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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大年初一，祭祖是这个城市的风俗。每当母子俩给外公外婆祭扫之后都会去相隔不远的另一个公墓给爷爷奶奶祭奠，即便方若云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可母亲总是说：不管你爸如何，他始终都是你爸，没有他也不会有你，既然如此，那爷爷奶奶也是必须要去看的，虽然他们在你小时候并不怎么疼你，可孝顺是一定要做到的。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可思想却不落伍，祭祖的时候基本不会放鞭炮或是烧纸钱，而是买上一盆菊花，站在坟茔前对着照片说上几句话，每次都不忘拉上方若云，说：你们看，我们家若云都长这么大了。方若云心里虽然并不十分乐意，可不想违逆母亲，也不想在故人面前不敬，也就尽力配合母亲。
“后天，你小姨在家聚餐，邀请我们一起去。”从公墓回来的路上，母亲艰难地开口了。
“每年都是如此，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就是去让人家看笑话的么？”如母亲所料，一说到这个问题，方若云就是强烈的反感。
“她们毕竟都是妈妈的亲姐妹，也是你姨妈。”
“一年都不曾走动一回，每到过年的时候假惺惺地来邀请我们去吃饭，用我们的寒酸来反衬她们是多么的富有，这也算是亲姐妹？”
“你都说了一年也就一次，说到不来往也是妈不愿意去走动，如今年纪大了想想，年轻时候也是太意气用事了，何况她们的孩子们你也很久没有见到了，尤其是巧丽妹妹，你们小时候可是关系最好的。”
“够了！过去的事儿不要再提了，去年在舅舅家发生的那些事儿，您都忘记了么？还是说您都不介意？”
“你二姨离婚了，她给我电话哭诉了好久，只是希望能一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她一再恳求我这次一定要去。若云，妈知道你自尊心很强，可你想想她们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儿啊！你舅舅的儿子今年也是要高考了，想要向你咨询些事儿，你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妈觉得很光荣，不管她们如何富有，在妈心里都比不过你啊！”母亲的一番话戳痛了方若云的心，看着母亲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他实在不想在过年期间吵架了。
“妈，您就是太心软了，总是妥协后为难自己，今天我答应你，不过后天若是她们再整幺蛾子，可别怪我了。”
“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侮辱你的，我也相信大家毕竟都是一家人，吃顿饭也不至于会怎样。”
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方若云没有再和母亲聊天，而是一个人看着窗外。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第二个女儿，他们一共生育了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母亲从来就不是外公外婆喜爱的那个，她18岁的时候上山下乡，一直靠自己生活，家人却基本没有过问过她的生活状况。按理说，年少艰辛，老天总该在接下去的岁月里稍微眷顾一下，可惜老天是瞎眼了，她嫁给了一个不合适的男人，婚后的生活充斥着争吵直到离婚，独自一人抚养方若云，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而她的几个姐妹却分别嫁给了高管、高官或是生意人，在近几年都是纷纷发迹，唯一的舅舅也是靠自己的打拼成为了千万富翁，在整个家族中就属她最是贫穷了。俗话都说“人情不及银子亲”，她与姐妹们的走动也是越来越少，到如今除了每年过年期间一起吃顿饭后再也没别的来往了。方若云有一个表姐、三个表妹和两个表弟，他与他们也是每年过年期间见面一次，每次见面那感觉简直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叹口气，方若云继续沉默。
大年初三，正是人们互相走亲戚的日子，杜爱芳也准备了山核桃、红枣和几盒市面上常见的保健品，同方若云一起去聚餐。当母子二人从公交站走出来，正在朝着一个高端小区内走去的时候，听见了后面的喇叭声，方若云回头一看，是一辆凯迪拉克，隔着玻璃看不清里面人的面容。一个副驾驶座上的女子探出头来，对着母子两喊了起来：“二姐！”原来是杜爱芳的第三个妹妹。
“爱萍啊！”
“二姐，上车吧，我们带你们进去，这样那边的门卫就不会询问的。”
方若云紧了紧手里的礼盒带子，说道：“不用了，也没差多远了，我们走过去吧。”说完朝杜爱芳看了一眼，自己就先走了。
“你们先进去，我们很快就到了。”杜爱芳笑着婉拒了，然后赶紧追上儿子。
果然如杜爱萍所料，母子俩在进入小区的时候还是被门卫询问了，再朝小区内部走去，眼见的都是一幢幢豪华气派的别墅，而他们要去的这幢别墅气势更是只高不低：一共三层的高度，大理石的外墙，橘黄色的瓦顶，正前方一个面积不小的私人花园，房门前两尊石狮，房屋的正面安装着不少落地窗，透过窗子能看见屋内更为豪华的装潢。
