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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晚霞浓妆淡抹的撩在青苍翠柏的梢头上,把尖锐的叶尖描摹的多了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嵌了鹅卵石的小径上稀稀拉拉的落着几片嫩黄的花瓣,细细看去还能看见花瓣上沾着几点清亮的水珠,被翠荣一角踩上去,立时便多了一抹浅黑的污迹。
绕过成片的苍松翠柏,兜头迎来的便是一个宝瓶门,门边上还放着一个柳条编的花篮,几朵朴素无华的小花儿蓬勃热烈的开在花篮里头,无风自动的微微摇曳。小径两边铺的绿茵茵的草地上,还有几只羽毛蓬松的芦花鸡在上头磨脚,低头啄食里头的东西。一群羽毛黄绒绒的小鸡崽子像是凌乱的洒在上头的黄米珠,圆滚滚的发出叽叽咕咕的稚嫩的声音,见有生人来了,也不过是好奇的抬着一双黑黝黝的绿豆眼看上几眼,便跟在鸡妈妈身后摇摇摆摆的吃东西去了。
一只皮毛黑亮的大狗自宝瓶门中钻出来,舌头伸出来颇有几分憨傻的一路小跑着往芦花鸡那边儿去了,却不想被当头一个一看便十分强壮的芦花鸡在身上叼了一口,疼的那双水汪汪的狗眼中,可怜兮兮的似是泛出几点泪花。
白墙乌瓦上横斜出一枝枝叶繁茂的梨花枝条来,上头密密匝匝的长着脆嫩的绿叶,微微打着颤的在墙头上摇下斑驳的暗影。
有清新的乡野的生机勃勃的气味幽幽传来,窜到陈陵鼻子里,顿时像是让他看到了桑麻鸡黍的农家。陈陵未曾想到,偌大的陈府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是现在辈分最长最尊敬的奶奶居住的地方。不由让他十分的好奇起来。
“怪道奶奶不肯出门,若是我,有这么一个园子,自己种菜养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日子,我也喜欢。”陈陵一双眼睛之中有波澜起伏的光点闪动,贪恋的看着在草地上跑的摇摇摆摆的小鸡崽,还有在一旁缩着想上去又不敢上前去的那条狗。这些都是他曾经想要的日子,一个人,一柄剑,独居与山野之中。自己起一个家,养几只小鸡,自养一条狗护院。每日早晨起来看最美的日出,饮最烈最香的酒。
这一生似乎与这个隐秘的愿望越来越远,但是能在这里看见这样的一个地方,还是让他忍不住高兴。
翠荣见陈陵是真的喜欢,并不是恭维的假话,持重端庄的脸上泛起一丝柔软的笑意,“这都是老夫人的主意,说是当年起于微末,虽则现在已经是富贵之家,但也不能忘了祖宗。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现在富贵了,更是要警示自身,莫要忘了从前踏实简朴的日子。”
“奶奶有大智慧,这是应当的。”陈陵赞同的点头应和,转眼看见翠荣手中拎着的花篮,花篮不大,只是用柳条编成,但却条理分明。中间藏着的小花也似是生长在篮子中一般的蓬勃热烈的盛放,几只羽翼雪白的菜花蝶在小小的花朵上上下飞舞,更是多了几分自然生动。
“这花篮编的十分精巧,不知是哪位心灵手巧之辈,竟能做出这样好看活泼的东西来。”
翠荣听陈陵说起这个花篮,冷淡的面孔上顿时便多了几分柔软的笑意,“当不得公子如此夸奖,这是奴婢的弟弟做的东西。现在年纪大了仍旧是成天疯跑疯玩,没有一点儿稳重。也就是托赖了一双巧手,平日里就喜欢做这些东西,还能讨人一点欢心。这必是他早上做了送来,摆在这里让奴婢送进去,孝敬老夫人的。”
翠荣的弟弟,他上辈子的时候也曾有所耳闻,据说禹州城做东西最好的就是他,一双巧手可造化天工,当初王宁安敬献上去的那个九龙抢珠玉水龙碗就是他做的。因着这个东西,皇帝还给王宁安升了一级,连在后宫的姐姐也一样得了皇帝接连几日的招幸。现在那少年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做得这样生动自在的一个东西,可见其天赋。
“令弟天赋万中无一,实在是该好生培养,到时候说不准又是一个班大师呢。”
翠荣却微微摇头拒绝了,“他不过是一时贪玩,小孩子家家一时兴头上的玩具罢了,以后还是要脚踏实地的读书考功名方是正道。”说这话的时候,翠荣的眼里,分明划过一丝黯然,她知道自家弟弟坐着些东西不是什么一时兴起,而知真真切切的喜欢这个东西。只是世道如此,工匠商户自来是最低人一等,他们家已经是奴仆之身,家中实在是不想再出一个贱籍了。
