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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正月初八。

　　西京东郊官道上，红尘滚滚，旌旗蔽空，刀剑如林。十余万顺军默然等待出发命令。

　　虽是阳春三月时节，官道上却弥漫着浓郁肃杀之气。周围不见一个百姓身影，只有三五成群的孩子远远躲在城墙下面，抬头用惊恐而期待的目光打量着这群军容不整的顺军。

　　人数达到十多万人的顺军，辅兵占三成，流民占三成，战斗力最强悍的老营精锐不过三万人。

　　三拨人马的装备也是大相径庭。

　　三万老营精锐皆身披重甲，手执精良顺刀长枪，还有些人腰间悬挂着从明军缴获的三眼铳，骑兵则一人数马，作战时轮流乘骑。老营位于战阵最后，作战时负责压阵，监督辅兵流民作战，属于类似督战队的存在，基本不上前线。

　　在老营前面是三万辅兵，他们身上披着薄薄棉甲，棉甲多有破损，手中兵器也较为粗劣。不过再看他们前面的流民，只是披着单薄麻衣，胡乱裹着些棉絮，身上没有一片铠甲，或是拎着木棒，或是赤手空拳，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惶恐不安的注视着这个世界。

　　经过在秦地长达半月的烧杀掳掠，将西安附近州县掠夺一空，顺军终于筹集粮饷数十万，做好了掠夺山西的准备，所谓以战养战就是这样的。

　　尽管有大明秦王朱存极数万两白银的无私馈赠，顺军粮饷也一直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这次决定从西安出兵，攻击山西，是大顺军将领们反复争论后所做出的决定。

　　截止正月初八，西安城所存粮饷只够顺军消耗两月所用，如果不能获得补充，这支流寇大军可能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而这显然不是李闯集团所愿看到的。

　　无论是打土豪抢大户还是分田地分金银，说到底都是无益生产的权宜之计。想要真正解决粮饷问题，要么像东汉末年的曹操招募流民垦田种地，要么像建奴如蝗虫般掠夺大明。

　　只是明末不是汉末，李自成也不是曹孟德。

　　所以就只有掠夺这条路可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山西宣大乃天下精兵之所在，倘若不除，便如一把利剑悬挂大顺头顶，让人寝食难安。

　　老营精锐簇拥在李自成御驾周围，漠然注视着苍茫大地。这些人无不是百战余生，跟随李自成走南闯北。在加入顺军之前，或是庄户，或是匠人，或是纤夫，或是流民，几年流寇生涯下来，各人早已泯灭了原本面目，嗜血嗜杀，无恶不作。

　　乱世之中，人性越来越少，兽性越来越多。

　　李自成骑在匹枣红色的河曲马上小憩。昨夜在秦王府寝宫，两个米脂婆姨把他折腾的不轻，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消停。今晨醒来，皇上龙体微恙。李自成原本是条不近女色的好汉，在男女之事上一直保持着底层劳动者的淳朴道德观，昨晚发生的事情实属意外。当年在银川做驿卒时，李自成嗜赌如命，逢赌必赢，手头十分阔绰，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少媒婆上门提亲，按理说银川女子也颇有几分姿色，李自成却不为所动，最后娶了位其貌不扬的农妇。据说当今皇帝的原配夫人——大顺王朝的高皇后——相貌丑陋，体壮如牛，一顿饭量是普通士卒的两倍，典型的陕北妇女。

　　直至称帝，闯王也不曾纳过一妾，坚持守护在高皇后身边，这种坚贞不渝的情感，在纳妾成风的顺军将领中也算是一道清流。

　　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闯王不近女色应该与早年老婆出轨有关。

　　正所谓帽子绿了心就累了。

　　昨晚龙兴大发的原因其实也非常简单。李自成近来心情郁闷，需要发泄。越是临近出兵日期，他越感觉忐忑不安彻夜难眠，数万大军出征没有让自己感到丝毫兴奋，反而让他感觉莫名不安。

　　大李自成性格谨慎，原本只想保住陕西，安稳做皇帝，什么东征北伐，都不是他想要的。

　　然而他的部下们显然不这样想，所以才会有刘宗敏后来那句名言，大致意思是说，打天下是大将们的事，李自成只要负责做皇帝就可以了。

　　“皇上，吉时已到。”

　　牛金星打断李自成沉思，兴高采烈道，他口中的时辰指的是正月初八戌时三刻，这是牛金星和宋献策经过反复琢磨敲定的。

　　黄道吉日吉时土黄冲龙煞北宜兵事。

　　李自成缓缓睁开眼，鼻子还有些不畅，喉咙发出低沉声音。

　　“开始吧！”

　　在众将簇拥下，李自成勒马向前，登上缓坡，目光汇聚在数万人马上。大学士牛金星身穿衮服走到皇帝身前，双手展开一道圣旨，在将士前高声朗读道：

　　“自古帝王兴废，兆于民心。嗟尔明朝，大数已终！严刑重敛，民不堪命。

　　诞我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宇归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止有晋燕，久困汤火。不忍坐视，特遣本首于本月二十日，自长安领大兵五十万，分路进征为前锋；我主亲提兵百万于后。所过丝毫无犯。为先牌谕文武官等，刻时度势，献城纳印，早图爵禄；如执迷相拒，许尔绅民缚献，不惟倍赏，且保各处生灵；如官兵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刘宗敏李过等人呆呆听牛金星在上面叽叽呱呱，各人眼中都露出怨恨之色。倒是李自成略通文墨，在银川做驿卒时便是驿站里的文笔吏。听这讨明檄文，觉得荡气回肠气势不凡，被斐然文笔所打动，几日郁积于胸的忧虑不知觉一扫而空。

　　“到了山西，日子会好过些吧，”

　　李自成想起自己在银川驿站时听一个山西行商说过，太原城中大户人家的拔步床比城墙还高咧。

　　“真的有这么高的床？那怎么摆进屋子里呢？“当年，李自成听到这话，还很认真的质问那位行商。

　　“兴许有咧！抢他狗日的！“大顺皇帝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这时，侄子李过带着麾下老营精锐高呼三声万胜。李自成心情愉悦，不由哼起了秦腔，在牛金星，宋献策，李过，李岩，刘宗敏等人的簇拥下，信马由缰，朝东走去。

　　古都城下，一群身体羸弱，骨瘦如柴的孩童沿着大顺军走过的路面寻寻觅觅，希望能捡到几粒散落的米粒。

　　孩子们小心搜寻着，嘴里唱着两个月前学到的童谣，却不敢太往东走，因为出了城郭，就有被鞑子抓去当菜人的危险。

　　那首童谣是这样唱的。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

　　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闯王。

　　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