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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中刻(早六点半),孙秀荣被耿思都叫醒了——这是他昨日吩咐他的,在军堡里,只有更夫那里有一套完整的用来计时的更漏,每到整点或中刻时,值守的更夫就会敲响钟鼓,而巡逻的更夫会在开闭城门前后,宵禁前后,子夜前后、黎明前后分别巡逻城池,敲响梆子并喊出来。
此时没有闹钟,乡下的人想要弄清楚时间,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的生物钟,加上太阳的晨起夕落,而城里的人则多了一套或几套更漏,若是大城,除了水漏、沙漏,还有专门的天文设施,像胡弩镇军堡这样的地方,自然只有更漏。
孙秀荣无论在第一世还是前一世,生物钟都准得很,六点半左右雷打不动就起来了,当然了,这也是一个大概的钟点,此时太阳尚未升起,稍事洗漱后出门后就能迎来第一缕晨曦的到来。
初到胡弩镇,生怕自己睡过头了,他还是让耿思都早点醒来提醒他,而耿思都如何能做到这一点?这是因为在穿越昆仑山时,孙秀荣携带了自制的沙漏,加上与太阳升起位置的印证,能够大致掌握时间,而在途中有一次他起夜时偶尔发现耿思都很早就起来了,还坐在喀拉喀什河边发呆,一问,他年纪轻轻竟然每日都在这么早的时间就醒来了。
孙秀荣于是便查看了沙漏——一种以正午太阳影子最短的时间作为基点装填细沙并标识刻度的沙漏,每日正午要更换一次,大致是早晨六点左右,得知此事后,他便有了让耿思都掌管沙漏并作为传令兵的打算。
耿思都确实是一个好的仆兵,早晨的胡弩镇,虽然是初夏,但气温依旧在十度左右,耿思都已经打好一盆水端到了孙秀荣房间里。
孙秀荣洗漱完毕之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夫蒙灵察送给他的全部重量加起来有三十斤的明光铠穿戴起来,在进入胡弩镇之前,孙秀荣就让耿思都不断练习过如何穿戴此甲,倒是没有耽误多长时间,不过当他跨出门时,回头瞥了一下屋子里头另外一套沙漏,若时间准确的话,离辰时初刻(早七点已经很近了,误差最多在十分钟左右),心里不禁一叹。
“这套铠甲既沉重,穿戴起来又麻烦,若是没有仆兵帮助,全部需要士兵们自己互相协助的话,时间恐怕需要更久”
三十斤的份量乍一看非常多,但因为是大致均匀地分布在身体各处,实际上感官上并没有太过沉重,何况他还是一个六尺身高的大个子,筋肉虽然没有完全长成,但从十岁开始他就有意识、坚持不辍的锻炼依旧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他将自己的黑云弓、装满四十只箭枝的胡禄、八斤重的虎枪、双手长刀全部背在身上,这样的话抛开那三十斤的甲胄重量,恐怕又多了三十斤,主要是四十只箭枝的份量实在有些沉重。
六十斤?孙秀荣想到了自己第一世在呼伦贝尔当兵时的情景,每周一次的十到二十公里不等的负重越野,每次也是有二十到三十公斤的份量,如此说来,后世的训练强度是要远远高于古代的。
在昆仑山附近,无论是南麓还是北麓,每日的风势都极其凌厉,特别是在早晚温差相差很大的时候更是如此。
一大早,大校场上空无一人,孙秀荣顶着六十斤的份量一个人站在场中,迎着从南面喀喇昆仑山吹来的寒风,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空气与葱岭守捉差不多,凡是有人的地方几乎都是在有大型河流的地方,胡弩镇是两河交汇之处,初夏的时候正是水量最丰之时,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胡弩河汇入喀拉喀什河发出的嗡嗡声,这是因为胡弩镇正好位于昆仑山脚下,不不不,这里尚未完全走出昆仑山,而是在昆仑山南部两座大山之间的谷地里。
险峻高耸的昆仑山之间的形成的峡谷会将一切声音放到最大。
初夏的寒风里并没有他在葱岭常常能闻到的灰土的味道,因为就算在昆仑山里,到了夏季,植物的气味也会掩盖住一切。
在此处的山坡,山腰处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杉树林,再往上就是高山草甸子,再往下也是如此,当然了,都是极为稀疏的草甸子,并不是放眼望去葱绿一片的那种。
饶是如此,这样的情形也足够喂养胡弩镇的战马了。
“咚咚……”
辰时(七点)到了,但大校场上除了孤零零的他,依旧没有其他人到来。
孙秀荣倒是没有恼火,因为按照边军的规定,钟鼓响起之后,能在一刻之内(三通鼓)赶到大校场就行了,何况白孝德已经将平时的训练都下发到各伙了,从昨日他见到的几个伙长来看,几乎没有一个他认为能称得上“法度森严”之人。
一通鼓后,跑到大校场只有他的发小杨守瑜,杨守瑜见到披挂齐整的孙秀荣也是吃了一惊,但此时的孙秀荣已经将虎枪摘了下来,双脚叉开,左手紧握着横刀刀柄,右手将虎枪杵在地上,就好像迎着晨曦的一尊神像,根本没有看杨守瑜一眼。
杨守瑜不禁有些惭愧,以往在葱岭时,他的一切,除了弓箭,几乎都是孙秀荣言传身教出来的,他自己也在内心承认了自己这一生要始终以孙秀荣为首的想法,但入了跳荡营,陡然名列前六,还受到节度副使的赏识,这让以前的葱岭小子有些飘飘然了,直到他见到孙秀荣在大校场的身形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托大了。
但眼下的他有些尴尬,他隶属于强弩伙,伙长呼延云才是他的上司,但现在呼延云尚未出来,他该如何处理自己在呼延云、孙秀荣甚至白孝德之间的关系,对他来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咚咚…..”
