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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围棋手”这五个字一直萦绕在李松子的脑海,盘旋了好些时日,还是没有消散。
凡事到“职业”二字,都会笼上残酷的烟云。要把特长做成职业,其中的艰苦根本无法想象。外人以为下棋只是坐在那里摆弄棋子,不需要什么体力,这是大错特错了。
围棋不仅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还极其耗费心神。每一局对弈不仅仅是在考验棋手的实力,更是在考验定力和心智。若是那天状态不好,棋手很容易失误。在巨大的压力下,棋手也容易发挥失常。
那种经历大赛苦熬后大病一场的人大有人在。下棋不仅是在考验技艺,也是在熬心。
这是对全身心的磨练,也是考验。
而且职业围棋太残酷了。李松子深知自己的年龄已是劣势,不少职业棋士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定段打围甲和职业比赛去了。安琪也说,她深知职业的残酷。她情愿拿到业余五段证书在业余比赛里游弋,也不愿意去职业围棋拼杀。
她对围棋社的人说:“我受不了当年入段考试时候的压力,当天考试我比完第一场就吐出了胆汁。后来我爸就没再逼我了。”
说到这个话题时,一向以自我为中心的饶星宇难得沉默了。李松子从饶星宇的沉默中察觉出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李松子很明白,职业围棋,不是白子黑子那么简单的东西。它所代表的荣誉,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后继不畏艰险去争取的身份。
赛制残酷,人才济济,每年职业的名额就那么几个,不计其数怀抱梦想的人都要去争取,李松子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信心。
算起来,她不过是个会下围棋的人,侥幸赢过秦玄玄一次。他怎么就对自己产生了那么大的错觉呢?
李松子想了很久,周六时还在恍惚。
她不到七点就去了祁之弈家,男人还没起床。她轻手轻脚把其他房间打扫过一遍。李松子外出买了早餐,回来时,祁之弈正好从卧室里走出来。
他问李松子:“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想跟你请三个小时的假。”李松子说。
“三个小时?”祁之弈靠在门边,“干吗?”
“不知道,有人问我今天有没有三个小时的时间,我不想拒绝他。”李松子说。
她懒得扯理由,也知道祁之弈不喜欢借口。那次盲棋就是最好的证明。对于这样的人,最好有一说一。
“谁约你,追你的小男生吗?”
祁之弈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难得开了个玩笑。
不得不说,祁之弈觉得自己的老头看人很准。虽然他确实不喜欢和人接触,但他不讨厌李松子。短短几次接触,他觉得李松子和同龄人有很大的不同。
她话不多,有敏锐的洞察力,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不会让人觉得讨厌。最重要的一点是,李松子没有把他当做视障人士,也没有敷衍过他。
第一次见面,他故意踢翻垃圾桶。他感知到女生动怒的前兆,李松子硬生生将自己的脾气压了下去,还扶着他离开了那片危险区。
不过最让祁之弈感兴趣的还是她的围棋。十足的野路子,却有无比的灵气。这家伙可能还没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的实力。
听老头说,这姑娘最大的毛病是下不完一局棋。不过没关系,反正他还可以再试她几次。
“你认识的,秦玄玄。”李松子说。
“玄玄?”祁之弈有点诧异,“那家伙能约你干吗,他自己除了下棋就是打比赛,要不然就是出席活动当个嘉宾,无聊得要死。这人根本就没有除了围棋以外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李松子老实回答。
“那你去吧,别告诉他你在我家。”祁之弈摆了摆手,说。
“早餐我放在桌子上了,午饭我会给你带回来的。你喜欢喝的果汁我在厨房和书房各放了几瓶,开水也已经打好灌在瓶子里了。”李松子嘱咐了一遍。
祁之弈惊异于女生的负责和细心。他有点感动,表面上依旧是冷冰冰的态度。他伸手挥了挥:“啰嗦,快走。”
李松子给秦玄玄发了消息,秦玄玄约她在一家饭店门口见面。她赶到门口,秦玄玄正好从饭店走出来。李松子仰头看了眼饭店挂着的横幅,这才知道青少年围棋大赛又开始了。
十二年前的今天,她就是在这个比赛上遇到秦玄玄的。
“学姐。”
一身正装的秦玄玄走到了她面前,小男生穿西装的样子特别帅气,好看得如同杂志上的模特,让人移不开眼。
李松子看着秦玄玄,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黑色套头衫,脚下一双白色运动鞋,头发扎了个马尾,素面朝天。
和眼前人相比,她真是朴素得过分了。
“需要穿得这么正式吗,你怎么没告诉我。”李松子说。
秦玄玄牵了下唇角,说:“作为嘉宾的我需要。”
“嘉宾?”李松子反问一句。
“嗯。什么新时代的偶像,孩子们的期待……反正听起来很扯的名头,就是我。”
说着,秦玄玄扯了下领带,不太喜欢这样的束缚。
见他的领带被扯歪,李松子上前两步,她踮起脚,一手握住秦玄玄的领带,说:“别动,我帮你重新系一下。”
秦玄玄脚步一顿,双手垂了下来。他微微颔首,看着专心给他系领带的李松子。
女生身上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探到他的鼻底,他低头,看着李松子纤长的睫毛,仿佛蝴蝶振翅一般轻轻颤动。
一边车水马龙,一边人声鼎沸。秦玄玄摒除了这些纷扰,只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音。
他刚想开口,却听到“咔嚓”一声。秦玄玄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记者端着相机,定格了这个镜头。
“好了。”李松子退开半步,双手背在身后,昂首看着秦玄玄。
“谢谢。”他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那个记者。他喊了一声:“胡先生。”
“玄玄,我记得你今天是嘉宾吧。”胡记者收了相机,朝二人走来。
“嗯。”秦玄玄点了点头。
他向来言简意赅,胡记者是老熟人了,更是清楚这一点。不过让胡记者感到好奇的是,一向不和旁人亲近的秦玄玄,居然让女生近身,帮他系领带。
秦玄玄粉丝众多,女粉丝更是不计其数。他向来敬谢不敏,和所有异性保持在安全范围,连合照时有人要他和某女棋手凑得近些,他都会笑着换个位置。
就是这样的人,今天让人近身,还让人帮系领带。系领带不说,他还毫不自知地笑了。
胡记者对这个女生有点好奇。
“这位是?”胡记者走到秦玄玄身边,问。
“李松子,我学姐。”秦玄玄说。
“你好。”李松子点头。
胡记者继续追问:“她也是棋手吗?”
李松子说:“不是。”
见胡记者还要继续问下去,秦玄玄说:“胡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该入场了。”
对方点点头:“是是,我们等会儿再说。”
秦玄玄嗯了一声,带着李松子离开了。
两人往会场里走着,不少人纷纷往秦玄玄身上投去目光。大家都是第一次见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异性,更加好奇了。
有相熟的工作人员拿着纸笔走了过来,想要请秦玄玄签名。秦玄玄抬手看表,发现还有时间。他停下脚步,给别人签名。
李松子站在一边打量着他,他年纪不大,却有一种历尽千帆的稳重。
在匆忙中,秦玄玄时不时投来一个眼神,仿佛是为了确认她还在视线范围内。每当秦玄玄看向她的时候,李松子都报以微笑。
两人站在原地,有人喊了一声:“松子姐姐!”
