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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魅洲之荀容

千魅洲 吾玉 21429 2022-10-28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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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荀容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

  她眉眼淡淡,一双巧手轻轻抚过那些或光滑,或细长,品貌不一的骨头,精心雕琢下,就能将它们变成雇主所需要的各种物件。

  比如,一把牛骨梳,一座玲珑骨盏,一枚瓷白的骨坠……她做过那么多生意,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付得起酬劳,并有足够的胆识,都能在深夜提灯,穿过重重街巷,避开种种喧嚣,绕到南郊的一处静谧小院,成为她骨斋的座上客。

  她不喜人多,每每深夜才开门纳客,且每夜只做一个人的生意,来骨斋的主顾也得遵守她的规矩,不仅要提前预约,随从还不能一起跟进去,只能与她单独面对面,在幽静的小屋,昏暗的灯盏下,紧张而又兴奋地提出心中所求。

  有趾高气扬的宫中贵人,起先不将荀容放在眼中,既不预约,也不愿单独面见,吃了荀容几次闭门羹,叫怀着同样目的来找荀容的另一位贵人抢了先机,从荀容那里得到了一支骨簪。

  两位贵人的命运立刻变得截然不同,得到骨簪的那位不久就蒙受皇恩,升为宫中宠妃;另一位则被抢尽了风头,不得不再次来到骨斋,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恳求荀容的相助。

  小院被夜色笼罩,月下的骨斋散发着神秘而诡谲的气息,却是再阴森可怖也抵不过人们心头疯狂滋长的欲望。

  吃了几次闭门羹的冯贵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骨斋,终是在烛火摇曳中,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雕骨师。

  她浑身罩在斗篷里,脸色苍白如雪,秀美的五官显得十分温柔,唯独一双眼睛清清冷冷,如深不见底的幽潭静渊,说出来的话更是叫冯贵人大惊失色。

  “什么?要我放血,还要用寿命做代价?”

  荀容面不改色地点头,幽幽道:“否则贵人以为现在的李妃头上那支骨簪是怎么做的?一根骨头,滴上你的鲜血之后,把你舍弃的寿命封印在其中,才能换来你剩下岁月里皇帝的恩宠。”

  从不曾得过皇上宠爱的女子,不愿老死宫中,为了荣华富贵毅然舍弃了十年寿命,托荀容做成了一支骨簪,自此命途改变。

  阴风阵阵,乌鸦鸣叫,从骨斋出来的冯贵人脸色惨白。迎上来的婢女吃惊不已,冯贵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嘴里虽疼得吸气,眼中却满是豁出去的兴奋。

  不过几滴血和二十年的寿命,替她换来圣上无尽的恩宠,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风拍窗棂,呜咽作响,主顾离去的小院一时寂静无比,只有树上几只寒鸦叫个不停。屋里的荀容看着托盘里的那杯鲜血,久久地,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她举着灯盏进了屏风后,取出榻上包袱里的一架古琴,痴痴凝视着,眸中波光闪烁。

  纤手轻轻抚过古琴的一丝一弦,眷恋得仿佛爱入骨髓,她将脸颊贴在琴上,泪水滑过嘴角的笑容,屋里响起她声如梦呓的呢喃:

  “夷香,你等等我,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二)

  在入冬时分,宫中有两位贵妃疯了,都是新近才得宠的,却不知为何,忽然像中了邪似的,疯疯癫癫地吵了起来,拿着刀子叫嚣着要去切对方的手脚,叫得满宫骇然,而喜新厌旧、正好腻了的皇上更是大感嫌恶,随手将她们打入了冷宫。

  与此同时,皇后却在半夜请进了一位身着斗篷的客人。

  “姑娘好本事,轻而易举便完成了本宫的测试,以冯、李两位蠢妃为题,叫她们一朝得宠,一朝又万劫不复,本宫这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何谓翻云覆雨,佩服不已,再不敢疑心姑娘的能力。”

  皇后娘娘的巧笑倩兮中,斗篷里的荀容一直眉眼淡淡,垂首不语,仿佛那个设局下圈,在雕骨上做了手脚,先是以媚香让皇上着迷,后又以澜香让两位贵妃迷失心智,按照她错误的指导一步一步走入歧途的人不是自己。

