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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歌合集 楚惜刀 18188 2022-05-05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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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留醉见断魂和花非花聊得投契,以为这事便这样揭过,一颗心刚刚放下,谁知花非花突然又道:“胭脂妹子来了很久,莫非真不想出来与我一见?”

  江留醉一惊,心想胭脂怎会在此。断魂道:“果然瞒不过你,这归魂宫药味实在太浓。”江留醉听得一头雾水,鼻子稍嗅了嗅,才发觉因药物摆放不同,药香亦各有层次。想来花非花是因药香有阻,察觉有人在侧,再一推算猜出是胭脂。

  胭脂晏笑现身,朝花非花行礼道:“我只待跟江大哥说一句话便走,花姐姐,叨扰了。”言毕盈盈看向江留醉。江留醉瞥了花非花一眼,朝胭脂走去。

  胭脂纤手靠在唇边,凑向江留醉细细低语了一句,江留醉身形顿滞。胭脂朝花非花一笑,转身往洞外走去。江留醉话也不说,甚至一眼都未望向花非花,径直跟了胭脂离开。断魂一言不发,盯紧花非花看。

  花非花咬紧了牙,微笑对断魂道:“非花忽然想饮茶,师兄可有兴趣奉陪?”断魂深深看她一眼,“如此甚好,请。”走进内洞前,花非花终于忍不住略略偏了偏头,朝洞外看去,那里早已无半个人影。

  “想知道身世,就跟我走。”

  就是这一句话,让江留醉无声息地离开花非花。他是不该隐瞒她的,但此刻竟不想让她知道。连他都害怕听到的真相,不想花非花看到他的无措。是的,他心乱,隐隐猜到的谜底会不会变成事实,他没有把握。

  离开归魂宫的路颇为怪异,他们先是沿崖边的缆索而上,斜刺里爬了十余丈后落到另一个岩洞中,再穿过那个岩洞,走到山路上。归魂峰上树木成林,比起另外两处可谓茂盛,这路更不好走,随时要应付迎面而来的枝丫和无路可通的密林。一路翻山越岭,江留醉茫然地跟在胭脂身后一句话不说,像个没影子的鬼魂,心里空荡荡的晃悠着。

  胭脂显然没意识到他内心的慌乱与挣扎,她宁愿相信他一开始就愿跟她走,而不是靠那句话背后的胁迫与利诱。她的心渐渐温润愉快起来,走路爬山姿态翩然若飞,如不是江留醉心不在焉,定可发觉她像一只快乐的百灵在山间起舞。

  “对了,这颗解药你先吃了。”胭脂拿出一颗销筋挫骨丹的解药,关切地望了江留醉。江留醉心想,花非花早已治得七七八八,但不忍拂她之意,丢在嘴里咽下。胭脂松了口气,含笑与他并排走着。

  她回眸偷看他一眼,一抹隐忧从他眼角滑出,胭脂不以为然地想,等他知道一切,将会遗忘所有不快,意气风发地感谢冥冥中上天的安排。想到此处,她的嘴角满意地留下一朵微笑,顺手折了节树枝在手中缠绕,把千回百转的心事藏在手心。

  “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走了大半时辰,江留醉眼见前路遥遥,忍不住问道。

  胭脂想,一辈子这样走下去该多好,笑笑道:“带你去看一个人。”

  又行了一阵,来到一处寸草不生的绝岭,格外清冷寂寞。江留醉只觉寒气袭人,紧了紧衣衫,突然看到一个荒冢孤零零在前方立着。四周光秃秃的,它便如一块石头,看不出一丝曾有人活过的气息。那下面躺着的躯壳早是累累白骨,无人问津。

  一刹那间,江留醉惊疑地想到了柴青凤的墓,为什么看来与他相关的人,都已离去?一个个不解的谜,唯有从黄土中探询答案。他想开口,却如被缝紧了嘴,说不出话。

  “这里面躺的是当今贵太妃,可惜再无人记得她曾经的荣耀。”

  贵太妃……先帝的妃子?江留醉疑惑地想,这与他何干?他松了口气,或者,这不是他的亲人,不过是可能知道他身世的人罢了。

  “天泰爷当年在处州曾娶过一位许氏,后来为了金家的富贵,谎称没有成亲,这才顺当地娶了金要儿。”江留醉见胭脂直呼太后名讳,眉头一皱,听她继续说道,“可等天泰爷称帝后,金后想要一房专宠便没那么容易。皇帝从处州老家接回了许氏,封为贵妃,还派了专人护卫。”

  说到此处,胭脂莫测高深地一笑,“你猜,那位武功极高的侍卫大人,是谁?”江留醉犹自惊疑,胭脂已替他答道,“便是当时大内第一好手,冷剑生。”江留醉嘘了口气,他以为是师父仙灵子,冷剑生嘛,总是他生命之外的人。

  胭脂见他不在意,悠悠笑道:“看来他们师徒俩找你的麻烦还不够。”江留醉哼了一声,道:“究竟他们为何跟我过不去?”胭脂摇头,“他们绝不敢对你下手,不过是想引出你师父,彻底查清你的底细。”

  “我无父无母,有何底细好查?”

