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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萍神色木然的看着刁复德的睡颜。
她听着那异常的呼吸声,看着他艰难的挣扎。
肺癌转移了,没法做手术了。
从肺转移到了肾上和肋骨上。听说转移了以后,要是划开刁复德的肚皮,拨开厚厚的脂肪和肥肉,连肋骨上都是瘤。
大萍就盯着他的肚子看。她觉得这么扁的肚子里,哪能承得下这么多东西呢。
现在他也瘦了,满肚子瘤,吃药放疗,饭也吃不下,气也喘不过来,半死不活,深夜里偷偷爬起来吐,好久睡不了一次囫囵觉。
可是他硬挺着,醒着的时候爱说废话。只不过撑不了多久,就又睡了。
他睡了,大萍就盯着他看。
他难受的要命,活不久了。
今天刁复德还讲故事,说他自己做梦溜达出去找烟抽。
溜达个屁,大萍想,都这个德行了,还想抽烟。
刁复德费劲的喘息着。
他剧烈咳嗽起来。
大萍到他身边,把他撑起来。
刁复德咳出了血。
他自己蒙了一下,下意识的抹到自己的衣服上擦干净了。
大萍恨不得捶他。直接捶死他,都好过这么一天天的折磨。
刁复德心虚的嘿嘿了两声:“萍啊,你就当没看见吧!”
大萍快叫他气死了:“没看见个屁!我去叫大夫!”她的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个个都是电视剧里吐了血就活不长了的情节。
大萍觉得十根手指头都发麻发木。
大夫看了看,说是正常的。问了问刁复德,得知他呼吸虽然艰难还算通畅,点了点头。
大萍把刁复德安顿下,给他擦干净了手,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坐在了床边。
刁复德屈起手指头,弹了一下她的手。
大萍瞪了他一眼。
“想什么呢?”刁复德看出来大萍在生闷气。
大萍板着脸:“没想什么。”
刁复德压住了咳嗽,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啧了啧舌头,用三根手指头推她:“给我倒点水漱漱口。”
大萍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他兑热水。
刁复德躺在床上,看着白墙。
真白啊,太白了。
他翻了个身,觉得肋骨有点压痛。
他背对着大萍,说:“你以后啊,带着妞儿,找个好人。”
大萍气的狠狠的踢了一脚床:“你胡说八道什么!”
刁复德咳嗽了一下:“可有一条,别给妞改姓啊,那是我生的。”
大萍恨不得掐他脖子:“你生的?你有这功能吗?”
刁复德笑了。
大萍把他拖起来,递给他杯子,另一手里端着痰盂。
刁复德喝了一口水,漱一漱口,咕咚一声咽了。
大萍没好气的把痰盂放下了。
刁复德摸了摸自己的肋骨,说:“我想吃排骨。”
大萍说:“行,我打电话订,让他们送过来。”
刁复德不知足:“我想吃你做的。又香又嫩,全是上好的肋排,一块龙骨都没有,肥瘦相间,咬一口冒油。”
大萍说:“哪能把你一个人扔这儿,我离得开吗?你将就将就吧,我跟小馆子说,多加钱,让他们用好料。”
刁复德吧唧吧唧嘴:“加多少钱啊,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啊?一斤排骨才多少钱?你让他们一做多少钱啊?”
大萍说:“不是大风刮来的,可也不能该花的不花。你就别心疼了,等着张嘴吃吧!”她翻找医院旁边那个专门定做病号营养餐的饭店的电话号码,说,“再添一道乳鸽吧,叫你今天好好补补。”
到了吃饭的点儿,饭店打电话说做好了,大萍出去拿。
“你等着,我十分钟就回来。”
刁复德点头,看着大萍的脸。
大萍摸了摸脸:“看什么?看出我没洗脸来了?”又瞪眼,“一天了才看出来,真有你的。”
刁复德赶她:“赶紧去,饿死我了!”
