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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刚结束,特务科科长松下由纪夫便着手调查上次扫荡作战意图泄密原由。他将接触过“绝密”文件的人员名字全部写在一张纸上,带着下属逐一核查人员信息。
仔仔细细排查了一圈下来,松下由纪夫条分缕析,抽丝剥茧,根据种种可疑情况,将重点对象锁定在一个特殊的人身上:酒井纯一郎。
酒井纯一郎虽然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但他是寺内寿一司令官的亲妹妹留下的遗孤,从小一直由寺内寿一一家收养,寺内寿一待他犹如自己的亲生孩子,并将他带入日本军队中,让他当了一名军官。寺内寿一的妹妹寺内法子和丈夫的双双离世,寺内寿一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成为寺内寿一长久以来的一块心病,寺内寿一因此十分愧疚,对妹妹妹夫的遗孤酒井纯一郎特别好,甚至比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好。
在寺内寿一的倾心培养和栽培下,酒井纯一郎也很争气,综合素质非常全面,是一名公认优秀的日军年轻军官,可谓寺内寿一的得意门生。这些年来,寺内寿一司令官对其非常赏识,一直将其带在身边。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指挥部成立后,寺内寿一还钦点酒井纯一郎追随自己到中国,担任作战参谋。
查,还是不查?松下由纪夫十分清楚和熟悉酒井纯一郎与寺内寿一司令官之间的特殊关系,起初他还有些犹豫、感到左右为难,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但松下由纪夫一想到寺内寿一司令官和冈部直三郎参谋长对泄密事件的震怒,一想到他们对自己“彻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的要求与训诫,一想到自己要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就没法交代、会有大麻烦,最终还是咬咬牙下定决心继续查下去。
松下由纪夫带领彻查小组人员加班加点收集了大量资料,还进行了广泛走访和深入调查,综合分析后,他发现酒井纯一郎曾于上次大扫荡前,与一名和其年龄相仿的中国籍男子有过亲密接触,还一起喝了酒。
不得不说,松下由纪夫排查断案的能力确实有一套、确实非常强,他的这个排查路子和排查方向,十分正确。当时,情报就是从松下由纪夫参谋这里泄露出去的,只不过,松下由纪夫不是故意泄露出去的。
方思远在日本有过短暂的留学经历,曾经在机缘巧合之下救过酒井纯一郎的命,酒井纯一郎也因此对他相当关照,两人成了好朋友。虽然方思远在日本待的时间不长,不久后就离开日本回了中国,但酒井纯一郎将方思远的救命之恩铭记于心,一直对其抱有感激之情。
来到中国后,酒井纯一郎也曾费尽周折找到过方思远叙旧并表示感谢,但因战事甚紧,那次叙旧只是寒暄了一下,没来得及深入交流谈心。
那日,方思远碰见宋远航被日伪军追杀,救下宋远航后得知他意欲侦察日军华北方面军的情报,于是决定以宋远航离开宋家庄为条件,帮他打探相关情报。方思远当时就想到了昔日甚有交情的日军华北方面军指挥所参谋酒井纯一郎,恰好也想请酒井纯一郎一起喝酒叙叙旧,顺便打探一下宋远航想要的情报。
方思远私下里找到了酒井纯一郎。
果然,听说曾经的救命恩人加好朋友方思远要请自己喝酒叙旧,酒井纯一郎非常高兴,当即应允。两人虽说见面寒暄过一次,但是没有深入交流,那天,也算是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深入交谈,方思远和酒井纯一郎都聊得非常开心、喝得非常到位。酒过三旬,方思远从侧面问起酒井纯一郎最近再忙什么事,酒井纯一郎一时失言不慎对方思远吐露了日军扫荡的动向,方思远这才得到了情报。