  “唉,”胭脂拍他的手,像猫儿逗弄老鼠,“我说了大半天的故事,你不想再听下去?”

  江留醉有点头疼,不觉想到仙灵谷里的许伯、许婶,为什么偏偏和天泰帝的贵妃一个姓氏?不得不让他疑神疑鬼。他很想告诉胭脂,不必说了,他不想听,但心中的好奇依然压倒担忧。

  真相即使鲜血淋漓,却令人不生迷惑,一直以来,他盼的就是解开谜团的这一刻。

  胭脂见他安静下来,笑吟吟地说道:“金皇后不是个好惹的主,几次找许贵妃的麻烦,都被冷剑生挡了回去。于是收买冷剑生,就成了一着必走的棋。”

  “据说冷剑生人品颇差。”

  “你认定他会被收买?”胭脂摇头,“这人有一点好,会选主子。当时他选中了天泰帝,一时倒没背叛。直到……”

  她停下来,望住江留醉,像是等他接话,江留醉不吭声,胭脂也不急,故意道:“就要说到你身上了,怎么还不爱听?”

  “要说便直说。”

  “你别生气,我最怕见你生气。说到哪儿了,对,冷剑生本来一心护着贵妃,直到他发现,暗中保护贵妃的那个人,武功犹在他之上。”

  “暗中保护……”江留醉不由念道,心里一抽紧。

  “不错,正是你师父仙灵子。当时,他尚有另外一个名字。”

  江留醉不愿在胭脂面前暴露心绪,故作镇定道:“后来呢?”

  “冷剑生量窄气小,无意中跟仙灵子一交手,吃了暗亏,从此一心想赢过他。”胭脂呵呵笑道,“谁知这桩事叫雍穆王给打听到了,自然如获至宝,一面在天泰帝跟前挑唆贵妃与人有染,一面故意放话说天泰帝不放心冷剑生,才暗命仙灵子保护,令冷剑生对仙灵子恨之入骨,自然愿意为金后效命。”

  “皇帝的耳根子,怕没这么软吧?”

  胭脂正色道:“你错了,天下帝王最易生猜忌之心。许贵妃当即被贬冷宫,好在当时她已有身孕,皇帝才没把她贬为庶人。”

  江留醉苦笑,贵妃、庶人,名分很重要么?对一个失去丈夫宠爱的女人而言,到哪里都是凄凉。那个可怜的孩子难道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灵萦鉴说,我知道你的身世。冷剑生拍出一掌,把他震了半死。百姓会逼你做官,胭脂肯定地说。

  耳中鸣叫着各种声音,他忽然觉得,他不是他了。

  他不再是江留醉了。

  他是一个别人都知道他是谁,偏偏自己茫然无知的人。父母、兄弟,虚幻地出现,来得没征兆,一下子扼紧他的喉咙,他似乎被五花大绑在祭坛上,头脑手脚由不得他做主。

  江留醉很想丢开这一切,不再找什么真相,过回从前的逍遥日子。

  胭脂见他流露惶恐不安的神色,两手无意识地揉搓衣角,突然为他心疼。她伸手搭在他肩头,想给他些安慰,怎奈江留醉心乱如麻,根本无法体会她的好意。

  “你别怕。”胭脂软语安慰,“这个故事虽悲了些,结局却是好的。”

  江留醉勉强笑道:“愿闻其详。”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走开,走开。

  “那孩子如期降临。冷剑生奉了金皇后的命令,要杀死那孩子,他知道必有一场恶战,这是他期盼的一战。于是他放了一把火,逼仙灵子现身。”胭脂不动声色地叙述,江留醉仿佛见到漫天大火,毕毕剥剥的夺去人最后的期望。

  “可惜,许贵妃一心求死,把孩子托付给仙灵子后,自愿撞到冷剑生的剑上。而你,就被你师父带出了皇宫,躲避金氏追杀活到如今。冷剑生为免金皇后怪罪,找了个婴儿尸首代替,佯称你已死了。过不多久他也辞去官职,隐退江湖。”

