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仙侠 明日歌合集

杀气

明日歌合集 楚惜刀 15314 2022-05-05 22:32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明日歌合集 三三小说网【333books.com】”查找最新章节!

  

  酉时已近,郦逊之和江留醉胡乱吃过便出了门。临行前郦逊之特地吩咐下人准备盛宴,不等雪凤凰梳洗完毕就溜出前门。

  未到十分楼情势已不对,繁华热闹之地竟宁静异常。走近了,大门紧闭,灯火全无,有几个客人在附近张望,也是一脸奇怪。

  江留醉没见着花非花,精神减了几分。忽听对面的茶坊里一个汉子喊道:“十分楼关门啦,你们回去罢!”郦逊之赶去和那人寒暄,说话时俊脸微红。朝廷命官依律不许私入青楼妓馆,但金氏子弟领头违反,御史视若无睹,日子久了习以成规。话虽如此,郦逊之初次到这种地方,又自重身份,面皮仍是薄的。

  那汉子见他一身新衣,气宇不凡,扯出一声嗤笑,“穿这么漂亮是要看花魁了?可惜小哥儿晚来一步哟,人早让金世子请走了。”一旁的茶客嘻笑着。郦逊之急问:“几时的事?”汉子瞧见他情急,又是一笑,摇头道:“急也没用,早间被八台大轿请走,这会儿,嘿嘿……”腔调里有几分暧昧。郦逊之喃喃自语,“是早上的事。”

  “咳,不瞒你说,我和你一样为瞧花魁才来。这不,早早完了工,从城西一路过来。谁知道就是没福分。我还听说,世子连老板娘一同请去!世子的胃口,哈哈!呵,不晓得十分楼以后会怎样?”旁边一人起哄插嘴道:“什么怎么样?不就是他金王府的别馆吗?”茶馆里的客人皆大笑,茶博士拎着茶壶走了神,差点把水倒到桌子上。

  江留醉站在郦逊之身后,若筠令人怜爱的神情又浮现眼前,那背后真是精明如斯的蓝飒儿?更让他担心的是花非花,到约定的时候人却没了踪影。

  郦逊之大感头疼,花魁入了金王府,想证实她的身份可谓难上加难。但瞧这古怪的情形,那女子绝非普通人物,是蓝飒儿的可能极大。

  他心里也乱,只不愿往坏处想,与江留醉挑了桌子在一边坐下。茶博士上了壶茶,两人无心去喝。江留醉一动不动望着路,苦着脸叹气道:“街上二十七人,都不是花非花。”

  郦逊之看他一眼,心中一动,按下目光道:“奇怪,若筠真是芙蓉,被金逸挑进王府去也太可笑,芙蓉怎会丢这样的脸?除非……”江留醉连声叹气,“如果蓝飒儿是芙蓉,花非花老拆她的台,她绝不会放过。别是出事了!”

  时间过得甚快,两人左等右等,只有陌生人穿梭来去,更添焦虑。胡思乱想间,眼前忽然晃出一个黄衫女子,头上编着繁复异常的小辫,大大咧咧地坐在他们身旁。她撇下郦逊之,直直地盯着江留醉,那眼神像是找他算帐,一脸怨气。

  江留醉的眼光总算从街面上收回,“姑娘是?”黄衫女子又好气又好笑,声音尖尖地叫道:“喂,江留醉,你别装得好像不认识我,我找得你好苦!”江留醉认得她便是指使他人追杀自己,要查探他武功之人,当下笑道:“姑娘,我不认得你。你怎知我的名姓?”朝郦逊之耸了耸肩。郦逊之仔细打量那女子,不像易了容,心下颇为奇怪。

  江留醉不想郦逊之担忧,脑中灵机一动,问:“是不是一位姑娘托你带口信?”黄衫女子不悦,神情顿时凶了两分,瞪着眼道:“江留醉,没几日不见就这副嘴脸,我没功夫和你瞎扯,你莫非真的不记得我?”