如今,特务科科长松下由纪夫竟然真的查到了酒井纯一郎这里,他这才回想起来,有可能真的是自己泄露了情报,有可能真的是方思远将情报传给了八路军,毕竟方思远也是中国人。按照酒井纯一郎直爽的性格,如果说此事不牵涉到方思远,他一定会大大方方、敞敞亮亮地承认,上次扫荡计划泄露就是自己的过失,从从容容接受相应的军法处置。然而,酒井纯一郎考虑到这事情牵涉到救命恩人方思远,如果真的彻查下去揪出了方思远,到时候方思远肯定会被抓来处决,自己岂不是害了他?因而,酒井纯一郎决定抵死不承认此事。
面对松下由纪夫步步紧逼的调查,酒井纯一郎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和所谓的中国籍男子有过亲密接触,更没有和所谓的中国籍男子一起喝过酒。松下由纪夫虽然由证据指向酒井纯一郎,但这些证据全都是些间接证据,确实没有一条可以直接证明酒井纯一郎和中国籍男子一起喝了酒。
松下由纪夫拿他没有办法,考虑到酒井纯一郎与寺内寿一的特殊关系,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寺内寿一,请寺内寿一自己决断。
“不可能是酒井纯一郎,不可能是酒井纯一郎干的!酒井纯一郎绝对不可能是大日本帝国的‘内鬼’!”寺内寿一思考再三,决定相信自己的这个亲侄子,不再追究此事——酒井纯一郎对大日本帝国、对自己衷心无二,没有任何理由会出卖情报,没有任何理由会干出对自己和大日本帝国不利的事情。无论如何,寺内寿一也不可能相信酒井纯一郎是泄密的“内鬼”。
事关重大,寺内寿一觉得是松下由纪夫没有把案子查清楚,命令他继续彻查。
“这可如何是好?明摆着是酒井纯一郎泄密了,但他抵死不认账,更要命的是寺内寿一司令官又不愿意相信这就是自己亲侄儿干的。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松下由纪夫简直连头都大了,急得团团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般心焦。
事情到了这一步,泄密的案子再也没法往下查了。机关经验丰富的松下由纪夫脑子一转,终于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寺内寿一既然不想查出真正的泄密者,就找一个假的顶替一下呗!”他决定另辟蹊径,找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谁会有这么差的运气,被当成“替死鬼”呢?松下由纪夫又把起初的那张单子扒拉了一遍,找出了一个级别很低的机要参谋,抓住其一些小疏忽和小瑕疵,想栽赃他在传送机要过程中不慎被窃取了上次大扫荡的计划。
机要参谋岂是吃素的?当然矢口否认,大喊冤枉!还反过来倒打一耙,告发松下由纪夫办案不严谨、不彻底,根本就没有好好查,竟然把白的说成是黑的,是名副其实的“糊涂僧办糊涂案”,借办案之机报复平时与之有隙之人。
事情再次闹到司令官寺内寿一那里。事实终归是事实,寺内寿一分析感到,机要参谋的传送机要的过程中确实有瑕疵,但也不能认定作战机密就是从他这里流传出去的,不能把帽子扣在这名机要参谋的头上。
这么折腾一圈下来,寺内寿一隐隐感到:“是否真的是自己的亲侄儿酒井纯一郎存在问题?难道作战机密真的是从酒井纯一郎这里泄露出去的?”
寺内寿一让特务科科长松下由纪夫停止查案,决定亲自过问一下酒井纯一郎,私下里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做决断。
这天夜里,寺内寿一将酒井纯一郎召到房内,屏退左右,十分严肃地厉声喝道:“酒井!我们俩亲如父子,我问你一个事情,你必须对我说实话,不得有半句虚言!”
酒井纯一郎见这情势,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寺内寿一会问自己什么,于是平静地说:“叔叔,您问吧!我一定实话实说!”
“你老实说,上次我们组织大扫荡的作战计划,是不是从你这里泄露出去的?”寺内寿一问道。
酒井纯一郎装作泰然自若地说:“没有啊!绝对没有!我对谁也没有提起过大扫荡的事情和计划,作为忠诚的专业的大日本帝国军官,我也不可能对谁说这么重要的秘密啊!叔叔您怎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难道是特务科科长松下由纪夫在怀疑我?”
寺内寿一开门见山地说:“他仔细排查后发现,你是最有可能泄密的人!”
酒井纯一郎故意表现得特别吃惊的样子,对寺内寿一说:“什么?叔叔您也不相信我,觉得我会泄密?我有什么理由泄密呢!”
