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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知青饭庄

　　 知青饭庄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位于光明大街北头的知青饭庄终于开业了。

　　在我们这个北方城市里，饭店开业是最令人高兴的事了，每个收到请柬的人都会感到那一顿美餐的诱惑。知青饭庄共有四百多个餐位，加上三楼的夜总会，也算个不小的酒店了。遵照出资者刘富康的旨意，店名找了我们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书法家题写，还请了不少省市领导题了词。在确定邀请参加者的名单时，刘富康费了不少脑筋，党政、企业的领导都有，其中就包括市里分管外资企业的副市长赵继红。

　　现在，刘富康已经实现了他的农村包围城市的目标，日前买下了具有６０多年历史的机车工厂，与美国一家企业合资成通达空调器股份有限公司，他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机车工厂是拥有近万人的大厂，刘富康动用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资金还把在刘庄的几家企业卖掉又在银行贷了款才买下了它。由于机车工厂具有光荣的革命传统，许多老工人都参加过当年反帝反殖民地统治的运动，解放这个城市的时候，为了将一个完好无损的工厂交到人民**的手里，还付出过生命的代价。现在竟然让一个农村个体企业主买了去，一时在心理上还难以接受。几个参加过声援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的老工人躺在病床上请人向市里写了信，要求**不要把厂子卖掉，更不能让美帝国主义合了资。

　　老工人们的信最后转到了分管外资企业的副市长赵继红手里，赵副市长看着老工人们情真意切的信，还流了泪。他是革命者的后代，老工人的心情他更容易理解。但是，机车工厂自国内淘汰蒸汽机车转产拖拉机后，就一直没能翻过身来，连年亏损，目前已经资不抵债，成了市里的一大包袱。机车工厂历史太悠久了，光退休工人就两千多人，市财政又怎能养得起？公开招标拍卖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看着近万名工人失业吧？刘富康以最高的标底一举中标，这些资金可以养活多少退休工人？又可以安排多少待岗工人？合资企业搞成了，又可以安排多少工人？又可以为国家创多少利税？赵副市长为了做好这些老工人的思想工作，亲自到他们家或者医院里看望了他们，在随行者介绍了他也是老革命的后代时，老工人们才含泪表示接受这个现实。

　　刘富康为了这个机车工厂可谓动用了血本，尽管在刘庄的企业现在只剩下一个禽蛋养殖基地和一套小洋楼，但是他不后悔，自他开始创业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把自己的目标定在在刘庄飞黄腾达。他喜欢城市，城市对他有着巨大的诱惑，如今终于如愿以偿的他使这个城市又多了名居民。

　　知青饭庄的开业典礼是在早晨九点正式开始的，请了军区歌舞团的军乐队，请了小姐时装表演队，还请了省市各新闻单位的记者。当然，踩响用的气球也是少不了的，刘富康一气买了一千多个气球，昨晚十多个服务员几乎吹肿了嘴才把它们吹起来。

　　仪式自然要由宫小军主持，刘富康只负责讲讲话。

　　宫小军这天看不出有多么兴奋，除了胸前的那朵红花外浑身上下毫无生气可言，与筹建知青饭庄时相比，他沉稳了许多，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由此看来，经历了太多的感情和事业上的磨难，宫小军终于成熟了。

　　李东方和宫小兰也来了，只是敏没来参加开业典礼，尽管刘富康也邀请了她，而且宫小军也希望她能来看一看。赵副市长从小车上下来的时候，还问上前迎接的宫小军，敏呢？她为什么没来？知青联谊会还准备让负责筹建呢。将来就把联谊会的办公地点放在知青饭庄行不行？

　　宫小军没说行还是不行，但刘富康满口答应下来，并说一切办公费用由知青饭庄承担。

　　仪式进行得热烈而紧凑，随着一千多个气球叭叭地踩响，来宾们便走到餐桌前完成了他们此行的主要任务。赵副市长没有留下来吃饭，他说他还有个外事活动等着他去参加。刘富康敬了几杯酒后也离去了，因为中美合资通达空调器股份有限公司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办。直到下午四点多，最后一个来宾才一口醉话地离开了知青饭庄，这时，宫小军已经快累趴下了。

　　刘富康是晚上九点多才返回知青饭庄的，因为他有十分重要的事必须与宫小军谈。他走进二楼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宫小军已经躺在沙发上呼呼地打着呼噜进入了梦乡。

　　刘富康站在沙发旁，几次想叫醒宫小军却没有，因为他知道，为了这个知青饭庄，宫小军已经倾其所能，筋疲力尽了。但是，他又不能不把宫小军叫醒，这件重要的事情之所以拖到今天才对宫小军说，是他没勇气对宫小军说。

