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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散场之后,中学时代的同桌提出送我回家。
也许是为了表现某种高雅的品味,同学的高级小轿车中一首接一首地放着古典音乐。
我们不停地聊着,在聊天的间隙中,我将每首乐曲的名字都说了出来,还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用手轻轻在大腿上打着拍子。
“看不出来,你对音乐很有研究嘛。”同学说道。
“那是,我可是个钢琴家哦。”我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应着:“不止是钢琴,你说得出的乐器没有我不会的。”
同学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哈哈,少开玩笑啦。不过你现在比那时开朗多了,上学的时候你可是个阴沉得要命的家伙哦,好像全身冒黑气的感觉。”
听了同学的话,我不禁莞尔。
的确有过,非常自闭而阴郁的日子。
乌鸦般的音乐家。
上小学时,我是班级中缺席日数最多的学生,一周中在校的天数可能只有三、四天而已,而且在校时我所从事的一切只不过是寻找合适的理由早退。
像我这样的问题小孩极难交到朋友,所幸班级中还有一个叫千禾的女孩,在缺席方面仅仅略逊于我,我们两个轮番出现在教室中,每次看到她的空位时,我会有一丝类似于安慰的心情。
不过千禾的缺席是因为众所周知的身体原因,而我,是拒绝上学。
并非仅仅厌恶学校,而是厌恶一切人多的地方,我只想最低限度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呼吸、进食、维持心跳即可,至于梦想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则一点也没有。
我这种人不会拥有什么像样儿的未来,即使不被当做怪胎拉去解剖,至少也会因找不到工作和女人而穷困孤独地度过一生。
年幼的我曾经如此绝望地认为着。
由于我和千禾的家只隔一座大楼,因此为缺席的对方送课堂笔记是家常便饭,不消说,我十分厌恶这样的事情,对于因拐到千禾家再走回自己家而浪费掉的五分钟我感到痛心疾首,虽然回了家也无事可做,但至少能稍微自在些。
只是稍微而已。
因此每次我都只是把课堂笔记飞快地交到千禾母亲手里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而千禾母亲最开始的热情也渐渐冷却下来,不再邀请我进屋去吃茶点或者嘘寒问暖,而只是抛来一句冰冷的“谢谢”。
这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对待。
如果真心要谢谢我的话,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千禾,她像所有愚蠢的话唠一样每次来送笔记时都会站在门口与我母亲客客气气地聊上一会儿。
——都是些废话。
在轻易不动用语言的我的眼中,人们每天说的话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废话。
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我的人生,那会是“安静”,绝对的安静。
被声音的问题困扰着,没有人希望听到我的声音,因此我习惯于缄口不语,也不做任何多余的事。不知从几岁开始,我习惯了以最轻柔的力道去触碰每一件东西,先是用指甲的最前端慢慢贴上,然后缓缓倾斜,让指肚一点点覆盖物体的表面,我如同遵从着某种宗教的信条般贯彻着这一点,无论是拿筷子、翻书、挠痒……永远如做贼一般。
因为一旦弄出什么响动来,周围每一个人都会投之以惊惶与愕然的目光,或板起脸来,或抿紧嘴唇,无声地宣布道:“你是个怪物。”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怪物。
况且,就算世界上真的有怪物,仅仅冷漠地无视它,对于消除怪物存在这一事实也毫无帮助。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被冷漠地无视了,从家人到同学,每一个人都在无视我这件事上保持了高度的默契。
我的“静音模式”被解除,是那一天,千禾母亲难得有事外出的那天。
一如既往地,那天我抱着厚重的课堂笔记去千禾家,我无礼地把书脊重重地砸在门上,这是我独特的叩门方式,那本笔记的一个尖角已经被砸成了皱缩的圆角。
“来啦——”意料之外的,屋里传来千禾的声音。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过后,千禾微微气喘着站在我面前,一边大方地微笑着伸出手去接笔记,一边发出了庸俗的邀请:“进来坐坐吧?”