  江留醉听得麻木,苦笑道:“这个天大的秘密,你又如何得知?”他只想找些话说,把自己从真相的泥沼里拉出来。还不如不知道,不如,不知道。

  他是皇子。他怎么可能是皇子,公孙飘剑一语成谶。这是他从来没想过,也不想有的身份。他曾经一心想弄清身世,找到亲生父母,如今明白了,却如一个醒不了的梦,反让人更迷惑狂乱。娘被陷害含冤求死,爹高高在上不可仰视。他到底是谁?依然不得解。

  “冷剑生跟我师父是多年知交。”胭脂说完,立即添了一句,“他对你并无仇恨,不过一直不甘心败在你师父手上。说起来,这个墓是当年他有心,收了你娘的骸骨火化了,才移到此处。”

  江留醉的心一抽一抽,呼吸亦觉艰难,一腔泪水就要决堤涌出。他用力憋住,强笑道:“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是啊,不够好。”胭脂赔笑道,头转向一边,默默地想,你活着,这便够了。

  两人静默,中间一尺之距似有千里之遥,隔着凝重如山的空气。胭脂吸了口气,笑道:“你若想报仇,即便是杀死太后,也是举手之劳。”凑近江留醉,一字一句道,“不仅如此,这世间欠你的,你都能一件件取回来!”

  是么?江留醉绝望地想,不可能了。世间不能还他父母,还他一生。他抬起失神的双眼,对胭脂道:“你走吧。让我静静。”

  胭脂有满腹天下大计想与他商量,死者已矣,在她眼里未来才是唯一值得考虑。她不能体会,为什么他知晓身世后不是狂喜而是忧郁,换作其他有雄心之人,得知有问鼎天下的尊贵身份,恨不得马上放手一搏。

  但他不是。她想他是。如今事已至此,只能依了他,指望他能跳出世俗恩怨的藩篱,指望男儿的豪情终可胜过无用的怀念。胭脂留他呆坐墓前,悄然走开。

  江留醉忽然想笑。

  他痴痴傻傻无声地笑着,直到笑出了泪,泪水顺着面颊淌进嘴里,咸咸苦苦的滋味提醒他真实辛酸的人生。他想到郦伊杰,这突如其来的身份枷锁,一如郦伊杰的命数怪圈,重重套在身上不得喘息。他终能完全体会那沉重的眼神。

  师父,从头至尾他知悉一切,却不肯透露一言,究竟为了什么。既尽心保护娘亲,为什么不能护她周全?江留醉心灰意冷地想,为什么师父要救他的命,不如一起去了,胜过他一个人独活。

  他终于放声大哭,肆意地让泪水横流。太多为什么,无从追问,无从结果。他终于知道,一辈子的洒脱是难以达到的境界。在背负命运狞笑着压来的包袱后,他找不到从前的逍遥心态。

  此时的他极度想念花非花。有她在旁,或许,他不会如此悲伤。

  胭脂走了一步便回头。那一刻,悟到她与江留醉之间仍有不可跨越的距离。无论如何,只有一步之遥,她不甘地想,倾尽她的心应该能换回他的心。她全力想得到的,没有人能阻拦。

  她坚定地跨出步去,感到会有呼风唤雨的一日。前路正如这脚下的山,由她控制。

  直跪到仿佛地老天荒那么久。

  江留醉站起身,酸麻的腿一如他怅惘的心,不知该往何处去。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他无话可说。他隐隐间后悔曾出谷寻找师父,如果没有陷入失银案,就不会认得什么灵山三魂,不会听胭脂说这难以接受的真相。他将在仙灵谷终老,安乐地度过一生。

  即使,错过花非花也罢。他越想越心灰意冷。他这不幸的身份,带给他人的只有更多不幸。如今他能怎么办?找太后报仇?罢了。归魂宫、仙灵谷,他竟无可去之地。这天地虽大,一时间,让他找什么地方痛哭一场,大醉一场?