李松子转身,一个粉红色的身影飞扑过来。她抱住宋其美,笑着说:“今天来拿第一了?”
“对啊。”宋其美扬起脑袋,又看向一边的秦玄玄:“玄玄哥哥,你是嘉宾吗?那松子姐姐呢?”
“陪我的。”秦玄玄理直气壮。
宋其美掩嘴笑了,她双手环住李松子的腰,小声喊着“李松子”。李松子蹲下身,宋其美悄悄附在她的耳边,说:“玄玄哥哥从来不请谁陪他,这可是头一回呢。”
李松子听得耳根发热,她的脸上浮现清浅的笑意,说:“说不定是你不知道呢?”
“怎么可能,玄玄哥哥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是他的头号粉丝!”宋其美嘟着嘴,一脸认真。
女孩儿可爱的表情成功逗笑了李松子。
秦玄玄被小粉丝捉住签名,他听到了李松子的笑声,看了李松子一眼,忍不住问:“你笑什么呢?”
“没事。”李松子摆了摆手。
这时有人走上台前拿了话筒,宣布比赛即将开始。宋其美对李松子说:“松子姐姐,我先去比赛了。”
“嗯,等你的第一。”李松子说。
“一定摘给你看!”宋其美挥了挥小拳头。
这时,工作人员告诉秦玄玄让他准备上台。他刚走两步,又转过身来,摘下了自己的嘉宾挂牌,给李松子挂上了。
李松子好奇地翻看着嘉宾牌,问:“干吗?”
“免得有人不认识你,问东问西。”
边说着,秦玄玄将李松子被挂牌吊绳压住的头发轻轻拿开。他轻握了一下李松子的肩头,说:“学姐,等我一下。”
那样温柔的态度,惹得周围工作人员一阵唏嘘。谁也没见过秦玄玄会主动亲近异性,他向来是礼貌地回避,不落下口实。
这次的一反常态,真是让旁人羡煞不已。
秦玄玄上台,李松子寻角落站定。主持人宣布比赛流程和比赛精神,接着邀请秦玄玄上台。
随着秦玄玄的脚步,本来窃窃私语的会场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台上。
李松子扫视了一番,年纪尚小的孩子们眼里大多是憧憬和艳羡,不少工作人员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好像对于秦玄玄此人,在场的人眼神里充满了认可。
秦玄玄年纪不大,但应付这样的场合还是泰然处之。首先感谢会长邀请,其次感谢主办方和赞助商的支持。那样老练的官腔,让李松子诧异。怪不得这种场合会邀请他。秦玄玄除了围棋外,人情世故也能一并应付。
最后,秦玄玄看往李松子的方向,说:“围棋从出现到现在已有千年,但至今也没出现过两局一模一样的棋局。围棋就是这样博大精深的东西,研究这样的棋道不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所以,每一局棋都应该重视,都要认真下。”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依我看来,最好的重视,便是拼上全力,呼应对手的每一招棋。”
话音落下,掌声响起。李松子却在这席鼓舞士气的话中,听出了明显的意有所指。
小朋友们走入指定的坐席,两边相互行礼,开始抓子猜先。
比赛正式开始。
整个会场里只剩落子之声,连工作人员的脚步都放轻了。李松子四下看去,还是走到宋其美的身边。
她低头看着宋其美的开局。小女孩性格活跃,在棋盘上的表现意外沉着。她开局厚实,行子稳健,功底扎实。
比起当年的她,宋其美更胜一筹。
想到这里,李松子更觉得奇怪。放眼望去,不少人明明比她更加适合当职业围棋手,为什么秦玄玄偏偏向她提出此话?
再低头时,宋其美的黑子已经占据了绝对的领先优势,作为对手的小男孩儿却不肯放弃。他沁出了一脑门的汗,甚至连拿着棋子的右手都开始发起抖来。
她看得出来,男孩儿在畏惧宋其美。即便是畏惧,他也没有退缩。
棋盘上属于男孩儿的白子已经陷落,他举起棋子,狠狠拍上了棋面。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和宋其美的差距吗?其实他很清楚的,只是不甘心罢了。拼了命地努力,终于争取到比赛机会,却在初赛的时候,就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
就这样放弃,还是努力一搏?
男孩儿选择了后者。
一局棋行至整地。扣除黑子七目半的先行优势,白子输了八目。
男孩儿紧紧咬着嘴唇,他埋着脑袋,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我输了。”
那声“我输了”里,带着隐忍未发的哭腔。他声线颤抖,肩头耸动。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宋其美皱着眉头,她绕到桌子的另一边,扯着小男生的衣角,喊了一声:“钧瓷。”
“我输了!”小男生抬头,压低声音吼了一句。
宋其美显然没料到他的动作,小女孩儿吓了一跳。她退了半步,小男生挥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拔足往会场外狂奔。
她的小手被男生打得通红,娇气的宋其美却没有抱怨。她拎着裙摆,转身跟着小男生跑了出去。
李松子看向四周,竟然没有一人被这边的意外吸引。每个孩子都端坐在椅子上,紧紧盯着眼前的棋盘。
明明是最活泼爱闹的年纪,大家却选择在棋盘前静坐,拼搏在十九路的沙场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初赛逐渐进入尾声。李松子看到了胜利者脸上昂扬的意气,也看到了失败者的眼泪。有孩子当场嚎啕大哭,有的指着对手大喊:“为什么我会碰到他,为什么!”
更有甚者,弈棋弈到满头大汗,一局终了,掩着嘴冲出去大吐特吐。
失意有,伤心有,挫败有,难受有,克制有,憋屈有……
种种情愫提前体味,只是小小纹枰、黑白二色之间,竟然比人生更难。
秦玄玄走到李松子身边,她正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下棋的男孩。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棋子往棋盘上摆。
“换你,你就认输了。”秦玄玄低头凑到李松子的耳边,小声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放弃的,正是别人想尽全力争取的。”
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沙沙的质感,听得人一阵凛冽。
李松子看着棋盘,小男孩摩挲着手里的黑子,眼眶里含着一大泡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棋盘。
他不肯认输。
其实黑子还有活路,只是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但这样的手段,必定要引来一场恶战。但以他的棋力,李松子觉得可能招架不住。
见她的眉头紧皱后又舒展开,秦玄玄问:“找到活路了?”
听到这话,李松子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他,为什么他总能如此准确地猜到她在想什么?
“你放眼看看,十几二十场对弈,放弃的人有几名。连小孩子都知道要坚持到最后,为什么你不能拿出你的求胜欲?学姐,你每次都不是输给了别人,而是输给了你自己。”
他知道,李松子的棋很有灵性,属于父亲所说的天才型。她很有预见性,判断力强。有些对局,就连旁观者都觉得只要再顽强一些尚可一争,而她却绝不指望侥幸,只要一发现处于劣势,就干脆中盘起立告辞。
可谁能断言对手能有和她一样的洞察力呢?更何况棋盘瞬息万变,也许这一手确实处于劣势,后几手又将其救回来了呢?
棋盘上没有“绝对”,每一步都是峰回路转。
李松子愕然,这人对她投子认输这件事,太执着了吧?