寺内寿一纳闷:“但是松下由纪夫不可能离间我们啊!这也没有理由!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何况他一直很敬业、很专业,每次查的案子基本都清清楚楚。”
酒井纯一郎坚决地否认:“叔叔,我没有泄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目诚恳地盯着寺内寿一。
寺内寿一打量着眼前这个视如己出、十分熟悉的孩子,说:“酒井!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没有情况?你说实话,即便是有情况,即便真的是你泄的密,叔叔也相信你不会是故意的,叔叔也不会怪你的!”
“我真的没有泄密!叔叔,这是实话!您知道的,我对您从来不撒谎!”酒井纯一郎说:“这么多年来,我什么时候对您说过谎?”
听酒井纯一郎这么坚决地予以否认,寺内寿一打消了对他的怀疑,转而高兴地说:“好!好!我相信你!好孩子!”确实,从小到大,酒井纯一郎都没有对寺内寿一说过半句谎话,寺内寿一这才会对他深信不疑。这算是酒井纯一郎第一次对寺内寿一撒谎——为了保护自己的救命恩人方思远,酒井纯一郎也没有办法,这次不得不撒谎。
“既然真的不是你泄了密,那会是谁呢?所有接触过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排查完了啊!”寺内寿一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为了使寺内寿一不再疑虑,酒井纯一郎说:“也许是八路军截获了我们的电波,或者是对我们进行了秘密侦察!”
寺内寿一说:“但愿是这样!八路军截获和侦察我们都不怕,怕的就是出了‘内鬼’! 没有‘内鬼’就好!”
最后,泄密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酒井纯一郎虽然逃过了彻查,没再被怀疑,但他却在内心里深深责怪了自己。毕竟是由于他自己的不慎和疏忽,才导致上次组织大扫荡的计划泄露了出去,被八路军得知,最终导致第二混成旅团旅团长常冈宽治陆军少将及其车队被全歼,导致精锐的“加纳部队”损失惨重,导致这么多大日本皇军官兵战死沙场……他认为这确实是自己的错,而且自己确实是大错特错。
酒井纯一郎也没有责怪方思远,毕竟他是中国人,作为中国人他没有理由不维护自己的国家。谁怪自己当时说漏了嘴呢?
其实酒井纯一郎还一直觉得有点对不起方思远,因为他和大日本皇军侵略的不是别人的国家,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方思远的祖国。他感觉自己这确实是有点以怨报德的意思了。他在心里也在对方思远说“对不起”。
从本质上来说,酒井纯一郎算是日本侵略军里面极少数几个还算有良心的人,他只是受到了日本国内的狂热的政治鼓动,被裹挟着来到了中国参加侵略战争。
“我们作为大日本帝国天皇的子民,身上流淌着大日本帝国的血脉,生为天皇人,死为天皇鬼,理应为天皇效力,在所不辞!但是那些像方思远一样的中国人民,又有什么错?何以必须要遭受这样残酷的蹂躏?”从内心深处来讲,酒井纯一郎处于极其矛盾的心理状态。他是不太愿意来中国的,是不太愿意参加这场侵略战争的,但是自己的亲叔叔、司令官寺内寿一钦点他来,他身不由己,不得不来。
酒井纯一郎实实在在地参加了侵略战争,内心深处也在常常发生着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正义与邪恶的战争。这样的矛盾一直伴随着他,他平时又只能将这样的矛盾深深掩藏起来,不敢有丝毫表露,那天与方思远喝酒,他喝多了些,一吐心中块垒,这才不小心说漏了嘴,竟然把日军华北方面军的大扫荡计划说了出去。
看似是偶然之中的泄密事件,实则是酒井纯一郎深度矛盾心理造成的一种必然,是酒井纯一郎内心深度煎熬状态的一种反射。
在上次战斗中,渡边醇一带着狂热的情绪和所谓的“新闻理想”,拍摄了大量的战斗场景图片。这些图片十分血腥,每一张都像是由鲜血凝固而成的,把战争的残酷性、灾难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张张撼动人心。
翻看着这些图片,渡边醇一不仅不感到触目惊心,反而更加升腾起兴奋与狂热,他觉得这次战斗大日本皇军虽然没有赢,但足以充分表现大日本皇军官兵浴血奋战的英勇与顽强,足以充分表现大日本皇军官兵对天皇战争号召的响应、投身与坚守,足以充分表现大日本皇军官兵对“圣战”的所谓“信仰与信念”,足以充分表现表现大日本皇军官兵舍生忘死的武士道精神。
渡边醇一闭门数日,加班加点写了数篇新闻稿件,将日军如何在受到伏击的严重情况下与八路军血战到底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从不同侧面反映出来。随后,他兴冲冲地将数篇新闻稿件和大量新闻图片交给华北方面军新闻管制科审理,准备发回国内,让国内日本民众都看看大日本皇军“浴血奋战到令人敬佩令人感动”的“新闻事实”。
没想到,这些新闻稿件和新闻图片却被退了回来。新闻管制科还给了他训诫与警告:“新闻是为战争服务的,要充分表现大日本帝国皇军威严和荣誉,而你所拍的照片有九成以上都极其有损大日本帝国皇军威严和荣誉!”