我摇摇头,转身要走。
千禾突然用一副委屈的腔调说道:“拜托啦,我妈妈今天要很晚才回得来,自己待在屋子里很恐怖耶。”
明快、清亮、充满热烈情感的音色,虽然表述的是恐惧的感情,但是很饱满。
她确实在认真地对我说话,即使明知我是一个孤僻的怪人。
我无法对这样的声音报以沉默与拒绝。
我转过身,别扭地看着她。瓷白瘦削的面容,头发帘修剪得整整齐齐,贴服在眉骨上,明丽的眼睛流露出驯顺与温和的神情,像一只无害的幼兽。
“如果你不想聊天,我不会打扰你的,只要稍微稍微陪我一下就好!”千禾见我开始摇摆不定,双手合十放在脸前做出“拜托你”的样子加强了攻势。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独自去别人家做客,完全没有经验的我,一进门就立刻局促地端坐在沙发上,连书包都没敢摘下来。
千禾从厨房中拿了水壶与杯子过来,倒了热水放在茶几上。
“请喝水吧。”她亲切地招呼道。
我连忙摇头,表示不喝。
“从学校走过来,那么远的路不会口渴吗?喝一口吧。”她的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我苦恼地望着那只杯子,就像望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目,脑中飞快地计算着解决方案。
我慢慢向杯子伸出手,怀抱着仿佛即将露出马脚的杀人犯一样痛苦的心情,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就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在堪堪接触到杯子时,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尖与杯壁轻轻碰了碰。
“叮”的一声脆响,如同踩下了脚踏板的钢琴,响亮而且萦绕不绝。
所以我最讨厌玻璃制品,无以伦比地讨厌,没有什么东西会像玻璃一样吵闹。
就像一架钢琴,一架诡异的无形钢琴。
“像钢琴的声音。”千禾先是怔了怔,随即立刻变成一副愉悦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而且音色不错哦。”
“什……什么钢琴啊!你根本就……不明白!”对于善意的评价我的准备不足,不知如何应付,反而因害羞而催生出恼怒的情绪来,我的舌头打结,面颊涨得通红,立刻用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手掌接触到木质桌面,发出一段杂乱无章的如同十架坏掉的手风琴一起弹奏的喧闹噪音。
一切都糟糕透顶,明天、后天,乃至更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打算再出现在她面前。
“哦,手风琴不是这样弹的。”千禾温和而坚定地拽住我的衣角,微笑着说道:“如果有乐谱就好了,不是吗?”
并不是没有试过,把五指一根接一根敲在玻璃上,一边想象着玻璃是琴键。
只要这样想着,就会发出类似“do re mi fa so”的一串音阶,而拇指穿过小指触碰到的新领域,会发出“la”,再过去一点,是“xi”。不过单单只是这样,对我没有任何帮助,因为没有人会欣赏这种诡异的音乐,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种可能性,毕竟,只是让家人们接受我的存在就已经够他们受的了。
“这是一种特异功能。”千禾的眼睛因为兴奋和喜悦变得亮晶晶的:“你是音乐天才。”
在她的要求下,我一有时间便跑去她家做各种各样的声音试验。
在光滑的物体表面拇指第一次敲击到的地方会发出“do”音,以此作为中央“do”渐次向右,音调会升高,渐次向左,音调则会降低,向上则是对应的半音。音量随我手指撞击物体的力度成正比,音节的长度则取决于手指停留的时间。至于音色则千奇百怪,玻璃制品的声音像钢琴,木头制品的声音像手风琴,而金属制品的声音像小提琴……
当然也有纯粹给人以噪音感觉的东西,比如塑料制品,听起来非常糟糕,好像小鸡被人掐着脖子尖叫一样的声音。
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弹奏音乐给人听,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不过如何去弹奏呢?我们并没有乐谱,也没有多余的零花钱去购买那种奢侈的东西。于是在千禾的鼓励下,我们两个每到周末或共同缺席的日子便跑去市立图书馆,去搜寻各式各样的乐谱。书包里装了白纸、直尺与铅笔,我们面对面坐着,在图书馆最里面的角落里,趴在宽大而冰冷的木桌上抄写乐谱,千禾用直尺打出五线谱与小节线,而我则将音符飞快地誊写在上面。誊满乐谱的纸张被千禾按照顺序粘贴在一起,很快,我们有了一个厚厚的大本子,由千禾妥善地保管起来。
千禾的身体不好,以往不在学校的话必然是在家中休息的,现在由于我的缘故,经常向外跑。千禾母亲虽然不赞成,但是面对千禾的执拗也没有办法,不过天气冷的时候,非常容易发烧的她是被严禁外出的,没有任何余地。
到了天气冷的时候,我们躲在她的卧室中,试着练习那些曲子,千禾的学习桌上铺了一层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她从小到大的各种值得纪念的照片,十分可爱。望着千禾们可爱的笑容,我怀抱着温柔的情绪在玻璃板上练习着弹钢琴,渐渐地,我开始能够弹奏出整段简单的曲子,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儿童钢琴版本的《欢乐颂》,经过简化,而且曲调简单明快,我们都十分喜欢。
而就是在第一次完整地弹奏下这首曲子的那天,我发现我的能力其实远远不止如此。