她压低声音,说:“各人有各人的风格。”
“即使天赋异禀,事情还是要干到底比较好。”秦玄玄回应。
小男生今天恁固执了些,好像对她不依不饶。她看着秦玄玄,刚要说话,就听到旁边的惊呼。
李松子和秦玄玄二人将目光转回棋面,哭着下棋的小男生找到了黑棋的活路,扭转了局势。
他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但同时,那条路是通往胜利的唯一道路。
处于优势的白子被逆转乾坤的黑子攀咬,那样顽强的意志,让李松子也忍不住有些动容。小男孩淌出来的眼泪不是软弱,是不甘。
他不服输,他就是为胜利而来的。
殊死一搏,小男孩儿还是输了。整地之后,白子多出半目。即便后面黑子力挽狂澜,也拿不下这半目的优势。
可这局棋,旁观者更加敬佩的是黑子。绝地反击,不肯放弃,那样顽强的意志,任谁都会动容。
站在一边的李松子轻声叹气。如果是她,一定能救回黑子,不会有这样的遗憾。转念之间,李松子又觉得好笑,她可没有小男孩殊死一搏的勇气,她缺乏韧劲。
思来想去,李松子只觉得自己被秦玄玄的那些话干扰了,害得她莫名热血了起来。
李松子请假出来的时间不多,看完早上的比赛,就准备告辞了。秦玄玄和会长打了个招呼,跟着李松子走了出来。
两人并肩走出饭店,李松子眼尖,看到了花坛边粉红色的身影。她停下脚步,秦玄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宋其美拉着那个名叫“钧瓷”的小男生,正好言好语地说着什么。小男生紧紧咬着嘴唇,扭着脑袋一脸别扭。最后宋其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终于转过脸来,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又牵着手往会场走去。
李松子看得忍不住笑了。她掩着唇,眼睛里亮晶晶的。
“那个男孩是谢钧瓷,和宋其美一样,都在我爸爸的道场里学棋。谢钧瓷没有宋其美那样的天赋,不过他十分认真。”秦玄玄说。
李松子有些意外。她问:“连你都说认真,那是有多认真?”
“认真到即便他确实在实力上稍逊一筹,我爸依旧看好他,觉得他能够成为职业棋手。”秦玄玄说,“他的耐力和勇气是无人可及的。”
“怪不得宋其美对他另眼相看。”李松子说。
印象里,宋其美也是个很骄傲的小女孩。她鲜少对水平相差甚远的选手有如此态度,这倒是头一回了。
“嗯,宋其美在道场就只有谢钧瓷一个朋友。”秦玄玄说。
“为什么?”李松子觉得有些奇怪。
依李松子看,宋其美除了性格娇气些,不论是棋力还是外貌,都算上等。这样的小女孩儿不受欢迎,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直胜过所有人,谁也不会想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吧。”秦玄玄说。
明明是在说宋其美,李松子却从他的一贯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惆怅。
她听简溪说过,秦玄玄从三岁开始学棋,生活里除了吃饭睡觉学习,就是围棋。简溪还特别提到:“你知道吗,他在十几岁就是职业选手了。”
说起来,宋其美还有谢钧瓷。那秦玄玄呢,他的身边有朋友吗?
看着秦玄玄,李松子总觉得心疼。他是天才,比常人更加优异。可这样的人,要熬过多少苦楚和寂寞,才能成为现在的模样?
她忍不住问:“你呢,你和宋其美这么大的时候,有朋友吗?”
“没有。曾经我以为我会有,可是她在和我对弈之后,就消失了。”秦玄玄目光灼灼。
李松子一定不会知道,当年秦玄玄遇上她时的感受。
比失意多一份惊喜,比畏惧多一份挑战。那一局棋,几乎深深烙印在六岁的他的脑海里。甚至在睡觉之前,他都会复习一遍。
后来,他魔怔了一般找到了那些和李松子对弈过的棋手,想尽办法找到她对弈的棋谱。有人脾性好,回忆后将棋谱写下,交给了秦玄玄。有人则不,直接将他拒之门外,还对他说:“以后你的对手会是我,你应该好好看看我!那个连老师都没有的女孩,算个什么?”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赢过他的李松子是自学的围棋,连道场都没有。
听到这话,李松子的心跳突然加速。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秦玄玄,一时间有些心惊。
他说的,难道是她?
脑海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李松子止不住地摇头,不会不会,比赛后消失的大有人在,应该不是她。
可战胜他的能有几个呢?连祁主席都说了,他输棋的次数,屈指可数。
李松子仍在犹疑,秦玄玄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勾起唇角,对李松子说:“还能有谁,只有你。”
在半决赛中毫不留情将他打败,决赛时候,女生不见踪影。他还特地求了父亲来观战,哪知父子二人都是一场空等。
秦啸对秦玄玄说:“这样不把比赛放在眼里的人,即使天赋再高,也不值得去关注。”
秦玄玄失望极了。
好容易才盼到的人,但那人仿佛就像泡沫一样,轻易消失了。
李松子没想到秦玄玄会如此直接,她有些惶恐又有些意外。李松子说:“对不起,那场比赛我也很期待,可是那天我出了点意外。”
果然不是父亲说的那样,秦玄玄稍感安慰。他问:“什么意外,你是受伤了吗?”
李松子抚额轻叹。那次意外,直接断送了她学习围棋的唯一机会。
早些年,李媛还没有和李松子的父亲陈某离婚,那时李松子还叫陈松子。陈家经营着小小的木料店,一家三口日子还算不错。
后来陈某不知跟谁混到了一起,被人撺掇加入私募基金,说是一本万利。陈某将木料店的流动资金全部搭了进去,对方卷款潜逃,一分钱也没给陈某留下。
从那时起,李松子的家庭分崩析离。父母成日吵架,店子里的生意愈来愈差。木料店长久无人光顾,李松子收拾店面时发现了一面上好的棋盘。那是父亲收款时收来的,对方说没钱还款,拿了上好的榧木棋盘抵债。
为了逃避父母的争吵,李松子开始自己打谱下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所谓天才,只知很多打过一遍的棋谱,她都能记住,看过一遍的对局,她也能复盘。有时那些复杂的定式和手筋,对她来说像有莫名的规律。别人觉得难,她却在其中找到了乐趣。
一个人对弈终究无趣,好在她家住在老式的小区,街头巷尾还能寻到会下棋、喜欢下棋的老人。她站在一边观望,后来坐上桌下棋。久而久之,那些自诩棋艺不错的老人都成了李松子的手下败将。
一次偶然,李松子下棋忘了时间,李媛出门来寻她回家吃晚饭,只见李松子坐在棋盘前和一位爷爷下棋。她全然沉浸在棋盘中,不到十岁的小孩,能稳坐一两个小时,动也不动,甚至听不到旁人的议论声。
李媛突然觉得,女儿李松子可能很适合下围棋。
为了不浪费女儿的才华和天赋,李媛找到了市里最好的道场。老师一流,收费自然是一流的。李松子听到价格后,转头走了。
李媛追出去,问:“松子,你不想好好下围棋吗?”
