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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鹰翱翔于天际,展开的双翅将云层划成朵朵破絮,金黄色的鹰眼透过重重云霭,俯瞰着那辆疾驰入城的马车。
聂牧谣撩起车帘,视线透过缝隙追逐着那只鹞鹰的踪迹,尖脆的鹰鸣传来,让聂牧谣有些心烦意乱,好似莫名的熟悉,绞尽脑汁回想,却无法追忆到源头,只依稀还记得,在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中,也有一抹金色的流光划过天际。
放下车帘,发现秦无衣正看着自己,慵懒的目光却有着鹰瞵般的犀利。
聂牧谣惴惴不安说道:“有只鹞鹰跟着我们。”
“哦。”
秦无衣应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反应,抚摸着绿豆,兴许是觉察到天敌的出现,绿豆吓的躲在秦无衣怀中不敢出来。
聂牧谣郑重其事:“自从住进曲江的宅院,这只鹞鹰就出现。”
“哦。”
聂牧谣踢了秦无衣一脚:“外面那只鹞鹰天天跟着我们,你就不觉得有问题?”
秦无衣缩了缩腿,尽量离聂牧谣远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管天管地,总不能连一只飞禽也想管吧,再说你管的了吗?天高任鸟飞,它又没碍着你什么事。”
“我,我好像见过这只鹰。”聂牧谣又探出头凝望。
秦无衣哭笑不得:“废话,谁还没见过鹰啊。”
聂牧谣白了他一眼,戳了戳身旁的顾洛雪:“你就没留意到,这只鹰有些不寻常吗?”
“是不寻常。”顾洛雪有些恍惚。
“你也看出来了。”聂牧谣像是终于找到知己。
顾洛雪若有所思点头:“是啊,既然腰牌是属于遣唐使团,难不成在河里发现的尸首是大使?!”
聂牧谣揉了揉额头,发现马车里除了她,根本没人在乎外面那只鹰。
羽生白哉自从上车就默不作声,摇头说道:“不会是大使,前段时间我还见过他。”
“如果不是大使,那为什么腰牌会在另一个人身上?”顾洛雪疑惑不解。
“唐律规定,百官不得入市,对番邦使节限制更严,若发现会被苛以重罪,大使应该是委派亲信前往,将腰牌交予亲信便于出入各个门禁。”秦无衣一边安抚绿豆一边说道。
“这样解释也说的通。”顾洛雪点点头,但眉间疑色还是没舒缓,“可不寻常的是,宋侍郎当时身上带着密奏,为什么会去西市密会一位无足轻重的番邦大使呢?”
“无足轻重?”聂牧谣笑出声,“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堂堂客卿在你口中竟然只是无足轻重之辈。”
“客卿?!”顾洛雪一惊,按官职,客卿是大唐授予番邦人的最高殊荣,“牧谣姐认识大使?”
“你来长安时日不多,还没听闻过这位异国客卿的风闻。”聂牧谣依靠车栏,指向羽生白哉,“你该问他才对,还有谁比他更了解。”
“大使入唐之后,除了使团里的人,很少有人称呼他本国的名字。”羽生白哉双手环抱在胸前,腰挺的笔直对顾洛雪说道,“你没听闻过大使也很正常,不过他另一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
“什么名字?”
“章英纵。”
顾洛雪赫然一惊:“安南都护,章英纵!”
“大使入唐后,被派往国子监太学,攻读中土礼法典籍,因天资聪敏,勤奋好学,随大唐士子参加科举考试,高中进士,被先帝誉为英秀良才,纵横捭阖,并取英纵二字为其赐名,亲封为常侍安南都护,留朝为官。”羽生白哉娓娓道来,“立朝以来好学不倦,孜孜不怠,深得先帝赏识,备受厚遇,官至客卿。”
“章英纵好乐器,尤擅横笛,闲暇之余常去曲江游船吹奏,每每同船的便是宋开祺。”聂牧谣如数家珍,在一旁说道,“宋开祺弹得一手好琴,颇有古风神韵,两人以乐会友互为知音,被称为琴笛双杰。”
“这么说起来,宋侍郎与大使不但认识,而且还是莫逆之交。”顾洛雪恍然大悟,但表情还是充满疑虑,“宋侍郎应该是想把密奏交由大使保管,可,可宋侍郎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聂牧谣也疑惑不解:“是啊,宋开祺既然写下密奏,当然是想上呈给太后,而且密奏上极有可能是关于山河社稷图的事,如此重要的东西,他交给章英纵是何意?”
秦无衣突然抬起头问羽生白哉:“新帝明日召大使觐见?”
