“娘娘。”怀瑾将温热的湿巾捂上她的脸,柔声道,“要不,就起吧?”
“什么时辰了?”
“申时二刻。”
“申时?”姜沉鱼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瑾点头道:“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个时辰,期间还有点低烧,幸好都退了。太医说了,娘娘这是疲劳过度,又赶上最近天气骤冷,寒气入体,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终归是醒了,还来得及出席子时的大典。”
姜沉鱼一听“大典”二字,连忙掀被下床:“我睡过头了,也不知那些东西都布置妥当没有……”说着匆匆走到门口,刚将房门打开,看到门外的景物,声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阴霾,雪花飞舞,明廊长长,宫灯红亮——其实很多年前,这样的画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时候的她,坐着轿子进宫看姐姐,犹自任性地评价壁雕的龙凤,嫌它们俗气,再然后,昭鸾公主出现,亲热地叫住她,带着她去看热闹,也就是那一天,她见到了曦禾夫人……
往事历历,明明还在昨天,怎的一转眼,就变成了当年?
远远的,有人在放烟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斓的光。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那些光,仿佛痴了一般。
怀瑾在一旁笑道:“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条地布置妥当了。据说今年宫里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国自产的,而是专程从宜国购入的呢。其中还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给娘娘的,待到娘娘等会儿出席大典时就放。”
大典,其实是璧建国以来的一种习俗——每年除夕,皇帝都会带着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楼,亲自点放长明灯,与百姓同乐,共度年关,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因此,可以说是很隆重的一桩仪式。
图璧一年,昭尹带着薛茗点灯;图璧二年,昭尹带了姐姐;图璧三年、四年,他带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终于轮到了她。
终于轮到她姜沉鱼走上城楼,昭告天下百姓,当今璧国,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这样的结局,却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仿佛再次浮起梦境中的画面——白雾萦绕的舟头,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图璧……七年了。
七年风雨飘摇,这个国家几经动荡:先是王氏挟前太子逆反,被镇压;后昭尹逼薛氏造反,复镇压;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来,满目血腥,不忍睹视。风水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图璧四年时,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料,繁华散尽,最后竟会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鱼的头上?
站在与人等高的百卉朝阳铜镜前,姜沉鱼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压在鸦般深黑的发髻上的,是蓝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颗南海红珠的绝世皇冠;披在纤细丰盈的双肩上的,是用天山银狐制成的凤翎风氅;拖在裙裾后的,是七十二霓彩丝编织的天羽宫纱……要多尊贵,才能集天下珍物于一身?又要有多尊贵,才能般配得起这般隆重的行头?
但为何她望着镜子,却独独只看见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处,一颗长相守,悠悠荡荡,孤孤单单。
姜沉鱼不忍再看,转身而行。两名女官上前搀扶,另有二十八名宫女紧步跟随。
殿外,身穿盛装的仪仗队肃穆林立,帝王威严,扑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鱼踩上祥云宝车,两旁钟鼓响起,长长的一记号角声过后,车夫驭动骏马,缓缓朝城楼开去。
金黄色的流苏和纷飞的雪花交织着,在她眼前一荡一荡。
车马最先行过端则宫。
此宫建在湖上,四不着岸,活脱脱就是座袖珍孤岛。
想要进宫,只能从正东方的渡口划船过去,从湖岸抵达宫门,最快也需一刻钟时间。
据说是因为姬忽性情怪僻,又讨厌宫廷礼节,故意将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遗世独立。她不喜欢被人拜访,也不愿意拜访别人。因此,宫里头大部分人对她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姜沉鱼凝望着碧瓦红墙的端则宫,那个在当年被当做神话来听的人物,那个文采精绝让四国文人尽失颜色的才女,那个自己仰慕了一辈子的男子的姐姐……
几曾想过,传奇背后的真相竟是那样。
世事讥嘲,莫过于斯。
过了洞达桥,便是宝华宫。琉璃在夜雪中依旧绚烂,灯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艳到极致,也灵到了极致。
——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美得无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来自外界的,窗纸深深,屋内一片漆黑。
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曾经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宝华宫,如今成了一座死宫。
风吹日晒,春去秋来,这里终将被光阴摧折,变成废墟。
不会再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处了。
因为,她姜沉鱼不允许有第二个妃子入住此宫。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配住此宫。
宝华宫过后,行约三刻,才到嘉宁宫。
——她曾经对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这里,她行了对身为贵人的姐姐的第一次朝拜之礼,拜完之后,姜画月一把搂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妹妹勿需多礼,以后拿这儿也当做还是咱们的家一般随意吧。”
她相信那时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说的这句话。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宫内院,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连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么可能使之为家?
