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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黎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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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云间楼,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里,李白和荀青听着外面扩散的喧嚣,余悸未消。

  他们根本没有顺着通风管道爬多远,在逃出一段距离之后,就跳了下来,混进人潮里想要跑路。可云间楼的前后门竟然已经被封了,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往上躲。

  一片昏暗中,李白听到荀青剧烈的喘息,余悸未消。

  想到他刚刚奋不顾身来救自己的样子,他就顿时一阵感激,用力的拍了一下荀青的肩膀:“多谢你啊。”

  荀青眼惭愧的摇头。

  他倒是宁愿李白骂他两句,心里还能舒服一点。

  但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去喘息了,远处再次有脚步声响起。

  李白和他对视了一眼,再次开始了逃亡。

  诺大的云间楼,此刻依旧沉浸在混乱的余波中,走廊上杯盘狼藉,还有不少珍贵的酒器随地丢弃,让李白大感可惜。

  如果非要让他找这里的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酒真的很不错。

  但除此之外,根本一无是处。

  看似金碧辉煌,实际上却除了堆砌金银之外毫无任何的亮点,处处奢华的陈设除了铜臭之外根本就什么都凸显不出来。

  尤其是它经营者的糟糕品位已经渗入到了每一个部位,到处都是巨大的落地铜镜,映照着每个人的面孔,折射出的光就变得缤纷七彩。

  就好像随时随地都打算欣赏自己的面孔一样,弄的人烦不胜烦。

  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喜欢卢道玄那个老头儿的工坊。每一处死物中都透露出生机的美感,所有的机关都像是被雕琢出魂魄一样,活灵活现。就连工坊本身每时每刻也都处于变化之中,仿佛有无穷尽的模样,恰如这一座长安。

  但如今,他和荀青越是前行,就越是感觉到不对。

  彼此相顾时,难掩困惑和愕然。

  因为他们兜兜转转,所见到的东西竟然完全一样,不论怎么走路,到最后竟然都只是徘徊在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破碎的酒杯,李白已经看到第三次了!

  “幻术!”

  李白压低了声音,环顾着周围那些浮夸的铜镜时,终于恍然大悟。

  就好像在云中荒漠中常常出现的海市蜃楼,还有荒凉古城中让人无法走出的鬼打墙一样。整个云间楼,所有的铜镜,竟然都是幻术的支点!

  除非将所有的铜镜破坏,否则他们这些不知诀窍的外来者根本就走不出去,只能像是网中的鱼一样,一点点的被束缚在其中。

  可此刻再发出响动,也根本来不及全部弄碎,也只能吸引到那些搜查者的注意!

  当他们再一次来到一条死胡同的时候,周围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喂!你去搜那边,我去搜这边!都仔细一点!”

  有人高声下令,然后低沉的脚步就向着此处走来,一间房一间房的仔细翻找。

  荀青的脸色惨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安心。”

  李白挡在他的前面,依旧平静的安慰他:“大不了我带着你一路冲出去……他们拦不住我。”

  荀青黯然颔首。

  他见识过李白的剑术,不怀疑他的能力。

  只不过,到时候恐怕取证的希望就彻底报销了。如果让季献有了准备,恐怕再难抓住他的马脚。

  又给他搞砸了!

  好不容易抓住季献那个混账的马脚,好不容易能够给那个孩子报仇,结果又给他搞砸了!就好像从小到大他搞砸的所有事情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

  他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白了。

  “这一次搞砸了,下一次就要注意,人生在世总要搞砸一点事情,所以哪怕搞砸了也没关系。”

  李白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个少年的神情如此平静,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荀青低下头,已经快忍不住哭出来。

  可在这里的不止是朋友,还有他的敌人,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在那些家伙面前落泪,就算是死……

  就在脚步声不断迫近的时候白,李白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细碎声音。

  有一扇紧闭的门忽然开了,阴暗之中,有人向着他们招手。

  “这边……”

  来不及细想,李白抓住荀青,冲进门后。

  门刚刚关上,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迅速的接近。

  “这个地方怎么还开过?不是废弃很久了么?”

  巡查的护卫戒备起来:“喂,里面有人么!”

  寂静里,却有一连串锁链摩擦的清脆声音响起。

  在黑暗的房间里,那个蜷缩的人影活动了一下手脚,拖曳着铁链,声音稚嫩又轻柔:“六哥,我在里面……能放我出去了么?”

  门开了一隙。

  外面,拔剑的护卫警戒的看向里面,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杂物间,还有角落中那个被关起来的孩子。

  门后,藏身的李白下意识的捂住荀青的嘴,甚至听见了他心脏狂跳的声音。

  “是你小子?”

  护卫看清了之后,冷笑了一声:“得罪了嬷嬷,你好好呆着吧,等嬷嬷气消了再说……有没有听见什么人过去?”