  不远处等候着的胭脂亦是心情跌宕,倚了块巨石陷入沉思。

  失魂去了京城。她怔忪地想,他竟大难不死。她初听到断魂对花非花那样说,真是震惊莫名,她绝没想到失魂有余生的可能。那是灵山大师亲配的玉线沁香,无药可救,她的种种犹豫不忍都在这无可转圜的毒药面前化做了决绝。

  可是,他居然生还了,且生龙活虎地去了她最终所图之地——京城!不可测的变数即将展开,她所剩的时机不多了。哥哥到底不帮她,她不无灰心。世人皆道她有个好哥哥,她却自小看得透彻,这世上可信的唯有自己。哥哥可以为她去拼命,却绝不在乎她到底想要什么,想去做什么,想成为什么。他要她活着,仅此而已。他分明早知道她杀不了失魂,事发之前不提醒,事发之后不补救,一任失魂脱困而出,他才在花非花面前说出一切。花非花是谁?不过是从未谋面的师妹,而她处心积虑要对付失魂,他从无一丝援手。

  在哥哥心中,师门重于家门,她到今日方知。原以为他会一贯冷血旁观。他是想还师门恩情,还是对失魂有了兴趣?无论怎样,她不信断魂对他师父和师兄有感情。她太明白他的冷酷。她宁愿失魂是她哥哥,有极端的爱才会极端的恨,乃至想杀了失魂,只因得不到他和灵山大师的丝毫关注。可这个冷漠的亲哥哥啊,比岩石更缺乏人的热度,人情冷暖天伦之爱,他竟是一点兴趣也无。

  她遥望江留醉痛苦的身影,感觉那是她最大的期冀和牵挂。她开始明白他的心酸与怅惘。他想象的生活和实际不一样,正如同她,唯一幸运的是她醒悟得早。命运欠他们的,终于到偿还之时,她恨恨地想,只要江留醉肯与她联手,翻天覆地将这江山改头换面又有何难。

  唯我独尊,将过往所有的轻视踩在脚下,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报复。

  江留醉总算起身了。她连忙迎上去,却见他茫然地走过她,步履踉跄冲山下走。那神情如冤魂赶着投胎,并无活人气息。她吓了一跳,追在后面,方欲伸手,被江留醉一掌挥出拍开。

  胭脂不甘,高声喝道:“你这算什么?不知所谓,非男儿气概!”江留醉冷冷回望她一眼,又继续前行。

  胭脂愣住,江留醉一向嘻哈惯了,从不对人假以颜色,此刻的冷面并非作伪,乃是发自于心的漠然。她无计可施,狠下心戳指点向他后背,江留醉一动不动,任由她下手,颓然倒地。胭脂一把扶住他,心生怜惜,叹道:“你既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把一切交给我吧。”

  江留醉失神地望着天空,胭脂拿出一只竹哨,呜呜吹响。不多时,她身边纵出几个身影,恭敬地接住江留醉,取了一副竹担架将他抬下了山。

  正午的阳光打在岩壁上,折射进白花花的光,花非花和断魂面对面坐在石桌旁。

  玉石杯里汤色明嫩,清香扑鼻。断魂品了一口茶,沉思道:“这茶味甚怪,又有几分熟悉。”花非花道:“随手摘的叶子,师兄小时可养过蚕?”断魂道:“桑芽茶?”花非花道:“是去年的旧茶了。”断魂道:“你久不居此,不知道今年的新茶,有没有空采摘?”

  花非花道:“你知我很久不在?”断魂道:“灵山一草一木,我了然于心。伤情在此处住了不少时日,我便知你不在。”花非花心不在焉,捧了茶若有所思。

  断魂取出一件物事放在石桌上,含笑不语。花非花看了便愣住,“我做的竹蜻蜓……”她拾起那用刀削得歪歪斜斜的竹蜻蜓,想起从前。

  四岁那年她拜在灵山大师门下,当时师父五十岁,塞外魔境一役令他受了重伤。她机缘凑巧,救了师父一命,在杭州花家的废弃小屋里,她叩了三个响头,从此开始了身为归魂的宿命。

  灵山大师虽非寻常人,受此重挫也不免意志消沉。花非花年幼,想不出什么安慰的法子,就削了一只竹蜻蜓给师父。她仅仅在师父门下侍奉了六年。这六年间,花家少了一个没人关切的小丫头,据说是去了岭南的外婆家。

  宝靖十一年,灵山大师久病缠绵郁结难消,终于撒手西归。这个竹蜻蜓,成为她唯一送给师父的礼物。她来往灵山、杭州和江湖,在哪里都是过客,若说心之归宿,灵山比花家更似她的家。

  花非花摸着竹蜻蜓光滑莹碧的纹理,想象师父曾千百遍抚摸它,那是她牵挂灵山最大的理由。

  “师父曾对我说,”断魂的眼中浮起一抹伤感,“和他性格最像的是我,他想达到的境界是师兄那样,而他最疼爱的人是你。”

  花非花忍不住泪往上涌,眼眶中星泪闪烁。她别过头去,笑道:“师兄妹相聚,非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断魂点头,“我怕今后没有机会。”花非花吸了口气,道:“出了归魂宫,你我为了胭脂仍会敌对,是么?”

