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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美心嘉年华”时天已经大亮,我立刻去酒店拿了自己的行李,在给自己和阿神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就准备回家。
这件事轮不到我解释,生于大富之家的徐扬手底下自然不会缺少能人智者,将整件事兜得圆圆满满,用不着我操心。
我觉得很疲累。
将徐扬从那间砖瓦房子带回游乐场之后,我见到了冉冉,只问了一句:“你知道槐树街28号这个地方吗?”她便惊恐万状全身发抖,我自知不必再追究下去,那个从此之后再不会以任何形态存于天地间的丁珧,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顾冉冉,多么文静温柔的女孩,从小到大她就是我父母拿来教育我的范本,连树上掉下来的一只死知了,都能将她吓得面无人色。一个这样的女孩,是什么原因,居然能令她在明知一桩残忍杀害事件的存在,却视若无睹,甚至若无其事的和杀人凶手结婚?
我找不到答案。
我默默地开着车,阿神坐在我背后的座位上,一直从后视镜里偷看我的表情。
要在平时我早就骂回去了,但现在我没有任何力气。
一路堵车,快要进城的时候,阿神突然开腔了。
“安妮,等一会儿我们回到家休息一下,我就陪你去趟警察局吧。”
“嗯?”我从后视镜里和它对视一眼,皱了下眉头,“你是说……”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这事,要是让你把它烂在肚子里,你肯定会憋死的。就算,顾冉冉,她是你的朋友……”
“可是,你受伤了,你的骨头……”
“别拿我做挡箭牌了,你很清楚自己想怎么样!”
“我怎么说?难道要我告诉警察先生们是冤鬼显灵不成?”
阿神将没受伤的那只前爪搭上我的肩膀,道:“又是借口,你当了两年的斩鬼女,编故事的本领炉火纯青,用得着我教你?”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我已经剥夺了丁珧投胎转世的机会,不能再让她死得不明不白,至少,得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可是,这样一来我又势必将冉冉推入绝境,她毕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回身拨掉阿神的爪子,我说:“你让我想想吧……”便不再说话,默默继续开车。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一夜,我和阿神终于回到了家。进门之后我先扯掉了贴在花子脑门上的定身符,然后钻进卧室去换衣服。
女鬼终究是女鬼,站了一天一夜却似乎丝毫也不觉得腰酸背疼腿抽筋,扯着嗓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安妮你们终于回来了!好玩吗新娘美吗新郎帅吗仪式隆重吗一定很感人吧,你们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纪念品?咦……阿神,你的脚怎么了?”
“别问了。”阿神显然也累坏了,我从卧室出来就见它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呀,安妮,你怎么也受伤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花子提着医药箱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右臂上的伤痕,又惊叫起来。
“给我。”我没精神跟她多说,接过她手中的医药箱,准备帮阿神接骨。
作为斩鬼家族的一员,受伤是常有的事,而这样的伤痕若去医院给大夫看见,往往解释不清。因此,我们必须精通医术,这是我们从孩提时代接受的各项训练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只要不是被开膛破肚,一般的伤势处理起来都没问题。
我拉过阿神受伤的爪子,将它耷拉下来的脚爪前端那截骨头复位,敷上药膏,然后用绷带一圈圈缠紧固定。一边缠一边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打石膏?”
阿神白了我一眼:“你有病,我可是神兽。就这样的伤,不出三天保证完全愈合,打石膏……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点点头,将它的爪子放好,开始处理自己手臂的伤口。
被丁珧抓出的五道指痕深可透骨,四周微微发黑。我捏住伤口边缘将里面的毒血挤出来,然后上药包扎。
花子见我们不理她,便将电视打开,胡乱转起台来。
我很想大声呵斥她,却突然被一条新闻吸引住,连忙扭头盯住屏幕同时大喊:“停!不要转,就这个台!”