“哎呀，你们总算来了！”说这话的就是方若云的小姨，在姐妹中排名最末，此时的她身穿裘皮大衣，脸上浓妆艳抹，踩着高跟鞋小跑着来到面前，方若云仿佛看见了一个胡里花哨的老妖怪。
“二姐！我最是盼望你来啊！”一开口，那尖锐的叫声更让方若云深信此人就是个老妖怪，“这是若云吧，都长这么大了！”
陈词滥调！方若云心里唾弃了一句。
“是啊，若云，还不叫小姨！”
“小姨”两个字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
“哎，真乖，别在这儿说话了，怪冷的，来进屋！”
正门口垫着一块硕大的垫子，意味着来客都得脱鞋，小姨在里面热情地招呼，吩咐佣人拿来许多双拖鞋。方若云很是自然得脱下脚上的回力白球鞋，走进装潢得犹如中世纪古堡般的客厅。
“二姐来啦！”说话的是这家的男主人，也就是方若云的小姨夫，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大长脸、高个子，说话底气十足。
“你好，我也没别的可以拿的，就那些枣子、核桃，对身体好。”杜爱芳说着将礼物放在客厅的一角。
“二姐最是想得周到，我最爱吃这些了！”小姨笑吟吟地将母子俩引到了餐厅。嚯，这餐厅比方若云整个家还要大！这时，其他的亲戚都已经到齐了，各个穿金戴银、锦衣裘服，相比之下母子俩简直不是在同一个画风的。
“若云啊，你最有出息了，考上了广充大学！”四姨夸奖道，“巧丽，快过来，你若云哥哥来了！”
方若云只见一个少女从后花园推门进来，刘海染成了紫色，脸上画着烟熏妆，这么冷的天穿的是低胸装，那两坨肉在胸前此起彼伏，和方若云记忆中的那个娇小可爱的妹妹简直是判若两人。
巧丽看了方若云一眼，眼中掩饰不住的嫌弃，在她母亲再三催促下才不情愿的喊了一句“哥哥”，方若云并没有答应，他知道那个小妹妹已经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若云哥哥么？”一个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跟着巧丽走了进来，“是若云哥哥啊，我都不记得哥哥长什么样了！”这个男孩子也是身穿皮草，一身黑色，显得贵气十足。“哥哥，你穿这么薄的衣服不冷么？”男孩子伸手就去摸方若云所穿的棉衣，这件穿了三年的棉衣。
“小鹏，这么没礼貌呢！”这是方若云舅舅的儿子。
“我就是觉得若宁哥哥的衣服太旧了，怎么过年都不穿件新衣服？”这个叫小鹏的男孩子还真是童言无忌。
“我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每年都买新衣服。”方若云扯回被小鹏拉住的衣角。
“别都站着了，快过来坐下，开饭啦！”小姨召唤着所有人来到了餐桌前。这餐桌是圆形，面积大得已经占据了餐厅的一半，足以容纳下这二十多号人。母子俩在靠窗的一侧坐下，方若云环顾这一桌人，竟然没有一张脸是熟悉的，他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了，虽然母亲再三要他喊人，可他始终没有开口，而那些人似乎也根本没把他放心上，也浑不在意。
餐桌上摆放着太多的美食，从海鲜到家禽，从中式糕点到西式甜点，从各色蔬菜到方若云都叫不出名儿的水果，不一而足。
“来来来，我们先喝一杯！”
方若云在自己的高脚杯里倒了一些据说是源自法国波尔多酒庄的红葡萄酒，在碰杯后喝了一口，还真别说，味道很是独特，和自己喝过的啤酒相当不一样。
“我们几个要见面还是容易的，最难得的就是二姐肯给面子啊！”一个男人说话。
“那是，二姐今天真的要多吃点，待会我们姐妹好好聊聊。”小姨说得挺真诚。
“若云现在是学什么专业呢？”
“哦，是医学！”杜爱芳说起这个的时候很是自豪。
“以后是当医生啊，那也不错的，工资虽然不高，不过过过日子还是可以的。”不知道是第几个姨夫说了一句，方若云心里有些不爽，但总归是忍着。
“都说若云最争气了，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不像我们家这个！”大姨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女儿，结果这女儿反而怼道：“读大学很了不起么？全国多少野鸡大学啊，去读书，浪费时间浪费钱，毕业出来了还不是给我们打工！”
“胡说什么呢！”大姨象征性地骂了一句。方若云继续忍，夹了一筷子的绿色蔬菜往嘴里塞。
“若云啊，别光吃蔬菜，来，吃个螃蟹。”小姨将一只肥大的螃蟹夹到了方若云的碗里。这下方若云倒是犯愁了，虽然螃蟹是见过的，可是怎么吃却实在不知道。看着方若云迟迟不动手，小姨问道：“怎么了，不喜欢么？”还没等方若云回答，旁边一个女孩儿已经接话了“不会是不知道怎么吃吧？”
“哈哈，若云哥哥不会吃螃蟹啊！”小鹏兴奋的叫着，好像中奖了似的。
“是啊，我们家若云很少碰这些海鲜的。”杜爱芳看出了方若云的窘迫，急忙打圆场“还是夹回去吧，别浪费了，他啊，吃点蔬菜就好。”
“不会吃就扔掉好了，夹回来多脏啊，筷子上都是口水！”另一个女孩子嫌弃地说。
“尤儿怎么说话的呢？”小姨象征性责备一句“若云啊，你若是不喜欢吃，就放旁边吧。”
方若云本想试着尝尝，可如今是想尝试也是不行了，随手抓起酒杯一口气将被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若云哥哥！”小鹏又叫了“那是红酒，要一口一口细细品味的，你怎么像是喝水一样的呢！”
“哈哈哈，老牛喝水！”一下子几个孩子都笑了，那笑声停在方若云耳朵里别说有多刺耳了。
几个长辈非但没有责备自己的孩子，还跟着一起笑着，方若云的脸色已经愈加难看了，用手用力捏了一把大腿，强忍着不发作。杜爱芳见到此情此景，心里很是难受，夹了一块鸡肉给自己的儿子，可方若云已经没心情吃了。