  这本来就只是皇后出给她的一道题,随手指了两个不得宠的贵人,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能力通过考验,结果自然不出所料,荀容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夕和宫中,皇后握住荀容的手,凑在她耳边细声嘱咐:“王爷能否回心转意就拜托姑娘了。”

  荀容点了点头,冰冷的手心动了动,从唇齿间溢出的声音无一丝起伏:“是,娘娘请放心。”

  一笔真正的交易这才刚开始。

  皇后口中的王爷是皇帝的胞弟,四王爷褚怀,皇后旧时的情人。

  皇后要荀容做的,便是入得王府,接近褚怀,使褚怀回心转意,重新爱上自己。

  他们的情人关系在两年前破裂,是因为一位宫廷琴师。

  那琴师是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抚得一手好琴,在宫廷宴席上被褚怀一见倾心,疯狂地迷恋上了。

  后来琴师无故失踪,皇后和褚怀也为此闹翻了,这些年无论皇后怎样做都无法和褚怀重修旧好,无奈之下,一个名字闯入了她的视野,那便是刚来都城不久,传说中有神秘力量的雕骨师,荀容。

  千百条路都行不通的皇后,终于孤注一掷,将全部希望都押在了这个罩在斗篷里、不爱说话、不能见日、眼神清冷的奇人异士身上。

  宋临阁是皇后安排在荀容身边的带刀侍卫,说起来是保护荀姑娘的安危,实则荀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荀容也不在意,只搬到了皇后指定的一处小院,将自己在南郊的器具都挪到了一间黑屋子里,照常雕骨,静等皇后的安排。

  她不喜阳光,不爱说话,成天对着一堆骨头雕雕琢琢,这可苦了奉命不得离开寸步的宋临阁。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带刀侍卫,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竟然还是一个长相秀美的姑娘。

  宋临阁个性开朗,爱说爱笑,离了兄弟们来办这古怪的差事,简直是煎熬,他终是在小黑屋里憋不住,对着专心捣鼓一堆骨头的荀容主动开口道:

  “荀姑娘似乎不爱笑?”

  荀容正在雕琢一尾蛇骨,欲将它做成一条腰环,闻言头也不抬,声音淡淡:“我为什么要对你笑?你又不是他。”

  那语气不温不火,并无鄙夷或是不满,有的只是不加掩饰,理所当然的直白,直白到叫人哭笑不得。

  宋临阁摸了摸鼻子,咳嗽了几声,没话找话:“他……是谁?”

  他本来以为荀容不会回答,却没想到荀容一怔,放下了手中的蛇骨,望向虚空,在昏暗的烛火中幽幽开口,声如梦呓:

  “他是我的先夫,我是他的……未亡人。”

  (三)

  在小院住了半个月后,皇后的安排终于来了。

  允帝大寿,宫中大摆寿宴,烟花满天,热闹喜庆。

  皇后安排荀容在宴席上抚琴贺寿,穿着当年琴师最爱穿的月白素衣,散下一头琴师也曾散下的乌黑长发,抚出一曲琴师最得意的作品,那首当年叫褚怀惊为天人的《拂香》。

  种种安排滴水不漏,皇后胸有成竹,果然,当寿宴上荀容登台,素衣墨发,纤手轻挥,于月下抚出那首熟悉的曲子时,原本寂寥饮酒的四王爷褚怀眸光一亮,身子激颤,腾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褚怀情难自已地迈开步子,俊颜微醺,踉踉跄跄地奔上前,一把抓住荀容的手腕,激动得语无伦次:

  “夷香,是你吗?夷香,你回来了是不是……”

  满堂大惊间,乐曲歌舞戛然而止,暗处的宋临阁亦是心头一紧,他未料到四王爷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一双眸不由自主地就去关注荀容的表情。

  她今夜脱下斗篷,散了长发,清瘦的身姿换上了素衣。他这才发现她竟是极高、极瘦,长发包裹的身子如风中弱柳,一张脸更是苍白如雪,叫人无来由地便起了怜惜之心。

  此刻月下风中,荀容长发飞扬,不惊不乱,对上褚怀的一双眸清清冷冷,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她轻启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凄凉的笑。