  江留醉仔细地打量着这女子。她容貌姣好,个头不高,因身形偏瘦并不觉矮。一双眼圆圆亮亮,有种虚张声势的凶狠,却更显得娇媚。他不知此刻她现身出来有何用意,见她一路跟到了京城,吃惊的同时添了警惕。

  郦逊之狐疑地盯着黄衫女子,她眼中的热诚一点点消退,最后化作生气,居然用手敲起江留醉的脑袋来,大声道:“你这臭小子,那时一嘴的蜜说得动听,转眼就忘了干净!是你没记性,还是薄情寡义?你……气死我了!”

  一旁的茶客不由都将目光齐齐射过来,皆是看好戏的模样,幸灾乐祸地偷笑。

  她没一丝做作,连江留醉也觉得两人本该是熟识,想到花非花至今未到,连忙朝外望去,街上依然有二十多个人影,可无论怎么看,他认识的就只有郦逊之一人。黄衫女子见状更气,高声道:“喂,我在这里,你朝街上看什么?好啊,我非要教训你不可!”

  江留醉冷然道:“姑娘,我真的不认识你。你想干什么,敬请直说。”他的脸板起来。那女子道:“你……居然说这样的话?趁这里有你的朋友,让他来做证,看看你究竟认不认得我。”

  郦逊之几乎认定江留醉必是识得她的,只是顾及他在场有些难处。他有避嫌之意,又怕江留醉尴尬,盼着花非花快来,便可拉了她到另一张桌上去。转念一想,不行,花非花若来了,江留醉更不会承认,还是干脆迟到的好。

  黄衫女子看着江留醉,吸了口很长的气,像要把一生的话都说出来,扳着手指一一数来,“腊月初三,我们俩泛舟河上,那日是我们初识之日,当时你还说我头上的小辫好看,要我日后天天都编这样的辫子给你看。”

  柔柔的语声里,江留醉的记忆于瞬间拉回到半个月前。他清楚记得,那天他所乘之船无缘无故地破了个大洞,整船的人差点淹死,幸好接近岸边,大伙手忙脚乱避过一场灾难。那天,他没见过她。

  他的脸倏地僵了,牢牢地望定这女子,果然从出谷至今所遇磨难都与她有关?

  “腊月初四,我们一起赶路,所住的那家客栈叫做源发客栈,你一定忘不了?里面的酒很有味道,我们干完了好几坛。你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说那天你特别高兴,非要多喝几杯。”

  说到那天他更忘不了,客栈的酒里有蒙汗药,若非他觉得饿,只顾着先填几口菜饱肚子,先倒下的绝不会是后来的三位贩茶商人。那天,她在何处?

  “腊月初五,我们住在一个孤身的老婆婆家里,她门前门后都是梅树,含苞待放,香气扑鼻。你摘了一小枝梅花插在我头上,说什么比花解语比玉生香,还拉我去看月亮。那夜很凉,你就脱了披风给我盖上,现下披风还在我处,你怎么就忘了?”

  那日的确是住在一个老婆婆家,可晚来并无花香也无月光,倒是蓦地里火光冲天,弄得他灰头土脸,救了老婆婆后,又把身上一大半银两都送给她。

  郦逊之听她绘声绘色描述,而江留醉一脸阴晴不定,想是有隐情。他一向不愿探人私隐,径自站起走开去付茶钱,丢下一句话给他,“你们慢慢聊,我去找花非花,回头上我家里再做计较。”郦逊之暗想,得赶紧到路上去截住花非花,同时心底却有另个念头在问,会不会多此一举?

  江留醉全身戒备地看着黄衫女子,他不想郦逊之被牵进自己的事中,这一走正合了他的心思。等郦逊之消失在街角,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黄衫女子托腮凝视他,“我要你陪我练剑。”

  “陪你练剑?”

