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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
杨承恩正要开口说话,门外的篱笆院墙传来一阵粗暴的拍打声。
三人同时一凛——“这么晚,我等又没点灯,说话又小声,难道还惊动了巡逻的士卒不成?”
孙秀荣想到的却是:“自己还是大意了,明知道大都护府的监军宦官边令诚就在这里,边地城镇管辖又严,边令诚的侄子又是与喻文景不大对付的副使边效忠,自己以罪酋之后,戴罪之身,又兼两世穿越的经历,还是大意了”
又想到,“按照大唐边军律令,宵禁后若非公务在城内行走着,轻者发配,重者当即斩首也是有的,自己虽有些功绩,但被喻文景报上去后一直石沉大海,看来也与这位边令诚脱不了干系,当然了,喻文景上报功绩还是两年前的事情,从这里到疏勒镇,再到安西大都护府、磧西节度使府所在的龟兹镇,最后沿着焉耆、高昌、伊吾抵达河西、陇右、长安,若不是重要事务,一去一来两年时间也很正常,在此之前,边令诚作为持节、代天子行走的监军,是完全有资格不理会边镇将领一刀将自己杀了的…….”
“还有,虽然在宵禁之后寻常人等不准上街,但也只能各回各家,在守捉使府的名册上,自己虽然与杨承恩一家挨着,但终究是两家,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往深了细究,也是能挑出毛病的,看来今日是脱不了干系了”
见到一侧杨承恩父子面色都很忧急,他不禁笑了笑。
“无妨,既然拍打你家大门,肯定是城上的士卒看到我骑马进来了,躲是躲不过的,还不如大大方方上前应承,届时随机应变好了”
说着,他一马当先推开了房门。
只见篱笆院门前围着好几人,令孙秀荣有些奇怪的是,按说自己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边令诚若是想杀自己立威,大可派出跟随他四处巡视的官员和将校执行就是了,这一次竟然亲自骑着马与今日在城上值守的副使边效忠一起来了。
他心理一凛,“看来边令诚就是要将边效忠推到葱岭守捉使的位置上来啊,而根据之前喻文景的透露,他推荐的人选却不是边效忠,而是另有其人,按照安西的规制,离任将领的推荐意义重大,几乎可与镇守使相提并论,边令诚虽然贵为监军宦官,对于区区葱岭守捉使这样的职位也并不是手拿把掐的,除非他找到喻文景的把柄…….”
孙秀荣心里暗叹,“喻文景的把柄不就是自己吗?”
他强自按捺住,上前行了一礼。
“拜见中丞、副使”
边令诚身上除了监军宦官的职位,还挂着“御史中丞”的职衔,故此孙秀荣有此一称。
边令诚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宦官,面色阴沉,在高祖、太宗、高宗时代,宦官完全没有这么大的权势,但自此武则天上台以后,宫廷屡遭变故,连李隆基自己也是通过政变上台的,当时他发动变乱时依靠的有两类人,一类是骁勇的胡人以及江湖游侠儿,一类就是宦官,这也是他上台后如此信任像安禄山这样的胡人的原因之一。
“你可知罪?”
骑在一匹白色大马上的边令诚阴沉、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守捉城主大街宽约五丈的街面上,由于夜色已深,周围一片沉寂,他的声音在其中显得分外突出,就像夜枭发出的怪厉声音一样。
“还请中丞训示”
“哼!”
边令诚自然不会与孙秀荣这样的普通府兵后代多嘴,何况孙秀荣还是犯官家属的后代?
一旁的前突骑施小酋,现守捉城副使的边效忠赶紧喝道:“孙秀荣,按照大唐律,几时禁街?”
“回禀副使,戌时中刻”
“那你是几时回来的?”
“子时……”
“你回到了哪里?”
“……,邻居家”
“哼,算你识相,义父,您看……”
“少废话,将此人看押起来,还有,这一家竟敢在宵禁后随意收容无干人等,也一并看押起来…….”
“慢着!”