　　刘富康让敏和宫小军办这个知青饭庄是为了敏，无论是宫小军还是敏都很清楚，但是有个人心里更清楚，那就是刘富康的新妻赵娅茹。刘富康心里也清楚，对这事谁心里清楚都无关紧要，赵娅茹可千万别清楚，现在的问题是，赵娅茹心里比谁更清楚。

　　赵娅茹是在一个星期前的晚上向刘富康提出知青饭庄问题的，那时他们住在我们城市唯一的一个五星级酒店里，刘富康的心情极好，在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爬进赵娅茹的被窝里时还萌生过一次夫妻生活的念头。刘富康的心情之所以这般好，是因为这天白天，刘富康刚刚挫败所有竞争对手，将机车工厂划归了自己名下，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大企业家。

　　“富康，”赵娅茹拿掉刘富康放在她胸膛上的手，说，“你的心思还在这里呀？”

　　刘富康愣了愣，说：“娅茹，我不是忙吗？你意为买机车工厂是买条鲤鱼呵，咱想买就可以随随便便地买？”

　　赵娅茹听后笑了笑，说：“我说的不是机车工厂的事。”

　　刘富康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除了机车工厂外还有什么事，就问：“哪是什么事？”

　　赵娅茹坐起来，看着刘富康，说：“刘富康，你别意为你现在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你干的好事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原配是不是？姜还是老的辣是不是？你现在旧情复发了是不是？你对我怎么不这么大方？你怎么不也送给我个饭店？”

　　刘富康顿时明白了，赵娅茹又在为知青饭庄的事吃味了。本来，他拖上宫小军，认为有宫小军当挡箭牌也就应付过去了，没想到赵娅茹的智商这么高，一眼就看穿了。

　　“知青饭庄和敏没关系，”刘富康自然不能改口，就继续编造他认为能过关的谎言，“是宫小军......”

　　“富康，你脑子有问题是不是？我没说和敏有关系呀，你怎么会扯起她来？你是不打自招吧？”赵娅茹说，说着眼圈竟然开始红了起来。

　　刘富康差点自己打自己两巴掌，这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起初，刘富康办这个知青饭庄确实是为了敏，因为敏毕竟在他心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而且她生活的艰难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但是后来渐渐地就不全是为了敏了，自从他萌生了到这个城市里来扎根的念头后，他已经把知青饭庄当作一个小小的根据地了。那么现在，机车工厂买到手，知青饭庄又变得不重要了。

　　刘富康最怕赵娅茹哭，她一哭往往收不住尾，如果不能及时扎住，哭起来就像六月的连阴雨，没个完。

　　“娅茹，你喜欢干饭店我也给你开个。”刘富康说。

　　赵娅茹听到这话后没说话，只是抬起头来冲刘富康笑了笑。

　　刘富康看到赵娅茹的笑蓦地吓了一跳，因为他还从没见过她哭着笑，这绝对不正常，就像下着雨还出着太阳一样。

　　“娅茹，你？”刘富康一时手足无措了。

　　“我？我怎么？”赵娅茹再次笑了笑，眼泪也再次扑簌溯地掉下来，说。

　　刘富康这时差点哭了，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能让她不哭或者不笑，也或者只哭不笑，再或者只笑不哭。

　　赵娅茹其实只想哭不想笑，但刘富康的话语又不能不叫她发笑。知青饭庄和敏没关系？那么哪来的也给我开个饭店？这不明明有关系吗？自从刘富康把他和敏的儿子刘建国送进了贵族学校，自从这个叫敏的女人回了刘庄一趟，自从这个知青饭庄开始筹建，赵娅茹心里就不是滋味。这也不能怪她，世上所有的女人当发现她的丈夫与前妻有了交往而这种交往越来越频繁时都不能不这样，要不然就不是女人了。刘富康对敏有着深厚的感情，赵娅茹是清楚的，就像她对与刘富康结婚之前的那个男人也有着感情一样。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她当初之所以与农民企业家刘富康结婚，不能不说是他的财富吸引了她。同样，她也明白，刘富康之所以与她结婚，是因为她是城市人的缘故，而且是个面容姣好的城市人的缘故。如果不及时制止他的这种感情发展，或许有一天她就会失去他，也就是失去财富。况且现在，刘富康已经来到这个城市，离敏更近了。

　　其实，赵娅茹多虑了。刘富康尽管想帮敏一下，并没像赵娅茹想象得那么复杂，他对敏的帮助也不能说高尚得完美无缺，很大程度上还是自己的虚荣心在作怪。他认为，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是世界最大的谎言，我过得比你好才是真谛。他将刘建国送进贵族学校是因为他和赵娅茹生的孩子刘一丛子是个女儿。刘富康事业要有人继承，刘建国不成材由谁来继承？