  “不错。我知道你的‘叠影幻步’走起来很好看,不知道若是配上了‘无始无明’和‘过客’剑法,会是什么样子?”

  江留醉大为吃惊,问道:“你为何熟知我师门功夫!”他心里明白,他并没练过“过客”,那是三弟公孙飘剑一贯所使的剑法,纵然如此,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对他们的功夫如数家珍?

  等他惊奇够了,黄衫女子轻描淡写地道:“我就是知道,你若能赢过我,我就告诉你。”江留醉道:“若是我不想陪练呢?”黄衫女子斜斜地望他一眼,“好啊,那我回去找你的朋友练剑,反正也是一样。”慢悠悠站起身,并不急走。

  江留醉吃惊地按住她,道:“你再说一遍!什么朋友?”

  “嗯,”黄衫女子拖长了音,乜斜着眼望着茶坊外的夜,“让我想想……她是个很美的女子,武功也不错。你的架子既然这么大,我只好去找她。”想到花非花,江留醉的手不觉已握成了拳:“好,你要练剑,我陪你便是。我赢了,你就放了她。”

  黄衫女子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走去,江留醉忙跟上去。她左绕一圈右绕一圈,行路却极快,如风行水上瞬息无踪。江留醉不禁佩服起她的轻功,猜想她的身份来历。过了一个街角,黄衫女子的身子滑了几分,忽地溜进一条窄巷不见。江留醉心中诧异,快步追上,却见巷口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他生了警惕之心,站立原地细心地听了听,一点动静也无。

  突然,半空里飘来那黄衫女子的声音,“你找不到我了吗?”江留醉一怔,听出这声音是由“飘尘寄音”的内功心法所传出,那黄衫女子的功力的确不可小觑。

  他曾听师父说过,“传音入密”的心法共分三等,一般的内功高手修炼到一定程度,即可将声音凝成一线,以旁人觉察不出的极低音传入他人的耳鼓,是谓“蚁语传音”。蚁语传音也分高下,高明者可将声音同时送出给几人而不为旁人所知。

  比蚁语传音高一着的为“飘尘寄音”,传音者可将声音掠过重重障碍,寄往数丈开外。此法也分好几等,只有高手中的高手方能练成,其中的高明者可凭声音搜索到数里外欲寻之人,或将声音寄出数里之遥而不被身边人所知。

  最厉害的传音入密心法,则莫过于“天地同声”。据说极难练成,一旦通过此关,则天地万物之音皆可随心去听,他人若在数里之内使用蚁语传音或飘尘寄音,也可一字不漏听个清楚明白,而更高明者甚至可以中途截音,或是以隐秘之音摄人心魄,控制百畜生灵。此等境界,世间却难有人能达到了。

  江留醉练飘尘寄音已有数月,总不见成效,就懒得多练,更以为“天地同声”是师父杜撰出来吓他的。一听她的声音,知她人实际在两条街以外,想不到这黄衫女子传音的功夫竟然远胜于他。他心有不甘,出声问道:“你会飘尘寄音?你师父是什么人?”随声音来处掠过两条街,依旧不见她的身影。

  “你想问候他老人家?日后自会知道。来找我,姐姐给你糖吃。”声音又远了,飘忽来去,时东时西,说完两句再无声息。好在江留醉曾练过这门功夫,当下快步移到北面另一条街上,低低地哼了一声,将一根手指朝着一扇门指了过去。

  “哎呀!”黄衫女子叫了一声,很快又是一片寂静。江留醉朗声道:“你不用装神弄鬼,出来说话。”过了片刻,黄衫女子笑道:“我偏爱装神弄鬼,有本事就逼我出来。刚才那招是云行风的‘穿金指’,你怎会认识那个老头子?为何不用你师父教的武功?”