  “不,王爷认错人了,奴家唤作荀容,不是王爷口中的人。”

  寿宴上一闹,仿佛故景重现,允帝挥挥手,像当年把夷香赏赐出去般,又将荀容赐给了自己最疼爱的胞弟。

  宋临阁作为暗卫,自然跟着荀容进了王爷府。

  一切都在皇后的安排当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悠远的琴声响了一夜,东方既白时,褚怀终于沉沉睡去。

  那是两年来,这个未曾展颜的王爷第一次安心睡去,像夷香还在一般。

  他醒来后,握住荀容的手,贪恋地一寸一寸打量着她的脸庞。屋外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散下的长发替荀容遮住了那些温暖的光芒,她只看着褚怀眸光痴痴,喃喃地对她道:

  “你明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夷香,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上却有夷香的气息?那久违了的,本王夜夜都想梦到,夜夜却都抓不住,虚无缥缈的气息……”

  褚怀将头埋进了荀容怀中,深深呼吸着,在暮色四合里,一点点搂紧她的腰肢,下了一个决定。

  他说:“本王要娶你,明媒正娶,不是小妾,不是宠姬,而是叫你做陈国的王妃。”

  声音在屋里很清晰,一字一句,清晰到屋顶上的宋临阁也听得明明白白。

  他按紧腰边剑,不知为何,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叫他无端地堵得慌,只想快点听到荀容拒绝,推开褚怀。

  所幸,在下一瞬,荀容的声音淡淡响起,依旧不温不火,不带一丝情绪。

  “如果王爷在漫漫余生里只想对着一个相似的影子,而不是自己真正深爱的那个人,那就娶吧,荀容悉听尊便。”

  (四)

  “你当真……当真能把夷香雕出来?”

  在按照荀容的要求,连人带一干器具搬到王府的一处小院后许久,褚怀都仍不敢相信,仍要不停地追问。

  荀容眼波定定,也没有不耐烦,每次都是看着褚怀紧张而又期盼的模样,淡淡答道:

  “奴家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王爷当信奴家。”

  没过多久,褚怀就弄来了荀容所需的几样材料―

  一只白鹿、一匣深海鱼胶、一瓶雪莲凝露和自己的一缕长发。

  荀容对褚怀道,给她一月之期,她必定还他一个夷香。

  褚怀欣喜若狂,传令下去,府中上下都不得去打扰荀容,荀容的地位仅次于他。

  但褚怀却也是谨慎的,宋临阁藏在暗处,亲眼看着他倒了一颗药在荀容手心。那是补药,也是毒药,一个月发作一次,需按时服用下一颗才能保命。

  即使深陷情伤,褚怀也洞若观火,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宋临阁差点儿出声制止,但理智禁锢住了他的身体,他双手微颤,到底只能眼睁睁看着荀容拈起药,无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眸。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荀容不是个正常的女子,甚至根本不是个正常的人。

  他看着她将褚怀送来的那只白鹿杀了,放干了血,将鲜血混在了凝露里,然后亲手将鹿肉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完整的骨架和一双冰冻起来的鹿眸。

  她做这些事时利落干脆,连鲜血溅到了脸上也不在意,完全没有一丝寻常女子该有的害怕。

  那双白皙修长,看起来本该抚琴对弈的手,却在月下握着刀子,手起刀落,将白鹿骨架一一分离开去,按照大小依序摆好。

  他在暗处甚至依稀看见,她埋头挑挑拣拣,最终在地上摆出了一个人的形状!