  断魂浮上淡然的微笑,道:“我新做了个暗器,有个好听的名,叫‘观火’。”

  花非花叹气,“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去断魂宫。”

  望了那茶,露出罕见的笑容,如雨后彩虹绚烂。

  “偶尔来喝杯茶,我倒不介意。告辞。”断魂一振衣衫,朝洞外走去,轩昂背影令花非花几有错觉,仿佛看到师父重生。

  她低下头,凝视碧绿的茶水,喃喃道:“师父,我该如何是好?”

  我该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江留醉也在反复问自己。胭脂只是阻了他行动,意识尚清醒,这令他更受煎熬。他目光落在胭脂的身上,袅袅婷婷,看似柔弱却自有一种坚韧,令人感受到她强大的决心。探监时曾让他不解的话,终于全部揭晓谜底,当时的暗示此刻赫然惊心。他完全明白她想做什么,那正是他和他身边的人不愿看到的。

  江留醉力图冲破穴道,无论如何,即使再想不通前途何在,他也不愿沦落到任人摆布。他从小所练的宝相神功有一式名曰“蓄劲”,积溪流汇川河,最终可将点滴内息流动全数归结成一股势如破竹的劲道,打通禁制了的穴道。

  江留醉暗忖,巳时属阳时为火,丹田较易积聚真气,气血循经流注足太阴脾经,只须一点点搬运体内剩余的真气,集中冲破脾经五腧穴:隐白、大都、太白、商丘、阴陵泉,即可事半功倍,促使全身气血运行,直至解开胭脂所下的禁制。他依法施为,缓缓催动真气运行十二周天,正待集中攻破要穴,却见胭脂忽然停了下来。

  胭脂命人放下江留醉,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叫手下几人前去寻水。她和江留醉隔了一丈远,两人默不作声僵持着。

  江留醉暗中捏诀,摆了一个打坐调气的姿势。他的姿势颇为隐秘,借助身体的倾斜,一样可以调理气息。胭脂没有看出,等手下取了水来,她先浅啜了两口,看了江留醉一眼,走过去,俯下身把水递到江留醉唇边。

  江留醉木然转过头去。胭脂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我是为你好。”顿了顿又道,“你心里想什么就说,憋坏了身子,我没归魂花姐姐的好本事,治不了你的病。”江留醉听了,越发气闷。胭脂看在眼里,故意道:“你想由着性子也成,总得有气力吧?先喝了水再说。”

  江留醉想了想,低头饮了。胭脂嫣然一笑,用袖子帮他擦去嘴边水渍。江留醉眉一蹙,她说道:“你若长在宫里,从小被人伺候惯了,便不会不自在。”江留醉嗤笑了一声,终于开口说话:“别说了。我对富贵荣华没兴趣。”

  胭脂正容道:“你只想到富贵荣华?天下之大,这万里江山,可成就的岂是一句富贵荣华?”江留醉抬头看她。胭脂的眼神如一条缠绵盘绕的青蛇,绿油油幽邃不见底。他打了个寒战,就从那口深井里看出了熊熊烧着的燎原之火,而他是那火上不经烤的一袭湿衣。

  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问:“你若是我,会如何?”

  胭脂一声娇笑,玉容花般在枝头绽开,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称帝。”

  江留醉猛然一惊,又一想,他不该吃惊,这是胭脂会有的野心。可惜她不是男儿身。他苦笑,“做皇帝有什么好?”胭脂微笑道:“等你登上龙位,安享万民朝拜,你便知那妙处是说不出的好。”

  江留醉心跳加速。那种僭越之事从前想都不敢,被胭脂一勾,埋在心底的欲念浮光尘滓般泛起。倘若我是皇帝倘若我是。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他忽然就笑起来。胭脂沉浸在同样的痴梦里,见他笑了,道:“你可动心?”