院前的腊梅早已枯死。两个宫女身穿素衣跪于庭前,遥遥朝她叩拜。
姜沉鱼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从匣中取出此珠,满脸温柔地交给她时的场景,心中一酸,连忙将垂帘放下,不愿再看。
马车驰过玉华门、景阳殿,到了天端十二阶。
所谓的天端十二阶,乃是以景阳殿为圆心,按十二时辰方位均匀展开的阶梯,分别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和亥陛。
而姜沉鱼的马车,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一阶都要宽阔的午阶前。
一名小太监快步上前将一玉雕的踏石放在门下,姜沉鱼踩着踏石走下车,扶着大太监罗横的手,轻提裙摆,步行下阶。
空中大雪依旧纷飞,但地上却一丝残雪都没有,雪花飘落到雕有九龙夺珠图案的石阶上,便立刻融化了。据说,此处铺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恒温,冬暖夏凉。寻常人一席难求,而皇家奢华,却用它来铺地。
姜沉鱼心中微微叹息。
十二阶走完,前方城楼处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钟声悠悠,罗横出列,拖长了嗓子高声道:“吉时已至,大典开始——”
百官齐齐叩拜:“天佑图璧,吾朝繁兴。”
姜沉鱼从侍官手中接过长明灯,慢慢走上城楼。楼外顿时喧声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扩散,汇集成了一片。
透过围栏,姜沉鱼看见隔着护城河,百姓们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队等候,见到她,兴奋高喊。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一压,声音便立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她,无数双眼睛透过纷飞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谓的“万众瞩目”,也不过如此了。
罗横将一卷黄轴高举过头,呈于她前,姜沉鱼却摇了摇头,推开卷轴,前行一步,举起长明灯,让底下的百姓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后,平视前方,开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云雨风雷之神,
周天列职之神,
五岳五山之神,
五镇五山之神,
基运翔圣神烈天寿纳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滨之神,
际地列职祗灵,
天下诸神,
天下诸祗,
烦为吾运尔神化,躬率臣民,庇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丰年祥兆,此灯长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谨告。
说罢,将灯线点燃,只听嗞嗞几声,长明灯在气流的驱使下缓缓上升,底下民众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蓝光飞天窜起,在空中绽开,变成了一条大鱼。
“哇……”连城楼上的侍卫们都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惊叹。
蓝鱼游弋了几下后,二度绽放,变成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缓缓坠落。
姜沉鱼心知这便是之前怀瑾所说的宜王特地送来的焰火了,惊艳于这天工绝技的同时,心中浮起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惆怅。
那一日的情形历历在目,连对方衣上的褶子,眉间的萧索都清清楚楚——
赫奕道:“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变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样一个明朗洒脱的男子,笑起来时,眼神却忧郁如斯:“那么,我就要大婚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她又怎会不知道?
再过三年,赫奕就三十岁了。一位君王,三十岁了还不大婚,还无子嗣,是无法向子民交代的。
举国重压,饶他赫奕一向肆意纵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鱼更扛不起。
所以,所谓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最后镜花水月的一腔痴念罢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恩情,是还不起,还不得,不敢还的。
长明灯袅袅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么一盏灯,点在天与地之间,点在乾与坤之内,点在每个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侣鼓起手臂,撞响铜钟:
当——
当——
当——
一连十二下,乐声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围观的群众,突然涌动起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盏灯,点亮后,高高举起,从城楼上看下去,正是八个字:“芳辰永好,寿与天齐。”
姜沉鱼吃了一惊。
不错,正月初一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还是她的生日。
一转眼,她就十八岁了。
再遥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罗横在一旁低声道:“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鱼不禁转头,见薛采跟着百官站在阶下,低眉敛目的没什么表情。而这时,罗横已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声,依次传递。
姜沉鱼蓦然转身,见在场所有的人齐齐屈膝,叩拜于地,于是上天入地,一瞬间,再没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鱼终于想起了梦境中,那人叩拜时说的话——
他说的是:“别了,皇上。”
一梦经年。有泪如倾。
姬婴姬婴,你是否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命运?所以在梦里与我告别时,就宣告了我的结局。
姬婴姬婴,世人说你是白泽轮回,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来,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实不是昭尹,而是我……
是我啊!
你磨炼我,教导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这帝王的宝座。成就这乾坤的主宰。
然而……
然而……
然而……
君临天下非所愿,共挽鹿车终成空。
我姜沉鱼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够被你喜爱。像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那样的喜爱啊……
眼前的一切,与之前梦境中的那个画面恍惚重叠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赠的焰火燃放正灿;
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遥遥相望。
图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锦绣烟花中,款款而至。
这一年,是姜沉鱼临朝称制整整三年后,在群臣三上万民书恳请称帝的局势下,荣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称睿帝,定原都千秋为神都,改国号,梨。
四国历史,被再次更写,而这一次——
姜梨的时代到来了。
大结局
梨晏三年,冬。
鹅毛大雪飞飞扬扬,将整个皇宫都披上了厚厚一层银装。颐非踏进百言堂的时候,姜沉鱼正在与薛采低声讨论些什么,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红泥火炉里的柴火燃烧正旺,偶尔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显得整个密室格外祥宁。
“不对不对,我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么到你那儿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鱼捧着一本书册,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几分惊讶,想了想,回答:“也许是测量有误?”
颐非抖了抖覆满雪花的裘衣,凑到薛采身后探头看:“在做什么呢?”只见薛采手里也拿着一份书册,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
姜沉鱼招手道:“花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测绘璧国最新的版图,但有几个地方得到的数据不太一样,你帮忙看看是怎么回事。”
颐非的眼角微微一抽,叹息道:“喂喂喂,不要真的给我起这种难听的名字啊,听着就差一个叫字了……”
“你若不喜欢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于数字间,没有抬头。
颐非翻了个白眼,过去往桌旁一坐:“就差个三里地,有什么关系的,你们还真是闲得无聊,居然自己做这种小事。喂,我倒是带来了一个天大的趣闻轶事,你们听不听?”
姜沉鱼和薛采全都表现缺缺,尤其是薛采,还打了个哈欠。
颐非讨了个没趣:“算了,反正也和梨国没啥干系,最多宜国的子民发愁罢了。”
听到宜国两字,姜沉鱼抬起头来:“宜国怎么了?”最近没听闻那边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颐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么?这会儿想听了?可惜我却不想说了”的表情,跷起了二郎腿,再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薛采头也不抬道:“能传到他耳朵里的,必定只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不会有正事。”
“啊,这次你可错了。我所说的这个,不但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与梨国,甚至与丞相你,也有点关联。”
姜沉鱼心中好奇起来,却又不愿遂了颐非的愿,便在室内扫了一圈道:“紫子呢?”
“来了来了,臣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密室门打开后,紫子跟在罗横的身后匆匆走了进来,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进门,边参拜边兴冲冲道,“皇上,宜国出事了!”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无不转头去看颐非,露出“瞧,没有你也没关系”的表情。
颐非眼见得自己被紫子抢去了风头,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果然,在这类消息的灵通程度上,紫子是不会落后于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么事你慢慢说。”姜沉鱼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顾不得坐,忙不迭地说开了:“是这样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寿辰,而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姜沉鱼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隐约猜到了他们所谓的出事,是指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对这一刻时,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然后开口时,声音也有点发干:“宜王……选了谁……当皇后?”