“哒哒哒”
此时,远处飞来了一小队骑兵。
能在此时大大咧咧骑着马在街面上奔驰的,来人的身份自然昭然若揭了。
果然,来的正是葱岭守捉使喻文景以及他的十八骑,话说他趁着酒兴亲自将孙秀荣送回家后就感觉到有些不妥,便令值守的骑兵时刻注意这边的动静,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他甫一见到边令诚、边效忠双双在此,自然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们明面上是对着孙秀荣来的,实际上还是对着自己,从而顺利拿下守捉使大位来的啊”
“咳咳,见过中丞,中丞,事情是这样的,由于今日上午职部将要带领葱岭守捉十名适龄跳荡营备身前往大都护府参加一年一度的遴选,而孙秀荣此人前不久为守捉城立下大功,按照规矩,节度使府的管事判官需要面见孙秀荣,详细询问、校验功绩的,没准节度使也会接见,孙秀荣乃普通一卒,如何懂得这些规矩?何况职部也有教导之责,故此便接见了包括孙秀荣在内的几位跳荡营备身,由于功绩之事,还将孙秀荣留到最后,我等年龄相近,未免多饮了几杯,故此……”
虽然守捉使在安西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但对于边令诚这样的人物来说就不值一提了,在磧西节度使辖下,北庭有瀚海、天山、伊州三军(军镇),安西有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四镇,各自下辖羁縻州无数,并有守捉、城、镇(与疏勒镇等不同,城下一级)、戍堡等大小辖区,包括大都护府在内,职位、品级高过喻文景者无数,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何况边令诚以监军大使的身份,在冬日里不辞劳苦四处巡视,并不是忠于国事,而是为了捞钱,就在此时,无论是正经的御史台下辖的官员巡查,还是皇帝特设的“观察使、采访使”以及监军宦官巡视,绝大多数会当成捞钱的绝佳机会,安禄山能够长期霸占平卢、范阳、河东三大节度使的大位,还将各府的良马、精锐全部聚拢到自己手下,难道长安不知道?
但是由于安禄山对到来的中央官员都下了重贿,让皇帝听不到真正的消息以至于让他越做越大。
安西、北庭一带虽然是苦寒的边地,但是此地并不缺乏黄金、白银以及宝石,一种叫做瑟瑟石的粟特玉石更是在京城堪比黄金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瑟瑟石就是硬通货,边令诚难得起兴外出巡视一番,一来是为了在每年秘密呈递给皇帝的报告中大吹特吹自己“不惧苦寒,亲冒风雪于隆冬之际四处巡视、抚慰”,二来嘛,自然是为了多挣一些钱财。
葱岭守捉是他的倒数第二站,这里鸟不拉屎,自然没有多少钱财可以收取,不过是因为他的义子边效忠在此而已,不过最后一站,跟在葱岭守捉西南几百里外的钵和州却是值得一去的,那里大唐刚刚设置了守捉使,自己大可去的,而钵和州的五彩瑟瑟石闻名整个磧西节度使辖区(东到伊州,西到咸海,南到吐火罗)!
听到喻文景这样解释,边令诚正要动怒,突然转念一想:“喻文景的母亲来自党项羌大部,眼下已经迁到了陇右一带,此人眼下的职位虽低,但若是惹恼了他,进而引起他身后的党项羌部落生出变故,自己一个擅启边衅是少不了的,何况这什么孙秀荣的功绩确实是实打实的,文牒已经报到节度使府判官独孤峻那里,独孤峻孤傲,他认定的事是不会轻易罢手的,自己这几年在安西、北庭一带收获不菲,何苦在这样一个小卒子身上小题大做?”
不过他监军大使、御史中丞的面子轻易如何抹得下?
“难道大唐的律令是纸糊的不成?”
他继续冷哼道。
喻文景心理一凛,知晓今日这事轻易脱不了干系了,他略一思忖,策马趋近边令诚,在他耳旁小声说道:“中丞,职部此去节度使府,一来向镇守使、节度使复命,二来是带领十名葱岭少年俊彦去参加跳荡营,咳咳,下一任守捉使人选,职部可以……”
边令诚心领神会,不过他故意咳嗽一声,“哼,朝廷大位岂能私相授受?”