  那些选好的骨头抛进了药炉里,在特制的药水中漫长地浸泡,直到泡得洁白光亮才被捞出,开始正式打磨。

  但后面的步骤宋临阁看不见了,因为荀容端着满满一盆捞出来的骨头,进了最里面的小屋,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并明确表示:独门秘术,闲人止步。

  这闲人,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自然还有躲在暗处的宋临阁。

  每到那时,他就只能守在院中角落,倚月吹风,摇头苦笑。

  但一颗心却是奇异地安定,像是知道,她在,他在,他们在同一处地方,沐浴着同一轮月,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如今,眼睁睁看着荀容吞下毒药,面不改色,宋临阁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加浓烈,他发誓从没见过这样的奇女子。

  她对一切都无所谓,不骄不躁,不喜不悲,永远淡然着眉眼,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只有提到“他”,那个她所谓的先夫时,她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情感……

  好奇心过盛的一品带刀侍卫宋临阁承认,自己在这一刻,动的不仅仅是好奇心了。

  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白天睡觉,睡到黄昏时就起身,裹着斗篷独自出门,一个人去郊外的湖边抚琴。

  有了王爷的默许,府中没有人敢拦她,也没有人敢跟着,褚怀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他甚至渐渐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

  所有人中,唯独宋临阁,他这个形影不离的暗卫,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时不得打扰外,其余时候能够跟随她去任何地方。

  这让宋临阁觉得很庆幸,也陡然发现,自己竟早已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份任务。或者说,是爱上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神秘,一个想解也解不开的谜团。

  (五)

  已是隆冬时节,大风猎猎,郊外冰天雪地,湖面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样冷的天气里,人人无不是想着在家围炉暖酒,却只有荀容这个疯子才会每天雷打不动地到湖边抚琴。

  宋临阁说出这话时,埋怨是假,语气里倒含了七分笑意,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欢喜。

  欢喜这黄昏中的静谧时光,欢喜这琴声缭绕的荒郊野外,无人打扰,只有他和她的白雪天地。

  他曾对荀容说过,要她下次服药时偷偷藏下一颗,交给他,他认识不少江湖奇士,或许能够找到解药,让她不再受控于四王爷。

  但荀容意料之中地拒绝了,淡淡道与他毫无干系,徒留宋临阁无限怅惘。

  如今再次在湖边看夕阳西下,宋临阁旧话重提,末了,摇头苦笑,叹荀容是个既不怕冷又不要命的疯子。

  年轻俊朗的带刀侍卫以为自己将心思藏得很好,湖边抚琴的人却背影一顿,幽幽叹了口气:“你莫要喜欢我,我不会喜欢你的。”

  直言不讳,一语戳穿。

  声音清清冷冷的,依旧是淡漠出水的凉薄,却叫宋临阁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儿从树上跌下。

  明明极伤人的话,从荀容嘴中说出来就是那样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叫宋临阁哭笑不得,又无从辩驳,只能摸摸鼻子,抱紧剑偏过头,假装没听见。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夕阳笼罩,抚琴的荀容微微侧首,余光瞥向树上的宋临阁。

  风吹衣袂,长发撩动,那一眼里,有不解,有怜悯,更多的是……叹息。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当褚怀满心忐忑地来到荀容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时,眼眶一热,激动得简直不能自持。

  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想到还能见到夷香,见到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

  骨架是用白鹿之骨重新组合拼起的,鹿眸嵌入眼眶,再以掺杂了鹿血的凝露作为填充骨架的血肉,最后以鱼胶使其严丝合缝。

  每一个环节都无懈可击,凭借荀容出神入化的雕骨手艺,当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重塑后的夷香,依旧穿着一身月白素衣,依旧散着一头乌黑长发,依旧眉目清俊,站在那儿就好似一幅画。

  但他却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话,也不会吃饭,按荀容的话来说,不过一个雕像而已,终究不是真人。

  但荀容说,只要有亲近的人陪在夷香身边,每日与他说话交流,让他吸够天地之灵气,久而久之,他便能像常人一样行走说话。

  褚怀听得眸含热泪,抱紧一动不动的“夷香”,欣喜若狂。

  暗处的宋临阁更是震惊莫名,他从不信怪力乱神,此番却也不得不叹服了。

  只是,当褚怀搂着“夷香”出了院落后,身后的荀容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倏冷,比之平时更要冷上几分,冷得如刀尖上的锋芒,叫人不寒而栗。

  宋临阁打了个哆嗦,却见荀容转眼间又恢复如常,脸上依旧是一贯的淡漠。

  他目视着她进了屋,关上门,隔绝了一切喧嚣。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雪花纷飞,悄然融入大地,白茫茫一片。

  宋临阁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眨了眨眼,一层霜落于长睫,凉凉化去,静静湿润了眼眶。

  心头隐隐有股不安的感觉,他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叫四王爷和皇后彻底反目?而那名唤作夷香的宫廷琴师,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天地寂寂,自然没有人来回答宋临阁的疑问,但不要紧,他深深地明白,只要是有迹可循的东西,都能查出来。

  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他呵出一口冷气,拍拍肩头的雪花,不禁想到,这场寒冬究竟何时才会过去?

