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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薄的冬阳投在昨夜覆下的雪盖之上,映下单薄的一抹浅金色。
细微的温暖将绵白色的雪床融化,汇成无色溪流,或是将它们凝实收拢,变为更为坚硬的剔透冰壳。
今日门前无人扫雪。
寂落无人的街道落下了满地残红,鞭炮的碎屑带着特有的硫磺味道,却掩盖不住更为浓重的血腥气。
文仁元年元日,家家户户门扉紧掩,即便是最长舌的妇人都不敢串门搬弄是非,最顽皮的孩童亦被这个凛冬中的肃杀之意骇得不敢外出嬉闹。
紫宸城中有粉色的雪,其下是湖泊般的血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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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吧,自家人,无须多礼。”银霜炭在壁炉中静静的烧着,沈渊却依旧抱着一只精巧的镂空手炉——京城姑娘家都有的东西。
他好像格外畏寒,即便在同一屋宇下,解掉披风的女子的鼻尖已然沁出点点细汗。
“是,舅舅。”女子似乎并不习惯这般称呼这个太过年轻的男人,也不敢正视他的面容。
她怯怯低垂的目光只看见搭在暗金色朝颜花上的几根手指,它们修长莹白,有冷玉般的质感。
沈渊垂下眼睛,漫不经心的亲自为两人斟了茶,白玉兰瓣在热水中卷舒。
“梅儿。你是出嫁女,阮家的事与你并无直接牵连。”花茶丝丝袅袅的飘着水汽,沾染了桌侧盛开正灿烂的帝宵花。
“本朝自曜帝年间改刑制,废九族改三族之刑,株族内三代男丁,未嫁女充入教坊,仆婢充军役。”沈渊垂着眼摆弄沾了些许水露的帝宵花瓣,唇角挑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
曜帝向来想法惊人,最初更是倡导所谓“个人责任”,但很快便被无情的现实给击败——曜帝后期引发的朝堂动荡,几乎碾灭了那位伟大帝王分离个人与宗族的心思。
而当今圣上赤心,正肖似高祖。
阮素梅怔怔的坐着,听着,看杯中柔白花瓣沉浮,终于因他的话语从胸臆中找到一丝热气。
沈渊是他名义上的小舅舅,同她并没有血缘,而是她外祖自抱生堂中抱回的弃儿。
如今阮家一朝散尽,她竟只剩下这么一个陌生的依靠。
母族覆灭,父亲被斩首,母亲与弟弟被流放,新婚丈夫愈发难堪的疏冷,还有眼前这位陌生人一般,有从龙之功、俨然是新贵的小舅舅……一时间飘忽无依的无力感令她摇摇欲坠,险些滚下泪来。阮素梅涂了丹蔻的手指掐紧了帕子,她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将盈盈热泪锁在羽睫之间。“谢舅舅提点梅儿。”
她是出嫁女,无罪。怕的却是夫族的休弃,若不是当真怕的很,她也不可能来求这个冷心冷肺,眼看着母亲被流放的小舅舅。
“别跪了。”沈渊在她行动之前便出言,神色和眼神都淡淡,不似照面时的关切。
但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冷漠令人女子难堪,沈渊以金剪折了一朵紫金色的帝宵花,轻轻放到她手心中。
他沉沉地看着阮素梅肖似长姐的美丽面容,神色有一瞬的柔和。
“帝宵遇龙气而生,如今初开,日后也定是常开不败——”他这句话中透着冰冷的警告,却又在下一句柔了语气,“无论如何,一切还有我在。”
女子抚住胸口,一滴眼泪混着面上的脂粉,急急地扑落在茶杯之中,她嘶哑道:“梅儿多谢——舅舅。”
她想要的便是这句承诺,有了这句承诺,即便她是罪女,在夫家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
婢女扶着阮素梅在青石径上缓步慢行。
“回去寻个水晶瓶,将这只花儿摆起来。”左边的那个侍女见她终是想开,心中也跟着高兴。右边那个也上前宽慰她,“少夫人总算是开解了,毕竟咱们未出世的小少爷也舍不得娘亲日日悲痛……”她惯来说话不惹人听。不过被磋磨过一段时日的阮素梅也没了初嫁时的敏感和傲气,闻言不由得抚了抚完全没有显怀的肚子。
“要我说,沈大人生的可当真是芝兰玉树,我只是远远的看见一眼,便似见了神仙下凡一般。”左边的婢女是阮素梅的陪嫁丫鬟,此时笑吟吟的为自家小姐紧了紧披风和手护,温言提醒,“娘子当心了些脚底。”
“你呀——”阮素梅摇了摇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就见一列人影正向这边行来。
竟是四五十个孩童,都不过七八岁大,穿着同色的粗蓝短衣,在寒风中鹌鹑般瑟缩着。
“想来是采买的小厮和奴才——圣上赐了沈大人府邸,修葺后便要添人的。”婢女笑着指了指做管事打扮的人。另一个却立时驳她:“你怎知不是沈大人寻的龙鳞卫,为建这卫营需征五千孩童,再一一遴选,似是设敢死先锋哩。”但至于这新设的龙鳞卫是何意何为,却不是两个小婢女能从百晓生的报刊那处知道的了。
雪花竟又飘散下来,片片若轻鸿,阮素梅呆呆地目光凝不到一处。
“钧……”
“娘子?”