  “没有。”那个孩子摇头,“我一直在睡觉。”

  “切。”

  护卫甩手关上了门,不快的远去了。

  死寂里,李白长出了一口气,稍微松懈了一些。

  只感觉手中一沉,才发现,荀青这个不争气的家伙,竟然晕了过去?

  被吓得。

  别说他,李白自己都余惊未定。

  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孩子要帮他们?

  仿佛察觉到李白锐利的视线,昏暗中,那个带着镣铐的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抬头,向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沉默片刻之后,忽然轻声问:

  “是荀青哥哥么?”

  李白皱眉,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荀青的旧识,把那个晕厥的家伙扛起来,低声问:“你们认识?”

  “以前我们经常在道玄公的府上见面。”那个少年撑起身体,摸索着,抱起琵琶走进了两步:“他怎么了?”

  “呃,大概……是被你吓晕了吧?”

  李白挠头,又是掐人中,又是奋力摇晃。

  过了好久,荀青才回过气儿来。

  脸色苍白,想要惊叫。

  被李白眼疾手快的捂住嘴。

  借着微光,他看清了眼前的少年,瞪大眼睛。

  “你,你真的是黎乡?”

  荀青认出了这个身世可怜的遗民稚子:“等等,你怎么在这儿?刚刚不是我看错?”

  看到那孩子手脚上的镣铐,还有布衣下面的手腕上的淤青,顿时脸色铁青:“谁打的?你叔叔那个狗东西?”

  黎乡微微的缩了一下手,“我想要跑出去,被嬷嬷发现了。”

  “你缺钱可以找我啊,找道玄公啊,他肯定不会放任不管。”荀青恼怒的问:“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黎乡沉默了很久,低下头:“是我叔叔赌光了钱,把我抵押在这里……”

  “那个王八蛋!”荀青大怒。

  李白――也一阵呆滞: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为了一点钱,出卖至亲命,把自己的侄儿卖进魔窟里!

  “别怕,我这就带你走。”荀青低头,奋力的扯着地上的锁链。

  眼看他拽了半天无济于事的样子,李白摇头,伸手拔剑,铁光一闪而过,缠在少年手腕上的枷锁便无声而断。

  原本他还做好了少年吓一跳的准备。

  可是却没想到,剑刃紧贴着手腕这么扫过去,黎乡竟然茫然不觉,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他凑近了,才看清楚,少年空洞的眼瞳。

  一片苍白。

  这个孩子,是个盲人……

  “这位先生,请问怎么称呼?”黎乡疑惑的侧耳向这边来。

  “李白。”

  “那么,多谢李白先生。”

  那少年俯身,端正的行礼,一丝不苟,比荀青那个家伙只会哭喊的样子强了不知道多少。小小年纪,竟然就像大人一样成熟了。

  再加上那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想象不到,究竟吃过多少苦头。

  李白摇头,无声轻叹。

  “李白先生你和荀青哥哥怎么会来这里?”

  黎乡好奇的问,“是来救我的么?”

  荀青顿时一滞,臊的脸红。

  “抱歉,我也不知道你被卖到这里,我们来这儿,原本是想调查季献那个狗东西的,没想到差点被抓。这次没你的话,我们就惨了。”

  “哪里的话,两位也救了我啊。”

  黎乡满不在乎的摇头,抱着自己的琵琶,轻盈的笑容满是庆幸和感激,“我还以为我会被饿死在这里呢。”

  “都差不多。”荀青沮丧摇头:“现在门都被封了,还有幻术,我们也逃不出去了,还连累了你,如果被他们知道你帮了我们,一定……”

  会死。

  只是想到这样的结局,他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还连累了李白和黎乡……

  “别怕,还没到灰心丧气的时候呢。”

  李白笑起来,拍了拍他和黎乡的肩膀,郑重的说:“放心吧,你们一定不会有事。”

  那个少年抱着自己的剑,嘴角的草根微微挑起,回眸向他们保证:“我会保护你们的!”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

  他都不会让无辜者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我知道一条或许能出去的路。”

  寂静里,黎乡抱着自己的琵琶,怯生生的说:“还可以走暗门,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进去。”

  两人愕然。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瞎子,所以做事情的时候从来不瞒我。可我耳朵很灵,都能听得清。”黎乡苦涩的摇头:“原本我是想从暗门跑的,可是我没有眼睛,只能藏在车里混出去,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抓到了。”

  “就算是有暗门,找不到也没用。”李白叹息:“外面现在全都是幻术,根本……”

  他还没说完,愣在了原地。

  呆滞的看向眼前的孩子。

  幻术?

  天底下,还有什么幻术,骗得过一个盲人呢?

  倘若从一开始就看不见的话,那怎么可能被眼前的东西所欺骗?