  江留醉笑着点头,“我在想,若真做了皇帝,万事都没了盼头,实在乏味之极!”胭脂一怔。江留醉瞥她一眼,轻松自若道:“我是扶不起的阿斗,你死心吧!”胭脂咬咬唇,冷哼一声,收拾了水袋,站起身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到时就知道,身处庙堂之上,更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江留醉随即黯然。他知道胭脂说的是实话。最让他害怕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世人都知晓这身份时该如何自处,他的家人朋友又会如何待他。江留醉忽然想到仙灵谷里的众人。师父隐瞒了那么久,是不想他直面这骨肉分离的事实,还是不想他陷入宫廷的腥风血雨?三个义弟又会如何对他?除夕夜他们四人在密室中看到的名字,是否与他的身世仍有牵连?至于龙佑帝,那个高高在上可能是他亲兄弟的帝王,又能否承认他是骨肉之亲的事实……

  未来太多不可知,他苦笑地看见内心。已知的一切都不可怕,怕的是这些不确定,亲情友情一瞬间悉数全变。唯一不怕的,是他一念想到花非花,心就安定下来。她待他看似忽冷忽热,可他渐渐看得分明,不管他是帝王乞丐,她是不会变的。

  这时,江留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高声叫胭脂。她以为他心回意转,笑吟吟候在他身旁。江留醉坐直了身,直截了当道:“我若起事,成算有几?”胭脂眉间喜悦,仔细看了他一阵,方道:“五五之数。”江留醉道:“等有八成,再来找我。”说罢,往担架上躺下。

  胭脂歪了头一想,又道:“若是失魂死了,早有八成机会,可惜。”江留醉心想,这就是天意,他笑嘻嘻仰头道:“对了,你怕不怕他报仇?”胭脂轻轻淡淡道:“他就算活着,也比死人多不了一口气,我怕他作甚?”话这样说,她没了谈笑的心,走慢了几步,一个人落到后面,兀自想着心事。

  江留醉原想问胭脂究竟涉入失银案有多深,到底有哪些人相助。可无意的一句话竟引出胭脂的不安,他暗骂自己沉不住气。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再等,这漫漫山路实在宛如地狱黄泉,对他是巨大的煎熬。

  气息运转。宝相神功储满的精元此刻如将滚的水蓄势待发,江留醉导引真气一一流转几处要穴,身体渐能活动伸展。等禁制一去,他依然躺在担架上,等待时机。

  转过一个弯,山路变得愈发崎岖,抬担架的四人苦着脸,将全副气力沉在双腿上,稳步向前行。胭脂一脸不耐,用一根粗木做拐杖,拨开扑面乱舞的枝杈。

  机会来了。

  江留醉身形轻盈跃起,如蛹破茧展翅而飞,一刹那间说不出的愉悦,仿佛之前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自由。然而那痛畅淋漓之感仅一息即过,胭脂的惊呼和那四人的出手,令他陷入新的困境。

  四把刀来得极快,连绵成了刀阵,江留醉眼前一片荆棘倒刺,进身不得。好在腿虽微麻,转动倒也灵活,足尖轻点,变幻身形使出叠影幻步,让那刀光都往虚影里招呼。胭脂冷静下来,看透虚实,慢慢从靴里抽出一柄细长小剑,纤指一弹,其音清越,江留醉略一分神,她一剑破空撩来。

  剑光在刀丛中掠至,犹如群峰中突然冒出一截万仞危崖,江留醉悚然一惊,来不及取兵器,脑中不知怎地想起当日柴青山所教的太玄步法,忽然身形一晃。胭脂以为他要故伎重施,一心想分神看他重影化身,谁知他脚法一变,瞬间已在丈外。

  江留醉躲过一剑,尚未有暇庆幸,见胭脂仿若熟识,一剑往他下一个避身地刺去。另外四人见状,乘隙掩至跟前。

  江留醉突然醒悟,既能如此熟悉太玄步,那日于柴府救走灵萦鉴的必是胭脂无疑。由此推论,灵萦鉴所谓知晓他的身世,便是胭脂告诉他的这些,他早该想清前因后果。当下不及思索,进退两难间忽然触及顺手藏在袖中的“疾雨绵针”,不待那四人和胭脂近身,江留醉急忙取了出来,一拔管口,顿时漫天雨丝缠绵。

  微润的雨丝令他想到花非花,是用怎样的灵手巧思打造出这样的暗器。胭脂看出厉害,疾呼速退,那四人躲避不及,各沾了一星半点,倏地浑身彻骨奇寒,不禁拼命打起寒战,手中的刀都落了地。胭脂恨铁不成钢,挽了个剑花,待“疾雨绵针”一落地,欲再阻住江留醉去路。

  江留醉知道花非花所用的暗器绝不会致人死地,胭脂一旦悟到这点,攻势会更猛。只求蒙她一时半刻,他手中不停,于空中倒满“疾雨绵针”,牵连出一张弥天大网,把退路封了个干净。胭脂顿足止步,眼睁睁见江留醉的身影晃了几晃,消失在山石之后。

  四人寒战打完,摸了摸浑身上下,并无损伤,起先微微刺痒的肌肤只是多了看不清的红点,又不敢跟胭脂说实情,谎称心口欲呕,怕是中了毒。胭脂顿足骂道:“都是废物!还不快给我搜!”