  (六)

  按照皇后的计划,褚怀对着那个“夷香”,朝夕相处下来,接着就该慢慢爱上她了。

  是的,褚怀不会知道,他所搂着的那个“夷香”,会一天一天地发生变化,他会一点点变成皇后的模样,而同时,褚怀也将日积月累地吸入那摄人心魄的香,被不知不觉地迷惑,无声无息地忘记真正所爱,最终痴痴爱上怀中的“皇后”。

  褚怀根本不会想到,以鹿骨雕成的“夷香”体内,其实流淌着一半皇后的鲜血。

  这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局,正是荀容答应皇后,让褚怀回心转意的办法。

  如今已成功一半,剩下的只等时间来验证。

  荀容不用再整夜忙活,闲下来却更爱去湖边了,她见不得阳光,每次去都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脸上还遮着材质特殊的面纱。

  她弹的曲子宋临阁都会哼了,就是那首寿宴上的《拂香》,旋律悠悠,在风雪中飞得很远很远。

  因亲眼见证过荀容雕骨塑人的神奇,宋临阁禁不住好奇地问道:“荀容做雕骨师以来,雕过最好的作品是什么?”

  荀容抚琴不语,良久,才轻轻开口,望向冰封的湖面,宛若自言自语:“有两件,一件是这架古琴,还有一件,是……”

  许是风雪太大了,后面的话宋临阁没有听清,大风乍起间,竟掀开了荀容的面纱,阳光直直一照,灼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刺得她痛呼出声。

  不及多想,宋临阁立马翻身跃下,飞掠到荀容身边,一把将她护入怀中,替她挡去直射的阳光。

  天地间像刹那静了下来一般,只有漫天风雪,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宋临阁伸手为荀容戴好面纱,呼吸急促间,耳垂已尽染绯红,荀容一双眼眸清清冷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多谢了,只是……还不撒手?”

  宋临阁身子一颤,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撒手转过去,心跳如雷间,却是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呼之欲出,又无从捕捉,那些能串起来的东西叫他冥思苦想,在风雪中微微蹙了眉头。

  一转眼便到了荀容和皇后约定的日期,皇后去普华寺上香祈福,支开婢女,进了后院厢房,见到的人自然是褚怀了。

  他望向她的目光果然不再是仇深似海,而变回了从前的情意绵绵,迎上去的皇后鼻头一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多久他没有这样看过她了,她深爱的四王爷又回来了,荀容果然本事滔天,没有骗她!

  而另一头的王府里,宋临阁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小黑屋,思前想后,终是按紧腰间剑,几个飞身,消失在了院子中。

  这是他第一次“擅离职守”,但他心里隐隐不安,多年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东西如果再不解开,恐怕就来不及了……

  (七)

  皇后失踪了。

  从普华寺回宫后一切如常,甚至还陪皇上用了膳,却在沐浴的水池里消失了。

  是真真正正地消失。

  伺候她沐浴的宫女不过出去取个玉勺,转头回来就看见,缭绕的水雾间,皇后的身影越发缥缈,似起了一阵白烟,等到宫女奔上前一看时,水池里已经空空如也,皇后不知所踪!

  整个皇宫顿时一片大乱,更有宫女侍从私下议论,皇后平素吃斋念佛,又刚从普华寺回来,此番莫不是羽化登仙了?

  所有人中,唯独在宫中阁楼调查完卷宗,收到消息的宋临阁,出来时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

  皇后被调包了!