“那依中丞的意思?”
“按照大唐律,宵禁后仍在大街上行走的,戍边!骑马行走的,斩监候!逃脱巡逻士卒的视线并未回到自己家,一经查获,斩立决!数罪并罚,斩立决是少不了的……”
边令诚此时的声音并不像刚才那样冷酷、嚣张,喻文景一听便知道有戏,赶紧说道:“还望中丞看在此子有些许功劳的份上宽宥则个”
“哼,死罪能免,但活罪是少不了的,咳咳,于阗镇以南六百里处有一处军镇直辖的军堡,叫做胡弩镇,乃于阗镇最主要扼控吐蕃贼子的要冲军堡,那里原本下辖三百人马,前几日吐蕃人攻打损失了一些,孙秀荣以及这一家子就到那里去填补空缺吧”
边令诚想的是,“此子与有着深厚河西背景的喻文景交好,又立下了一些功勋,虽然尚未批准,但终究会批下来的,若是贸然将其杀了,事后追问起来不好交待,干脆将其发配到胡弩镇,那里周围几百里全部是高山荒漠,只有三百唐军驻守,而其一侧的吐蕃象雄万户府就有三个,以我来看,胡弩镇孤悬于于阗镇之外,并隔着险峻的昆仑山,丢失是迟早的事”
“此子若是能在吐蕃人的围攻中活下来便是他的运气,若是活不下来最后又回到葱岭守捉,此时效忠已经稳固此地的形势了,他也翻不起大浪,何况他一个区区小兵,如何能与守捉使对抗?”
喻文景正要再为孙秀荣说几句,此时孙秀荣却说道:“就依中丞均令”
……
既然达成了交易,边令诚父子便回去睡觉去了,而喻文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跨进了杨承恩的院子。
“大郎,你真的愿意去胡弩镇?那里还不如葱岭守捉!葱岭守捉离疏勒镇虽然也有五百里,但有大致好走的道路想通,且有一千兵丁驻守,胡弩镇只是一个小镇,只有军卒三百,又是吐蕃人进攻于阗的必经之处,虽然道路只有六百里,但行走起来至少要一个月方能抵达!实在是凶险万丈啊”
孙秀荣笑道:“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算了,我本来就是犯官家属的后代,眼下连正式的府兵都不是,如今有了边中丞的均令,倒是可以提前成为大唐的府兵了,何况那里既然偏隅于本土之外能力保镇堡不失,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何况自从我国金城公主下嫁后,两国关系大致平稳,有什么顾虑的?”
喻文景点点头,“反正从今日起,某也要离开葱岭守捉城了,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今后这里就是边效忠来管辖了,你去胡弩镇也好,若是留在这里,今后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对了,胡弩镇的守将叫白孝德,是当今龟兹国国王的弟弟,原本是在蕃军里任职的,就在前年申请加入到大唐军队,最后被安排到胡弩镇担任镇将,此人只比你大五岁,武艺高强,为人又刚直,你去之后应该不会受到刁难,我与他有几面之缘,不如我修书一封……”
孙秀荣本来不想麻烦他,转念一想,“此人贵为守捉使,却屈膝结交于我,又在今日这事上有大恩于我,自然是十分看重我,若是拒绝了他,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
于是赶紧抱拳施礼道:“多谢军使”
(胡弩镇,于阗以南,昆仑山南坡附近,后世赛拉图镇,大致属于阿克赛钦地区,靠近阿里地区,也就是古象雄王国附近,乃藏地进入南疆的必经之处,也是南疆南下印度的要冲之一)
又从怀里掏出一幅字呈给喻文景。
“军使,您以前说过喜欢我写的字,原本是想在龟兹送给军使的,既然今日就要分别了,就现在呈上,还请笑纳”
喻文景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但终究喜欢武艺多一些,以往与孙秀荣交往,偶有提起诗词字画之事,眼下见孙秀荣递过来一幅字,也没有放在心上,草草放进怀里,“也好,等某闲下来了再细细品鉴”
令喻文景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幅字让他的一生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