  “你认识穿金指?”江留醉曾有机缘得大侠云行风传授这门功夫,造诣已不一般,此时顺手使了出来,没细想是否是师父所授。那女子回道:“是呀,云行风云大侠的成名绝技,总该多少晓得。我连你的绝招不都一清二楚?你认输罢。”

  语音未毕,江留醉忽地指向西南方的一棵合抱大树,厉声道:“出来!”指力过处,老树上“噗”地被穿出一个小洞,直通树后。

  黄衫女子尖叫一声,一块黄衫破裂,从树旁飞舞出来。她身形如梭,嗖地窜出,当头一掌朝江留醉打去。她在风中飘飘然无所依托,掌力来势却极猛,至刚至强,不像女子所为。江留醉惊讶于她内力之强,溜溜转开尺许避其锋芒。正待再用“穿金指”时,黄衫女子娇喝一声道:“用你师父教的功夫!”忽然双手开合,慢慢悠悠地竟使出一套江留醉极为熟悉的掌法。

  但见她双掌过处,空中似仍留有掌痕,一招数式之后,掌痕如河似带,划出一道道曼妙的弧迹。江留醉虽不大会这门功夫,却从小看二弟南无情练这“佛音掌”到大。他使起这套佛音掌来,比黄衫女子要高明许多,舞时玉练当空,彩桥架云,对手稍许碰到一星掌痕,便同中掌般吃痛。

  佛音留痕,千古遗恨,这是他师父的独门功夫,黄衫女子如何会使?

  江留醉满心疑惑,等多看几招后又发觉,黄衫女子的掌法看来极像佛音掌,关键处却含糊拖沓,似而似非。他断定她学了个皮毛,脚下施展开叠影幻步的身法,双掌扬起,喝道:“看你识不识得此招?”

  他翩然如飞,忽生出七八个化身,似幻似真,那一掌劈来,仿佛有七八掌招呼。黄衫女子嬉笑之色顿敛,退开数步,袖口钻出一条红色长绫,像有灵性般抖了抖,直直地袭来。

  红绫如浪涛汹涌,一个个浪头夹着风声水声,惊涛骇浪转眼间把他围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揉搓着他。靠着叠影幻步,江留醉巧妙地寻找着空隙,天大地大,即使波涛起伏也依旧有容身之处。

  他随手打出一套掌法,乃是江南一带众人皆知的“燕家掌”。此掌为嘉南王所创,让百姓强身健体,全是入门功夫,并无甚花哨利害之处。这也是他赌气的缘故,见那女子识得师门功夫,偏不使出来。黄衫女子看了两招便认出,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红绫忽散,化做七八条长索,迎面朝江留醉的几个化身打去。

  燕家掌一共三十六式,招式简单已极,配以叠影幻步身法后高妙许多,却仍是不攻难守的寻常武功,遇上劲敌还是无用。那红绫来势甚猛,一瞬间里江留醉心念一动,要救花非花须得擒住此女,怎能和她胡乱比试?双掌就势合一,一道剑气自指尖刺向红绫。但见利矢破空,锋刃穿云,红绫吃不住穿金指的劲力,“呲”得裂开一条大缝。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口中说道:“你师父的功夫那么宝贝,竟然不愿使?好呀,让你见见我师父的功夫。”说话间红绫就势破开,散做漫天红雨,纷纷扬扬当空罩下,她却如晚霞中突现的一轮烈日,刹那间耀出万丈光芒。

  虽在黑夜,江留醉竟觉眼前大亮,不可逼视,一阵眩目之下看不清她的招式。无奈只得疾退,人似飘絮轻舞空中,瞬间退后数步开外。那烈日却流星般追至,“砰”地吸附上来。

  江留醉只觉一股大力推来,眼前红得发黑,当下不假思索,双掌四指两道剑气左右开弓,穿金指如两把金色利剑,“刷”地刺出。他这一击使出九分气力,自忖可以挡住她的攻势。果然那红雨一遇他周遭数尺登时散开,黄衫女子“哼”了一声,身形荡开几分。