  五人渐行渐远。

  江留醉并未走开。树丛石堆后有一汪深潭,他兀自沉在冰冷刺骨的潭水里,等胭脂搜寻而过。水上渐渐没了声息,估计胭脂走远,挨到实在挺不住,江留醉浑身发抖爬出,依了大石哀哀坐下。

  太阳一点点西斜。他不知道饥渴,不知道冷暖,脑里时而乱想些恩怨,时而空茫一片。腿压麻了也没察觉,直到一只虫子飞过,他转了一下头,觉得脖子生疼,再有意念时已站不起身。他调整内息冲开双腿经络的堵塞,扶着石头勉强站起。

  天灰透了。日子便是如此过去。如此容易过去,而又如此难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感到冬日未尽的凉意分明都渗到骨子里。天地是冷透了的,故而空中的星斗清晰得仿佛唾手可得,清高孤傲地俯视大地。江留醉仰头凝望,想,哪一颗星可以昭示他的命运呢?

  他一惊,想到执信命理的郦伊杰,苍峻的笑容里脱不开的苦涩,会是他将来的写照吗?

  茶终于凉得波澜不惊。花非花托腮的手酸乏了,便站起身走到洞口,把那杯剩茶从崖上倒下去。山间有雾气氤氲,她迷茫地站在烟雾中,天气时晴时雨由不得人。她捏着玉石杯沉思,冷不防手一松,杯子跌到地上,她措手不及,想去捡,已一溜烟滑到崖口,眼看要落下。

  花非花突然想起她是懂武功的,拔下一根发簪倏地掷出,噗的一声,发簪钉在崖边,杯子又滚了一圈撞到簪上。那力道甚是巧妙,杯子居然乖乖停住。她捡起玉石杯,嗔怪地拍打了它一下,心情忽然好多了。

  她是花非花。她笑起来,既然想他,便去寻他罢,留在他身上的万里追痕香仍有余味飘在归魂宫外。江留醉走时她悄然激射而出的追踪秘宝,在此刻犹如冥冥中牵引她的线,缠绕在她和江留醉的命运之间。

  攀上峭壁,身体轻盈如猿猴,她感叹造物弄人,幸得拜灵山大师为师,习得一身好本事。如剑自鞘中冲天而出,花非花登上绝壁顶端的一刻,完全抛下了患得患失的心。随着万里追痕香的指引,她悠然穿梭在灵山的石路草径,感觉与江留醉越来越接近。

  转过一座小山峰,她戛然止步,心头狂跳两下,瞧见胭脂和四个手下正在前方搜寻。她掩过身形,知道江留醉仍安全。候了他们走过,她方重新露面。

  然而,花非花终失去了万里追痕香的踪迹,她看见一泓碧波,深不见底,而气味就在附近消失。她料想江留醉必是借助潭水洗去了痕迹,脚步如飞,瞬间掠过深潭,往前路寻去。只是走过两个山头都不见人,江留醉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她回想来路,决定再回深潭碰碰运气。

  那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茫然呆坐的江留醉,形影相吊,一脸神伤。他衣衫尽湿,却心不在焉,木然出神想着心事。不知怎地她不愿上前打扰,便靠了一棵树静静等他。

  过了很久,他站起来,魂魄似乎回来了,仰头看天。花非花心疼地一步步走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非花……”江留醉乍见花非花,但觉这世上他已走过一遭,竟如隔世重生,似陌生似熟悉。他痴痴疑疑盯她望了半晌,笑得比哭更难看,许久,道:“我……”伸出两手向她。

  花非花走快几步,坦然握紧他的手,道:“我在这里。”

  他忽然踏实了,点点头,蓦地打了个喷嚏,像是突然卸下心防没了防护。花非花道:“这附近有一处山洞,你随我来,先把衣裳弄干。”牵起他的手,辗转寻到山洞,取了火折枯枝,让他靠近了烘烤衣裳。

  两人面对面对了火堆坐着,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都觉如此相伴真好。沉默了一阵,他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把胭脂讲述他身世始末都告诉了她,她静静听,神情并未变得凝重,江留醉略觉心安。

  江山社稷,一时离他如此之近,在述说时,江留醉忽觉天下忧欢似与他戚戚相关,才知其实听懂了胭脂的弦外之音。甚至她的想法如水漫洇过荒草,润湿了从前未曾打理过的蛮荒之地。

  “依胭脂所说,你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先帝天泰爷的嫡长子?”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花非花反而笑了,“按理皇帝之位该轮到你?”

