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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曲正到激烈时，李钊岳听到隐隐的雷声，他暗想，真不知这雷声到底是娇娘演奏出来的，还是外头的确下了滂沱大雨。
正想着，庄子期“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悠悠道：“有雷声，才有听曲子的好兴致。”
李钊岳回过神，静心听着娇娘的演奏。他早已听出琴曲的不同寻常，琵琶可做人语，娇娘弹出的每一个调子，都像僻静处的窃窃私语声。
称不上美妙，甚至惹得李钊岳有几分心烦意乱，他微微侧头，竟听到庄子期的击节声。庄子期似乎兴致正高，时不时跟着哼唱两句。
不，也不是哼唱，李钊岳暗自思忖，哪里有人唱歌连个调子都没有，只用一个声调颠来倒去地念。但听了两三遍，李钊岳就察觉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破璧山庄”，“南海解家”，庄子期胡乱哼唱的，分明是关乎破璧山庄的一段旧话。
“庄……”
“嘘！”
李钊岳只得按捺住性子，娇娘的手指上下翻飞，庄子期面上的表情也愈来愈陶醉，可突然，他不出声了，娇娘手中的调子也变得寻常，不过是仿了渔樵问答的几段音律。
庄子期闭目沉思，良久，他恶狠狠道：
“黎飞刀。”
话音未落，娇娘手指上的护甲全都飞了出去，一根绷断的琴弦打在她的脸上，立刻显出一道血痕。
“啊！”
娇娘惨叫一声，抱着琵琶滚落在地，她苍白的小脸皱成一团，嘴唇紧抿。
狂风大作，玄机阁外堪比撼地的动静终于传入玄机阁，与此同时，无名的杀意骤起，令李钊岳寸步难行。这份杀意不是来自庄子期，也不是来自娇娘。它带着酝酿已久的初夏暴雨，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李钊岳所在之地袭来。
李钊岳立马伸手去寻放在一边的梅花杖，不想身前横了一卷画轴，是庄子期拦住了他。
“李大侠，莫要急躁。”
庄子期把两根手指圈成环，放在嘴唇上，一段与娇娘方才所奏音律相似的口哨声同那骤起的杀意搏杀到一处。
无声，无形，无影！
巨大的狐狸影子攀上玄机阁的墙壁，庄子期吹着口哨，那狐狸影子周身一抖，发出无声的悲鸣。
影子滑落，落回地上随意放着的一根竹管。
庄子期松了口气，他走到竹管前，向那泄愤似的竹管踢了一脚，竹管里冒出一截火红的狐狸尾巴。
“李大侠，我疏于调.教，让你见笑了。”
“.…..无妨，”李钊岳抬起的右脚悬在半空中，又慢慢放下，他忧虑地向他看不见的娇娘望了一眼，“娇娘的琴技，堪称天下无双。”
“无双的不是娇娘的琴技，而是黎小山这七十年来所见所闻所想，”庄子期阴恻恻道，“可惜她技艺不精，竟在要紧时刻断了琴弦。”
娇娘躺在地上，她已无力再为自己辩解什么，属于黎小山的记忆，是她承受不起的。庄子期离她越来越近，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她一直期待的结局。
一只温暖的手摸上娇娘的脸颊，甜蜜的终局叹息一声，化为一种清醒的疼痛。
原来温柔的触碰也会让人倍感痛苦！
“起来吧，姐姐。”
庄子期柔声道，即便没了眼睛，她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双眼泛着怎样令人沉沦的眼波，这双眼睛曾经凝视着这副身体的主人，并在钱塘的一个雨夜，游过大半个湖，与她一同沐浴在新摘荷叶垂落的阴影中。
“不，”娇娘推开庄子期的手，“我再试一试。”
“你不能再试了。”
庄子期扳过娇娘的肩膀，一手扯掉她蒙在眼上的纱布。娇娘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尖锐地嚎哭了一声。
“让我最后再试一次。”她祈求道。
庄子期温柔地抚摸娇娘的头发，他像哄小孩子似的哄娇娘道：“再试，那只小狐狸就要死了。”
明明是哄人，听起来却像要杀人，庄子期的手触到娇娘的脖子，娇娘竟紧张地躲到了一边，但庄子期的手顺势一变，他用力拽住娇娘的右手，娇娘的手腕上顿时多了一个红印。
李钊岳狐疑地问了问：“狐狸？”
“管狐，”庄子期笑了笑，他松开娇娘，确信她会像石头一样乖乖待在原地，“东瀛传来的奇巧淫技之一。”
“那是什么？”
“一种养在竹管里的小狐狸，只要每日以固定的音律训练它，它便能听人号令，随风钻入人的身体，探听人的心事，”庄子期的食指轻轻碰了碰太阳穴，“我寻找狐狸，寻了整整四十年，又因琵琶可做人语，找琵琶弦又找了整整二十年。”
说到这里，庄子期闭口不言。李钊岳本想问，然后呢，可他转念又想，再往下，可不就是找弹琵琶的人？
玄机阁外骤起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你这人糊涂得很，花四十年的时间找狐狸，花二十年的时间找琵琶，却不愿意花半天来治觞看看我。”
庄子期慢悠悠抬起头：“你是人还是鬼？走路竟连个响动都没有。”
“哈，你就因为听不到我走路的响动，索性把我当做鬼了吗？那我，”说话的人似乎咬了咬牙齿，“那我也把你当成一个鬼……唉，还是不行。”
说话的人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力气之大，李钊岳隔了三丈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又叹口气：“你这话说得我头痛。我们那儿，不准有鬼这种东西，你还是把我当成人吧。”
庄子期不疾不徐道：“你要是不这么用力敲头，也许你就不会觉得痛，也许，你还会变得更聪明一些。”
“是吗？”
说话的人欢欣鼓舞。
“那把你的脑袋借我一年，我敲着试一试，好不好？”
来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脸上身上全是泥巴，仿佛刚从泥水潭子里爬出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下身上背着的竹篮，又摸着地一骨碌爬起来，拎起竹篮的带子。
她把竹篮里的泥水全倒了出来，几滴泥水溅到她的裤腿上，反而显得那几滴泥水更干净。
庄子期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这竹篮，水装得真够满的。”
来人快活道：“我这人有个不寻常的小本事，任你给我什么样的篮子，我都能装满东西再还回去。”
庄子期问：“要是你两手空空呢？”
她更快活了：“那就更好了，比起装东西，当然是坐下来休息更惬意。”
她当真坐下来，抱着篮子，不一会儿，竟鼾声震天，引得三人侧目。
睡觉，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