“二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哦，我摆了个早餐摊。”
“啊？那不是得每天早起去摆摊？那很辛苦哦，挣的钱也不多呢，还记得以前二姐的皮肤可好了，现在都......哎！”
“所以啊，要我说，我们女人啊，就是要嫁个好老公。”
“可不，二姐夫实在是没用，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过苦日子，离得好。”
“二姐啊，我去年去韩国买了好多护肤品，用也用不完，不如我那些没用完的国内的护肤品你今天带去吧，你也该保养下自己了！”
“不用了，我已经习惯了。”杜爱芳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方若云，她唯一的担心。
“别客气，自家姐妹，阿姨，去楼上把那些我不要的护肤品都打包一下！”小姨对佣人说道，“还有啊，二姐，我还有好多衣服啊、包包啊，都用不着了，要不你也一块儿带去。你可别嫌弃啊，很多衣服我也就穿过一两次而已。”
“真不用了，我每天都干活，你那些好衣服我也穿不着的。”
“二姐嫌弃了不是？这些衣服、包包可不便宜啊！”
方若云放在餐桌下的双手越握越紧，牙关咬得咯咯响。杜爱芳紧张的看着儿子，用自己的手按住方若云的双手。看见杜爱芳一直看着儿子，五姨突然说道：“六妹啊，你就光想着二姐了，怎么没想到若云啊！”
“是啊，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家儿子过年买了新的IPHONE，以前那个啊，死活都不要了，要不若云拿着用呗，大学里啊就是要用手机的，有个好手机，女孩子都喜欢来交往呢！”小姨说完还笑了两声。
方若云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了顶峰了，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我不需要，我妈也不需要！”
“母子俩都这么客气，反正我们也用不着了，给谁不是给啊！”
“我们凭什么就该用你们用剩下的？！我们凭什么就得接受你们的施舍？！我们是穷，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们是不是非常享受在我们面前摆谱儿、炫富的滋味啊，这么爱攀比，怎么不去和世界首富去比啊！”
方若云猝不及防的怒吼瞬间震惊了在座的所有人，大家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看着斯文，此时却疯狂的男生。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家人，从来不是！你们过你们的逍遥日子，我们过我们的穷日子，两不相干！以后也别再假惺惺来邀请了！你们不配！”说罢，拉起杜爱芳就走出了餐厅，路过客厅的时候还不忘带走带来的拜年礼物。
从别墅出来，方若云怒火中烧地快速地走着，杜爱芳在后面拼命追赶。都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走回了自己的家门口，回头看时，杜爱芳跟在身后，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回到房间后，方若云关上房门，趴在床上，兀自生气，杜爱芳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也没见打开，只好自己推门进来。
杜爱芳站在儿子的身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是妈做错了，不该答应去参加聚餐的。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自尊了，妈妈没有考虑周全，让你难受了！”说完开始抹眼泪了。方若云本不想回头，可听见母亲哭泣的声音，还是不忍心，从床上起身，扶住了母亲，说道：“妈，我没怪你，这事儿和你无关。”
“是妈妈对不起你！我要是嫁了个有钱的老公，你也会像他们一样过上富人的生活，也不会被人看不起，都是妈不好！”杜爱芳的眼泪就像是决堤了的洪水，止不住的流。
“哪里有对不起，您要是嫁给别人，这世上哪儿还会有我啊，别哭了。人各有命，我不信咱们会一辈子穷的！”方若云抱住了杜爱芳，母子俩都哭了。一个哭，是怨上天的不公和对儿子的亏欠；一个哭，是对母亲的怜悯和改变境遇的决心。
当晚，寂寞了三天的陆皓冉终于忍不住给方若云打电话了。
“云儿，都三天了，也没你的消息，走亲戚走得这么忙啊？”
“没走亲戚”
“没走亲戚，干啥不联系我？”
“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干嘛非要每天联系啊，我们又不是恋人！”
陆皓冉打了一个激灵，这说话的语气明显不对啊。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没事”
“那.......接下去的日子有什么安排么？”
“没有”
“打算几时回学校啊？”
“没定”
陆皓冉此时已经确认方若云一定是发生事儿了，打算好好安慰一番，结果人家一句“我累了，先挂了”让自己的计划彻底泡汤。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方若云有多痛恨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