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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关的捷报传来时,已是二月下旬。
平和的春日暖煦怡人,柳枝纷纷吐绿,冰河消融,化作无数的清流淙淙。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朝堂上亦是一片生机勃勃之象。
“北朔竟然这般下作,竟然派轻骑偷袭寒陵关!简直欺人太甚!”朝臣尤记得不过两月之前,两国还欲结永世之好,互相交换贺礼,北朔甚至特意遣送了一位正统的公主和亲。
果然是毫无信义的蛮夷!
而顾大将军的这一场仗,打得实在漂亮,只是可惜未能生擒北朔十七王子,以此打乱北朔太子独大的局面。毕竟那小王子曾经议储,是一颗好棋子。
不过十七王子曾在四国朝会上意图羞辱陛下,死在顾大将军手下也算是大仇得报、大快人心了!
“陛下,还请处置北朔公主,以此昭明沧澜态度,震慑蛮夷之类!”亦有朝臣进言道。
皇帝早已忘了芳妃的容貌几和,闻言平静道:“众卿只需于社稷努力,不必如此针对一个女子。”
北朔公主作为弃子,难以引起什么大的骚动。而这场作战实在令沧澜诸臣难平激动之情:顾寒钺穷寇且追,直入边关五十里,斩杀欲乱边隘的北朔小王子。随后与参将,督军合谋共筹,用这小王子的首级同北朔太子换取了黄金百万之数,此时黄金正在押送回京的路上。
这可是沧澜五十年来第一次大获全胜,让他们如何能平静。
文仁八年,北朔亦乱。北朔太子厉以护送幼弟的首级回皇都为理由,领兵围困皇城,意图逼宫却久攻不下。
沧澜不过是在兄弟相杀见被波及一二,又侥幸得了些许好处,此间种种,朝臣们心知肚明。故而他们虽然色厉声高,实际心中都有些坐山观虎斗的庆幸。
唯有听得北朔战乱已起的皇帝神情冷淡,并不十分开怀。
“骁勇将军于边关厉兵秣马,镇守山河,有大功。今朝顾将军得以凯旋,陛下应犒劳将军,嘉奖顾家。”往日里最为难缠的谏臣陈开言亦是面有喜色,说出了今年来第一句还算中听的话。
“便依众卿所言,授顾将军九锡之礼。”
…………
十数日前。
二月初旬,沈渊将姚千山打发回了董府,将他的罪状桩桩件件细数。自觉大失颜面的二姐果然暴跳如雷,她向来就是那般性子,但怒意下说出的话却让沈渊有如临深渊的寒意。
天心夫人,天心夫人。
竟然是天心夫人。
他曾见过天心夫人的许多生祠,也曾因好奇猜测过她的容貌与才情,却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根源,正是这个自云州而来的“神女”。
董沈氏的薄唇开开合合,似是有无限的嘲讽之意。
“当年你娘因有孕才入府。你是她的儿子,自然不与我这个姐姐一条心思,也算是我生来倒霉命苦,得了你这样一个兄弟。”沈董氏想起他对长姊的无情,笑容幽幽的,语气也幽幽的,浑然不怕的样子,“你知道吗?你和你娘很是相像,父亲却叮嘱我们不许声张。大概是因为当年夫人的那句预言——”
当年天心夫人一句轻飘飘的预言,险些毁了陛下一生。令凤凰折翼,龙失浅滩,险些与大业无缘。
沈渊听得她连声的刻薄讥笑,心中又惊又怒,双眼似乎涌上一种热流,思绪恍惚间耳边又响起女子缥缈的劝告【不要靠近太子!不要靠近太子……】一声一声,愈发凄厉,令他目前似是飞了许多星子。
而抱生堂的老嬷嬷的供词,真正让他确定了二十余年前的那场试图瞒天过海的骗局。
为了保护他的安危,他从云州女的亲子变为养子。老侯爷并非他的生父,他正如二姐所说,是个父不详之人。
他是天心夫人的儿子。那当年见过天心夫人的陛下,到底知不知情?
二月二十日,沈渊请辞。
“明玄,是我那日说重了话。”皇帝定定地看着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伴读,眼神变得柔和而歉疚。
沈渊发现这些时日陛下愈发习惯说“我”,仿佛还是多年前,带着他偷偷跑到纯太妃宫殿中看昙花开放的那个小郎君,性情中天然的亲切随和,又对年少失怙的他关怀有加。
可这次他的改变是因为卿鸾。为了那个谜一般危险的女子,陛下抛弃了所有身份与尊卑,他显然还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的心意,却自面上的每一道线条上都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轻松与快活来。
“当日的确是臣僭越了。”是。陛下选择什么样的妃嫔,他又有什么权利干涉呢?
既然陛下觉得无妨,便定然是无妨的。
“那卿娘子……”沈渊虽满腹心事,依旧不忘问卿鸾的事。这女娘令他太过在意,可事情却无法因他的心意而扭转。
这或许便是书中所说的“爱”。这种感情灼烈的燃烧起来,点燃了面前之人周身,似乎在将他燃为灰烬之前都不会停息。
“朕失德于她,将会娶她。”既然是娶。那便是许了皇后之位,即便她是卿家的义女,即便她真正的身份不明。
那种从未见过的柔和神色从皇帝的面容之上漫开,即便多年之后,沈渊依旧记得这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笑容。
沈渊默然几息,重重跪下叩首,眼中已经带了泪意,出口的话语却字字铿锵:“臣的长姊亡于素州,尸骨无收。臣心中有私,日夜为此辗转不寐。臣斗胆请求陛下允臣前往素州,为长姊敛骨归乡。”
“臣之责权,可交予路今白与江晗副统领。”
“你起来吧。”皇帝将他扶起来,目光变得无比幽远和怅然,“朕答应你。”
他此时还未取下天子冠冕,泠泠十二道紫玉珠串,让他的面容隐没在其中,“朕信你。”玉珠随着皇帝的动作相击,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朕等着你平安归来。”
“臣,谢陛下。”沈渊再度郑重叩首,起身,一步一步走下了东青阁的台阶。
阶下唯有鸿鸣正持刀肃立,少了已经返回师门的瑶光,而随着蔺小侠的离开,似乎最后一丝欢声笑意也随之而去。
“明玄。”沈渊正要带鸿鸣离去,却听得一人正喊他的字。
“陛下!”鸿鸣听得家主惊呼,忙跪下行礼,他感觉到迈下石壁的皇帝目光如水一般,悠然滑过他的肩头。
皇帝收回了目光,对着沈渊展开手心。除了一小段麒麟骨,还有一只小小玉瓶卧在其中,“要收好,这是保命之物。不到危急时不要打开。”
他的面色似乎多了一分苍白,深紫色的双眸却因此显得格外明亮。
沈渊有一瞬的怔然,双手接过两件东西。比麒麟骨更为磅礴而澄净的金色气流,正在玉瓶上盘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