会是谁呢?
宜国之内,有哪位名门千金,可以配得上那位风流倜傥的君王?
哪个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为他弹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辅佐他治理好宜国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选择了她,那么,那个人,必定是能够做到的吧。
姜沉鱼垂下了眼睛,心里酸酸涩涩,究竟是何感觉,连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这时,一句话传入耳中:“宜王谁也没娶。”起先,声音还是朦胧的,若隐若现,但突然间,平地一声惊雷,六个音,字字鲜明起来。
“你说什么?”她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旁的薛采终于从书册里抬起头,却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王的反应,非常自豪,挺起胸膛又大声说了一遍:“宜王谁也没娶。”
六个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开了,如阳光穿出了云层,如婴儿长出了新牙……那么那么的美丽。
姜沉鱼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小雪初晴、苞蕾待开般孕育着欢喜:“为、为什么?”
“是这样的,从半年前,宜国的老臣们就开始为他们的皇上选妃,挑选了大概三百余名名门闺秀,一一画成画像,呈到他面前让他挑选。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捡捡的,不是嫌这个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个的耳垂不好看……总之说出来的理由,能让人气死。最后老臣们无奈,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于是乎,宜王陛下就……”紫子说到这里,眼睛弯弯去瞟薛采,忍笑道,“做了件跟薛相一样的举国震惊的事情。”
薛采见把话题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姜沉鱼是何等人物,一点即透,“啊”了一声道:“不会是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画像堵了悠悠众口吧?”
紫子立刻扑倒:“吾皇圣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这招。因此,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觊觎吾国的曦禾夫人,难怪夫人在世时,他偷偷来了璧国好几次!如今,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本《杏花梦》的话本,里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颠倒众生,与数位帝王将相的情感纠葛,用词生动活泼,居然还不难看,微臣买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吗?”说着,从怀里摸了本蓝皮的书出来,讨好地递到她面前。
“……”姜沉鱼定定地盯着书上写得歪歪扭扭的“杏花梦”三个字,眼皮一阵跳动,最后僵硬地将它推开,对薛采道,“我们继续吧。向阳山高九十四丈,是真的么?”
薛采点头:“曾经过百,但风霜侵蚀,如今已经变矮了。”
紫子见无人再理会他的话,只好落寞地把书收回怀里,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颐非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这儿还有未删节版的,看不看?”
紫子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姜沉鱼脸色,见她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到刚才那句话,这才放下心来,也不说话,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颐非眨眨眼睛,竖起一根手指:“一本一百两。”
“你……”
“嫌贵啊,那不卖了。”颐非挑了下眉,转身作势欲走。
紫子连忙拉住他,二话不说塞了块银子过去。
颐非嘿嘿一笑,也从怀里取出本书递了过去。一切都在桌下发生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有逃过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最后瞪着姜沉鱼压低声音道:“他们如此胡来,你也不管管?”
姜沉鱼嫣然一笑,异常好脾气地说道:“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着他们去吧。”
薛采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哼”了一声,不满道:“你不过是听说赫奕成不了亲,所以心情大好罢了……”
由于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因此姜沉鱼一时间没有听明白:“嗯?你说什么?”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薛采却不再说话,将目光转回到了书册里,再不抬头。
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
转眼间,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经四岁,却迟迟不会说话,性格也比较内向,总是独自坐着发呆,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活泼灵敏,急死了一干宫人。
除夕这天一大早,姜沉鱼就到了太子寝宫,亲自帮他穿衣服。他虽然其他方面晚熟,个子却长得颇快,眉眼集合了昭尹和姜画月的优点,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宫里的老人们说,甚至比当年的薛采还要好看。因此,给他挑选衣衫,也是极其用心:一件小棉袄,袄面红底黄花,绣着四爪小金龙的暗纹,袄里杏黄底小粉花,袖口和领口都滚着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着一张嫩生生的小脸,说不出的可爱。
姜沉鱼瞧着好生喜欢,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脸颊:“粉妆玉琢,说的就是你呢。”
新野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五官明明灵秀得紧,但表情还是呆呆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姜沉鱼心中暗叹一声,帮他把帽子戴上,然后牵住他的手道:“走吧。皇姨带你去剪梅。”
所谓的剪梅,乃是近几年逐渐兴起的一种习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于地下,寓意“剪走霉运,让不祥回归尘土”。
皇宫中本没有红梅,为此还特意栽种了几株,就在恩沛宫外。
姜沉鱼自从做了皇帝后,就搬到了景阳殿,历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宫就空了。此时走到无人居住的恩沛宫前,见宫女太监一早就准备好了,正等在树下。而白雪皑皑的背景里,几株梅树傲雪而开,点点嫣红,风景极为雅致。
宫女捧着乌木托盘上前,掀开红巾后,里面放着一把崭新的剪刀,剪刀上还系着七彩丝带。据说这丝带的颜色也有所讲究,花花绿绿,看上去很是喜庆。
太监架好梯子,姜沉鱼拿起剪刀爬梯。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挺讨厌的风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亲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国和燕国倒没什么,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国和程国这里,两位女王都要为此头疼一番。
去年姜沉鱼缚手缚脚地踩着裙子上梯,差点儿摔下来,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骑马时穿的胡服,踩着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时间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后,踮起脚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众人欢呼四起。
姜沉鱼低头朝新野摇了摇手里的梅花,结果脚下的横木突然就断了,从中间一裂为二,她立刻身姿不稳,滑了下来。
“皇姨——”一个清稚的声音最先响起来。其他人这才惊呼出声,纷纷上前抢救。
“皇上,你没事吧?”
“皇上,怎么样了?摔疼了吗?”
被众人围住的姜沉鱼,却顾不得滑落时脚崴了一下,急急推开众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颤声道:“新野,刚才是你……叫我吗?”
新野大大的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恐惧的神情,然后,扑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鱼怔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来你会说话!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声听听!”
