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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春跽坐于树下,看着觋人唱招魂歌,围着一紧坍塌的篝火余烬一圈又一圈,志得意满。
所唱虽只是恐吓魂魄在东南西北天上地下都不可去,但觋人的想象力非凡,唱词绝无重复,计春听得津津有味。
他的异母弟弟计信在他身后,坐在被篝火照不到的树干阴影背后,举起酒爵对计春道:
“兄长,此刻美好,酒半醺,月半弯,花半开,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此刻的圆满?”
计春抬头看月,那一夜彭氏新妇羞涩的笑时,那含羞的眼正如此刻弯月般妩媚。
“一生中能与此刻媲美的,也许只有新婚之夜彭氏的美吧!”他想。
在父亲的恣意挥洒和喜怒无常的权威面前,计春时刻保持着战战兢兢的谨慎,心存卑谦地面对父亲时而如春风般慈祥、时而如怒火燎原毁灭一切的意志,无论善恶。
他恨父亲,纵然在父亲手中,计族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这个一生冷落他母亲的人如今已经追随母亲的脚步而去,静静躺在屋内的木板上。
但这丝毫不能消减他心中的恨。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卑谦——不,是卑贱,他已经卑贱地等得太久,久到只记得恨,却忘了因何而恨。
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在他问小五为何总是能打到比旁人多得多的猎物时,跪伏在他脚下的奴隶的回答是,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等待猎物从他的视线经过。
他也一样,他有足够耐心等,便如入口的酒,带着酸涩的辣在口中乱窜,肆意折磨着口腹,但只需呲牙轻嘶,酒浆终究会化成一种淋漓快意,让他从生活的拉扯与纷扰中解脱出来,到达人生的酣畅处。
一如现在。
他先等来的是寒子唯一的儿子寒布,寒布对他说,寒子正在天邑商朝拜商王,因此寒子的诏书要稍晚一些才能来。
寒布在屋内对老族尹的尸身凝视许久,甚是伤感,又对计春说,这些年计族随寒子征战,寒子绝不会忘。
这让计春颇为感怀。
寒布出了屋便要离开,计春再三挽留而不可得,只索罢了。
他母亲出自寒氏,他相信仅凭这一点,就足够得到寒子的信任,而寒布的态度更让他坚信。
果然,他前日得到寒子的回信,同意他成为计族新一任族尹,还说寒布将带着他的诏书前来昭告全族,奉立计春。
计春一饮而尽,将酒爵放在身侧,计信屈膝前行,替他斟满酒,又慢慢退回阴影之中。
计春很满意。
这些年计信就是这样对父亲的,很得父亲欢心,一度让计春害怕担忧,以为父亲的宠爱会因此转移。
但这一刻,计春明白了父亲欢心的原因,很享受。
一个上位者的手下需要做事的能人,但同样需要计信这样的逢迎,方可感受到身处高位的云淡风轻。
“兄长,那日寒布盯着老族尹看了很久,是不是看上什么了?”
计春刚为寒布的久立于父亲遗体前而感怀,听计信如此说,微微皱眉:“父亲身上,只那几条绿松石和海珠做的项链,虽价值不菲,但寒氏家大业大,怎么看上这个?”
“是、是、是!”计信点头不迭,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我看那日寒布盯着族尹的面具和胸前的铜盘看了很久……”
“不会!”计春微微摆手,贵人语迟,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缓而不失权威,以符合即将到来的族尹身份:
“我已经在博姑新铸了面具与护心镜,若非父亲坚持,我怎么会用有眼洞这种早已弃绝不用的款式盖在他老人家面上?怎么会用那样残破的铜盘用来护心?”
计信勾着身子称是,身形在树影中显得更加渺小暗淡。
“确定寒布明早能来?”计春淡淡问道。
“确定!”计信恰到好处的卑谦,一如他曾在父亲面前一样:
“我们的人已经迎到了寒布,明日一早会准时赶到,他带了寒子的诏书来。明日起,兄长就正式是我计氏的族尹了!”
计信话语中的欣喜让他很舒服。
如今花只半开,而花期已定,便是明晨!
不管怎样,从明天起,他就是计氏的族尹了,作为寒氏的附庸,计族将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强大!
他看向父亲所在,那间有着厚实土墙的尖顶屋子,从身侧拿起刚被计信斟满的酒爵,对着屋门,对着屋门内死去的父亲遥遥致敬:
“请相信我,父亲,我会做得更好的,比你更好!”