李松子摇头说:“学费太贵了,我不想你和爸爸吵架。”
李媛说:“我再想想办法,妈妈总能做到的。”
晚上回家,李媛和陈某商量。果不其然,两人又是一通争吵。李松子将脑袋埋在枕头里,企图将争吵声隔绝。
父亲将墙壁砸得哐哐作响。不知是不是因为愤怒,他跑到李松子的房里,将她从被子里拖了出来。陈某指着李松子喊:“你还想下围棋,你也不看看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你知道打比赛满城市乱跑要花多少钱,你以为你能在围棋上有个什么发展?有几个女棋手靠下围棋能活下去?女孩子有书读就不错了,不要想七想八的。”
李媛拉着陈某,李松子沉默不语。
因“钱”引发的矛盾,贯穿了李松子的小半生。她抱着脑袋想,如果有下辈子,她投胎转世去做人人争抢的货币,再也不要当汲汲营营的人类。
后来李媛又去了一次道场,对方看李松子确实很有能力,老师私下和李媛达成协议。不久后有青少年围棋比赛,拿了第一是有奖金的。他们这边也可以因为这样的奖项给李松子减免一定的学费。
李媛一听还有希望,赶紧帮李松子报了名。
谁知决赛当日,母女两人刚刚走出家门,就被三位大汉堵在了门口。对方说:“你家老公欠了账,我们是来收债的。”
她们这才知道,父亲又不知道是受了谁的蛊惑,借钱去赌,想要一朝翻身。可越是着急,越是陷得深。
钱赌没了,店子和货物全部被抵出去了,这些也不够还款。
李媛求了半天,想要他们放李松子一条生路,让她去参加围棋比赛。这些人哪有这么好说话,只是将母女二人逼回了房间。
李松子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客厅墙壁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走着。秒针像是心上的利刃,一刀一刀片着她的血肉。
母女从白天等到了黑夜,李松子在棋盘上反复落子,棋盘与棋子的脆响,都是梦碎的声音。
一天一夜,陈某没有回来。李媛翻箱倒柜想要找到点什么线索,却在卧房的梳妆台柜子里发现了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
李松子不知该作何想,她看了看母亲坚毅的脸庞,硬生生将愤怒和伤怀全部咽下。她不敢哭,最伤心的人都没有流泪,她更加没资格。
李松子想,她输掉的不过是爱好,母亲赔上的是自己的人生啊。
被秦玄玄一提,李松子又想起这些事来。她一直不想揭开这层隐痛,说来也觉得有些可笑。人生就是这样,写进故事里只会被说“陈词滥调”的经历,放在自己身上,还是觉得惊天动地。
李松子也想自己多年的生活犹如翻书一般被草草略过。身体上的累睡一觉能好,精神上的枷锁,不是睁眼闭眼就能忘掉。
她忘不了令人遗憾的比赛,谁知眼前的秦玄玄也记得。李松子失笑,仅仅是一盘棋,他真的记了这么多年。
如同扬尘被日光照耀,他的存在在李松子不甚明朗的回忆中翻起点点星火。
李松子扬手看表,说:“我还可以请一个小时的假,咱们找个吃饭的地方,边吃边说?”
秦玄玄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问:“耽误学姐约会了?是那天我见过的男生吗?”
他的脸上带着忐忑和犹疑,像只可怜巴巴的幼犬。他好奇,又不敢多问,生怕惹人讨厌。见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写满了困惑,李松子想笑。她问:“哪天,哪个男生?”
“就……见祁主席那天。”秦玄玄说。
“你说的是傅明知?”李松子。
“不知道他叫什么。”
嘴上这么说着,秦玄玄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他想,好好查一下这个人,应该会有所收获。
“不是他,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李松子想岔开话题,她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餐厅,问:“那家餐厅看起来还不错,要去试试吗?”
“好啊。”
点头的同时,秦玄玄撇了下嘴角。什么叫“已经没关系了”,难道曾经有关系吗?他不自觉低着头暗自思索,走到餐厅前连玻璃门都没看见。要不是李松子伸手挡在他的额前,秦玄玄只怕就要撞上那扇门了。
秦玄玄撞上了李松子的手掌,这才回过神。他侧过脑袋看向李松子,对上了她的笑颜。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难得红了脸。
两人吃午饭时,秦玄玄终于得知了李松子当年无故消失的前因后果。他尽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平静的脸上还是出现了怜悯的神色。李松子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服务员适时送上了打包好的食物,那是她给祁之弈买的。
李松子抬手看表,秦玄玄说:“你要是忙就先走吧?”
“好,下次再约。”
起身时,她本想拿过账单去前台付款,被秦玄玄拦了下来。他看着李松子,问:“学姐,我们不是朋友吗?”
李松子愣了,秦玄玄抽走了她手里的账单,说:“请女孩子出来,买单是礼貌。学姐可以先走,账单要留下来。”
她牵起唇角,面对眼前的秦玄玄,她不再坚持。
“下次再请你,我先走了。”
“好。”
李松子走出餐厅,秦玄玄继续吃着面前快要冷掉的饭。米粒硬邦邦的,实在不及那天李松子捏出来的饭团,松软喷香,还带着微烫的鲜美肉汁。
当初秦玄玄以为李松子只是心灵手巧,她的淡然和从容,实在让人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过往,他从来没在李松子的脸上看到被生活压迫的痕迹。
秦玄玄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是今日今时,他觉得心底里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意。
再去上学时,李松子发现秦玄玄出现在她面前的频率突然变高了。连饶星宇都觉得奇怪,他说:“明明这段时间他要打定段赛啊,怎么还这么有空往学校跑?”
何止这些呢,秦玄玄还老是做出一些让李松子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只要在学校,中午时候就能在开水房找到他。他会打好两瓶开水,拎到女生宿舍楼下,喊李松子下来拿。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帮忙,秦玄玄有空就来,这就让人不知所措了。李松子三番五次劝阻秦玄玄,他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学姐讨厌我,所以不想让我出现在你面前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一委屈,旁人打抱不平:“怎么还有人能拒绝秦玄玄的好意,李松子太冷酷了!”
李松子听到这种评价欲哭无泪,明明是为他好,倒成了自己的错。她索性不拒绝,承了秦玄玄这份好意。秦玄玄来得愈发勤快,偶尔还在开水瓶上系个塑料袋。她拆开一看,里面是袋装奶茶和零食。
秦玄玄在袋子里留了一张纸条,正楷小字端正硬朗:“听朋友说,这是女孩子比较喜欢的零食。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斗胆给学姐试试。”
李松子失笑,拿着那包零食不知作何感想。自从袒露家事,秦玄玄愈发对她好,像是在弥补什么。
简溪忍不住问:“松子,秦玄玄是在追你吗?”
李松子吓得差点打翻了手边的水杯。她连连摆手,说:“怎么可能,想都不敢想。”
秦玄玄啊,他只应该和黑白二色的棋子放在一起。李松子暗忖,她根本没办法脑补任何异性站在他身边的模样。
“可……”
可他的举动真的很像啊!看李松子信誓旦旦的,简溪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咽下去。
李松子也意识到了秦玄玄的反常。她辗转几夜,想要在微信上和秦玄玄说明自己的想法。长长的文字信息敲在打字框中,还没发出去,她又逐一删掉了。隔着屏幕总觉得奇怪,还是当面谈谈比较好。
还没等她找上秦玄玄,秦玄玄反倒先来了。一日,她连着上了两节英美文学史,整个人头晕脑涨。门口有嘈杂声,还有同学转过头来打量她。李松子觉得奇怪,她站起身往外走,看到了秦玄玄。
她暗想,这就不奇怪了。
学校里不少人都知道,她是“玄牌磁铁”。只要李松子在,准能看到秦玄玄的身影。连社长饶星宇都默认,找不到秦玄玄的时候,给李松子打电话就行。
李松子认命,走到了秦玄玄的身边。他穿了件白色衬衣,袖子松松挽起。他的头发长长了些,大概是疏于修剪,刘海垂在额前。
秦玄玄一向是好学生的典范,现下竟有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他垂眸看向李松子,唇角一挑,整张脸都明朗了起来。
秦玄玄喊了一声:“学姐。”
最普通不过的称呼,李松子被他喊得心跳都落了一拍。她抿唇,半天才说:“你从哪里弄来了我的课表?”