“皇姨……”怯生生的声音,因为之前没说过话的缘故,显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鱼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美丽的天籁一般,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哑巴,也不是弱智,他会说话了,会说了,而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唤她。
姜沉鱼忽然觉得,姜画月赐予她的所有伤痛,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补偿。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泪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旦安定,时光就会过得很快,水去云回,转瞬间,又过了两年。
梨晏五年,上天终于没有再一如既往的慷慨相待。
首先是开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静地结束了自己因被谎言环绕而幸福单纯的一生。姜沉鱼自然悲痛万分,为母亲举行了风光大葬。姜仲没有回姜府,而是选择了在夫人的墓旁盖了个小屋,每日里钓鱼种花,过起了隐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后,瘟疫爆发,不过短短两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汉口在内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于疾病。
姜沉鱼一连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药师跟随军队前往七城,但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后,薛采于朝堂之上,请命亲自前往视察。
姜沉鱼犹豫了很久,最后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内,姜沉鱼仅能凭借呈递回来的奏折和七子的只言片语,得知他的消息。
据说,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儿与江晚衣碰了头。入城后,并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视了一番城池,最后发现寒渠城内水沟湮阏岁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气一热,就蒸为疠疫。因此,兴工清理沟渠。
同时,专设六疾馆,将染病的人通通隔离。此举引起极大的反对,谓之不仁。薛采二话没说,将带头反对的人丢进了六疾馆,自此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反抗。
此后,他还做了一系列诸如“设立漏泽园以掩埋染疾尸体”、“但凡掩埋尸体达百人者则给予黄金十两作为奖励”的措施,最后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到冬天时,瘟疫总算过去了。眼见得每天死的人越来越少,近万人在江晚衣研制出的药方的疗治下得以存活,一场举世震惊的悲剧却发生了——
薛采,被感染了。
用药无效。
而他自知治疗无望后,说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当以身作则”,便自己主动搬进了六疾馆,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鱼于早朝时听到此奏报,立刻从龙椅上跳了起来,面无血色,然后眼疾发作,视线一黑,晕了过去。
满朝文武,一片惊乱。
姜沉鱼醒来后,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顾众臣竭力反对,带着潘方与贴身侍卫们,一行百余人快马轻车地赶往寒渠。
等她抵达寒渠,已是十日之后——
“草民江晚衣,参见皇上。”闻讯赶到城外接驾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员,正要叩拜,却被姜沉鱼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来。
“薛相呢?”
“薛相还在六疾馆内……”江晚衣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已命令道:“带朕去六疾馆。”
他还没说什么,身旁的大小官员十几人,已纷纷跪下道:“不行啊!皇上乃万金之躯,千万不能去那儿啊!若连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么办啊!”
姜沉鱼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直直地盯着江晚衣道:“师兄,你带我去!”
“皇上……”
“师兄!”姜沉鱼一下子喊了起来,瞳孔收缩满脸坚毅,“难道朕放下国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么一帮人哭的吗?”
这句话实在太有力量,江晚衣无法反驳,最后,只得长长一叹道:“好吧。皇上请跟我来。”
于是,姜沉鱼终于到了六疾馆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芜之地的平房,由于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简陋。四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东风呼啸,乌鸦啊啊地叫着,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江晚衣递给她一枚丹药道:“为了以防万一,还请陛下服下此药。”
姜沉鱼接过来,身旁的太监正要试药,她却一口吞下,跳下车朝大门跑了过去,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贵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着,边跑边喊:“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馆的门,却紧紧关闭着。
姜沉鱼拍门:“薛采!薛采!来人,给朕开门!把门开了!”
随行的侍卫们露出犹豫之色。
姜沉鱼怒道:“你们敢违旨?”
侍卫们连忙上前,正要撞门,一个声音清脆清亮清晰地从门里传了出来:“不许进来。”
姜沉鱼立刻反应过来那是薛采的声音,便拍门道:“薛采?是你吗?快开门!是朕啊!朕来了!”
门的那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说了一句:“皇上……请回吧。”
“开什么玩笑?难道朕放下国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么一堵门吗?快给朕开门!”她再次搬出了这个理由。
但薛采显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个其他官员,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还是没有开门,淡淡道:“微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会被传染。君臣之礼虽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还是请留给微臣一个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声喊出来时,是愤怒,但喊到第二声时,就转成了十足的委屈与悲伤,“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开开门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担心你……这十天来,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开开门吧……”
凄惨的哽咽声,连一旁的众人都不忍再听。更何况她以九五之尊,这样哀求一位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关系的,看得是不甚唏嘘;而不熟悉的或者是头次见皇上的,则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会有这样对皇帝不敬的臣子。
面对姜沉鱼的哭求,薛采依旧不为所动,口吻淡得几近漠然:“皇上,这个门我是绝对不会开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姜沉鱼气得跳脚,“朕杀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姜沉鱼叫不动他,便转身命令叫得动的臣子,“你们过来,给朕把这道门砸开,重重有赏!”
侍卫们还没来得及动,薛采已冷冷道:“若皇上因此染病,你们全都要抄家灭门,有胆量的就过来吧。”
侍卫们面面相觑,顿时全都不敢动手。
姜沉鱼又怒又痛,只得自己拍门,她拍得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整个手掌都开始红肿了起来:“薛采,你竟敢这样对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负义!你无视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词通通骂了一遍,骂到声音嘶哑,骂到力气用尽,最后双腿一软,沿着门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地任由她骂,直到此刻,才缓缓开口道,“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快回去吧。”
姜沉鱼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浑身战栗。
薛采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她的回应,便又道:“微臣有两件事情要告诉皇上,但之前没想到皇上会来,所以已经托朱龙写成奏折带回帝都。这会儿,也应该到了。皇上回去后,看了奏折就会明白。”
姜沉鱼仍是不回应。
薛采的声音恍如叹息:“皇上……你……真的……不该来的。”
“你少废话!”姜沉鱼恨声道,“朕来不来,岂是你能评价的?”