  得此一缓,江留醉信心大增,却依然不使师父教的功夫,将指化掌大开大阖,用的仍是云行风所传的“须弥掌”。云行风的武功刚柔并济,风华绝代,这一套“须弥掌”也不例外,庄严中有华美,那黄衫女子神情凝重起来,又退开丈余,屏息瞧他的招式。

  江留醉刚打出一招,脚心忽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一股麻麻痒痒之感顺着脚底板爬上小腿腹。他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法,牢牢地拴在地上。

  那麻痒上升极快,黄衫女子一招击在他胸口,他看到自己凌空飞出,身子在空中翻了个圈,重重落在一边。眼看他的脸往地上狠命贴去却毫无办法,全身麻痹不堪。好在连脸皮也立即麻了,倒是免去痛楚,样子狼狈已极。

  他向了地面伏着,知道姿势难看,无计可施。黄衫女子咯咯笑起来,收了手道:“唉,真扫兴,正想好好玩玩,麻药居然发作。”她把他扶起靠在墙上,站远几步得意望着。江留醉试着讲话,发觉舌头大了一圈,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怪声。黄衫女子弯下腰,拧拧他的脸,笑道:“即便没麻药,你也决计打不赢我。是你命不好。”

  她站直了,不屑地看他一眼,负手向天,慢慢地吐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此刻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江留醉动弹不得,心里虽急,只能期冀上天保佑,同时又叫苦,郦逊之不走就好了。此时黄衫女子拔出一把刀,月光斜射下来,刀光刺一般地照在江留醉脸上。他一阵紧张,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刀锋格外尖锐,薄如一句喟叹嘲笑人的无力,连它轻轻一吻也抵挡不住。江留醉盯着黄衫女子手中的刀不敢放松,只觉任人宰割,无论怎么运功还是无济于事,试了几次,终于放弃驱除麻药的打算。

  黄衫女子并不急切,在月光下反复看刀,眼中始终是笑意,时不时瞥他一眼。江留醉强作镇定,收起所有的不安,满不在乎地望天。若是可以说话,少不得也求她一求,起码拖延一阵。既然无法开口,还是硬气些好。

  黄衫女子手一伸,那刀“刷”地便指向江留醉的鼻尖。他被这一吓,心忘了跳,呆呆地看着她。刀在眼前晃了一圈,听到她悠然地道:“我知道你的来历,知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师父是谁,你想瞒是瞒不住的。要是你不肯说老实话,休怪我不客气!”

  江留醉满腹疑团。身世?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他盯着她望,记得师父仙灵子多年前就说过,他父母是平民百姓,早在战乱中亡故,连姓名也不知道。他心中千百个念头直转,越来越感到惊疑。

  黄衫女子正待拉他起身,脸色却变了变。江留醉瞧见她唇间微动,知她在和人传音,他左右费力地看了看,没见着人影。这变故让他心里又是一紧。好在他见黄衫女子一脸惊慌,像是在解释又像在讨饶,没了神气。莫非来了什么厉害人物?

  黄衫女子忽然丢下他,跑开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顿足离去。剩下江留醉一个人,孤零零依靠在墙边,心中大石仍不敢放。他明白暗中那人会更棘手,除了苦笑无法抵抗。

  万般无奈无聊。话虽不能说,不如放开怀抱,哼几个音也好。

  一缕低吟慢慢升腾而起。想到受制于人,花非花生死未卜,黄衫女子来历不明,师父不知去向,本是一片焦急。到底他天性乐观,知道急亦无用,世间事有因有果,口中曲调不由少了无望之感,变得逐渐轻快。

  夜空中一枚暗器激射而至,江留醉早听到声息,眼睁睁看它直冲进嘴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暗器倏地钻入咽喉往腹中跑去。他大叹苦经,真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夜雨。今日难道是什么“绿”道吉日?