大萍去拿饭了。
刁复德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大妞其实也可以改姓,跟你姓挺好,别再刺了人家的眼。”
他又翻了个身,看到了床头的药瓶药盒。
癌症,肺癌。所有人都忌讳这两个字,包括他自己。
他复查之后,转移的结果出来了,大萍更是连“死”字都不在他面前说了。
一直在住院,一直在治病,也越来越半死不活,越来越爬不起来。
大夫,你直说就算了,为什么就不肯直接告诉我,治不了了呢。
花了多少钱啊,他赚点钱哪有那么容易啊。
刁复德想着想着,又咳嗽起来。他压着不住,只能用手捂着。
哎呀,又是血。他舔了舔舌头。这太脏了,他去摸抹布,还没摸到,想了想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厕所洗洗。
他也好久没下床去厕所了。大萍每天给他端屎端尿,辛苦了。
把腿放到床下面的时候他捂着肋骨,有点疼。
B919房间的老头喀拉喀拉地打着呼噜,睡了一下午。他吃了两口护工打回来的饭,又很配合的吃了那一把药。
护工松了一口气,刷了碗。他跟老头说:“老爷子,我出去溜达溜达,二十分钟就回来。”
这是他惯例的休息时间。一整天拴在病房里,对一个健康人来说真的很难熬。
老头不吭声。
护工早就跟他儿子说过,老头的儿子也同意过了。告诉这个总是没什么反应的老头也就是打个招呼,表示一下礼貌。他就当老头默许了,拿上手机,对石头妈说:“大姐,嘿,大姐,又要麻烦您了。”
石头妈觉得他确实挺辛苦,很体谅:“没事儿,你出去转吧,我帮你看着。”
护工道:“行,那我也不跟您客气,等会上来再给石头带几个橘子。有事儿你打我电话,我马上上来!”
石头妈说了两句“不用这么客气”,护工就下去了。
石头漆黑的眼睛盯着空气,不说话也不动。
老头呼吸沉重,松弛的眼皮盖住了眼睛,让人不知道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到底在看哪里。
石头妈说:“想尿尿吗?”
石头摇了摇头。他神情很严肃,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石头妈站了起来,她想找点事做,一整天都熬着,关节都木了。
她收拾抽屉,看到了两盒牛奶:“喝牛奶吗?”
石头严肃地说:“嘘。”
石头妈一僵。她有些不自在的拢了拢头发,小心翼翼地坐到石头身边,凑近他,低声问:“怎么了?”
石头食指竖在嘴巴前面,严肃道:“妈妈,你听。”
石头妈仔细听。
石头看着她,从她的表情上看到,她什么也听不到。
他察觉了妈妈的不安,低声说:“妈妈,你快跑吧,你躲起来。”
石头妈一把就把他抱起来揣在了怀里,慌乱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带你走!”
石头拽住了她的一缕头发:“快跑,快跑!”
石头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顾不上擦,却瞬间冷静了下来,看了一眼老头,他一动不动地靠在床上。
她犹豫着,是不是要赶紧给护工打个电话,叫他回来看护老人。
石头却使劲拽她的头发。
石头妈顾不上许多了。
从会说话开始,她的石头就是这样特殊的孩子。
石头说出的事,不管再怪诞再可笑,也总被证明是对的。
奇怪的、不可预知的危险,似乎总围绕在这个孩子身边。
他们离开了,说不定老人也不会有事。再过五分钟,护工就回来了。
石头妈抱紧了石头,拿起被子和外套,把石头裹得严严实实。他们离开了。
他们走后,一直坐着的老头突然动了。
他从床上滑了下去,用一种一看就是垂暮老人的苍老迟缓的动作,爬到了床头柜旁。
药。
他看着垒成山的药,灰暗的眼珠一动不动,连光都映不进来。
他拉开了下面的抽屉,里面是石头的药。
都是药。都是能治病的药。
能治好的,怎么会治不好呢。
他前年还能早晨四点起床,散步两个小时。
他帮孙子们做饭,开着电三轮,直接到寄宿高中去送好吃的。
家里什么东西坏了都会修,儿子没时间办的事儿都交给他办,妥当得从来没出过错。
他的身体没问题,怎么会有问题呢。
几千块的保健品也买了,药店都保证了,增强免疫力,治疗老年病,各种名目都坚持吃。
大家都说,没问题,他身体这么棒,坚持治疗,一定能好。
他耳朵还很好使,有几个像他这么大岁数的能这么耳朵灵光?
只要吃药,他就能好,像以前一样,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舒舒服服的,再也不用……连喘气都费劲,走两步都不行。
只要吃药。
老头把一把一把的药塞进了嘴里。
大夫都说了,吃药就能好。他现在还这个样子,是因为吃的还不够多。
他要吃了,都要吃了。
地上落了一地的空瓶药版。
老头茫然的望着空了的抽屉,喉咙咽了咽。他吃完了。感觉还不好。
还不够。他想。
他还得药更多的。
他听着耳边清晰的哭声。那个声音在咆哮:救救我!救救我!
他推开门,眼皮都懒得抬。
我不救你,我得去吃药。
吃了药,我得病就好了。
他慢慢的扶着墙挪着,护士站很近,就在不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药。
他走过去,看到很多穿着病号服的家伙,趴在里面翻箱倒柜的找。
碍事的护士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被堵在墙角。
他猛地扑了进去。
谁来抢!谁跟他抢!他要吃药!他要和以前一样!他要变好!
不能被抢走!不能被抢走!
我的药!我的药!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