羽生白哉刚点头,也瞬间反应过来:“宋侍郎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密奏根本送不到太后手里,但……”
“但章英纵可以!”秦无衣嘴角微微上翘,“他作为遣唐大使,归国前必定要向新帝递交国书,然后还要去觐见太后,宋开祺是希望他能将密奏代呈。”
顾洛雪眉宇舒展,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密奏还在大使手中,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提前找到山河社稷图。”
羽生白哉和秦无衣神色却刹那凝重,宋开祺留下的密奏无疑是道催命符,京城之内不知道潜伏着多少势力对神图虎视眈眈,倘若知晓神图的线索在章英纵手中,肯定会对其下杀手。
想到这里,羽生白哉催促车夫快马加鞭。
马车飞驰入了鸿胪客馆,典客署在这里设置藩客驿站,入唐使节团均客居于此,其中以东瀛遣唐使规模最大。
还未等马车挺稳,羽生白哉急匆匆跳下车,使团客馆里摆满各种箱货,忙忙碌碌出入的人正有条不紊搬运,坐在门口录事仔细清点后登记在册,然后命人装车封存,秦无衣来回扫视,箱中所装大多都是中土典籍和使团入唐后所收集的文化、风俗、制度以及技术等文献,还有一些采购的瓷器和乐器。
羽生白哉心急如焚,加快脚步径直向客馆里走,聂牧谣嫌这里灰尘太大,沾染到她那身名贵的狐裘,手里丝锦轻掩在鼻尖跟在最后,还未进客馆,形细而色淡的青黛眉就微微皱起。
拉住前面的顾洛雪,低声细语:“看出什么了吗?”
顾洛雪心里只想着妖案,被聂牧谣这么一问,立即警觉起来,手按在剑柄上:“牧谣姐,有什么不对?”
聂牧谣按住她的手:“别一惊一乍的,鸿胪客馆紧挨着皇宫,由左右卫把守,有丁点异动,便会被数千兵甲团团包围,除非是真活腻了,否则没人敢在这里行凶。”
“那,那你看出什么了?”顾洛雪长松一口气。
聂牧谣视线扫过那些遣唐使团的人,不管是搬运货物的普通工匠,还是身有官职的录事,前一刻所有人还有条不紊忙碌,可羽生白哉一出现,这些人全都放下手中的事,静立一侧,羽生白哉所过之处,就连录事也起身埋头。
弯腰鞠躬是东瀛人的礼节,深入每一个东瀛人的骨髓,他们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民族的谦逊和礼仪,只是聂牧谣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对身为护卫的羽生白哉如此恭敬。
聂牧谣回头去看秦无衣,相信以他的敏锐也会觉察到这个细节,却看见秦无衣站在身边,依旧一副慵懒的神情,正用指头逗着掌心中的绿豆。
聂牧谣有些失望的叹息,感觉秦无衣远没五年前那般锐利。
跟进客馆,从里面迎出来的是遣唐副使,和其他人一样,在见到羽生白哉那刻,副使脸上的恭敬没有半点做作,只是还没等他腰弯下去,羽生白哉急切询问:“大使何在?”
副使用异邦语回答,回答内容让聂牧谣等人听的一头雾水,不过见羽生白哉表情有些缓和,猜想应该是好消息。
“大使今早还来过,交代了货运以及启程事宜后才离开。”羽生白哉告诉大家。
顾洛雪心思缜密:“大使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就要进宫面圣,在这期间必须确保大使安全。”
羽生白哉继续与副使交谈,没说几句神色有异。
聂牧谣在旁边追问:“有什么不妥?”
“大使已经接连两晚夜不归宿,副使说大使临走前还特意交代,今晚也不会回客馆。”羽生白哉回答道。
顾洛雪:“大使入唐多年,官至客卿,即将离唐归国,想必会有很多高朋宴请,夜宴上鱼龙混杂,守卫远不及客馆森严,大使独自滞留在外怕有风险。”
副使似乎能听懂唐语,并没太多忧虑之色,凑到羽生白哉耳边低语,嘴角笑意暧昧,羽生白哉听到一半,神色惊讶看向副使:“东瀛歌女?!”
副使点头。
羽生白哉脸色愈发凝重:“大使可带护士前往?”
副使摇头。
羽生白哉顿时勃然大怒,与生俱来的淡泊温婉荡然全无,拧住副使衣领,手臂上青筋暴露,双目溅火沉声怒斥:“你身为副使,应时刻督促大使行则,大使一言一行皆系本国荣辱,你明知大使纵情声色,放浪形骸,非但不劝阻反而任由他极情纵欲。”
副使被重重推倒在地,面色惶恐跪地不起,顾洛雪和聂牧谣都被羽生白哉气势所震,再环视客馆内,所有人使团里的人,悉数曲膝跪地,这让顾洛雪和聂牧谣面面相觑,再看向羽生白哉,那个在她们眼里明明憨直固执的护卫,脸上的神色见竟然多出一分睥睨天下的霸气。
只有秦无衣还泰然处之,沉声询问跪在地上的副使:“大使现在人在何处?”
副使战战兢兢答道:“升道坊西南,有一座黑瓦红柱的宅院,大使就在里面。”
秦无衣听完转身上车,让车夫立即赶往升道坊,聂牧谣与顾洛雪瞟着靠窗的羽生白哉,一时间不敢与之答话。
车外寒风凛冽,秦无衣打了一个哆嗦,全身缩成一团,随口问道:“我听你提到东瀛歌女?”