秦玄玄眨了下眼,神色顽皮:“想见学姐,自然有的是办法。”
李松子失笑,心底不自觉软了几分。
“学姐,我下午还要回市里的棋院,你能陪我吃个午饭吗?”秦玄玄问。
“你会让我说不吗?”李松子笑着反问。
秦玄玄抿了下嘴唇,他端详一阵李松子,见她脸上没有不高兴的征兆,这才说:“如果学姐说不,我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好了,只是开个玩笑,吃饭去吧。”李松子说。
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唇角的笑更灿烂了。
吃饭时,秦玄玄问她:“学姐,还记得我之前的建议吗?”
李松子略微昂首,神色疑惑。她略一思忖,说:“是职业围棋的事情吗?”
“是。”秦玄玄点头。
“上次我也说过我的家事吧?”李松子说。
秦玄玄自然知晓她的顾虑,他就是为了让她提到这件事。秦玄玄早已想好对策,说:“我和祁会长谈过了,想要你……”
“别,”李松子摆了摆手,“我不想欠人情,谁都不行。”
“可是……”
秦玄玄话没说完,被李松子截断:“秦玄玄,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很多时候你不能明白我的顾虑。也许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对我来说是跨不过去的坎。你的建议我收下了,我会考虑的,可以吗?”
比起平日的温和,现在的李松子脸色深沉了几分。秦玄玄欲言又止,李松子又说:“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能不能请你不要再为我做额外的事情了?”
“什么?”秦玄玄有些茫然。
“不要给我打开水,不要给我送零食。”李松子说。
“学姐,我做错了什么吗?”秦玄玄急切地问。
“没有。我不习惯、也不需要这样的照顾。你应该把时间花在对你来说重要的事情上,何必为这种小事耽误工夫呢?”
“我只是想做点我能做的事情,我只是想……”
我只是想关心你。
后半截话差点脱口而出,秦玄玄又默默咽下。就在停顿的瞬间,李松子放下筷子,说:“我说清楚了,现在也吃饱了。你好好想想,咱们周四围棋社见。”
说完后,李松子迅速离开,仓皇落跑的身影让秦玄玄哭笑不得。他暗自想,我是鬼吗,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还有,学姐让他好好想什么,他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目的,既不动摇,也不改变。
李松子以为自己对秦玄玄说清了一切,可开水壶还是如约送到了楼下。这次纸条换了内容,上面写道:不许拒绝。
看到这四个字,李松子的眼前立即浮现出秦玄玄的脸。人人都说小学弟礼貌有加,他的霸道和不服输,总会被她发现。
她本想把开水瓶拿回寝室,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候妥协。
李松子坚持了一周,宿舍楼下放开水瓶的地方几乎要被秦玄玄送来的开水瓶堆满了。一个一个整齐摆放,像是扎眼的炸弹。她不拿,别人也不敢动。宿管阿姨受不了了,说:“松子啊,别跟男朋友闹别扭了。你不心疼他,也要心疼一下他的钱吧?再说了,小男生态度也挺好的。”
被阿姨这么一说,李松子更是哭笑不得。眼看着开水瓶越来越多,她没办法,只好给秦玄玄打了电话。
她刚打过去,对方把电话挂了。李松子抿了下嘴唇,不一会儿,手机振动了。
“我要去打比赛了,晚点打给你。”
李松子手指一顿,回复:“比赛加油。”
趁着下午没课,李松子把多余的开水瓶放到了社团,撞上了饶星宇。他拿着新买的棋盘和棋子推门而入,大呼小叫:“我们这里是要搞什么义卖吗?”
听到这个提议,李松子的眼里倒是闪现出意外的神色。她问:“可以卖吗?”
“我联系一下学生会的义卖组织,应该是可以的。”饶星宇指着那些开水瓶,“怎么,你这是厂家直销吗?”
李松子笑了起来,说:“是啊,有个朋友生怕我没水喝。”
“先不说这个,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我们杀一局吧?”饶星宇拉开椅子,问。
“你刚刚说话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街头下棋的老人。”李松子说。
他笑了两声,将白子放到了另一边。饶星宇说:“也许以后我真的会成为那种老头。”
饶星宇说话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惆怅,不似平日开朗。李松子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拖了椅子,坐在饶星宇面前,说:“来一盘。”
不用多问为什么,下一盘棋,自然能彰显其中端倪。
没有让棋,没有胜负心。两人随意在棋盘上布下棋子,比演练还要轻松。饶星宇落下一子,问:“听秦玄玄说,你下不完一局棋?”
“还用听说?你自己不也见着了?”
说话时,李松子落下一子。玻璃棋子落在棋面发出脆响,她满意地眯了眯眼。
“明明你的棋下得不错,怎么会下不完?”饶星宇问。
“那你呢,你的棋也不错,明明可以去考业余段位。”李松子说。
饶星宇发出一声苦笑,他挠了挠短发,说:“什么,在你眼里我就只有业余段位的水平?我可是考过职业一段的人!”
“啊?”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李松子自创的“僵尸阵法”。原本错落无章的棋子突然在这一枚棋子落下后受到了召唤。无序的状态突然变得明朗,那些交错的白子将饶星宇的黑子团团包围。
饶星宇吓了一跳,眼下的局面是他万万没想到的。饶星宇没心思再说什么,只顾着低头猛看。他举起左手,迟疑不定后开始啃起了手指。咬了半天手,饶星宇深深叹气。他说:“算了,我输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跟我继续计较,还是束手无策?”李松子的声音不徐不疾。
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无奈。饶星宇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嘿,你在棋盘上不饶人就算了,怎么嘴巴也不饶人?你还是以漂亮善良著称的李松子吗?”
“早就不是了。”李松子一边抹掉棋盘上的棋子,一边笑着说。
饶星宇见过不少美人,面对李松子的笑容,他还是愣了。他无奈地抚摸着额头,说:“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秦玄玄对你情有独钟了。”
“什么?”
李松子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得手抖,差点将棋子尽数泼出了棋盒。
“别装傻,那些开水瓶应该是秦玄玄送过去的吧?”饶星宇说。
李松子没说话,只是用眼睛瞟他。饶星宇看出了默认的意思。饶星宇不怀好意地笑,笑得李松子忍不住侧过脸。
“社长,你笑得有点让人无法招架。”李松子说。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鬼。”饶星宇回应。
“好好好,我认输。”
这一次,轮到李松子举起双手。
“松子,我和秦玄玄认识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女生这么执着。”饶星宇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那社长的言外之意是,他对男生这么执着不是一两次了?”李松子说。
“我没有开玩笑。”饶星宇叹了口气,他知道眼前的女生打定主意不想正视这件事,“我的意思是,秦玄玄对你的在乎不同寻常。他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因为旁人的话动摇。你对他认识不深,但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一旦对什么感兴趣,不到问题水落石出或是兴趣丧失,他是不会放弃的。”
饶星宇深深地看着李松子,说:“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棋力,能够引起秦玄玄的注意。要知道,他的眼光,从来不会放在同龄人身上,更别说去特别关心谁了。”
他的一席话说得李松子心跳加速。她低着头想了一阵,又问:“社长,你不是把他看作对手吗?”