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本市新闻。女播音员用毫无感情的声调说道:“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我市公安局破获一起凶杀案。一名女子在今晨向‘美心嘉年华’附近的110投案自首,刑侦人员根据该女子提供的线索,在一座房屋院内挖出了一具女尸。犯罪嫌疑人现已被抓获,据悉,这名犯罪嫌疑人是本市富豪徐天昊之子……”
冉冉终于没有给我去警察局报案的机会。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她就选择了去自首。我没能背上“出卖背叛朋友”的罪名,似乎得以全身而退。
我吐出一口气,在沙发上瘫坐下来。整个房间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安妮……”
过了半晌,花子立在茶几一侧轻轻唤我。我朝她挥了挥手,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阿神,我要去睡一会儿。”说着便站起身回到房间。
我有些困惑,我需要自己一个人想一想。
一连几天,我都窝在我爸留给我的书法教室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与各种鬼怪缠斗的过程中受伤过多,我妈中年之后,身体变得很不好。求遍名医未见任何好转,于是,两年前,在我妈将斩鬼衣钵传给我之后,我爸就带着她回到了老家。那里山明水秀空气清新,最适合病人静养调治。临走之前,我爸将自己开的那间专门教小孩子书法的“墨风书斋”也托付给了我。
我对书法一窍不通,但好在那里教师和工作人员齐备,我每天呆在那里,所要做的,却只不过是每月去给他们发发薪水,或者在他们需要动用巨大款项时签个字,毫无趣味,也毫无技术性。
其实说实话,这两年“墨风书斋”的生意实在惨淡。一方面因为我根本没将心思摆在上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现在肯带孩子来学书法的家长实在寥寥可数——大多数的孩子在空余时间都被送去学英文、学电脑、学音乐了,又有几个能沉下心来对着一笔一墨一纸坐上好几个钟头?
这样虽然赚不到钱,却倒也有个好处:那些被鬼怪所扰的人们可以来这里找我。我妈以前就将这里当成她的“根据地”,如今我也有样学样,在这里驻扎下来。
我将下巴搁在书桌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隔壁的年轻男老师带着三个孩子诵读书法口诀。“写字要入境,基础是灵魂。姿势坐端正,大小要均匀。两腿自然开……”
正昏昏欲睡间,阿神从外面冲了进来。我被它惊醒,赶紧站起来关上门,转身吼它:“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到这里来找我吗?”
阿神的伤果然好得很快,前两天就已经活蹦乱跳。它也不答我的问话,直立起身子,抬起前爪,一爪就朝我面门拍了过来。我闪身一躲,大怒道:“干什么你,吃饱了撑的啊!”
阿神见一击不中,也就不再向前,翻身爬上办公椅坐好,一脸严肃道:“古安妮,你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自从冉冉那单事件之后,我一直保持着“深宅”的生活状态,不出门不接生意,就连从前与阿神每晚的例行外出巡视,也搁在了一边。阿神忍了我好几天,看样子今天是实在忍不住了。
“我受伤了,需要休息。”我斜倚着门,懒洋洋地回答,“你给我从那椅子上下来,我才是老板!”
“哎,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那点伤有什么大碍啊,再说,你伤的是右手,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个左撇子!”
“你也太没人……没狗性了吧,我这是工伤,本来就可以休息的。”
阿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了觉得自己错杀了丁珧,害她再没有投胎机会而内疚不安,但你难道因为这样就要对这世间所有其他恶灵视若无睹吗?那又会令多少无辜的人被害?”
我默默看着它。
阿神,它说中了我的心事。丁珧的死已经足够悲惨,而因为我,她也再没有转世为人的机会。这样的事情,以前会不会也发生过,以后又会不会再有?
“她没伤害任何人啊,她只是想跟徐扬举行一次婚礼……”我低声嗫嚅。
“如果你当时放过了她,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再有任何行动?倘若因为你的一时心软酿成大祸,你又要如何自处?”
“可是……”
“不要可是了,斩恶鬼除妖魔,这是你的使命,你逃不了的,跟我回家。”说着它从椅子上跳下来,叼起垂在地上的牵引绳,递到我手里。
我接过绳子,犹豫了片刻,道:“阿神,你能保证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错杀任何一只鬼吗?”
“我不能,我只能和你一起,尽可能努力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但我能保证,你会拯救更多活着的无辜的人。”
“……好吧。”我终于应承下来。它说的对,这就是我的使命,是从我一生下来就背负的,不可推卸的使命。无论我愿不愿意,我必须这样走下去,没有退路。
阿神站在门边等着我开门。我想了想,又转头问它:“那个啊,阿神,咱们能再商量一件事吗?”
“什么?”
“我都好久没接生意了,手头紧啊。我想说,你别吃那么贵的狗粮了行吗?我买点便宜的……”
阿神果然是说一不二的好汉(好狗?)一条。只听它一声怒喝,音量虽然不大,气势却雄浑逼人:“滚!”
我被它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不敢再提,只得灰溜溜牵着它拉开门准备回家。
刚走到大厅,我们就被负责接待的陆姐叫住了:“哎,正好,安妮,这里有人找你。”
我一抬头,就看见一张毛茸茸的脸和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那人站在我面前,高大健壮,从窗户透进的光被他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冲我伸出手,笑着用不标准的中文说:“古小姐,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