  江留醉指了自己,道:“我,像不像?”

  “畅游五湖,比什么坐拥天下更符你。”花非花扑哧笑道,“你不是郦逊之。”

  听她一番话,他心中反而畅快了,也越发看清了所想所好。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他宁愿选择后者,宫廷的束缚必是他不能忍受。想到郦逊之眼中的不自在,他更加感觉这一刻无拘无束的自在。

  江留醉放开怀抱,笑道:“只怕逊之听你那样说,也会叫屈分辩。”

  花非花沉吟,“他不恋美色,不贪享受,又懂体察民情,天生是做官的料。若是你们俩中挑一个,他做皇帝比你更令人信服。”

  江留醉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可惜我这个江湖小混混反成了皇子,你说他会不会忌妒坏了?”

  花非花凝视他,道:“我却仍当你是个小混混。”

  “非花,谢谢你。”江留醉忽然正色道。谢谢你知我心,他在心里又加上这一句。

  她笑了笑。笑的背后其实有落寞的味道。说谢字是否太生分,还是这句话来得太迟?走近了反而更鲜明地看清距离,即使只一寸,一分分格外清晰。

  他察觉到她的淡,像缺月静静洒下的清辉,雾般朦胧弥散在两人之间。他靠近她,乌乌青丝有股暗香扑鼻,令他有熏然醉意。于是不觉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轻抚她的秀发。

  她的心受惊般地回头,待看清他的心,看清自己的安定,反明白了一种宿命。不必再逃,心事且放,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一股贴实的暖意从他掌心传来。

  两只手交缠在了一处,江留醉的心更炽热起来,走遍了千山万水,终于到人间仙境。一切事可置诸脑后,再大难关亦可视若等闲。他闭上眼,任思绪徜徉,心潮起伏。

  “看到洞外的那棵大树没有?”花非花悠悠说道。

  “嗯。”

  “如果它是释迦证悟的那株菩提,便会如何?”

  “世人将尊它拜它。”

  “可它依旧只是一株菩提树。”花非花微笑,“不管未来如何,你也永是一株寻常的树,日晒雨淋,生老病死,仅此而已。”

  江留醉凝望她,道:“好,我就做不动的树,管别人怎么看我都好。”

  “在花家,有些人当非花是疯子之女,有些人视我们母女如仇。在江湖上,说到归魂,也是正邪莫辨、善恶难分之辈。如果我没有看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恐怕很早以前就活不下去了。”花非花静静地说道。

  江留醉思及她的遭遇,越发明了自身的处境,只觉她的话令眼前海阔天空,心境比先前一人时开阔许多。尽管之后的路未必能想当然地就顺畅,但有她陪伴在身旁,他也更坚定勇敢。如此真好,望了望洞口外那株遗世独立的树,世间的风起云涌会随了时光慢慢流逝,只要牢牢坚守脚下的土地,就会得到平静与安宁。

  “那我们俩就做一对鸳鸯树,相对而望,相守终老。”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我们给郦逊之报个信如何?”花非花收回了手,低下头转了个话题。她耳上烧得艳红,虽看不清表情,江留醉知她此刻定是羞红了脸,便扯开思绪,道:“该怎么说?”

  花非花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你的身世暂不用跟他提,免他担忧,此事越少人知越好。胭脂刺杀失魂、操纵杀手须早些告他为宜,京城毕竟还有牡丹芙蓉,他知晓来龙去脉,筹措起来更爽利些。”

  江留醉点头,“我听你的。”花非花一笑,“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江留醉道:“嗯,失魂的动向也请他留意。旁人或许担心失魂会乱来,我却觉得我认识的阿离光明磊落,荣辱偕忘,不是个会轻易牵扯进江湖恩怨的人。”

  花非花眼中光芒闪烁,他的话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然而她仍是淡然一笑,道:“你打算如何?”

  “先回仙灵谷,看看阿离是不是真的去了京城。如果真是那样,恐怕我们也要赶去京城,助逊之一臂之力。”

  花非花叹息,“想不到见过断魂之后,这么快就要面对大师兄。师父说我能克制他们,可我却无一丝把握……”

  江留醉想到阿离的风采,不觉大为头痛。若阿离要对付花非花,真不知会使出何样手段。只是,江留醉总无法把传说中的杀手失魂与阿离联系起来,那个身中剧毒仍坦然而笑的男子,于他有传功之恩。

  他唯有暗自祷告,双方不要有敌对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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