“副使说前几日长安来了一位东瀛女子,能歌善舞,而且有倾国之貌,大使与之一见便神魂颠倒,那女子在城中有一处宅院,大使终日留宿于女子宅院中,夜夜笙歌流连忘返。”羽生白哉剑眉深皱答道,“使团事务荒废多日,我因为调查妖案留在曲江,没想到竟然会出如此纰漏。”
“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大使即便真是天资英纵,聪明好学,可说到底他终究也是个男人,背井离乡这么多年,难得遇上一位动心的故国红颜,纵情声色也在情理之中,你又何必如此介怀。”秦无衣一边说一边指着坐在对面的顾洛雪和聂牧谣,“她们被你吓的都不敢说话了。”
羽生白哉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失态,连忙向她们道歉。
聂牧谣来回想想刚才的事,始终感觉哪儿不对劲,偏头看了羽生白哉很久:“使团的人干嘛那么怕你?”
“怕吗?”羽生白哉一本正经反问。
“堂堂遣唐副使在你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你说呢?”聂牧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身子凑到他面前,“你,你真是护卫?”
羽生白哉一时语塞,下意识看向秦无衣。
“他身为护卫,大使如果有什么差池,他难辞其咎,副使估计也担不起这个过失,所以才会忌惮他吧。”秦无衣在旁边帮忙解释,然后对羽生白哉笑了笑,“我猜的对吗?”
聂牧谣瞪了他一眼:“谁问你了。”
“对,就是这样的。”羽生白哉点头附和。
顾洛雪嘟起嘴在旁边抱怨:“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就算大使不该沉迷女色,但你也不能那样训斥副使,怎么说你也只是一个属下,亏你还熟读九经,怎能尊卑不分。”
“这事有蹊跷,大使向来洁身自好,绝对不是贪图女色之人,出使之前,大使在故国已有妻小,而且两人情深意重,入唐这么多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羽生白哉摇头解释,“大使眷恋乡土,多次请求归国,先帝将其视为栋梁,始终拒绝归国一事,并赐下美女任由大使挑选,意在让大使娶妻纳妾留在大唐,但大使不为所动,婉拒圣意,而突然出现在长安城的东瀛歌女,短短数日就让大使魂不守舍,这才是真正让我担心的地方。”
马车停在升道坊门口,宵禁已到,坊门兵甲前来查验,羽生白哉亮出腰牌,并向兵甲询问西南宅院,守门兵甲满脸疑惑,回想良久也不知道坊内有黑瓦红柱的大宅。
众人只能驾车驶向西南角,升道坊位于长安城南面,由于地处偏远,虽时有居者,却烟火不接,坊间道路也崎岖难行,入夜后,街道两边更是少见灯火,顾洛雪依窗望去,竟然还能看见座座无主孤坟和荒芜的墓墟。
前方传来马惊厥的嘶鸣声,任凭车夫如何鞭打,马匹只在原地踏蹄不肯再向前半步,秦无衣下车,轻拍马背安抚,环视四方,一片漆黑不见人烟,马夫战战兢兢不敢再前行,众人只得徒步向前。
越往西南越荒凉,聂牧谣低声抱怨,那位有倾国之貌的东瀛歌女,怎么会住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半柱香功夫,大家停下脚步,道路了尽头将众人带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与萧条而荒芜的四周格格不入,顾洛雪前去扣门,许久也没听到有人回应,轻轻一推,发现大门竟然是虚掩。
顾洛雪迈步跨过门槛,却未看见脚下那条细细的蛛丝,晶莹柔软的蛛丝在顾洛雪脚面被绷紧,断开的那刻,一阵夜风袭过庭院,屋檐上那副风铃随风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像是在通知宅院最幽深处的主人。
铃声回荡的刹那,门口的灯笼里摇曳出火光,红色的烛光照亮了大门上的匾额。
御神宅。
灯笼一盏盏神奇的亮起,井然有序的向庭院深处蔓延,也渐渐勾画出整座庭院气势磅礴的轮廓,顾洛雪和聂牧谣站在门口看的啧啧称奇,就连秦无衣都露出惊讶之色。
羽生白哉望着宅院出神,黑瓦红柱的院落,里面的一砖一瓦都保留着东瀛风格,甚至让羽生白哉有种回到故土的错觉,入唐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长安城内还有这样的宅院。
悠扬的笛声从院落最深处传来,伴随着女子宛若灵雀般的欢笑声,众人纷纷收回目光,向声音的方向望去,那笛声与笑声如此悦耳,交汇在一起犹如天籁。
落在秦无衣耳里,却有一种莫名的阴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依旧是萧杀的黑暗,将整座庭院衬托的异常光耀醒目,秦无衣拉开衣领,将绿豆放回到怀中,等手拿出来时,手中已多了那把麟嘉刀,转身时看见羽生白哉,之前还扣在影彻上的手低垂,如同仰视神明的信徒,惊诧和茫然渐渐被肃穆的谦卑所替代。