  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低头,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孩子,难以克制自己的惊喜。

  许久,蹲下身,认真的问:“你不害怕么?万一出了什么闪失的话……”

  “再可怕,也比不上被锁在这里当一辈子奴隶了。”

  黎乡摇头,“况且,李白先生不是说要保护我们么?我不会害怕。”

  “那么,可以请你为我引路么,黎乡?”

  李白郑重的伸手,按着这个孩子的肩膀:“赌上我的命,向你保证――你一定能够自由!”

  寂静里,那盲眼的孩子愣了许久,感受到肩膀上手掌的热度,用力点头。

  “嗯!”

  李白从来没想过,幻术破解起来竟然能这么简单。

  原本他们不论如何都走不出的铜镜迷宫,在黎乡的摸索和带领之下,左拐右拐,轻松无比的走了出来。

  甚至得益与他敏锐的听觉,他们一路上竟然根本就没有碰到几个阻拦者。

  有的时候人还没有走过来,还在两条走廊之外,就已经被黎乡所察觉,带着他们躲进了房间和门后。

  偶尔有两个绕不过去的,也被李白装作醉酒的客人瞬间击倒,然后荀青麻溜的往嘴里塞上抹布捆起来,丢进其他空房间里。

  很快,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面前的一度墙壁,再无一物。

  “走错了?”李白皱眉。

  “没有,就在这里。”黎乡伸手,摸索着墙壁:“这里应该有一个暗门才对,可是我不知道在哪里。”

  “等一下,这个样式的暗门,我看看,应该是这里?”

  荀青挽起袖子凑上去,摸索了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了一扇巨大的铜镜前面,伸手敲了敲,便传来了空洞的声音。

  等他抓住了蜡烛架用力下压时,便有一阵低沉的摩擦声从铜镜之后响起。巨大的铜镜竟然整个翻转了过来,露出背后幽暗的走廊。

  一阵阵风从黑暗中吹来,令李白眼前一亮,他已经听到了其中遥远的回音。

  “荀青,干得好!”

  李白拍着他的肩膀,向内部探看,发现暗门之后的通道竟然宽敞的让人吃惊,足够三人并行。

  而且,往前走了一截之后,才发现,空间也大的不可思议,竟然隐隐通向了云间楼的各个要害。

  甚至,深入地下!

  越是向下,空间就越是庞大,看到人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就越来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庞大的机关和零件。

  就好像,穿行在一架巨大的机器中一样。

  在李白计算过高度之后,才发现他们已经渐渐的穿过了长安的表层,进入了它的‘内侧’!

  “那个家伙竟然连坊市的机关传动层都敢挖!”

  荀青的脸色铁青:“这完全是在拿着长乐坊的所有人的命在开玩笑!”

  如果说长安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机关的话,那么坊市便是它身上一个个巨大的模块。同这古老的都城相比,一切机关师的作品都渺小如尘埃。

  维护长安的运转是每一个机关师义不容辞的义务,同时,保护它免受破坏也是在成为机关师第一天就要写入机关师一生的职责。

  只可惜,长安的存在太过于庞大和古老了,庞大到这么多年以来,无数机关师费尽心思的探索也不过是将它解明了十之一二。古老到就算是最早的记载,也未曾揭开这一座城市的神秘面纱。

  在经历了无数惨痛的教训之后,机关师们发现,长安并不需要他们维持和保护。因为不论遭遇什么样的灾害,长安都会依旧存在下去,永不动摇。遭遇毁灭的不过是他们这群擅自想要开掘出古老黑暗的探索者而已……

  久而久之,甚至出现了名为‘地下世界’的禁忌。

  哪怕荀青知道,季献这么做也损伤不了长安的九牛一毛,可如果稍有差池的话,整个长乐坊恐怕都会受到波及。

  作为一个经历过大崩落的受害者,他打心底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

  更何况,这么做的,同样是经历过大崩落之惨痛的季献!

  “那个混账东西!”

  他咬着牙,正要痛斥,却听见了身旁盲人少年黎乡的困惑呢喃:“好臭的味道……”

  不知何时,脚下的触感也不再是坚实的钢铁,而是变得柔软起来,像是土壤。

  一片昏暗中,远方吹来了带着阵阵诡异臭味的风,风里夹杂着树叶摇晃一般的声音,令他难以置信。

  倘若闭上眼睛的话,他甚至觉得自己忽然来到了一片农田之中。

  可在头顶若有若无的微光照耀下。

  这个宽阔的地下空间里,竟然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都已经被种满了密密麻麻的作物。一阵微风吹来,便有潮音版的沙沙声响起。

  无数色泽妖艳的花朵随风舞动着,阵阵起伏,宛如海洋。

  一阵阵诡异的臭味扩散。

  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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