  他一面念叨一面闭上眼,肚里火辣辣地痛,像锋利无比的尖刀一寸寸割着肠子。说也奇怪,那麻药虽搞得人全身不遂,却挡不住这暗器的活跃。这痛像是要豁出前世今生所有的苦楚,要把几辈子的债在这一刻偿还,一盏茶的功夫下来,他痛得快失去知觉,却又叫不出声。

  只能求佛祖保佑,上天救命。江留醉不觉背起经文,以求安心解脱。他不像南无情爱读经书,会背的只《心经》而已,心中默念了几句,更多仍是胡乱的念头。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大慈大悲观世音,快快显灵,救我脱离苦海。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当此身已处极乐世界,麻药是空,毒药也是空,性命是空,生死亦空。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肉身不过是臭皮囊,丢了也罢,毁了也罢,本无生死,何必强求。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发,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中麻药以后倒与悟道相似,五蕴六根六尘、六识十二处十八界、四谛十二因缘皆空,无法运功,无法自主,空荡荡只剩一念犹存。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恐怖如今无用,不如放下,该生便生,该死便死,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立地成佛,重新做人。

  念经归念经,说放下生死恐怖,他脑子里全是刀光剑影,做不到四大皆空。何况皮肉正受苦,如何能入定。刚想到涅槃,心里泛起凄苦,不觉记起金无忧,更添惨然。生死就是这么回事,容不得回头,容不得错,一旦陷进去了,就再无后退的机会。

  浓浓的夜色中隐藏着无限杀机,江留醉看不见敌人,却觉无处不可疑,黑暗里随处能窜出鬼魅向他袭击。此时他的手指一动,他没有觉察,紧接着一只脚也蹬了出去,全身舒泰,暖洋洋犹如喝了坛好酒,一点儿也不麻了。

  江留醉这才清醒过来,尝试起身竟好端端地站了起来,麻药的药力全然无踪。原来刚才那暗器并非毒药,他又惊又喜,朗声喊了几声,“多谢阁下仗义相救,敢问阁下大名?”无人回应。他提步走了几条街,想到刚才种种生死念头,恍如一梦。

  时辰不早,江留醉犹豫了一下便不再找,往康和王府赶去。过了两条巷子已迷了路,左右看看都是一般模样,记不起王府该往何处走。他边走边找,轻快的步伐忽然化成远去的飞鸟,每一步都添了谨慎与敏感。

  他感到有人跟着。

  “呜”的一声响,什么东西叫了一叫,倏地没了动静。时近戌时,在夏日并不算夜,可冬日天寒地冻黑得早,此时已无多少人在外。巷子似乎睡熟了,鲜有人声。临街高悬的衣物,被风吹得悠悠晃晃,黑洞洞的影子如鬼影在飘。

  冷风夹着一股苦腥味扑面而来,江留醉缩了缩脖子,觉得鼻间发凉。他的足音原本清脆回荡在小巷内外,此时哑然迟缓,最后完全停下。风淡淡地呼唤掠过,挑起他的衣角,牵动他的眼神。他警觉地寻找着风的来处,不安的来处。

  “是谁?”江留醉安然地喊了一句,语音并不高,于静旷之中显出几分突兀。没有回答。风依然自顾自地卖弄风姿,天越发暗不见人。他直觉不该是救他的人,否则何须这般诡异,冷笑了一声壮胆,提步快速穿过巷子。

  眼看就到巷口,风突然尖啸一声,从背后袭来。

  来者不善。他整个人被风一吹便起,浑若无骨似地浮出巷的高处,在巷口的屋檐上用脚点了一下,翻身时回敬了敌人三枚长针。针没入黑暗之海,无声无息间,一个黑影鬼魅般突现在江留醉身后。