  他撞见过荀容玩这种障眼法,以骨头混合凝露鱼胶,雕成的小猫,栩栩如生,还会喵喵叫,却被荀容随手掷入了药炉里,白烟腾起后,转眼化得干干净净。

  他有理由相信,皇后失踪一案也是此等原理,水池里应该是荀容雕成的“假皇后”,她不是无缘无故地失踪,而是悄无声息地在水中化开,化成了一阵白烟,彻底散去。

  也许真皇后在普华寺就已经被调包了,对,就是普华寺里,皇后与四王爷褚怀约见的那间禅房!

  所有线索贯穿起来,一切浮出水面,他终于知道荀容的目的了!

  她是回来复仇的!

  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普华寺,宋临阁一间间禅房找去,心急如焚,却始终没有找到皇后的踪影,他心头狂跳,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中了荀容的圈套!

  王府,人一定早已转移到了王府,所谓的障眼法是故意要让他识穿的,不过是想让他中计,拖延搜救的时间!

  来不及多想,宋临阁一马当先,侍卫队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留在普华寺搜寻,一路跟着宋临阁前往王府。

  时间刻不容缓,侍卫队被宋临阁远远甩在身后,他快马加鞭,率先赶到了王府,也不再隐瞒,亮出腰牌,径直朝荀容居住的后院走去,却在门口迎面撞上了抱着古琴,正要出府的荀容。

  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湖边抚琴!

  宋临阁心绪激荡,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谁了!”

  荀容“哦”了一声,看向宋临阁,神色如常,仿佛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

  “这一切都要从那个叫夷香的宫廷琴师说起,当年允帝将他赐给了四王爷,他被强扭入府后,宁死不从,九死一生地从王府逃脱,行踪却被皇后派去的杀手率先找到,被乱剑刺死在了屋中。四王爷赶去时,只剩一片废墟,他连夷香的尸骨都未捞到一块,悲恸欲绝,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场,与皇后彻底决裂……”

  宋临阁这段日子用尽所有人脉,暗中调查,终是找到了当年参与行动的其中一个杀手,从他口中得知了两年前那桩机秘任务。

  “但其实没有人知道,那琴师当时已有一个未婚妻,而你口口声声说的先夫,正是逝世于两年前,那个最擅长弹奏《拂香》的宫廷琴师……”

  声音戛然而止,宋临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在荀容冷如幽潭的面色中,一点点倒了下去。

  “你太吵了,我要和夷香去湖边抚琴了,抚最后一曲……”

  斗篷扬起,女子的身影缥缈远去,宋临阁不甘地睁着眼,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亦成了他失去意识前望到的最后一眼。

  如果没记错,今天刚好是她毒性发作的又一个周期,她有没有服下新的药?

  (八)

  大风猎猎,白雪纷飞,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哀婉的曲子在空中飘荡着,像在诉说一个情深不悔的故事。

  宋临阁带着侍卫队赶来时,那曲《拂香》已经奏到尾声。

  风雪中那道背影,伶仃而单薄,散下的长发还像两年前一样漆黑如墨,透着主人家遗立于世的孤傲。

  宋临阁的声音在发颤:“我该叫你荀容,还是……夷香?”

  “她”到底还是没能对他下狠手,只将他弄晕而已,但他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完,他其实真正想要说的是,真相根本不是表面显露的那样!

  他越查越心惊,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中……

  他一醒来就跟赶来的侍卫队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没能找到皇后以及四王爷的踪影,只怕找到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他们的下落只有一手操纵这场局的荀容知道―

  哦,不,确切地说,是扮成荀容的夷香知道!