“皇上,微臣……时日无多了。”他忽然软软地来这么一句话,姜沉鱼一震,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身后的太监,讨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给她,姜沉鱼回身道:“你们全部退后,离得远远的。我与薛相说话,不许你们听!”
众人连忙退后百丈,此地空旷荒芜,又快入夜,一干人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着,远远望着那对君臣,心里怎么想的都有。
而当事人自己,却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扑在门前哭得一塌糊涂:“薛采,你开开门吧。我就见你一面,见完你,我就走。你开门吧……薛采,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薛采的呼吸声透过门板,依稀传了过来,这一刻的他,会是什么表情?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看不到的容颜,揣摩不了的心思。那孩子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下属,不是弟弟,而是兄长,而是依靠啊!
姜沉鱼泣声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脑袋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派你来寒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一辈子都会为此内疚与自责——是我,是我让薛采年仅十五岁的生命,死在了异乡!”
“十五岁……”薛采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也有点痴了,“微臣……三个月前,满十五了。”
“是的,八月初八,我送了礼物给你,你收到了吗?”
“嗯。”停一停,又道,“我很喜欢。”
姜沉鱼送给他的,是她亲手画的一幅画,画的是图璧二年父亲大寿时薛采与姬婴比试的场景。
那是她初见姬婴的一幕。
那也是她初见薛采的一幕。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幕依旧在她脑中鲜活,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于是,她画了下来,让人从帝都送到了寒渠。
薛采当时完全没有反应,所以她还一度想过也许他不太喜欢这份礼物。但此刻,亲耳听他说“我很喜欢”四个字,为何在欢喜的同时,却又字字钻心?
“薛采,你开门,我穷尽天下之力,也要救你。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的传奇,在十五岁时就终结!所以,你开门吧!”
薛采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鱼。”
姜沉鱼原本准备再次拍门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
薛采叫……叫……叫她什么?
他一向不是用敬语,就是连名带姓一起叫,而像此刻这样只说两个字,还是第一次。
姜沉鱼怔怔地回应:“什么?”
“十五岁。”薛采又说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柔软,也非常凄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正是十五岁。”
虽然姜沉鱼在姜仲的寿宴上看见了薛采,但她当时躲在帘子后面,薛采并没有看到她。后来,他把曦禾打到了湖里,然后冲到景阳殿前请罪那次,其实也应该是初见,但当时薛采只顾得上请罪,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观的人群里,还有一个她。
他们真正的面对面第一次对视,是在薛采被贬成奴,姜沉鱼带他去冷宫见薛茗时。她还记得她当时伸手给他,他却后退了一步,说:“薛采是奴,不敢执小姐之手。”
那一年——她十五岁。
姜沉鱼的心,一下子颤颤地绷紧了。
“我不喜欢八,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姜沉鱼摇了摇头。
薛采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了:“因为,我和你之间,整整差了八岁。”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睁至最大。
薛采轻轻一笑:“很震惊吗?其实我也是。当我有一天,忽然发现我竟然对八这个数字如此厌恶的原因,是因为把你我的年龄相减,就是这个答案时,我自己,也很震惊。”
“薛采……”姜沉鱼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但喊过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图璧四年的大年初一,当你及笄之时,四国之内,最与你般配的人,其实不是姬婴,而应该是我——不是吗?”
姜沉鱼觉得有只无形的手,在这一瞬,揪住了她的心脏。
“八年……无论我如何早熟,无论我如何神通,无论我如何努力地用别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长,但是,这八年,我却怎么也跨不过去……”薛采的声音越发低迷,宛如梦呓,“对于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现在偿还的时候到了……”
“什么偿还?什么透支?”姜沉鱼一下子又着急了起来,“你才十五岁!你应该还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许你这么说!”
“面对现实吧,沉鱼。你这一辈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对的事情就选择逃避,但这一次,我不许你逃避。”
姜沉鱼又是一震。
“你给我听着,我接下去要说的话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具体内容我让朱龙带去给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几个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几个人需要赶紧撤职,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也都写在那上面了……五年来,我继承姬婴的遗志,每日日理万机辛苦操劳终于得到了回报——如今,国内国泰民安,四国关系良好,短时间内不会有战事。所以!”他的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一字一字道,“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话,是时机了!”
“你说什么?”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要说的竟然是这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薛采的声音,却越发高亢清晰和急迫了起来:“你喜欢赫奕不是吗?但因为你们彼此的身份,所以不能在一起不是吗?现在,你有机会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姬忽是四国谱的主人,这五年来为了回避你,她选择了隐居,但只要你再次邀请她出山,并将新野相托,她还是会帮自己的侄子的。而你母亲也已经去世了,也是时候请你父亲回来了。他们两个,一个是稻草人,一个是老狐狸,虽然都很薄情,但对新野,却都会尽心尽力。所以你,也终于可以从这个大漩涡里抽身了。”
“你……你……”姜沉鱼说不出话来。
“沉鱼,有句话可能比较残酷,但却是事实——你不是当皇帝的料。这五年来,你之所以能当得顺水顺风,除了因为你宽宏大量,广得人心之外,更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龌龊的、肮脏的、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现在,我要死了,除非你再启用姜仲帮你,但是,你必定是不愿意再面对他的,所以……是时候急流勇退了。嫁人吧,沉鱼。”
嫁人吧,沉鱼。
最后五个字,掷地有声,再不停回响。
于是一时间,天上地下,便都在重复这五字——嫁人吧,沉鱼。嫁人吧,沉鱼。嫁人吧,沉鱼……
姜沉鱼发出一声尖叫,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采的声音有点哽咽,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我当年逼你称帝,是因为我有私心,我不想让你与赫奕继续纠缠下去,我怕你真的丢下一切跟他走,所以,我动用一切留住你。我知道姜画月与萧罗二人串通,我故意默不作声,我给她机会与你决裂,其实,如果一直不给机会的话,你们还是能继续和和睦睦地做姐妹下去的;我知道你两次去见赫奕,我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一定要给你们两人了断的机会,所以我冒着失去你的风险,用自己的马车给你当掩护……我步步为营,苦心筹谋,我以为……只要再给我几年,会有希望的。我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后来一时落魄,但也是备受荣宠,因此,这个世上我得不到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内。所以,老天终于看不下去,给予了我这最后致命一击。”
“薛采……”姜沉鱼颤抖地按着门,无法想像门的那头,薛采在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他在哭吗?他唯一一次哭,就是劝她称帝那次,但那次的他,虽然动情,却依旧是不激动的。
冰璃。
燕王送的这个称谓,其实就是薛采的真实写照。坚忍如冰、剔透如璃。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竟然……竟然喜欢她……
这样的真相,令得整个天地都为之黯然了。
“你走吧。”薛采颓软道。
“我不走!我不走!无论你怎么赶我,我都不会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鱼固执地摇头。
薛采深吸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欢我吗?那、那么……”姜沉鱼咬着下唇,每个字都说得好艰难,“只要你好、好起来,我、我就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弃,你出来吧,我不信天下这么多名医,这么多奇药,都救不了你!”