计春仰头饮尽,任轻涩微辣在舌间肆虐,这一刻,计春很奇怪地发现自己心中并无恨意。
屋内,光头和小五抬着棺盖朝门撞去,门板受力不住,喀嚓一声四分五裂开,树下跽坐的计春眼睁睁看着门炸开,看着光头当先冲了出来,抓住一名觋人的脖颈,双手一错,觋人脖子“咔嚓”一声轻响,已经被光头拧断。
小五顺手抄起大弓随后出门,对着一个没反应过来,仍张嘴举手僵立当场的觋人就是一箭。
觋人的手慢慢放落,捂在喉间,嘴唇扯动几下,仆倒在地。
计春虽是半醺,反应却快,见从门破到光头、小五二人冲出来,倏忽间外面就死了二人,当即扔下酒爵起身,抽出腰间短剑,迎着光头一阵劈砍,光头仓皇躲过,差点跌倒,无比狼狈。
“光头,我父平日对你不薄,你怎敢……?”
短剑映着火,闪耀着噬人的光。
光头脚步微微退了一步,打断计春的话,冷哼:“好不好,你说了不算!”
计春感到愤怒。
这些奴隶平日受尽父亲的恩惠,居然敢毁坏父亲棺木,明日寒布来,族人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种场面,他身为新任族尹,该如何交待?
计春怒不可遏,再次冲上前,朝着光头劈头盖脸劈砍。
计春酒已半醺,短剑挥舞得毫无章法,只是乱砍,光头觑个空子,冲上去便是一拳直冲计春面门,计春脚步侧滑,躲过头面,却没能躲开光头的这直来直去的一拳,被光头打中右肩,登时废了一条胳膊,抓不稳剑,哐啷掉地。
只论拳脚,计春终不能敌,只几下被光头踢中胯下。
计春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光头欺近俯身,掐住计春脖子,计春死挣不脱,脸涨得通红,在几乎要窒息之前,他奋起余力,抬腿踢在光头的裆下。
光头吃痛,双手护着下身,屈膝弯腰呼痛不止。
计春从光头身下挣脱,返身在火堆中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棍,朝光头挥舞而来,光头不敢近身,让计春一时占尽上风。
“来啊!”
计春迹近疯狂,右手脱臼,软绵绵垂着,左手将手中木棍舞得虎虎生风,火星四溅,一棍扫中光头的后背,将他打翻在地。
计春看着地上的光头,觉得身体充满力量。
“来啊!”
他一步步走近,示威般对着光头怒吼。
小五一箭一个,三箭过后,整个坪场上只剩下计春将光头逼在一角。
见光头吃亏,小五反手抽出一支箭,搭上就射。
这一箭正中计春咽喉。
计春喉头一痛,看了一眼插入喉头只余尾羽的箭矢,松开木棍,左手缓缓捋过尾羽,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小五。
血涌向口中,计春想死得尊严,抿嘴压住。
然而压不住,一丝血从计春嘴角溢出,然后是一股,又一股……
脚底发软,再支撑不住身子,计春软软倒下,瞪眼看着天上斜斜挂着的弯月。
月半弯。
酒半酣。
花已半开。
而我却永远等不到明晨的花期了……
光头艰难爬起,拾起计春掉下的短剑插在腰间,对死不瞑目的计春踢了一脚,不想却扯动胯下的伤,下身的痛不能揉,他忍痛冲回屋内,将门边的包袱套在后背,对芷道:“我们走,快!”
等光头转身出门,却见小五正朝计春的尸身走去,喝道:“快走!”
“我得收回箭矢。一支箭便是一条命,少不得!”小五却不忙:
“何况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了,族中其他人都在村邑中,就是马上得信赶来也要不少时间。”
光头叔气急,指着身后:“你要箭,屋里还有!”
小五强笑:“早说呀!”抬步便往屋里走去。
小五善射,从小没少见血,但却是第一次杀人,一旦松懈,才发现手在发抖,脚下也软绵绵的,只能强笑着掩饰心底的虚弱。
小五进屋拿起箭箙背上,临走时,月光斜射,正照在老族尹脸上,小五情不自禁多看了老族尹一眼,光头叔又催:“快走!”
小五似是受什么吸引,盯着老族尹的脸不放。
光头见他死死盯着族尹,顺手把盖在老族尹脸上的面具取下来塞到小五的怀里,想了想又把尸身胸前的残破圆盘也塞了进去。
月光下,没了面具的老族长脸色灰败,整个人都是枯的,小五手颤了一下,喃喃道:
“原来死人是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