“就是因为是对手,才会更加嫉妒别人占据他的视线。”饶星宇笑了笑。
李松子没再说什么,她和饶星宇又杀一盘。这次两人下和,不分输赢。李松子整理棋盘,说:“再来。”
两人边下棋边聊天。饶星宇讲得最多的,还是在道场里的生活。说话时,李松子偷空从棋面分神看了他一眼,饶星宇神采飞扬的模样让她明白,他肯定很喜欢围棋。
饶星宇如此喜欢围棋,家里条件也不错,棋力又不俗,为什么选择放弃?
她拿起一颗棋子,在手里把玩半天。想也想不明白,还是一心下棋好了。
天色渐沉,管理员上来敲门,说:“要锁门了,你们还不走吗?”
“走,走,我们马上离开。”饶星宇说。
棋盘上布满黑白二子,乍一看去,两股势力缠斗交错,一眼无法分出谁输谁赢。饶星宇刚准备说话,李松子一把拨乱棋盘:“再不走就锁门了。”
饶星宇大叫:“我创下丰功伟业了!”
李松子一脸莫名其妙,问:“什么丰功伟业?你赢我的次数还不够多吗?”
“你这盘棋下完了,你没发现吗?”饶星宇看着她,眼神里藏着欣喜。
李松子连忙去看棋盘,尔后在心里复盘,在她猜测饶星宇的心路历程时,这盘棋还真的下完了。
上一次下完整局是什么时候?李松子想了又想,时间久远,她也不记得了。
李松子一人在寝室对着电脑复盘。夜色深沉,她戴着眼镜盯着显示器。黑白两子盘踞其间,她越看越觉得有趣。
本来只是无意走出来的棋面,其中有几手居然相当有深意。当时没察觉,现在品一品还咂摸出别的味道。李松子想,如果多想几步,也许能创造更有趣的局面,还可以继续为难饶社长,让他啃秃左手五个指头的指甲盖。
围棋的魅力就在这里,棋面上总有无限的可能。就像人生,踏出不同的步伐,遇见不同的人,得到不同的结局。
睡在床上的简溪从层层叠叠的蚊帐中伸出脑袋。她睡眼蒙眬,问:“松子,明天早上还有课,你还不睡吗?”
李松子压低声音,说:“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关电脑。”
“你在研究什么?”
简溪自床铺爬下来,她双手背在身后,眯着眼瞧着李松子的电脑。看了一阵,简溪问:“你又在下棋?”
“嗯。”李松子推了下镜架,点了点头。
“难得看到你研究围棋,原来都是见你研究翻译稿。真是不容易。”简溪很感慨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李松子弯了嘴角。还真是这样,原来觉得围棋只是打发时间的东西,还是赚钱比较重要。谁知她也会撇下繁重的翻译任务,牺牲睡眠时间去研究爱好。
简溪拖了张椅子坐到李松子身边,小声说:“最近楼下的开水瓶还在送,宿管阿姨都暴躁了。她托我劝劝你,请收下‘男朋友’的好意。”
李松子一听,掩面叹气。她说:“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件事?我感觉全校都要知道了。我有时出入办公室,都能听到老师在背后称呼我‘玄牌磁铁’。”
连老师都开始开玩笑了,众人皆知也不算遥远了。想到这里,李松子恨不得抱头撞墙,只想撞到失忆,看谁都像陌生人最好。
“有。”简溪神色坚定。
“什么?”
“接受秦玄玄的好意,不要把他的示好当做施舍,他不是在同情你,他是在欣赏你。”简溪说。
其实这话简溪早就想对李松子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她和李松子相识三年,开学时就分到同一个寝室。起初她以为李松子的疏离是因为心高气傲,还有点厌弃她的故作姿态。久而久之,她发现李松子的疏离是一种自我保护。
李松子从不接受异性的示好,送来的礼物也统统推掉。如果退不掉必须收下,她也会买价格相当的东西还回去。简溪问为什么,李松子说:“受不起人情,总觉得拿人手短,没有底气。”
简溪登时想要大喊:“姐姐,你那么漂亮,你拿那些礼物是应该的!”
可是李松子还是不接受。除礼物外,她甚至不接受别人的帮忙。不管是寝室晒床铺被褥,还是教室里的大扫除。再脏再累的活儿她都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如果这是装清高,那也装得太好了吧?李松子可是会不假人手一周刷一次寝室厕所的人,而且毫无怨言。
简溪慢慢对李松子改观,偶尔也会主动喊她逛街吃饭。简溪发现,李松子根本没有什么普通女生的爱好,她只喜欢一件事——赚钱。
学校附近的奶茶店已经被她挨个儿打过工,后来李松子发现在老师手上接翻译活儿赚得更多,她就舍了兼职工作,一心啃字典做翻译活儿。学校寝室熄灯后,李松子还会在床头点上一盏装电池的LED小灯继续翻译。她忙活到夜里两三点,白天还要照常起床上课。
这种拼劲让简溪咋舌,她实在不明白李松子为什么肯做这么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
直到一日,李松子熬夜翻译,起床后颈椎病发作,她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动静。简溪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李松子。简溪问她:“要不要给你家人打电话,要他们接你回去休息?”
李松子连手都是抖的,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她说:“不用,我躺一下就好。简溪,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简溪忙问:“什么?”
“帮我把翻译稿带给老师,约好了是今天交。”
看着李松子苍白的脸和嘴唇,简溪长叹一声。都成这样了,她记挂的只有按时交上翻译稿。
这口气太像临终托孤,简溪不得不点头。
简溪帮李松子交了翻译稿,思来想去,还是对老师说了李松子的病情。她向老师告假两节课,说想照顾李松子。老师一听,自然准了假。简溪买了食物,绕回寝室。她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听到了在李松子讲电话。
“妈你不用担心,我很好。”
“不用给我打钱,下学期的学费我准备好了。”
“没有很辛苦,没有熬夜,我挺好的。”
……
简溪听得出来,李松子佯装高昂的声线里藏着疲累。她打开门,李松子听到动静,对电话说:“妈,不说了,我准备去上课了。”
挂断电话后,简溪一手拎着食物一手叉腰。她对李松子说:“来,咱们好好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赚钱,总不是背着我们养了个渣男天天剥削你吧?”
听到简溪的话,李松子笑出声。笑过后,李松子摸着脖子:“头晕头晕,你让我缓一缓,我想想怎么说。”
面对简溪的疑问,李松子没有隐瞒,她老实交代了自己的家世。简溪暗想,难道漂亮女生一定要搭配这种凄惨身世吗,盛气凌人的白富美不是更适合李松子的设定吗?