“真好听啊。”那天弹完了《欢乐颂》,千禾陶醉地说道:“简直无法形容。”
“……哪有这么夸张。”我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是真的。我好像被琴声带走了,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什么也不剩,只看到很明亮的白色光芒,好像是女神的白色长裙,白光褪去之后,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从小婴儿的时候开始,一点点长大,被爸爸妈妈牵着手走在院子里,第一次背上红色的书包,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头上带着蓝色的头带……不知道为什么会浮现出这些画面,但是非常感动,感觉到非常非常温柔的情绪……”千禾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微笑着说道。
但是我却笑不出来。
因为我十分惊讶。
明亮的白色光芒、穿着长裙的女神都是我的想象,不过听到《欢乐颂》时很容易产生如此共通的想象。而后来,我一边弹着一边看着玻璃下千禾的照片,脑子里都是千禾小时候的样子,婴儿的样子,学走路的样子,背着红色书包上学的样子,以及扎着蓝色头带穿着运动装要去参加运动会的样子……
我的音乐,能将我弹奏时产生的想象,完美地传达给听到的人。
就像是陷入一种幻境。
在发掘出这项新能力之后,我们对音乐的痴迷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千禾甚至学会了撒谎装病不去上学,整天在卧室里和我研究乐谱,听我弹琴,不止是钢琴,我们尝试各种各样的乐器,我试着在弹奏的过程中制造各种美好的幻觉与感受,越来越熟练。
有时候我会有点嫉妒她,因为不知为何,作为弹奏者的我从来不曾身临其境地进入到我自己制造的幻觉中。
每当千禾的身体不舒服,我会制造出“我很健康”“我没有病痛”这样的感受,让她感觉自己躺在云朵中,舒适温暖又惬意。精神的暗示对于人体有着巨大的帮助,被病痛困扰的千禾经常是听着听着便带着甜美的笑容渐渐睡去,她睡着之后我便离开。
小学五年级开始之后,她病得越来越严重,经常发高烧,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以为只是体质不好。
那天也是一样的,千禾高烧得厉害,我去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千禾母亲要去上班,只好拜托我帮忙照顾。千禾雪白的面容被高温灼烧得微微泛红,看起来十分没有精神,但是见到我时,她仍然挤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弹曲子给我听吧,随便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她的玻璃学习桌。她的手瘦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枝,平时我并没有发觉。“那里的录音机,只要按下录音键就可以了,磁带我放好了。”
之前我们都没有想过要给我的曲子录音,不过这是好事情,我坐到桌前,按下录音键,开始弹奏一首轻快的曲子,脑中想象着千禾睡在一朵白白的云彩上,十分温暖,十分舒适,没有病痛,我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心情去传达着我的想象与愿望。
神啊,我希望她好起来。
是真的很希望。
大约弹了半个小时,千禾睡了,我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轻手轻脚地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她时,她很罕见地不在家,没有人来应门,我失望又困惑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天,便是千禾的母亲来,挨家挨户地道别。
她们一家就要搬走了。
我躺在卧室里,心中十分恼恨,听见千禾母亲在门口和我妈妈说话,两个人的语气都十分沉重,我隐约听到几句“感谢你家小孩一直以来的照顾”、“不不,和那孩子没有关系的”、“也许会留下后遗症”……之类的话语。
后来问起母亲,她说千禾的病情突然恶化了,需要搬去大城市找专门的医院治疗。她将千禾母亲送来的厚厚一大本手抄乐谱交给我,没说什么,但是神情十分担忧,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这些乐谱也许让她认为我是一个疯子。
我有一种被抛弃与背叛的感觉。
千禾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弹奏过任何曲子,我重新将自己沉浸在黑暗中,我像一只乌鸦,在森林中畅快地飞翔与歌唱之后猛然醒悟,然后悲伤地回到了孤单的巢穴中。
乌鸦就是乌鸦。
浑浑噩噩地上了初中,又浑浑噩噩地考上了一所相当一般的高中,我的人生是一片蒙昧莫名的黑暗,我将自己越来越深地封闭起来,话稀少得可怜,仍然没有半个朋友。不会再有了,我痛苦地想,不会再有人愿意听到我的弹奏。
在我黑暗的人生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奇妙的音乐能力居然自行消退了。
十六岁的我,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阴沉的高中生。
当我的手指拂过玻璃,不会有任何声音产生。
无形的钢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