看懂了翠荣眼里的暗淡,陈陵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虽知道将来这个少年定是要大放异彩的,只是现在一切都为时过早,只能略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便就掩了过去。
宝瓶门进去便是一院子绿油油的菜畦,在冬日里头用暖炉日日熏烤,才有这样一小片青郁郁的菜畦。地头上还有一个身穿葛布的老人弯着腰专心致志的拔着里头的草,身边已经小小的堆了一堆的绿茵茵的小草。旁边站着几个丫鬟,身上并未穿着什么华美的衣裳,一样的是一身葛布,上头并无任何花纹,只是颜色略显得鲜亮些,头上也不过簪着几朵纱花,笑语声声跟在老太太身后,手上俱都是拿着一柄镰刀,或是拿着篮子收拾其中的杂草,面上红润的哄着地头上的老太太说着什么。
见翠荣来了,几个丫鬟忙对着陈陵福身行礼,娇声燕语的整齐道:“见过公子。”
身后背对他的老太太听见这声音,手上的动作也不见停歇,仍旧是慢悠悠的把该做的事情度做完了,才直起身来把手上的镰刀和小锄头放在一旁,叫身边的丫鬟收起来。转身对着站在院中的陈陵细细的扫了一眼。
陈陵长于天幕山,只知道自己有个还在世的奶奶,逢年过节的也送礼回来,只是还从未见过这个奶奶的模样。今日听到翠荣来请,还吓了一跳,一路上心中都是忐忑不安,又带着些许的欢快期冀。只是这脑袋中的一切想象,在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那些浅薄的想想尽数退散。
这世上有伟岸的男子,就有不让须眉的女人。他曾经见过许多比男子还要厉害有担当的女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个共同的气质,便是心志坚毅,百转不回。无论是温柔的,还是冷心薄情的,他都一一见识过,自认为此世间当不会再有人比他见过的巾帼女子更多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看见面前的这个老人的时候,却尽皆土崩瓦解。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沉稳睿智,带着岁月淬炼之后的隐忍智慧。似是慈爱温和,却在转顾之间流转出令人心悸的利芒。那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只是一眼,就叫他置身于冰雪之中,心底所有的心机谋算,还有潜藏的黑暗,全都袒露在那双眼睛之下。
“阿陵来啦,你回来之后我还未曾见过你,今日天气好,我们祖孙两个在院子里说说话吧。”说罢把身边不住转悠的一只小狗拨到一边,拉着陈陵的手便坐在园子当中垒起来的一个葡萄架子底下。
葡萄架子现在还只有几根粗壮的青藤攀在上头,垂落下来的藤蔓挂着几片宽宽的叶子。石桌也不过是最寻常的湿透打磨的桌子,并无什么繁复的花纹,只是略略雕琢了几笔流畅的线条做个装饰也就罢了。凳子上铺了一张手工织造的垫子,边角上绣了几朵粗疏简单的野菊花,四边角上缀着一个打结的流苏坠子。
石桌上摆着一篮子粗粮点心,黄澄澄的饼子上稀疏的撒着几粒芝麻,还有一盏用地头里野生野长的金银花泡的茶水。这些东西,从前根本都不可能出现在陈陵的桌子上,他吃的东西无一不精细,即便是最寻常的白糕,也是拿米磨成了米浆,细细的烹制之后和了鲜奶调制的。只是这样不经仔细雕琢的东西,却散发着最醇厚朴实的香气,比精心烹制之后的点心饼子更叫他动心。
望着这样的东西,陈陵不知怎的生出一股饿意,肚子也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思一般的咕噜噜的叫起来,叫陈陵一下羞红了脸颊。强装自然的道:“孙儿晌午忙碌,没什么胃口吃饭,现在在奶奶这里闻见这样香甜的气味,肚子自然饿了。还请奶奶不要笑话孙儿才是。”
老夫人一双眼睛自他进来的时候起,便一直冷冷淡淡的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目光,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才算是多了一点柔软的涟漪。严肃的紧紧抿着的嘴唇不着痕迹的化开一点温柔的弧度,语调却是不冷不热,“东西摆在你面前,自然是叫你吃的,难不成我还要装模作样的说这是贱物,你这样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王孙公子吃不惯吗?”