二通鼓时,终于有人陆陆续续抵达大校场了,这其中就有白孝德,最为军堡镇将,他也是披挂完整,并走到了台上。
与孙秀荣想象的差不多,毕竟他在葱岭守捉城见过那里府兵的操练,见到自家将主后,各伙的军卒都站到了将主的前面,而强弩伙的呼延云、重兵伙的阎刚、轻兵伙的侯琪都披挂齐整站在场中。
“咚咚……”
三通鼓时,所有军卒全部来到了场中,连轻兵伙的普通府兵也悉数在此,看来今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连五日一操的轻兵伙也到了操练的日子。
孙秀荣手中有一个名册,名册的封面、封底都是用又硬又厚的纸皮做成的,中间写着名单的纸张则是粗糙的黄纸。
“聂峰!”
“在!”
“……”
“……”
开始点卯了,此时的点卯与后世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站在上官面前的军卒站得没有后世齐整,就算最精锐的轻兵伙、强弩伙、重兵伙,也都是勉强聚在了一起,但无论如何,每一伙有五什(轻兵伙是三什,每什十二人),每什十人都站在什长后面,无非是高矮胖瘦不等罢了。
在孙秀荣这个骑兵伙,他兼任第一什的什长,聂峰兼任第二什的什长,第三什的什长是一个叫李继勋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此人武举出身,中举后自愿来到安西历练,今年刚到,他并不是府兵,而是专门来这里历练的,像这样的人,多半有深厚的背景,只要在安西、北庭、朔方(河套一带)、陇右(青海一带)历练过,就会马上回到长安进入皇帝的禁卫军,然后再放出去时至少是一个校尉了。
犯官家属后代,还是被边令诚发配至此的,虽然是今年跳荡营第一名,还是夫蒙灵察的牙兵,更在与白孝德交手时不胜不败,但终究年少,还无法压住像李继勋这样的人物。
故此,当孙秀荣念道李继勋的名字时,他回答的懒洋洋的,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没有着甲,只是穿着一身棉布长袍,上身罩了一件羊皮短褂。
与他懒洋洋的声音不同的是,他的人倒是长得人高马大,面相也颇为英俊。
孙秀荣没有理会他,继续往下念,很快就念完了,包括聂峰在内,一共三十七人悉数在此,只有三人没有着甲,都是属于李继勋的第三什。
“李继勋!”
“在”
“魏继龙”
“在”
“李进才”
“在”
“出列!”
等三人都出来了,孙秀荣问道:“李进才,为何不着甲?”
“这……”
李进才是一个敦实汉子,不到三十岁模样,他先是看了看李继勋,又看了看魏继龙,只见两人都看向天空,便说道:“以往我等都是如此出操的,连白镇将也没说什么……”
孙秀荣心理一凛,“白孝德是大唐名将,治军甚严,怎地会犯这样的错误?难道这李继勋来头非常大,可来头既然这么大,为何巴巴地来到这里从军?”
随着他陷入沉思,场中都静了下来,连台上的白孝德都看着他。
半晌,孙秀荣拿定了主意。
“按照大唐军律,出操穿戴紊乱者,属于对上官不敬,立杖二十!再犯者,杖五十,再犯者,立斩!”
“你等以前如何吾不管,眼下就当做第一次触犯军律,聂峰!”
聂峰赶紧站了出来。
“聂峰,就由你执行军纪!”
“这……”
孙秀荣说道:“怎么,难道想违抗军令?”
聂峰犹豫了半晌才说道:“李继勋、魏继龙、李进才,立即前往受刑台!”
所谓受刑台,就是大唐军队里为了执行杖刑专门在校场设置的土台子,上面最多可以躺下十人。
“慢着!”
孙秀荣却止住了他,他走到李继勋三人面前,大声说道:“就在此地躺下,吾亲自杖打李继勋,聂峰杖打魏继龙,至于李进才……,汝等谁愿意替吾执行?”
李继勋先是一愣,他没有想到孙秀荣竟然来真的,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发作,他旁边的魏继龙大声说道:“我等自从年初来到这里,都是按此出操,聂副伙长、白镇将都没说什么,如今你初来乍到,没有了解实情便冒然施行军法,岂不是打了白镇将、聂副伙长的脸?!如果你要打我等,应该连白镇将、聂副伙长一起打!”
孙秀荣冷冷地瞧着他,“本伙长今日才真正履行职务,往日之事,不是我的管辖范围,从今日开始,骑兵伙便由吾说了算!”
“是吗?”
一阵又阴又冷的声音传了出来,孙秀荣定睛一看,还是刚才并没有做出剧烈反抗姿态的李继勋,他的声音也由刚才的慵懒便成了阴冷。
只见他走进了孙秀荣,并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姓孙的小子,你听好了,我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侄子,而眼下宰相大人兼任着安西大都护一职,对于像你这样的小卒,可谓生杀予夺,我来到这里最多一年,一年之后就会回到长安,这一年,我也不想惹事,但也不会忍气吞声等着你打?你明白吗?”
说完就背着双手重新回到了第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