门那头,沉默了很久。
姜沉鱼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再度拍门:“薛采?薛采,你听见了吗?你听到我说的吗?既然你都筹划了这么久,还逼我当上了皇帝,为你我之间铺通了平坦大道,那么,怎么可以就停在这里呢?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来娶我啊!娶我啊!”
“来不及了……”薛采的声音非常非常沙哑,哑到让人觉得声线随时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鱼面色一白:“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头,不肯让你看?这次……也一样……”
姜沉鱼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薛采,你、你怎么了?你现在的样子……很可怖吗?”
“是的。所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见了……这一辈子都会做噩梦,并且每想起来一次,就会痛苦一次。而我,绝对不会把这种痛苦留给你。所以……”薛采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不要看。沉鱼,不要看。”
“薛采……”
“我言尽于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鱼泪流满面。
细碎的脚步声,依稀从门那头传过来,然后,是薛采的最后一句话:“其实,你今天能来这里看我,我是真的……高兴的。”
内心深处最后一根弦也因为这句话而崩裂,姜沉鱼只觉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来,然后,猩红色的浓雾覆了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数遮掩。
她晕了过去。
等姜沉鱼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睛上蒙着纱布,依稀可以感觉到身处在马车上,车轮滚动,上下颠簸。
她摸了摸纱布:“怎么回事?”
身旁,江晚衣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皇上,你眼疾发作,这次比较严重,所以需要好好疗养。而且……薛相吩咐我们送你回京,所以,如今你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不走!”姜沉鱼挣扎着想坐起来,“我不走,我还要跟薛采说话,我还要……”
“薛相死了。”江晚衣淡淡一句,换来她重重一悸。
“你……说什么?”
“皇上倒下后,薛相非常着急,吩咐我们送你回京,但吩咐到一半,就没了声音,我们连忙派人进去,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说……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也许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姜沉鱼变得安静了,不再像之前拍门时那么暴躁激动。
江晚衣怜惜地看着她,“嗯”了一声。
姜沉鱼整个人一动不动。
江晚衣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如果想哭的话,就哭吧。”
“我不哭。”
“皇上……”
“我不能哭。我的眼睛上敷着药,如果我哭,眼泪会把药都冲掉的。”姜沉鱼在说这句话时,声音虽然颤抖着,但表情却冷静得可怕。
江晚衣摸了摸她眼上的纱布:“再有三日,拆掉纱布,皇上就能重新看得见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哭。”姜沉鱼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握着自己最后的依托,一字一字道,“我要快点好起来,然后,我要亲自送薛采走。传朕意旨,将薛相的尸骨燃烧成灰,然后,取起骨灰装盒,带回帝都。朕,要亲自为薛采主持大葬!”
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到她脸上。虽然看不到眼睛,但那坚毅的唇角、紧绷的下颌,无不一一透露出这位女王的意志与决心来。
江晚衣心中肃然起敬,再也没有说话。
梨晏五年,丞相薛采受帝命赴七城处理疫情,不幸染疾,甍于寒渠。帝闻讯流涕,命将相体火化,运骨灰归京。
十二月初一,帝亲为相赐葬。
相入土日,大雪如泣,举国哀殇。
帝失臂膀,大病,三月后驾崩,禅位太子新野,命前相姜仲、前贵嫔姬忽辅佐之。重改国号璧,年号新平。
后人为作区分,将梨朝之前的称为前璧,将梨朝之后的称为新璧。
美人的画像悬于壁上,衣裙轻扬,被风一吹,仿佛要从画上活生生地走下来一般。
但因为天天风吹日晒的缘故,某些地方开始发黄,令得她在傲绝世人的同时,又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这幅画像,就挂在宜国最繁华的大街一家名叫“龙凤楼”的酒楼二楼。而这个酒楼的老板不是别个,正是宜王本人。
自从两年前他挂出这幅画像,杜绝了一干大臣想给他说媒的心思后,也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来此,他们有的是来看看传说中的曦禾夫人究竟是长啥模样的,有的则是来将之与自家女眷暗中比较的……人人都听说了那么一幅画像,人人都跑到那里吃饭。总之,赫奕此举,不但成功推掉了自己的婚事,还大赚了一笔。
但,也彻底地耽搁了他的终身。以至于宜人提起自己的皇帝时,都是一副长辈般犯愁的模样:“你说说咱们皇帝,岁数都不小了,还那么挑。怎么就不肯找个女人踏实下来呢?”
“你知道啥,现在皇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多好。而且他虽然没娶妻,红颜知己、一夜风流那必定是少不了的,嘿嘿,这才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啊:有权,有钱,有女人,还有自由!”
“但没个子嗣的终归不成啊。”
“怕什么,咱们还有小公子呢。反正皇上长年累月也不在皇都,要没有小公子,他能那么舒坦吗?”
“也对。小公子真的很厉害啊……对了,他今年也该有十六岁了吧?也可以成家了吧?你说,咱们宜国,哪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咱们小公子啊?”