  黑影出掌。江留醉感到不对,即将落地前在半空奇妙地将身一折,整个动作韵致天成,躲了开去。不意那手掌仿佛知道他的路数,竟拉伸了尺余之长,朝他背心狠狠地拍去。

  “嘣”!江留醉被大力一推,踉跄了两步勉强站稳。胸口一阵恶心,忍了又忍,调好气息,眼前那个黑影继续欺身过来。对方像一块巨大的天幕当头压下,漆黑里只觉他气势极为惊人,却看不见如何出手。

  江留醉不再求速胜脱身,手中双剑来回拆挡,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防身之网。空中传来对方一记轻笑,杀气随之减了两分。江留醉不明缘故,但手中的剑法更加变化多端,似刀似枪、似棍似锤、似锁似鞭,腾挪凌越无不随心所欲。奇怪的是,对方似是知道他攻防进退的想法,如先生调教弟子轻易划开剑招,又牵引他的剑往下一招使去。

  江留醉心头慌慌地想,这家伙是人是鬼,竟知道我的心意!不觉有了惧意,脚下自然地走出“叠影幻步”来。只见方寸之地忽然多出数个人影,江留醉犹如化身为七,围住那个黑影。对方委实厉害,犹胜那黄衫女子,他生怕若不小心应付,又如刚才遭人控制,手上便全力施为,舞出“无始无明”剑法。

  空无所有,如同命根,剑迹无处可寻,剑意恍若一梦。

  对方看了一招,淡然一笑,夜空中仿佛传来他的语声:“仍是有为法,不能成正果。”这一句话江留醉听得真切,心头如被雷电击中。这个人竟将他看破!

  他师父仙灵子曾经说过,无始无明不过只是佛家四相中的“寿者相”境界,道家所谓“无极”,属有为法而非究竟,遇上真正高手,反受其制。若能打破此相,便可见本来佛性。这套剑法亦然,高明却未臻化境,不过破绽掩藏得巧妙而已。对方能喝破剑法来历,眼光远非一般人能及,他忽然明白决无胜出的可能,两人的修为差了太多。

  想到这里,江留醉反而放开,双剑忽东忽西,忽左忽右。他记得有一次和二弟南无情练剑,他新学了两套剑法,迫不及待要卖弄,而南无情当时正读《逍遥游》,手中剑任性而为,看似全无章法。不知怎地,他就是无法取胜,反被二弟自创的招式克住。师父那时便直夸南无情的境界高,剑招随意而施,并不同于小儿胡闹打架,乃是破除框框,合所学而自出机杼。

  对方似乎眼中一亮,笑了两声道:“小子还算聪明,可惜无用。”

  夜色茫茫,风更大。鼓声震天,雷声轰鸣。江留醉眼前空空,根本看不见对方如何出手,一阵阵大力风起云涌般压来。他试着急退,无奈身后似乎也有那人的影子,无论向何处都有一面厚墙挡住去路。刀锋,剑气。利刃穿心。悬空,飞抛。头重脚轻。一瞬间江留醉只觉身不由己,似又回到刚才的麻痹状态,像个牵线木偶、泥塑小人,被拨弄来去。身上却如上了重重枷锁,不能守不能攻,心里想着剑随心动,可手上的剑偏偏不听使唤。

  疼。一下,两下,三下。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却连衣角都没有破。那人用的是巧劲,将内力直接打中他,偏偏他连闪躲的机会也没有。而那股内力又有灵性般,他一运功相抗,就完全化在了体内,如小虫慢慢吮吸身体的精华。

  江留醉的气力越来越不济,心中一时自信全无,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这个人难道是鬼?武功如此高强,又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莫非今天要死在这里?