天不遂人愿,李松子有个俗烂的女主角身世,还长了张清高脸。简溪语重心长地对李松子说:“松子啊,你这长相很吃亏啊,别人都以为你是有钱大小姐装清高呢。”
李松子耸了耸肩,笑说:“那我也没办法,我的存款里没有整容的项目支出,吃亏就吃亏吧。”
从那天起,简溪开始了解李松子。她终于理解,李松子的努力不是为了博取别人的目光,而是求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公平。李松子不想被人用别的眼光看待,她讨厌那些所谓的怜悯和同情。
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李松子有时也做得太过头了,比如说秦玄玄一事。
听到简溪的建议,李松子疑惑地问:“那不是会闹得更大吗?”
简溪抱头,心里暗暗想着,李松子,你在感情上的智商可以低进地心了!
虽然这么想,简溪说话还是很婉转。她小声说:“你想想,秦玄玄和你的正常交往,他给你打个开水又怎么样呢?你的拒绝反倒把动静闹得更大,明明只是正常示好,现在被传成了求爱不成反遭拒绝。你觉得哪种噱头更大、更不容易平息?”
李松子没说话,她想了想,其实噱头都挺大的,沾上“秦玄玄”三个字,动静就不可能小。
简溪暗想这丫头不是突然想过来什么了吧?于是她又煽风点火,说:“你这样让秦玄玄很没面子啊。而且你不是说过,他是一个很倔强很霸道的人,如果不遂他的心愿,他就这么一鼓作气送到学期末怎么办?你以为你还有平静日子过?”
这是李松子担心的地方,简溪正好点中了。她迟疑地问:“那我就应该接受?”
“就是一瓶热水而已,你是收了一壶金子吗?”简溪捧着李松子的脸,说,“朋友,你清醒一点,这算什么东西啊!”
李松子察觉到简溪情绪激动,生怕她把寝室另外两位同学吵醒。她连忙点头:“是是是,不算什么东西。可是你也知道,我之前……”
简溪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想说的是傅明知的事情。傅阿姨的态度让李松子茫然,她觉得自己和傅明知在一起是攀高,是不自量力。有时李松子和异性走得近,傅阿姨欢天喜地去给儿子打报告:“你看,我就说李松子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她对你只是骑驴找马,你就是昏了头、年纪轻,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话从傅明知那里传到李松子耳里,李松子非常生气,又没法发泄。
能说什么?说了之后,一定会让母亲难堪,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傅家的工钱。李松子能怎么办?也只能吞了莫须有的“罪名”。
从那之后,李松子更加冷漠,整个人就像是裹了层敲不碎的坚冰。简溪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帮她走出困境。
出身又不是自己能够挑选的,傅阿姨的话实在是过分了。简溪越想越气,气得抓狂。她张牙舞爪对着李松子一通乱挥:“知道个屁,她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人生?”
李松子看到简溪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她感念于简溪的好意,心下有些感动。
“听我的!”
简溪一张脸几乎和李松子面贴面,李松子吓得后退,差点摔下椅子。简溪说:“不要再纠结了。接受秦玄玄的好意,那些东西不算什么。不听我的我就把全楼的人喊醒,然后说是你发神经!”
李松子掩着心口,表情扭曲。她抓狂地问:“简溪,你是魔鬼吗?”
“我是。”对方一口承认。
简溪第一次露出这副无赖的模样,李松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踌躇再三,心肠也真的硬不下来。李松子说:“好好好,我听你的。”
话音落下,简溪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厕所奔跑。她边跑边说:“憋死我了,光顾着跟你说话,都忘记我本来因为什么才起床了。”
李松子哭笑不得,她转向电脑,关掉了弈棋软件。黑掉的屏幕被桌前的电池小灯一照,镜子一般映出了她的脸。
她盯着屏幕里模糊的轮廓,心里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简溪简单粗暴的盖棺定论斩断了她的犹豫不决。
这时简溪从厕所里出来,李松子转过身,轻轻喊了一声:“简溪。”
简溪转过头,李松子说:“谢谢。”
“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我应该说实话。困了,我上去睡觉了。”简溪打着呵欠往床上爬去。
不知李松子是听从了简溪的劝诫,还是被简溪和秦玄玄两人不同的疯狂吓怕了。“开水瓶事件”以李松子妥协为结局,终于告一段落。
这场轰轰烈烈的小事全校师生都像追八点档肥皂剧一般,他们的热忱和耐心全部放在此处。李松子进出办公室都能听到老师窃窃私语:“秦玄玄到底给李松子送了多少个开水瓶啊,够不够下五子棋啊?”
李松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中午放学,简溪赶着和男朋友吃饭先走一步。李松子落单,她先将两人的书带回寝室,这才错峰走去食堂。
她刚踏进食堂,手机在口袋中嗡嗡作响。李松子拿起来一看,是傅明知的电话。
傅明知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脑子简单,但为人绅士。这一点李松子很清楚。她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下午没事就来明荣医院,李阿姨高血压突然发作,下楼时摔了腿。”傅明知说。
李松子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揪了起来,耳朵里像是藏了只嗡嗡作响的蜜蜂。她扶着食堂的柱子缓了半天,这才说:“我妈怎么没告诉我?”
“她说是小伤,没让我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就给你打电话了。”傅明知说。
“我妈在住院吗?病床号告诉我一下,我马上来。”李松子说。
傅明知报上病房号,李松子挂断电话,立即往医院赶去。
她一心记挂母亲,冲出食堂时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秦玄玄。他刚准备伸手打招呼,李松子漠然而去,像是没认出他来。
秦玄玄讪讪缩手,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秒,脚下一转,不自觉跟上了她的步伐。
李松子赶到明荣医院住院部,找到病房后,几乎是一头栽了进去。傅明知坐在椅子上吃苹果,咬得是嘎嘣脆。突然看到满脸怒色的李松子,傅明知那口苹果噎在喉咙管,拍了半天才下去。
要知道,李松子脸上鲜少有表情。傅明知曾一度以为她是面瘫,后来见到她的笑,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太多。
“妈。”李松子抱胸,左脚轻踩地面,打起了拍子。
傅明知和李媛都知道,这是李松子盛怒前的征兆。李媛抿了抿唇,也不希望女儿发火。她将手里的汤碗放在一边,说:“没什么大事,本来不用住院。是明知非要我做个全身检查。”
“高血压发了,摔下楼,这叫没什么大事?”李松子反问。
“我没有摔下楼啊,我只是高血压发作头晕,踩空两级楼梯,坐到了地板上。”
李媛纳闷,她什么时候摔下楼了?
“伤哪儿了?”李松子又问。
“没伤哪里。”李媛说。
“检查结果呢?”李松子问。
“除了血压、血脂和尿酸偏高,其余都正常。我挺好的,就没打电话给你。”李媛说。
听到这里,李松子已然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拉了张椅子坐下,又细细过问了这几天的情况。李媛住进医院,一直是放假回家的傅明知在忙前忙后。三餐他帮着李媛买,化验结果他满楼拿,说来也挺让人感动的。
李媛说:“明知这几天的确是辛苦了。”
李松子点了点头,说:“我会好好谢谢他的。”
“谢谢”二字被李松子咬得很重。坐在角落的傅明知抖了一下,一手摸在额头上,暗暗叫糟了。
李松子转身,对傅明知说:“出来聊聊?”