“唔,这个嘛,就得好好想想了……”
这样的讨论声,在酒楼里比比皆是,听在某人耳中,便忍不住泛出了点笑意。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沿着楼梯匆匆走上二楼,走到了画像前。
画像里的女子,站在铜镜前,从背影看身姿极尽曼妙,秀发如云飘逸,而从铜镜里又可以看见她的脸——眉深唇艳,非人间颜色。
这幅画像,从薛采传到赫奕,帮两个出色的男子都挡掉了婚事,由此可见,画得有多么的美。
然而,身穿黑斗篷的人站在画像面前,看着由自己亲手勾勒出来的这个神话,却深知——她所画出的,不过曦禾夫人的七分。
也许是她站在画像前的久久凝望,引起了几个客人的注意:
“啊?你看,又有人对着那幅画像发呆了。”
“别看了,每年不都有这么几个愣头小子的,已经不稀奇了……”
“啊!快看!”
“有什么好看的……”
“快看啊!那人把画像摘走了!”
“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画像!”
整个一楼的客人们全部沸腾了,看向二楼的焦点所在,猜度着是哪个不怕死的,竟然连这画像都敢强摘。
但从他们的角度往上看,都只能看见那人的黑斗篷,从头盖到了脚,竟是连一丝肌肤都不肯示人。
立刻有店伙计冲上楼准备擒拿。但这时,黑衣人说了句话:“听说,若想嫁给宜王陛下,就需得比这画像上的人美,对吗?”
声音细细软软,清灵如烟,绵延如水,又脆磁如铃。
——女人?
在场众人全部呆住了,店伙计也停在了原地。
然后,黑衣人又说了第二句话:“那么,我来应征了,请带我去见宜王陛下。”
酒楼里死般的安寂了一会儿后,爆发出一片哗然。
在众人的哗然里,酒楼掌柜走上楼梯,对黑衣人拱一拱手:“小姐请跟我来。”
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那是个女人?女人!她比画像还美?”
“既然敢掀那画像,肯定应该是吧。不然可是欺君,要砍头的……”
“天啊,刚才怎么就没把她的斗篷扯掉呢?好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别傻了。如果那人真的比曦禾夫人美,且真的成了宜国的皇后的话,她的容貌能轻易就让你见吗?”
“话虽如此,但还是好想知道啊啊啊啊啊……”
哀叹声、惊讶声、好奇声以及七嘴八舌的声音汇集在一起,令得酒楼比平常越发热闹。
而此时,黑衣人,已在酒楼掌柜的带领下,进了二楼的其中一个房间。
两名侍卫上前准备搜身,里室的赫奕摆了摆手:“不要唐突美人啊。你们退下,让她进来。”
黑衣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距离一丈处停下。
赫奕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笑了:“你运气真好,竟然朕今天还真的在这里。”
“不要小看我在宜国的人脉。”
“哈哈。”赫奕开朗而笑,“我自然是清楚你的势力的,只不过我却不知原来这些势力如今还能为你所用。”
侍卫们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位姑娘和皇上竟是旧识!
黑衣人拿起画像,缓缓道:“我听说,要想嫁给你,就需得比她美。”
赫奕笑吟吟地看着她。
黑衣人放下画像:“可我没她美,还能嫁给你吗?”
赫奕的眼神一下子幽深了起来:“把斗篷脱了吧。”
黑衣人缓缓解开带子,双手一松,原本从头罩到脚的斗篷就如水一样地滑到了地上。
侍卫们在见到来人的容貌后,无不睁大了眼睛。
赫奕环视了一下众人的反应,微微一笑:“如果你在看到这些人的反应后,还不够自信的话……”他站了起来,走过一丈的距离,停在来人身前,抬起手,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那么让我告诉你,在我眼中,曦禾夫人,根本不及你之万一。”
那人战栗,颤声道:“三年之约已过……又是两年,可还有效?”
赫奕柔情无限地凝视着她:“对你……我想应该是永远有效的吧……”
停一停,叫出她的名字:
“小虞。”
新平一年,有女子揭了龙凤楼上的曦禾画像,自称容颜比伊更美。宜王见后,果然大悦,遂娶之,藏于深宫人未识。
新平二年,宜王禅位其侄——宜人昵称“小公子”的贤王——夜尚。
宜王携其后退隐后,四海经商,好不惬意。
新平三年,有史官恳请重书璧史,落笔于姜沉鱼时,词多诋毁,谓之祸国。
璧王新野适逢九岁,看后,命人杖责之。
史官大慌,欲做修改,璧王却于朝堂上,淡淡道:“就这样吧,不用改了。”
于是,璧史记载——
梨王姜沉鱼者,前璧右相姜仲小女,容貌甚丽,为璧王昭尹所喜,娶入宫中,赐封淑妃,后又晋封为后。伊善谋权术,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极富才气。于加冕当夜,毒杀璧王,令其卧病不起,趁机临朝称制,掌握政权。图璧六年,璧王病逝,姜氏姐妹争权,伊得丞相薛采相助,杀其姐,自此得以即位,自称睿帝,改国号梨。
梨晏五年,薛相病逝,不久姜氏亦甍。
后附评述:
梨王在位期间虽然做了许多好事,但她先杀夫后杀姐,并连其父也不放过,因为与姜相意见相左,而将他罢免,数年不得归京,因此此人可以说是寡情冷血之至。泱泱图璧,险些毁在这一妇人之手,哀哉痛哉!望后人引以为鉴……
“青山远近带皇州,霁景重阳上北楼。雨歇亭皋仙菊润,霜飞天苑御梨秋。茱萸插鬓花宜寿,翡翠横钗舞作愁。漫说陶潜篱下醉,何曾得见此风流……”
悠然的语声,在青翠苍柏间轻轻回旋,轻袍缓带的男子边吟边行,显得说不出的惬意。
他身后,一个丫环模样的人搀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女子闻言一笑:“瞧你如此高兴,重阳将至,难道你就半点没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忧愁么?”