“少夫人?”
阮素梅猛然回神,清丽绝伦的脸上苍白中带出一丝急促的红晕,“不。没什么,只是有些恍惚罢了……”如破碎的花瓣般的虚弱表情只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咱们走吧。”
她又回头望了望那孩子,有一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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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童二百,女童五十齐齐站好。沈渊抱着手炉,悠悠然走出了温暖如春的暖阁,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些懵懂又好奇的孩子。此时他们都填饱了肚子,无措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被一袭墨竹锦缎披风衬的格外年轻,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少年人”的沈渊抬起白玉般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几下。
“三,五,二,十一,七,最南整列。”他语气平平,很快便将受了凉的手搭回了雕花手炉,身侧的姚总管自然会将他指出的人挑出记下。
孩童们隐隐骚动起来,他们多数比同龄人更为敏锐早慧,大概知道从他们中脱出了一部分“特别”的人。
遴选已经结束,沈渊却没有离去,反而眯起了眼睛。
他的眼睛极黑,极凛冽,似是酝酿着什么风暴。他想:“世间,竟有这等咄咄怪事。”
“少爷?”姚千山是永昌侯府出来的老人,有时依旧按习惯称呼他。
“他。”沈渊将初初回暖的手指再次伸出,点了一个垂首瑟缩的孩子,“备选。鸿鸣。”
“将他们洗涮一下,提来见我。”
“哎。”
……
这些孩童们本就是胡乱凑在一处,彼此都不如何熟悉,睁着眼睛互相打量一番,便老老实实的按吩咐搓洗自己。
清澈的池水很快变为黑灰色,仍有孩子在热水中磨磨蹭蹭不愿上岸。因严寒而压抑的臭味随着缭绕的水汽一同蔓延,熏的人脑仁儿疼。
“真是一群泥地里打滚的脏猴子。”负责打扫水池的粗使下人咒骂了一声,将水中的“猴子”拖拽上来,开始清理积在水底的污泥。
孩子们抖着身子揩干自己,才发现之后更大的惊喜——新衣。一时间欢欣都涌上了他们稚嫩的脸蛋,洁净,厚实,似乎是崭新的棉服点亮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欢呼起来,纷纷换上石黑色的棉衣。
姚千山侧耳听了听其内沸反盈天的声势,叹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沈渊的“提来见我”果然是说到做到,不过十九个孩子,他便当真让强壮的男仆抓小鸡崽般提着入门,挨个儿见。
见完十八个,他漫不经心的表情终于拢了拢,一反常态的拿了鹅毛笔。
在最后一刻才被选中的男童瞪大一双漂亮的浅色眼睛,似乎被这天神般漂亮尊贵的人给吓呆了。
这种蠢表情沈渊已然见了十几次,只是瞧了瞧他的棉衣——棉衣的款式一致,男童的手腕却没有完全掩在袖中,本应合身的衣服在他身上却显得短小了些。
沈渊召他过来,鹰抓兔般猛然擒住他瘦骨伶仃的手腕,强硬的翻开他的手掌。
沈渊感受到那绝不是一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堆就出来的手,从指尖至手心都生着粗糙的茧。男童却只感到那纤长的手指带着从炭火处得来的高温,烫热惊人。
他忍不住小小的“啊”了一声,旋即羞赧的低下头。
“名字。”
男孩抖了抖,半晌才轮转过来,立时觉得羞愧欲死:“狗……狗儿。”似乎觉得这名字不应在这焚香饰玉的华屋中出现,更不应入这尊贵人之耳,他难堪的低下头,抬脸时已经满是泪水。
沈渊的长眉抖了抖,表情高深莫测。
“退下吧。”
男童恍恍惚惚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的听见身后一声“狗儿。”他全身剧震,险些被那清润声音压得跪倒。沈渊冷眼看他张皇失措的情状,回到案边将鹅毛笔插好。
“继续退。”沈渊目送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的滚了出去。
姚千山向沈渊做了个揖,沈渊示意他开口。
“少……老爷,这个鸿鸣……”
“我见他相貌顺眼,名字顺耳——再者,只是备役罢了。”姚千山难得的得了解释,却生出了更多令他心忧的不解。
狗儿……素来喜洁的少爷竟觉得这是个好名字?那周侍郎家的二娘子费尽心思改名,岂不是阴差阳错,投错君意?
姚总管心中总坠着些什么,想着沈渊也临近娶妻成家的年纪,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将周娘子滚了几圈,:那身材看着便是个有福气易生养的。
而小小姐虽然好,总归说起来伦理上便不相配呢……正在这老头心中比照京中各色闺秀之时,蓦然间听到了自家主子清冷的声音:“备车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