“我能说不吗?”傅明知问。
“你觉得呢?”
李松子唇角一挑,傅明知头皮都麻了。他站起身,对李媛说:“李阿姨,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李媛点头,又看向李松子,说:“你少说两句,明知也是好心。”
“我知道。”李松子点头。
两人走出病房,肩与肩隔着一拳的距离。傅明知抓耳挠腮,憋了半天,说:“楼下有咖啡店,要不要去喝一杯?”
李松子点头说好。
他们走出医院大门,角落处走出一个身影。秦玄玄站在那里,眼神不离李松子,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祁主席,我想问您件事。嗯?不是关于围棋的事情,我想问问傅明知是谁。”秦玄玄说。
眼见李松子和傅明知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秦玄玄快走几步,赶紧跟了上去。
李松子和傅明知前脚进店,秦玄玄后脚就跟了上来。李松子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她回头一看,又没看到任何眼熟的人。
傅明知注意到李松子的动作,他问:“怎么了?”
“没事,以为是熟人路过,现在发现是看错了。”李松子笑了笑。
两人排队等饮品,傅明知憋着很多话想说,可来来往往的人让他难以启齿。李松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盯着糕点的冷藏柜,冷藏柜的玻璃反光映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她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秦玄玄。
秦玄玄坐在离门很近的位置上玩手机,他专注地看着屏幕,完全没有往这边看来。李松子又揉了揉眼睛,没看错。
他怎么会在这里?李松子很疑惑。
傅明知拿了饮料,顺着李松子的目光看去。这时秦玄玄正好抬头,两个男生目光相撞,表情都有点复杂。
李松子接过那杯粉色的饮料,走在傅明知前面。她说:“我去找位置,你还想站着吗?”
“哦,走。”傅明知收回目光,示威一般站到了李松子身边。
远处的秦玄玄抿了下嘴唇,表情里尽是不屑。
李松子寻了个空位坐下,傅明知坐到了她的对面。李松子抬眼,问:“电话里为什么要夸大其词?如果只是你要见我,我不会躲你的。”
“谁知道你会不会见我,突然从家里消失。我问李阿姨,她说你最近很忙,不是学习就是打工。”傅明知说完,猛啜了几口饮料,像是不满。
“我妈也没骗你。”李松子说。
“所以我要见你,你也只会用这两个借口搪塞我,不是吗?”傅明知问。
两人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对方的性格彼此间还能拿捏出八九分。傅明知这么一说,李松子也不好反驳。
“不清不楚就分手了,你觉得我能接受吗?”傅明知又问。
李松子看着他,很认真地询问:“那我应该怎么说,你能够接受的分手方式是什么?”
一席话说得傅明知语塞。他不自觉用左手食指挠了挠眉角,说:“被甩总有点不甘心,你还老躲着我,我没受过这种气。”
说完后,傅明知不自觉鼓起了左边脸颊。李松子一见就笑了,小时候的傅明知也是这样,受了气就要摆在脸上。
“那这样,你今天甩我一次,以后换你躲着我,我受气。”李松子诚挚建议。
傅明知被她的话逗笑,他掩着嘴靠在沙发椅背上。过了一阵,傅明知说:“我是男人知道不,你这么让着我,我很没面子。”
“又要好过,又要不受气,又要面子。天底下能有这么好的事,你找出来给我看看。”李松子笑说。
傅明知还真的努力思考了半天,说:“我也没想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样轻松的氛围让李松子突然想到他们小时候的时光。李松子嘴笨,可在傅明知面前,她总能占上风。
现在也没有变。
“傅明知,你还是我的朋友我的兄长,只是我们太不适合做恋人了。为难你我不说,还为难你我的家人。为了所有人着想,大家各退一步吧。”李松子说。
“恋爱不是两个人的事吗?”傅明知不解。
“到我们头上,就没这么简单了。”李松子说。
“再坚持一下不可以吗,说不定还有奇迹呢?”
傅明知藏在桌下的手攥出了青筋。他原以为说出这话应该很容易,谁知还是挺艰难的。
“奇迹这个东西从来就不属于我。我连下完一盘棋都坚持不下来,你怎么觉得我会坚持一段必然失败的感情?”
其实还有后话,李松子不便说得太清楚。他们之间更多是亲情和友情,算不得什么喜欢和爱。
李松子单方面是这么认为的,但傅明知是不是这么想,她不清楚。
“必然失败,你是不是讲话总这么坚决?”傅明知扶额,深深叹气。
“没有,早痛早了。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你的前程,专注力还是要花在网球上。”李松子说。
“你的口气老气横秋的,听起来真讨厌。”
他的口吻缓和下来,没有之前那么别扭了。李松子察觉到傅明知语气里微妙的变化,一直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还好,他没有李松子想象中的那么倔强。
“你先别劝我,让我自己想通。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是不听劝的,你给我一段时间。但是这段时间里,你不许躲我,我也不会对你做过分的事情。”傅明知仰起脸,很认真地看着李松子。
“行。”
李松子知道,“过分的事”里包括他不会再拿李媛的病情骗她。
“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周末有空还是回来吧,我想吃你做的饭。”傅明知揉了下鼻子,语气有点不好意思。
“有空再说,最近我真的很忙。不是躲你,你也不要多想。”李松子说。
“哦。”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我要回学校了,我妈的事情,谢谢你了。”李松子起身,准备离开。
“李阿姨也是我阿姨,有什么谢不谢的。”傅明知跟着站了起来,“送你到车站去吧。”
“不用了。”李松子摆了摆手。
傅明知也不再坚持,重新落座。他冲着李松子扬了扬左手食指,那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小动作。
傅明知说:“那小孩儿对你很有兴趣,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都在看你。”
李松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是她不太相信。李松子顺着傅明知的手指看去,秦玄玄坐在椅子上看杂志,头也没抬,好像很认真的样子。
“不知道,应该不可能。”李松子反驳。
“别不信,我是男人,我看得出来。”傅明知说。
李松子也没接话,她举着饮料转身离开。经过秦玄玄身边,李松子想了想,停下脚步准备和他打招呼。她的目光落在秦玄玄手里的杂志上,突然间笑出声,心下的犹疑顷刻间就被证实了。
秦玄玄抬头,两人四目相接。李松子俯下身子,从秦玄玄手里抽出杂志,掉了个头,又塞回到他的手里。
“我不知道秦玄玄除了下棋之外,反看杂志也是一把好手。”李松子说。
秦玄玄努力撑起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心里还在暗暗想着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在李松子面前出丑了。
他不要面子啊?
“你怎么在这里?”李松子问。
秦玄玄摸了摸脖子,说:“前段时间比赛强度太大,我来理疗。看到你和……嗯,傅明知。我挺好奇的,又不敢打扰你,就只好装路人了。”
李松子被他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笑了。秦玄玄真的厉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这样的坦荡,反而让她更受用。她看着眼前人,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怪不得学校的流言蜚语传不进他的耳里,现在被她拆穿,他都能如此镇定。
秦玄玄见她半天没说话,自己先站起身,说:“我要回学校了,学姐呢?”
“回学校。”李松子说。
“那一起?”
“好。”
不远处的傅明知看得牙痒痒,我送你回学校你就不要,非要跟这小鬼一起走。他到底哪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