　　看着眼前又哭又笑的赵娅茹，刘富康真担心她的神经出了问题。这时，他想到，帮敏可以有多种形式，比方偷偷地给她点钱什么的，何必非要叫她开个知青饭庄？至于宫小军，本来他们之间就没什么关系，宫小军之所以对知青饭庄感兴趣不就是为了个钱字吗？给他个三万两万的，不就可以了却这份账吗？再说，赵娅茹也不是一般的城市女人呵，她和赵继红副市长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关系，不能因小失大呵。刘富康决定，收回知青饭庄，交由赵娅茹管理，分别付给敏和宫小军三万元劳务费，一切就都解决了。如果宫小军不满意，可以提高价钱，这个时候家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问题的。

　　安抚好了赵娅茹，刘富康才发现向宫小军张这个口是难为情的。宫小军对知青饭庄抱了这么大的希望，而且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心血，怎么好说不让他干了就让他干了呢？他之所以等到知青饭庄开业了再向他说这件事，是想让宫小军过把经理瘾呵。如果不是赵娅茹催得紧，他原想再让他干上一个月两个月的，找个其他理由总比这个理由强呵。

　　刘富康坐在宫小军的老板椅里抽了第二只烟的时候，宫小军就醒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刘富康，说：“刘总，你来了？”

　　“小军呵，”刘富康从老板椅里站起来，递给宫小军一支烟，说，“这些日子把你累坏了。”

　　宫小军接过烟，点上猛吸一口，说：“说不累那是假的，可一看这饭庄就不觉得累了。”

　　刘富康沉默了片刻，又抬头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才说：“小军，有个事想跟商量商量，你可要理解我呵。”

　　宫小军不明其意，吸口烟，看着刘富康没说话。他想，刘富康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对他如此客气了？

　　“这知青饭庄我想......”刘富康说了半句没再说下去，而是停下来看着宫小军的表情。

　　宫小军马上意识到这个饭庄他干不成了，尽管刘富康的“想收回来”的话没有说出来。随着知青饭庄开业的临近，宫小军就越来越感到知青饭庄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他常常想，天上掉馅饼的事自古到今还没发生过，怎么会在他身上发生？刘富康为了敏把这个饭庄交给他的理由太不堪一击了。他有知青饭庄发生变故的预感，但他又不愿相信这个预感，而且他认为即使发生变故也不会这么快。但是现在，他的预感应验了，只是来得太快了些。

　　“刘总，”宫小军在沙发上坐下，摸了下嘴巴，说，“你有话就直说吧，请相信我的承受能力。”

　　刘富康向宫小军陈述为什么要收回知青饭庄的理由的过程中，他越说越觉得心虚，越觉得无地自容，因为面容紧张的他发现，宫小军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的每一句话好像宫小军早都想到了一样。

　　“小军，希望你和敏能理解我。”刘富康按了下脑门，低下去来看着老板台上折射出的自己的影子，说。

　　宫小军的眼睛一亮是在看到刘富康低下头的一刹那。他突然发现，人的地位的高低并不完全取决于你拥有多少金钱。

　　“刘总，”宫小军神态自如地盯着刘富康，说，“你过奖了，这里面没有理解不理解的问题。这个时候，我倒十分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个实践的机会，我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而现在我失去了这个机会又使我回到了生活的真实。你记得〈国际歌〉有这么句歌词吗？”

　　刘富康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宫小军，说：“小军，什么歌词？”

　　宫小军从沙发站起来，高唱道：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

　　“小军，你怎么了？”刘富康看到有热泪涌出宫小军的眼眶，顿时紧张起来，说。

　　宫小军笑了，就像那个晚上赵娅茹哭着哭着笑了一样。

　　“刘总，你放心，我很正常。”宫小军擦了下眼眶，从腰上取下经理室的钥匙，放在老板台上，说，“咱们再见了。”

　　刘富康上前拦住要往外走的宫小军，说：“小军，你先别走。”

　　宫小军将已经迈出门口的右脚收回来，说：“刘总还有什么吩咐？”

　　刘富康折回老板台前，拿起手提包，从中掏出两叠各三万人民币钞票，说：“这样六万块钱是你和敏的劳务费，请收下。”

　　宫小军看了眼这厚厚的两叠钞票，摆摆手，说：“刘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太小瞧我和敏了。”

　　刘富康怔了下，说：“小军，你和敏现在都需要钱，你是不是嫌少？我可以再增加。”

　　宫小军哈哈大笑道：“刘总，是的，我和敏现在都很贫穷，但只有在一穷二白的时候才会感到金钱并不比一切都重要。”

　　刘富康显然没听懂宫小军的话，他长叹一口气，说：“小军，你？”

　　宫小军不得不做出解释，说：“比方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