“我这恰恰是在表现大日本帝国皇军的舍生忘死!表现大日本帝国皇军官兵对‘圣战’的‘信仰与信念’!这些照片不就是极其鲜活的绝好素材,绝好证明吗?有何不可?”渡边醇一不服气,拿着被退回来的新闻稿件和新闻照片,找到新闻管制科科长铃木生里,与他理论了起来。
铃木生里觉得渡边醇一这是在耍学生气,一来不想理睬他、与他过多争执,二来也想给他一个台阶下,便忍住了心中的怒火,冷冷地说:“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你最好回去自行好好反思!”
渡边醇一非常固执,气愤地说:“你这就是不懂什么叫新闻!这样的新闻发挥国内,必然可以引发强烈反响!你将我这些新闻稿件和新闻图片退回来,简直是暴殄天物!作为一个职业的军事新闻工作者,我给你们看自己的稿件和图片是本着尊重你们,而绝不是任凭你们这样的外行来作不专业的指指点点、指手画脚。”
“哟嗬!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你还蹬鼻子上脸了?”铃木生里讽刺地说:“什么叫专业?对天皇、对‘圣战’极端地负责任,才叫专业!而不是所谓的对你的新闻事实专业!像你这样稚气未脱的大学生军官,脱离实践、学生气浓、不懂装懂,我见得多了去了!”
渡边醇一对此番话语很不认同,想要继续理论,还没来得及张口,铃木生里一把夺过他手中拿着的新闻图片,又劈头盖脸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算是什么?算是大日本皇军被八路军打得杀得血肉模糊吗?这难道不严重影响大日本皇军的神圣、威严与荣耀吗?”
“我就不明白了!这怎么就影响大日本皇军的神圣、威严与荣耀了?这明明充分体现出了我大日本皇军为了‘圣战’视死如归、不怕牺牲、浴血奋战的崇高精神和坚定信仰!”渡边醇一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双方谁也不让谁,争吵得越来越激烈。
事情闹到了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参谋长冈部直三郎那里。冈部直三郎支持新闻管制科科长铃木生里的观点,严厉批评了渡边醇一不听指挥、顶撞上司的行为。铃木生里趁机打压渡边醇一,强烈要求将其下放到基层部队去,以对其实施惩戒。
冈部直三郎采纳了铃木生里的建议,考虑到“加纳部队”急需补充兵员重整旗鼓,边毫不犹豫地将渡边醇一彻底下放到“加纳部队”。渡边醇一从此成了“加纳部队”的一员,接受加纳一郎的指挥。
此次受挫,渡边醇一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犹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他对新闻管制科的说法和做法深表不理解,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被下放到“加纳部队”有多么“惨”,但他确实难以咽下这口气,可以说是郁闷至极,一脸数天都闷闷不乐。
到“加纳部队”报到后,正忙着补充部队的加纳一郎对渡边醇一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因为经过上次的合作,他很清楚渡边醇一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比较固执,却是一个素质非常不错的军官。上次突进过程中,还是渡边醇一最先发现了埋伏的八路军,在后来的作战过程中,渡边醇一一边拍照,一边也很勇猛顽强地作战。
加纳一郎安慰了渡边醇一,希望他在自己的“加纳部队”好好干,在伟大的“圣战”中建功立业。
在其开导下,渡边醇一逐渐调整好了心态与状态,走出了郁闷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