  “我查过你的卷宗,你来自沅水一带,是白巫族的后代,白巫族最擅长一些稀奇古怪的巫术。我派去沅水查探的人飞鸽回报,两年前有男子抱着死去的未婚妻去求老族长,同老族长达成了秘密交易,与其交换了雕骨的本事,尔后改头换面,背着一架古琴来到了都城,开始自己的复仇计划……”

  种种怪异叫宋临阁不得不怀疑,“荀容”平日罩在斗篷里,看不出身形,但那夜“她”在寿宴上抚琴,脱了斗篷,着一袭月白素衣,他才陡然发现,“她”竟是极高极瘦,甚至与他不相上下,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有这样高,疑窦就此种下……

  后来他百般试探,更是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他不动声色,直到那日湖边抚琴,大风吹开了“她”的面纱,他跃下树护在“她”身前,不经意触到了“她”的前胸,他心跳如雷,转过身时却有什么在脑海一闪而过,一个大胆的猜想浮出水面……

  虽然“她”极清瘦,但总归是个女子,即便不甚丰满,但胸口也不可能平成那样,再联系起平时的细微末节,种种迹象全都表明,“她”不是个女子,至少不是个正常的女子。那么,“她”究竟是谁呢?为什么褚怀一见到“她”就激动不已,说“她”虽然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夷香,但“她”身上却有夷香的气息……

  “我顺着所有线索查下去,发现当年那群杀手完成任务后,直接撤退,根本没有放火烧毁一切。但四王爷赶过去时,面对的却是一地废墟,尸骨都未捞到一块,这说明,在杀手撤退后,有人放了把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那么是谁呢?是谁一把大火将竹屋烧了,毁尸灭迹?是谁在那场追杀中,瞒天过海地活了下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和我的猜测越发吻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是因为两年前,死了的人不是夷香,而是荀容,你才是真正的夷香,你没有死!”

  “砰”的一声,弦断音止,抚琴的背影一震,缓缓回过头来,依旧是清清冷冷的一双眸,面纱却被唇角溢出的鲜血一点点染红。

  宋临阁大惊,泛着泪光奔上前:“你果然没有服新的药,你大仇已报,生无可恋,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是不是?”

  “荀容”抬手止住了宋临阁的脚步,“她”笑得虚弱,将断了弦的琴抱进怀中,眷恋地一寸一寸轻抚着,声若梦呓:

  “你真的好吵,为什么要来打搅我和夷香最后的时光……”

  直到这个时候,他仍不肯相信她死了,仍要装作她还在的样子,他宁愿两年前死的是自己,而他的荀容还在,他就是“她”,那个会蜷在他脚边,安安静静听他抚琴的荀容―

  他此生唯一深爱的女子。

  (九)

  夷香时常会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在宫宴上抚琴,叫四王爷褚怀看上,囚入府中,那么一切会不会不同?

  但答案他永远都无法知晓,他只能在无边清寒的夜晚,抱紧怀中的古琴,一寸一寸地摩挲着。

  那把古琴,那把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当年从王府九死一生地逃脱后,他和等候在外头的荀容会合,开始亡命天涯。

  他们没日没夜地逃,逃到最后以为终于摆脱了,便隐姓埋名,在竹林安家,过了一段粗茶淡饭,却无比快乐的生活。

  但山雨欲来风满楼,就在那一天,皇后派的杀手找到了他们,追到竹林,发生了叫他至死也难以忘却的一幕。

  荀容把他打晕,换上了他的衣裳,把他推入了竹屋的地下酒窖,一片混乱中,那群杀手赶到,看到的就是荀容抱起琴,想要跃窗逃跑的背影。

  他们都不知道荀容的存在,包括褚怀和皇后,夷香一直将荀容保护得很好,即使怎样都没有透露过他还有个这样的未婚妻。

  所以那群杀手根本未疑心有他,直接将扮作夷香的荀容拦截下来,乱剑刺死。

  等到清醒过来的夷香从酒窖里爬出来时,只看到了荀容惨死的模样,血肉模糊。

  杀手们即刻回去复命了,荀容用自己的性命代替了夷香,夷香再也不用担心追杀了,他可以有很长很美好的未来。

  但当时抱着荀容尸体、哭得撕心裂肺的夷香却只有恨,他恨褚怀,恨皇后,却更恨荀容―

  难道她以为,没有了她的余生,他还能美好快乐吗?

  他一把火烧了竹屋,然后抱着荀容的尸体离开,回到了生养他的家乡沅水。

  他在心中立下血誓,他要复仇,要让那些恶人得到报应。

  他找到了白巫族的老族长,用自己那把名动天下的伏羲琴做交易,换得了白巫族的雕骨禁术,从此他不能见日,只能裹紧斗篷,活在黑暗中。

  宋临阁曾问过他,他最好的作品是什么,他说有两件,一件是那把古琴,还有一件,其实不是别的,而是―

  他自己!