  对方最后那记煞手敲出他所有的精力,江留醉登时力竭,飞出丈余,趴在地上再也不起。好痛!痛得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仿佛一只空口袋,软软地贴在地上,嘴里犹如嚼着大块的冷猪油,煎熬难受。

  那人并不追击,袖手站了等他。江留醉不想起来也无力起来,静静地伏在地上,让失去的力量慢慢恢复。他抬头看那人,黑暗模糊了对方的所有,和夜色溶为一体。

  那人发觉江留醉在看他,于是又笑了一声,笑声阴郁而复杂。风吹起他的长袍,街巷死一般不语,沉闷中江留醉再次感受到刚才的压力。他会如何对付自己?有过了那般恐惧不安的体验,此刻不再过于害怕。

  时间流逝。江留醉听得见心跳渐渐在大地的安抚下变平静,他积蓄力气想撑地而起,那人却背身甩袖,兀自吟哦着一首诗,向着黑暗处慢慢地去了。他深感莫名,挣扎地扶住一面墙望着远去的人影。一时心乱如麻,头脑空茫,竟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江留醉清醒过来,调息片刻,俯身捡起短剑。身上里外都痛,却也顾不得,一步步摸着朝康和王府走去。走了两步想起他根本不记得王府在何处,茫然失措。

  他脚下一踉跄,心里一慌,眼见双腿无力就要跌下去,手臂被一双手扶住。正欲反抗,回头见着一脸温柔,心情不觉一快。

  一个轻柔的声音问:“怎么弄成这样?我来迟了。”

  这句话安慰了他所有的痛苦,花非花微蹙着眉,眼中有几许关心。他撇过头对着她,喘了口气道:“太好了,他们放了你。”心情高兴起来,见到她,抵去了自身所有不幸。花非花歪着头,奇道:“你知道我去了哪里?”江留醉道:“我遇见一个穿黄衫的女子,她说你在她手里。和他们打了一架,谁知打不过,以为见不着你了。”

  花非花皱眉道:“怕是你弄错了,我去了一趟雍穆王府,之后和小童动了手,没见过什么穿黄衫的人。此事慢些再说,你怎么样了?”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按他的脉。

  江留醉顿觉身上不痛了,趁着巷中的灯火看她。她说到和小童打架,他倒是吃了一惊,但她无事又放下心来。细看去,她满头青丝分毫不乱,衣衫齐整,根本不像和人动过手的模样。能和小童交手全身而退,她的能耐真不可小觑。

  想到此处,他苦笑道:“我不如你,被人打成这样。”

  “什么人?”

  “我不知道。”江留醉叹气。想到对方对他了如指掌,他却一无所知,心里如有一只大蜘蛛在爬。

  “你发什么呆?……又中过毒,身子虚得很。”

  他出了会神,“他们居然知道我的身世……”他说得低而含糊,她“嗯”了一句,江留醉掩饰地笑笑,“我好多了,多谢你。”

  “不必客气。”她看着他的眼,“你以为我被人抓走了?”

  “是呀。”他自嘲地笑。

  她显出柔和的笑意,“若我真落到别人手里,你会救我么?”

  “当然要救。”他尚有下文,碰着她清亮的眸子,咽了回去。

  她移开目光,笑道:“你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他忍了忍,终于说道:“我们是朋友,怎算是管闲事?”

  她不答,过了会儿,低低叹了声,“相识就算是朋友了?难怪你没什么名气,倒也交了些朋友。”

  他愣住,伤口又疼起来,想看出她的心意,忍不住“哼”了一声。

  花非花走快几步,一个人在前面道:“你要回王府,这路不对。”兀自一人在前领路,不再扶他。江留醉哼哼了几声,花非花像未曾听见,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心里便有几分难过。

  花非花始终未回头,步子并不快,他咬紧牙远远跟着,不明白何以她转变如此之快,一发愣落得更远,只好什么都不想,尽力赶着。

  走着走着,王府已近,江留醉开始认得路了,脚步笨拙地像个瘸子,与白天的洒脱迥异。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不觉走到王府门口。一名家丁见了两人,笑迎上来,对着江留醉行过礼,称世子正在花房相候,又问花非花姓名。那家丁随即在前领路,将两人带往花房。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