男子迅速回身,示意丫环退开,自己搀住了女子的手道:“我有娇妻在身边,又有未出世的儿子在等待,有什么可忧愁的?”
女子眨眨眼睛:“你就这么肯定是儿子?”
“女儿更好,像她娘一样美丽,就又是一个祸国的料。”
女子刚待要笑,这时前方来了十几人,看样子也是来登高踏青的,那些人全都做文士打扮,边走边谈论道:
“啊,你听说了吗?璧王命人新编了前璧史册,里面把梨王写得可坏了!”
“她本来就祸国殃民,依我看,那么写还轻了呢。”
“难怪她死后自己的墓前没有碑。不像前唐时期的武后一样还立了块无字碑。”
“武则天再怎么样,也没对丈夫下毒啊,比起姜沉鱼,可仁慈多了。”
“可我也听说那毒不是梨王下的,而是那个所谓的四国第一美人曦禾夫人下的。”
“得了吧。哪有人会下毒下到自己身上去的?别忘了曦禾最后死得有多惨……肯定是姜沉鱼嫉妒她的美貌,璧王一病,她就立刻把曦禾给处死了,还对外宣称是病死的,谁信啊!”
“那看来这个姜沉鱼果然是大祸水一只啊!”
“幸好老天有眼,让她也病死了。作孽太多,就是这种下场。”
“我觉得,让她病死还便宜她了,这种恶毒妇人,就该拖出来游街凌迟鞭尸才解恨啊!”
“算了,谁叫咱们皇帝心慈手软呢,不管怎么说,他可是那女人一手带大的,就跟母亲一样……换了我也左右为难。可怜的皇上,才九岁就要面对这些……幸好他还有疼爱他的外公和姬太后……”
文人们的谈论声渐行渐远,谁也没朝这边看上一眼。
而等他们都走得看不见了,丫环才“呸”了一声,恨恨道:“这些所谓的读书人最是讨厌,乱议时事,胡说八道!”
男子嘻嘻一笑:“那依怀瑾看,应该怎么罚他们?”
“嗯……让他们都去种田!看他们还有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男子露出惊悚之色,转向女子道:“你这个丫头,还真是够狠啊!”
女子微微一笑。
怀瑾不满道:“小姐,他们这么说你,你都不生气吗?还有,皇上是怎么搞的,竟然同意让史书这样写你!还有老爷,他怎么也同意呢……”
女子柔柔地打断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了巩固政权,把过错都推到前朝之上,是明智之举。”
“可是……”
“没关系。反正……姜沉鱼已经死了,后人如何评述她,她也无所谓的。”
“对嘛对嘛!”男子凑了过来,目光里满是欣赏,“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头,仰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子,眸光闪烁着,有点感慨,又有点感谢:“我的幸福……难道不是夫君所赐吗?”
两人纵然已经成婚多年,但此刻对视,依旧是情意绵绵。
一旁的怀瑾早已习以为常,转过头去当做没看见。
女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呼。
男子顿时变了脸色,急声道:“怎么了?”
“宝宝……踢我了……”
“走,我让小周他们把车赶来,我们快回去!”男子说罢就要叫人。
“别……别这么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临盆……”女子被他的反应逗笑,横了他一眼,“你总是不让我出门,都把我给憋坏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带我出来爬山,说什么我也要到山顶了再说。”
“我哪是不让你出门。”男子满脸冤枉,苦笑道,“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动不动就呕吐,你师兄说你气虚体弱,不易多行。”
“师兄师兄师兄,你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我当然是……”男子说到这里,眼珠一转,忽地俯下了身,“听我们家双黄连的喽!”
一旁的怀瑾“扑哧”一声笑出来,捂唇道:“姑爷真不厚道,竟给未来的小少爷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虽然难听,却是独一无二的贴切啊。你想,我曾经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经也是个皇帝,两个皇帝连起来,有了这个孩子,可不就是‘双黄连’么?”
“你怎么不叫双蛋黄?”女子嗔了他一眼,转身前行。
男子居然还很认真地想了想:“双蛋黄……好像也不错啊!”
“喂,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若你真敢这么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人往山上走着走着,竟又遇到那帮文人下山,他们的讨论声仍在继续,却是换了另一个话题——
“听说程王上月被暗杀死了?”
“嗯,而且听说就是她的兄长干的。”
“她的兄长不是都死了吗?”
“还有一个逃亡在外呢。就是那个害死咱们淇奥侯的!”
“哦……好像叫颐什么、颐非来着?”
“对!他可真够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终于被他复国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样的男人啊……”
议论声远去了。
怀瑾想起那个被评价为“狼”一样的男人的真实面貌,不禁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儿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则满是感慨,“原来,已经十年了……”
“是啊,我风云变幻的十年,却是颐非卧薪尝胆的十年。”女子说到这里,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虽然表面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但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敌人。”
男子诡异一笑。
女子不禁道:“你笑什么?”
男子悠悠道:“颐非不可能是你的敌人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当年不肯答应收留他……”
男子打断她:“你一定会收留。因为,你发过誓要为师走报仇,绝不原谅颐殊。那么,还有什么比收留颐殊的眼中钉肉中刺更好的报复办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嫣然而笑:“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而我之所以说颐非不可能与你为敌,除了你们的敌人相同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
“是什么?”
男子忽然卖关子,不肯说了。
“快说啊!快说快说……”
“不说。”
“赫奕!”
“大丈夫说不说,就不说。你叫我的名字也没用。”
一旁的怀瑾,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然后也笑了。其实,那个原因她也知道,不过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
小姐果然是很迟钝的人啊。
当年眼睛里只有一个姬婴。别人对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是姑爷最勇敢地第一个表白,估计今天跟小姐在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爷了。
这样说起来,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点儿说就好了,偏偏临死前才说,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点儿瞎掉了……
一想到当年种种,她打了个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旧询问不休和诡异地笑就是不说的两个人,一种情绪慢慢地从脚底升起来,软软地蔓延到全身。
这种情绪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
幸福欢喜,却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颐非称帝。四国历史,再次更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