老夫人眼睛飞快的溜过一道冷锐的弧光,似乎是在意有所指的说道:“我们本就是寻常农家,只是多了那么一点……不只是好是坏的运道,才乍然有了这样泼天的富贵。就算是穿的再好,也掩盖不了我们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没有体统的礼仪规矩粗陋的人家。这些年你那个“母亲”长袖善舞,倒是弄出一个什么禹州最富贵的人家的名声,也不知道这样的名声对你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说到最后老夫人有些意兴阑珊,掌心里握着的一对小儿拳头大的圆溜溜的核雕珠子,也停了转动。
陈陵不知道这话究竟何意,只是模糊的察觉到这句话对他来说很重要,其中隐藏着他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有心想要追问,却被老夫人一个眼风扫得闭了口,只得默默地拿着手上烤的金黄的饼子啃起来。
远远地天际上有夕阳最后的一抹残照,金黄的掺杂着秾丽的橘红,波浪起伏的在低垂的云海上留下一线绮丽的金痕。四四方方的园子中有鸡鸣狗跳的声音,远处似乎有轻轻地粗朴的歌谣传来,勾动着园子当中的翠色。几只蝴蝶不知道是被这花香吸引,还是被喷香的饼子的吸引,缭绕翻飞的在他身边飞舞。
老夫人眸光清冷的看着坐在面前默默啃着饼子的孙儿,一张线条柔软的脸上生着一双意蕴轻远柔软的眸子,里头似乎潜藏了万千星光。沉静的只是轻轻地亮了几颗细碎的星子,便叫人移不开目光,只想陪着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呆在原处,静看花开花落,光阴飞逝,也不觉倦怠。
这个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他父亲了,一样的风姿卓绝,生下来就是让人艳羡不已的聪慧机敏,一样的有叫人仰望的抱负。只是这样的人容易受到很多人的喜欢,也容易受到命运翻覆的拨弄,只有忍耐万千折磨,熬到最后,不改其心志,才能成就心中的宏图大志。
只是世间多得是聪敏机慧的人,却也多的是早早陨落的风流人物。
“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老夫人眸光之中似乎闪动着一丝水泽,看着他的时候,透过他的面孔,看到了久远的一个人。
“母亲也说过,我与父亲很像。只是父亲未曾留下画像,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长的何种模样。”陈陵把手中最后一角饼子吞下肚,声音低低的道:“我只记得,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抱我坐在他脖子上,看过正旦的花灯,香车宝马的耀目花火。还有抱我坐过飞得很高的秋千,那样离天空极近,却始终身后有父亲护着我的安全,从此之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于父亲相处的时日实在是很少,那记忆之中的点点滴滴,到了现在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旧日时光的灰黄,模糊了父亲的脸。只是深深的记得,那时候快乐的让人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光。
“你父亲是极疼爱你的,难为你隔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把你父亲认错,叫了仇人做父亲。也算是你迟来的一点孝心吧。”老夫人垂目淡声说,手上握着的核桃珠子随着话音急急忙忙的转动起来,“你处置了那个东西,之后是不是打算要去追查你父亲的死因?”
陈陵静默了一瞬,也不问奶奶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儿,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我不能让父亲死的不明不白,我要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们要处心积虑的顶替了父亲的名号,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父亲一生清洁自省,我绝不容许有任何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就把父亲暗害!污了他的名声和心志,我绝不容许!”
老夫人安静的看了他良久,半晌眼神才蓦地松动下来,严苛的脸上绽开慈和的笑容,眼睛之中闪动的那一丝水泽终究是落了下来,滴在粗糙的葛布上,泅出一个暗红的印记。
“这才是我的好孙儿,你父亲果然没有白疼你,有这样的志气,才算得上是我陈家顶天立地的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