  他忍受换脸削骨的痛苦,将自己雕成了荀容。

  但他极高的身材无法改变,男子之躯也依旧保留,只是揽镜自照时,看着镜子里那张和荀容一模一样的脸,他会痴痴地笑,他不断对自己说,镜子里的“她”就是荀容,荀容就是“她”。

  他一直骗自己,荀容还没有死,她还活得好好的,一直陪在他身边,就像那把琴一样,日夜陪伴着他,不离不弃。

  他抱着古琴,来到陈国都城,化身神秘的雕骨师,开始处心积虑,一点点设局,一步步接近仇人,以“荀容”的身份,替“先夫夷香”报仇!

  所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除了唯一的意外―

  皇后安插在他身边的暗卫宋临阁。

  他曾想过大事一了,就解决宋临阁的性命,但竟下不了手。

  那个善良而正直的带刀侍卫,每次在树上都偷偷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

  他心中好笑,抚出的琴音却是饱含唏嘘。

  他提醒过宋临阁,不要喜欢上自己,他是不会喜欢他的。事实上,宋临阁不是不要喜欢他,而是根本不能喜欢他!

  因为他是个男人!

  即使一直欺骗自己,但他心里清楚,他的荀容再也回不来了,不管他怎样扮作她,那个安静地听他抚琴的女子都永远回不来了,留下的只是他这具为复仇而活,苟延残喘的躯壳。

  所以在湖边抚琴时,风吹衣袂,长发撩动,他望向宋临阁的那一眼里,有不解,有怜悯,但更多的,却是……叹息。

  中了他巫术的褚怀神志不清,被他的说辞彻底蛊惑,他说,他做的那个“夷香”还不完善,要想“夷香”真正复活,需用―

  另一个人的命来换。

  这另一条命用谁的,自然不用他多点拨。

  不久就到了皇后和他约定的日期,褚怀按照他的指示,等在了普华寺的禅房里,见到了满心欢喜的皇后。

  这场局到这里,终于能够收网伏诛!

  褚怀把昏迷的皇后带到了他身前,他眸如寒冰,将皇后泼醒,被堵住嘴的皇后吓得脸色惨白,呜呜直叫。

  他把刀子递给早已丧失理智的褚怀,看着他上前。他裹着斗篷,抱着古琴,站在黑暗中,笑得残忍而快意。

  “夷香,你看到了吗?他们在自相残杀呢,害死你的那个皇后,要被她最爱的人亲手杀掉呢,夷香你看见了吗?”

  他抚摸着古琴,恍惚间又把自己当成了“荀容”,痴痴问着。

  天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为让她泉下安息,不再孤单寂寞。

  因为那些曾害过她的人,都会下去陪她,一个也不会少!

  包括现在冷宫中,那两位曾在宫宴上帮褚怀开口,要求陛下将他赐给褚怀的冯贵人、李贵人!

  他走出地下密室,将门彻底锁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里面的褚怀在发疯,他们将在这个谁也找不到的密室里,自相残杀,自生自灭。

  一个被爱人亲手杀掉,一个疯癫冲血而死,相拥而亡。

  多好,他抱着古琴,喃喃着,只觉自己当真善良,至少让一对“有情人”能一起下地狱。

  (十)

  夷香是死在宋临阁面前的,他搂住古琴,眸光涣散,唇边却含着笑,带着无尽的解脱。

  白雪纷飞的天地间,宋临阁嘶声恸哭,多年来第一次有种失去的感觉。

  他失去了“荀容”,还是“夷香”?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失去了那个在烛火摇曳间,眉眼淡淡,理所当然地说着“我为什么要对你笑”的人。

  眼高于顶的他对宫廷众人向来不屑一顾,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遇到了值得他敬佩的人,虽然只有数月相处,却好像多年老友一般。他失去了知己,也失去了唯一想要了解的人。

  他想,这大概将会是他此后许多年,甚至一辈子都解不开的一个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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